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ONE

自從搬到這座島,愛諾就沒有在天黑之後出過門。夜裡很暖,黏膩膩的,不過很舒服,彷彿太陽終於歇下來喘口氣了。空氣柔柔地撲上她的臉、她的肩。她想同時把四周的一切收進眼底:在他們面前逃奔驚竄的流浪貓、閃爍明亮的星星、比她記憶中更大更亮的滿月。她聽鄰居的女孩提過,她們說月球是很慘的地方,最糟糕透頂的人、無法融入社會的瘋子都會去那裡;他們被迫住在灰撲撲、冷冰冰的月球,關在瘋人院裡。「月亮怎麼可能這麼漂亮啊?」她問爸爸。她從沒想過月亮如此明亮。
「是的,先生。」威爾說。
愛諾覺得頭暈目眩。她的襯衫溼透了,章魚掛在身上沉甸甸的重量讓她心臟狂跳。她很害怕,不過與其說是怕章魚,還不如說是怕老師。
「不行!」愛諾反對,可是媽媽根本不聽,她抓起書就塞進寬大的襯衫底下。「你不能這麼做!」愛諾說。
「為什麼要這樣數?」愛諾問。
「我希望過安全的生活。」
一整天,愛諾都偷偷瞄著「八腳」。她很確定,「八腳」一定是想爬出來,可是其他人都沒注意到。
「愛諾。」威爾拉住她,停下腳步,在人造的月光中面對她站著。「我必須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你在聽嗎?」
「我想回家。」她哭了出來,但是威爾仍帶著她走到水邊。
「別碰。」潘蜜拉警告她,不過愛諾還是趴向前去看個清楚。「你會受傷啦。」潘蜜拉說。
但他仍拉著愛諾,擠過潘蜜拉身邊,走進夜色裡。
溫溫的溼沙感覺起來稠稠黏黏的,讓她很擔心再也甩不掉。她跌跌撞撞地往後退向圍籬,卻踩到一個尖尖的東西,她以為是塊石頭。
父女倆一起望著海水。大海廣闊無垠,遠處一片漆黑,但是靠近沙灘的一圈圈波浪閃著銀光,清澄透亮。大海很平靜,沒有巨濤,只有小小的波浪。
「我們需要名字、時間和日期。」佩瑞特先生從雨衣口袋裡掏出一張白色表格。「你們要在這裡填上姓名縮寫,」他指著表格上的一條線,「還有這裡,」他又指著另一個地方,「然後在這裡簽名。」
愛諾搖搖頭。
「別再唸了!」爸爸要她坐下來,用力搖著她的肩膀。
「看!」他對她說,「我要你看!」
「我才不管咧。」他對她說。
「她十歲了,潘蜜拉。」
「噓。」潘蜜拉說。
「不會的,」威爾說,「這好漂亮。」他舀起一捧溼沙和水,倒在她手上。
「你不相信她是真的?」
「我真不敢相信。」荷蓮娜說。
「別出聲。」威爾說。
「是的。」
「我們到山上去拜訪朋友了,」潘蜜拉說,「沒辦法回來。」
「什麼是投影?」
「今天準備得很好。」
「愛諾,」懷特太太說,「照我的話做。抓住掃帚柄,踏下來一步。再踏一步。」
「我們要去那裡?」愛諾吃驚地問,「那是不允許的。」
七月裡有一天,她們坐在書桌前,抄寫「地球之母」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冬之終結〉。
但是威爾急著往前走,沒有回答。他頻頻瞥著高聳的瞭望塔,瞭望塔差不多已經重建完工了,現在守望員隨時可能回來監視社區。
