輯二 蒼鷹獨飛
小飯桶與小飯囚

我看到妻的眼神,先是驚詫,繼而失望,最後則是一片惘然。「假如是漢堡、薯條,你們可就吃得高興了吧!」妻有些無奈的嗔責,孩子卻嘻皮笑臉的說:「對呀!」
二弟起筷如飛,搶到兩尾最肥大的鯽魚。大哥、四弟身手也不錯,各有收穫。三妹在母親的幫助下,還不致空碗。但弱小的么弟筷子只伸了一半,碗裡便只剩醬湯以及一些零碎的魚肉了。他兩眼一紅,哇的哭出來。公正的父親猛瞪二弟,他只好乖乖的讓出一條魚。
我早就從飯桌上的「罵聲」中,驚覺到時代變了。自孩子懂得拿筷子吃飯開始,便時常聽到或出自於妻或出自於我的「罵聲」:
「眼珠別瞪了,吃吧!」父親終於開口。
——一九九八年八月.選自躍昇版《聖誕老人與虎姑婆》
瞪著這對「小飯囚」的背和_圖_書影,我的瞳孔突然閃過另一幅雖已陳舊卻猶然清晰的圖像;讓時間倒回一九五〇年代吧!場景也全然與現在不同,沒有漂亮潔淨的餐廳,沒有古雅的柚木飯桌,當然也沒有色香撩人的菜餚。九〇年代的「小飯囚」們根本無法想像那時候飯桌上的情景——瓜棚下擺著一條長板凳,凳面擺著一鍋彷彿蚯蚓糾結的番薯籤撈飯,鍋邊擺著一碗公的醬燒魚,凳旁列坐著一家七口人。穿短褲、裸|露上身的父親,背脊很像炭烤的魷魚,他正嚴肅的瞪著蠢蠢欲動的孩子們。母親比較和藹,滿是汗漬的臉龐,剛走出廚房,還黏著斑駁的草灰;她微笑著說:「眞像一群餓鬼。」五個小傢伙,四顆光頭,一顆西瓜皮頭,臉上共同的特色是,汗珠和著泥粉渲染出一幅「平林漠漠煙如織」的水墨畫。其間兩泓秋水,天光反照,正炯炯然射向凳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那碗醬燒魚。
「我要煮給默默和圈圈吃,很有趣哦!讓他們用牙籤一顆一顆挑肉出來,有趣極了。」
然而,一九九四年夏天,那日的傍晚,女兒默默與兒子圈圈並坐在飯桌邊,十多分鐘過去了,一盤田螺卻只被吃掉了幾個。「好吃,捨不得吃嗎?」妻等待著他們的回答:「對呀!」但是,孩子卻苦著臉,說:「媽,我們可以不吃了嗎?」
我曾經是「小飯桶」中的佼佼者,當然明白,在匱乏裡,只有好好的運用自己的腦筋和手腳,才能掙到快樂。而快樂卻往往被藏在一座鎖著許多道鐵門的城堡中,我們總是興趣盎然的找尋開門的鑰匙。而今,「小飯囚」們還沒動腦筋,伸手腳,就已經有人把「快樂」盛在盤中,端到面前來。但是,他們卻搖搖頭說:「夠膩了!」然則,再問他們:「你究竟想要什麼?m.hetubook.com.com」他們還是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呀!」
妻開始愉悅的訴說著,小時候沒有許多零嘴好吃,經常盼望的是,祖母煮鍋田螺,孩子們人手一盤,排坐在屋簷下,用牙籤挑出螺肉,一顆一口,「你知道那有多美嗎?」她彷彿經歷三十年還餘味猶存的舔舔嘴巴。
「連死人骨頭都啃下去,唉!這群小飯桶。」父親總是這樣喟然的罵著。
我知道,那個年代,母親最大的快樂是,看著「小飯桶」們筷影交錯,碗盤如洗。而最大的煩惱則是,要如何弄到更多的米菜,才能填滿這一口一口彷彿無底的飯桶!這個年代,我知道,妻最大的煩惱卻是,究竟要變出什麼花樣,才能讓這對「小飯囚」高興的伸出筷子。而她最大的快樂,也就是小傢伙們不再把餐廳當做牢獄!
從一九五〇到一九九〇,當年「筷法如神」的「小飯桶」們都已做了父親。吃飯的地方,從和圖書瓜棚移到裝潢得很漂亮的餐廳,長板凳換成匠心設計的柚木桌子。桌上擺的是當年不容易吃到的白米飯,以及好幾道烹調精緻的菜餚。然而,罵聲卻由「小飯桶」變成「小飯囚」哩!
我們對看一眼,搖搖頭,沉默的把一大盤田螺吃完,的確猶有童年的餘味。「時代眞變得離譜了」,妻恍然從懷舊夢中醒來。
時代的演變,其實就是人們捕捉「快樂」而向前奔馳的足跡。「快樂」是在「匱乏」中追求到「豐足」的那種感覺。當人們盲目的向前狂奔,闖入一片豐足之地,卻遺忘了曾經匱乏的滋味;那麼,豐足所帶來的便只是饜膩之後的反胃罷了。
孩子們對著滿桌飯菜,卻皺著眉頭,哀求說:「再吃一口就好,可以嗎?」我忽然覺得他們眞像一對小囚徒,被監禁在用飯菜砌成的牢獄中,不知該如何脫困。「罷了,小飯囚,去玩吧!」他們如逢大赦的逃離飯桌。
「這樣和圖書也不吃,那樣也不吃,你們究竟要吃什麼!」
假如可能,我應該讓「小飯囚」們飢餓三日;然後再煮一盤田螺,看他們是否也「筷法如神」。時代再這樣的變下去,這種情形或許會成爲眞實,而不僅是「假如可能」。問題是:「小飯囚」們會這樣覺得嗎?
其實,當年「小飯桶」們很嚮往能過著像「小飯囚」那樣的生活,要什麼就有什麼。但是,他們卻無法一步跨越幾十年的歲月。如今,他們所嚮往的生活,已經眞的擺在「小飯囚」們面前了,而「小飯囚」們卻似乎並沒有過得比「小飯桶」快樂。這不禁讓人迷惘起來,「快樂」究竟是個什麼滑溜溜的東西,要如何才能抓住呢?
那日午後,我們一家人走過市場的角落;一個臉皮黝黑的婦人蹲坐在地上,面前擺著兩只籮筐;妻突然眼睛發亮,叫著說:「呀!田螺。」她俯頭看看跟在身旁的一對兒女,毫不討價還價的就買了二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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