左鄰右舍的鄰居全把地毯拖到戶外,把泡了水的地毯掛在金屬圍牆上,希望水滴完之後可以順便晾乾。大家也把溼答答的枕頭抱到屋外,用力擰乾水。電停了。收垃圾的雜工沒來,社區的垃圾箱有成群蒼蠅飛繞,最先現身的是普通常見的黑蒼蠅,接著來的是體型較大的蒼蠅,約莫有蜜蜂那麼大。最後出現了更詭異的蒼蠅,有著彩虹色澤的眼睛,閃著綠色、藍色和紅色的光芒,不斷繞著垃圾飛。腐壞食物的臭味揮之不散,老鼠大快朵頤、又拉又扯,忙著爭奪殘羹剩餚。社區瞭望塔塌了,雜工們忙著重建,而沒有了守望員,街頭巷尾的居民顯得無拘無束、輕鬆自在。有隻狗在愛諾和鄰居女孩常一起玩耍的空地上游泳。學校停課了。
「別動!」懷特太太大叫。她從荷嘉兒手裡搶過掃帚,衝了過來。懷特太太緊抿著嘴,愛諾從沒看過老師這麼緊張,她不是嚴厲或忿怒,而是驚恐。其他女生嚇得吱吱叫,只見懷特太太把掃帚牢牢抓在胸前。
「福恩小姐已經替我和_圖_書們訂了新的鋼琴,」懷特太太向愛諾瞪了一眼,「等鋼琴運到,我們就會補上音樂課。另外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們,這是每個人都必須接受的事。」
「噓。」潘蜜拉把拖把泡進水桶裡,挨近愛諾身邊。
三天之後,學校復課了。大型的條紋帳棚架在操場上權充臨時教室,愛諾在帳棚裡上了好幾週的課。雜工們夜以繼日地工作,搶修學校建築。
愛諾和爸媽拿起掃帚,把積水從前門和後門掃出去,然後用拖把抹乾溼淋淋的磁磚地板。
愛諾很害怕,爸爸的情緒讓她害怕。她從來沒看過爸爸像這樣和媽媽唱反調。「我們要去哪裡?」
這倒是真的。愛諾很用功念書,然而她之所以能背得如此流暢,是因為這段課文對她來說並不只是文字而已。經歷過那場暴風雨之後,她對課本有了超乎以往的了解。她衷心相信課本的内容。
有一天,潘蜜拉和愛諾坐在旅館台階上,看見有隻貓走過。她們常在附近看到貓,貓兒體型嬌小,皮毛光滑,野居在海邊,不時鑽過鐵網圍籬捕殺老鼠,或在乾涸的游泳池畔曬太陽。這隻貓是黑色的,兩隻前掌是白的,從樓梯上一躍而下,跳進堆滿垃圾的陰暗處。貓兒很快就失去蹤影了,但是愛諾注意到,那堆毀壞的沙發椅和碎玻璃之間有個亮亮的東西,是個有藍色提帶的藍色袋子。
「她需要知道。」他說。
所有女生依照平常教導的規矩,低下頭,努力裝出「接受」的模樣。
愛諾高興得脹紅了臉。
就在這一瞬間,章魚抓住了她。愛諾差點跌下梯子,因為牠的抓力實在太猛了,有隻觸腳纏著愛諾的手腕,另一隻抓住她的手臂。這隻章魚的噸位很大,渾身溼淋淋的,但動作靈巧,倏地竄出水面,攀在愛諾身上,她用力瞇起眼睛才不至於放聲尖叫。她緊緊抓牢水族箱。就在這時,懷特太太突然看見章魚纏住她了。
往回走的時候,爸爸撿起那個尖尖的東西。他撿了一個又一個。「這是破掉的貝殼,」他說,「你可以用它來挖沙,不然也可以收集起來帶回家。」
他們加快速度走回家。每走一步,愛諾就覺得更安全一分。她的心開始變得平靜了。
「那樣不安全啦。」
「可是有浪。」她說。她怕得全身發抖,水不停撲來,就要把她吞沒了。她不知不覺開始祈禱,在學校學過的字句滔滔不絕從她口中流出來:「萬福地球之母,您充滿聖寵,地球與您同在,海洋與您同在,暴風雨在您面前俯首稱臣……以您之道引領我們,地球之母啊,帶領我們,指引我們……
愛諾忍不住微笑。她不喜歡在音樂課彈鋼琴。她老是分心,忘記數拍子,所以每當所有女生一起合奏,她就會落了拍子,顯得格格不入。
威爾彎下身子,伸手摸著波浪上的泡沫。「摸摸看吧。」他說。
「噓。」威爾帶她急急穿過屋前黑漆漆的柏油空地,打個手勢要她跟緊。
「還有其他東西。」潘蜜拉說,拉出一本塌扁扁的練習本,上面寫著:「按部就班學畫畫。」
愛諾嚇得往後縮。「我們老師說,『地球之母』無所不在。」
「可是很完美啊。」愛諾提出抗議。星星一閃一閃的,七顆星星繞成一圈,圍在银色的月亮旁邊閃閃發亮。愛諾好想伸手觸摸。「我可以看一下嗎?拜託啦。」
「再等一下。」威爾說。
愛諾看過這些影片之後,心裡的想法開始有點不同了。她第一次了解到「新氣象」為何如此重要,第一次了解到「地球之母」對抗的是什麼。如果大家不能同心協力對抗暴風雨和海洋、保障世界的安全,那麼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如果「穹頂」計畫失敗了,僅餘的島嶼也將消滅。現在,對愛諾來說,歷史和地理開始變得有意義了。現在,說來奇怪,她可以把歷史課本倒背如流,一點困難也沒有。
「走吧。」愛諾說。那本書很危險。她拉拉媽媽,潘蜜拉站起來。
「絕對不要害怕。他們就是希望你害怕。」
「你看!」潘蜜拉指著藍色袋子說,「這裡有飛機的圖片,寫著『藍天小子』。這一定是兒童飛行袋。」
「為什麼不要?」潘蜜拉問,「這只是一種記數hetubook•com.com法,只是另一種計算數字的方式。你已經學過最基本的十進位法,但是還可以試試其他的進位法,例如二進位、七進位,就像密碼一樣,很好玩的。」
「回歸塵土。」小荷麗葉說。
「不,」愛諾大叫,「不要!」她站在梯子的第五階上,其他同學全退避到教室的另一頭。
「我不想淹死。」她在夜裡哭著對爸爸說。
「威爾!」
但是潘蜜拉逕自往前走,愛諾疾步趕上。「拜託,媽咪。」她哀求說。
「每座瞭望塔都有警報系統,」爸爸要她安心,「警報一響起,巴士就會載我們去山上。」
「八腳」彷彿聽見懷特太太的話,牠的觸腳不再挪動,靜靜纏在愛諾的肩上。
「一種燈光秀,」爸爸輕聲說,「『公司』在每個城市的天空中都用光線投射出月亮和星星,那不是天然的星星和月亮。」
女生們倒抽一口氣。荷蓮娜和小荷麗葉開始哭,等到全班排隊到外面上射箭課時,她們依舊抽抽噎噎的。
她們一起走下石階,潘蜜拉卻有點遲疑,她臉上有種奇怪的表情,臉頰泛著粉紅。「我想要這本書。」她輕聲對愛諾說。
葬身水底。愛諾不由自主地思索這幾個字。如果水把你沖走了,你就無處可歸。如果水吞沒了你,還有誰能再找到你呢?大海會淹沒你的名字。
愛諾站在全班面前,一字不差地背出課文。懷特太太笑著對她鼓掌,全班女生看在眼裡,也都拍起手來。
「飛行袋?是人們還可以飛行那時代的東西?」愛諾壓低聲音說。小時候,爸爸說故事給她聽,說以前的人可以搭飛機飛上天,但是她從沒看過那個時代的東西。在她的想像裡,那是古代的事,是國王和王后還住在城堡的時代。她想像火箭和飛機就像飛龍一樣穿越天空,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氣層還沒這麼脆弱的年代。
其他女生一臉驚駭地盯著她看,荷蓮娜和小荷麗葉哭得更厲害了。
那個年代一學期很長。由於「公司」不承認舊有的季節畫分,所以在三六五號島上並沒有暑假。愛諾班上的同學依舊維持平日作息,她們採收蔬菜、織好桌巾、為岩石和礦物做分類,並學習水的成分。
「這水會傷害你嗎?」威爾問。
放學回家時,只有潘蜜拉一個人在巴士站等愛諾。威爾必須加班,因為潘蜜拉沒有工作。潘蜜拉談起就業局寄給她的信,不過愛諾知道媽媽沒被挑中。她怎麼有辦法塞進辦公桌啊?她的噸位太大了。母女倆頂著熱氣長途跋涉回家途中,潘蜜拉還得停下來休息。有時候她們會走進一片殘破的旅館廢墟躲避太陽,這間旅館名為「天堂沙灘」,雖然不像圍籬外海灘上那些飯店一樣半淹在水裡,但也貼上了紅色布條,標示為危險建築。旅館前面有一條平滑的車道,還有一道宏偉的石階,優雅地通向破碎的玻璃門。石階籠罩在陰影裡,因為旁邊有氣味香甜的藤蔓爬滿了傾頹的金屬棚架。潘蜜拉和愛諾常在石階上歇息,一起玩數數兒遊戲打發時間,媽媽教愛諾如何三個一數、九個一數或十二個一數,又教愛諾其他數數兒的方法。
「不……他們的目標是要管控暴風雨。」愛諾試著躲開海水,她使勁掙扎,爸爸卻拉住她的手腕。
愛諾不明白,她搖搖頭。
「你表現得太好了。」懷特太太說。
「跟我來。」威爾說。他拉起愛諾的手,帶著穿睡衣的她走到樓下。
「你不會淹死的。」他說。
「別動。」懷特太太很努力想穩住聲調。
愛諾驚駭地張開眼睛。
「你不必像一般那樣從一數到十,」潘蜜拉說,「還有其他計數的方式,例如可以這麼數:零,一,十,十一,一百……」
「大洪水摧毀古代世界,」愛諾對著全班背誦,「各個大陸消失,只有島嶼倖存。許多群島消失,只有山地島倖存。大洪水過後,戰爭隨之而來,『地球之母』在寧靜海倖存的島嶼上發起大革命。地球之母挺身而出呼籲:『自由是什麼?選擇是什麼?是空話,只是空話。我們需要安全,需要保障我們免於天災的避難所。沒有避難所,其他一切空話都是沒有意義的。』地球之母呼籲以『穹頂』封起兩極洋的天空,她呼籲在北方創建『新氣象』,一個接一個改造那裡的島嶼。最後,她m.hetubook.com.com呼籲在寧靜海的島嶼上創建新世界。她為寧靜海的島嶼逐一編號,命名為『殖民地』。」
「目前還有五個人失蹤,」佩瑞特先生說,「我們今天下午自願出去搜尋。」
「看吧,還好我們沒鋪地毯。」威爾說。
「讓我回家。」
葛林斯普家的運氣不錯,他們那排房子仍然保持原貌,屋頂沒被吹跑,所有屋牆也都還站著,幾戶鄰居的前門不見了,但是葛林斯普家的門還關得嚴嚴的。威爾一打開門,水就湧了出來,不過一樓的積水只有及膝的深度。
媽媽摟著她。「我們會搬,會搬的。」潘蜜拉說,「我們會盡快搬家。」
「不是吧?」懷特太太追問。
「世界很大,」他對她說,「氣象是很複雜的,你真的以為『公司』可以控制所有的一切嗎?你真的想要一成不變的天空和經過篩濾的陽光嗎?你真的想要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模一樣嗎?」他指著大海說:「你看不出來水有多美嗎?『公司』就像那七顆星星和月亮一樣,只是投射出來的幻影。」他在愛諾耳邊輕聲說:「穹頂覆蓋了兩極洋,但是還沒辦法覆蓋北方島嶼。其實完全無法覆蓋。你想,為什麼所有的人還住在殖民地?你想,『公司』為什麼要尋回我們,把我們送到這裡來?因為北方島嶼還沒有準備好,那裡不安全。她要把那些島嶼弄成她想要的樣子,她要所有人都生活在她的掌控之下,可是她還沒辦法控制那些野地,甚至沒辦法控制這座島的另一端。她還沒辦法把全世界的天空都封起來,甚至連封一半都做不到。」
「喔,她是真的,沒錯,」威爾說,「可是我不崇拜她。我不信任她。」
「她還太小。」
愛諾全班一起看影片,了解過去的海嘯對島嶼造成的傷害。那些影片很老舊,可是看起來很嚇人,棕櫚樹像玻璃一樣碎落,浪潮高高捲起,吞沒了眼前的所有房舍。還有一堆腫脹的屍體躺在海灘上。
「八腳」從愛諾的身上滑到地板上,姿態優雅地開始攀上廁所牆面。
「快點。」他說。
「有我在這裡啊。」
「八腳」好重。有溼答答的觸腳纏在身上,愛諾氣喘吁吁地奪門而出,歪著一邊身子衝向學校建築的角落,躲進鋪著白色與灰色磁磚、有白色水槽與銀色隔間的女生廁所裡。她在牆角蹲了下來,磁磚貼著她的腿冰涼涼的,有個水槽的流水滴滴答答響。有那麼一會兒,她覺得很安全,但是警鈴隨即響起,她聽見外面有雜工奔跑的腳步聲。
她拿起魚飼料一撒,一粒粒飼料往下飄散,魚兒們爭相搶食。章魚不理會牠們。牠把身體伸展開來,再一次,宛如揮手一般,張開柔軟的全身。愛諾靠在水族箱蓋上的長方形開口旁,瞪大了眼睛。「八腳」晃了一下,她看見那雙凸起的黑眼睛也瞪著她看,牠的觸腳在波紋漣漣的水裡輕輕搖晃。愛諾周圍的女生都忙著打理自己的工作,撣塵掃地,在課桌椅表面噴水擦拭。懷特太太則在書櫃角落,彎腰指著什麼東西給荷德薇看。愛諾深吸一口氣,伸出手指探進鹹水裡。
「難道你不相信『地球之母』嗎?」愛諾問。
愛諾在學校看過影片之後開始作惡夢。她夢見那些皮膚蒼白腫脹、眼睛凸出的屍體。她夢見大浪捲起,高得像她家一樣,她拚命掙扎,可是跑不動。她無法呼吸,無法逃脫。
走在最前面帶領隊伍的懷特太太雙手抱胸,瞪著愛諾。「對於我們必須『接受』的事,你覺得一點都不重要嗎?」最後她問。
「暴風雨砸碎了水族箱,我們班的章魚不見了,但牠應該還是安全無恙。牠是森林來的樹章魚,離開水還可以呼吸。不管怎麼樣,我很遺憾地告訴大家,班上養的那些漂亮的魚全都回歸塵土了。」
夜裡,愛諾側耳傾聽風聲,無法入睡。今天的風聲聽起來和往常不一樣,因為樹都倒了,風呼嘯而過,卻已不再吹得棕櫚樹葉沙沙輕響。
「用用你的大腦啊,愛諾,用用你的眼睛。你希望穹頂也封住你嗎?」
「這水會傷害你嗎?」他繼續追問。
「別對她禱告。」
第二天早上的班務時間,愛諾走到置物櫃前。其他女生忙著拿出掃帚、抹布、刷子、盤子和羊毛撣子,愛諾則拿出一罐魚飼料。她爬上梯子,直到巨大水族箱的頂端,掀開箱蓋。她凝神盯著水裡看,五顏六色的魚兒一如預期地紛紛往上和*圖*書游,章魚也靠了過來,幾乎就要浮上水面。學生是不准餵「八腳」的,雜工會餵牠吃蛞蝓和蝸牛。愛諾心想牠是不是餓了。牠柔軟的身體通常是赤棕色的,現在卻變成了粉紅色。愛諾望著水裡的時候,牠揮動兩條觸腳,彷彿在向她招手,睜著一雙黑色的眼睛。牠又在看我了,愛諾心想,然後又有個念頭,我待會得告訴何利克斯!
愛諾知道懷特太太打算殺了章魚,她從老師臉上的表情就看得出來。懷特太太不準備把章魚放回水族箱,她要用掃帚逮住章魚,把牠碎屍萬段。這時「八腳」已經纏上愛諾的胸口,這隻不守分的章魚,牠想去牠根本不該去的地方。
「你知道我會保護你的安全。」威爾對她說。她有點猶疑。「你還相信我吧,對不對?」
「我想搬家。」她哭哭啼啼的。
「可以藏起來啊。」她爸爸說。
「我會小心。」愛諾說。她竭盡所能鑽進那堆廢棄物裡,抓住那個袋子的提帶,拉出來給媽媽看。
「在避難所沒看到你們。」佩瑞特先生說。
「是的,除非你想留下無故缺席的紀錄。」佩瑞特先生說。他又補上一句:「我們有三個鄰居歸於塵土了。」
「還有生還的機會嗎?」威爾問。
「那只是投影。」爸爸說。
潘蜜拉遲疑了一會兒,然後拉開袋子上方的拉鍊。袋子軟趴趴的,裡面幾乎是空的。潘蜜拉掏出幾張舊的糖果包裝紙,愛諾看了很失望;接著,潘蜜拉又拿出一個盒子,裡頭裝著半盒色鉛筆,還有一個小小的塑膠削鉛筆機。
緩緩地,愛諾步下梯子。全班靜悄悄的,其他女生全瞪大眼睛,嚇得說不出半句話。
潘蜜拉把練習本放在面前,母女倆一起盯著黃色的封面。那上面畫著一隻狗,身後有點陰影,而且像是提出邀請:「從簡單圖形開始學畫畫!」但是她們不敢翻開書,因為擔心違反安全措施的規定。她們倆都知道書本嚴禁私人使用,擁有書本是「不允許的」。
「沒錯,地球之母的『公司』就是這樣盤算的。只要你希望過安全的生活,他們就贏了,他們可以決定一個家庭該有幾個孩子,這些孩子該叫什麼名字、該上什麼學校、腦袋裡該想什麼東西;他們可以選擇大家該住在哪裡、該買什麼、該穿什麼;他們控制大家閱讀的東西;他們企圖控制天氣。事實上,在你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很多島嶼存在。」威爾指著黑漆漆的大海說:「成千上百的島,就像我們這座島一樣,有些有人住,有些是用來耕種與栽植糧食的實驗島。其他有些島建有氣象站,像我們這個區域的氣象站位在三六四號島上,那裡的電腦會控制時鐘,而且每小時做一次氣象報告。電腦儲存了我們所有人的安全資訊,包括姓名、年齡、工作和選校、可能的犯罪行為;『公司』記錄了所有人的基本資料,以及垃圾回收模式,還有食物供應情形。他們的目標是管控每一個人。」
這時她驚恐莫名。她聽見海浪席捲的聲音,無垠的黑色海水和一波又一波的浪潮,若不是爸爸拉著她,她一定轉身就跑。她覺得自己一定會吐。她曾經搭著「公司」的船隻航過大海,到這個島嶼來,然而在那艘隸屬地球之母艦隊的「寧靜號」上,所有乘客都不許登上甲板,每個人只能安安穩穩地待在船艙裡。在那趟航程之前,她也曾和爸媽划小船到處旅行,只是當時的她還一無所知,不了解她此時已然明瞭的事。
那排公寓還在,勉勉強強可以這樣說。雨水從房舍高低排列的山坡上沖瀉而下,地勢比較低的公寓埋在軟稠的泥巴裡。棕櫚樹躺平了,寬闊的樹葉平鋪在地上,山坡上到處是碎玻璃和家具殘骸。愛諾看見有條洋娃娃的腿從泥巴裡露了出來。
「我們不能帶這些東西回家,」愛諾說,「不然別人會知道。」她的意思是,社區守望員會知道他們去過海邊。
「我們會受傷啦!」她指著告示牌上「危險」兩個大紅字。
古時候,大半年的時間有冰雪覆蓋大半個地球,食物很少,光很少,希望很少。世界沉睡了。而在穹頂輝煌元年,北方的冬季終告結束。我們讓北方免於風暴與寒冬,我們照亮陰暗的天空……
「可是如果佩瑞特先生發現了怎麼辦?」
「打開吧。」愛諾說。
愛諾的光腳丫踩在粗粗的海沙上,乾枯的水草碰在腿上癢癢的,好像小蟲子。大海的氣息和圖書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她簡直要放聲尖叫了。
愛諾鑽進圍籬裡,爸爸也跪下來,雙膝雙肘著地,跟在她後面爬進來。
「不要。」她哀求。
就在這時,她看見「八腳」動了一下。牠伸出一條長長的觸脚,然後又一條,一副伸懶腰的樣子。章魚觸腳上的吸盤黏在玻璃上,一寸一寸爬上魚缸的側邊。牠爬上玻璃幹嘛呀?牠病了嗎?還是牠想逃?
「她還沒準備好。」潘蜜拉站在門邊,幾乎擋住威爾的路。
回到正規教室上課之後,她們每週都會進行暴風雨演習。懷特太太吹一聲哨子,代表要演練一般的暴風雨,所有的同學就要躲進書桌底下;老師吹兩聲哨子代表颶風,同學們必須排好隊,迅速進入位於地下的暴風雨避難所。她們要快步疾走,懷特太太會用碼錶替她們計時,但不可以用跑的。愛諾也在課堂上學習各種科學,包括閃電、洪水、地震和森林大火,特別是海嘯。每個月的第一天會響起防空警報,全島各地都聽得到刺耳的鳴聲;這個警報是為了測試海嘯警報系統,如果真有海嘯來襲,警報聲提醒全島居民往高處逃生。
「不要,威爾。」潘蜜拉輕聲說。因為安全措施的關係,殖民地訂有宵禁,過了八點之後,所有人都不准外出。「已經九點多了。」她說。
愛諾對她們兩個搖搖頭。「別鬧了。魚是從水裡來的,」她對她們說,「魚不會回歸塵土,牠們是葬身水底。」
愛諾喜歡這個玩密碼的主意。她學會運用二進位法,反覆練習到可以迅速運算,而且能夠算出越來越多數字:「零,一,十,十一,一百,一百零一,一百一十,一百一十一,一千,一千零一,一千零一十。」一旦搞清楚模式就很簡單了,可是她知道,在學校裡最好別提二進位法的事。
「愛諾,」懷特太太厲聲說,「你在看什麼?」
「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們,」懷特太太在復課的第一天宣布,「暴風雨造成極大的損害,我們的鋼琴被水沖走了。」
愛諾望著窗外無垠的黑夜。「但如果浪潮是不可預測的呢?」
潘蜜拉本能地往瞭望塔的方向瞄了一眼,還好她們坐在濃密藤蔓掩映的棚架下面。潘蜜拉仔細看著袋子,拚命回想。「這是個飛行袋。」最後她說。
她開始哭。爸爸的想法很危險,他說狂野的海洋很漂亮簡直是瘋了,他說不要對「地球之母」禱告……說這種話的人都會被抓走。他們會失蹤,再也沒有回來。
她閉上眼睛,把頭埋進爸爸的胸口。
「我們想找到屍體,」佩瑞特先生坦率地說,「沒有人想葬身水底吧。」
愛諾一步步踏下梯子,感覺到懷特太太也變得越來越大。老師那雙藍眼睛怒火燃燒。「好了,放開掃帚!」懷特太太說,但愛諾還是緊抓著掃帚柄不放。「我說放開!」懷特太太壓低嗓音對愛諾說,然而愛諾還是牢牢抓著掃帚,就像「八腳」抓著她不放一樣。「放手!」懷特太太猛然一用力,扯開愛諾手中的掃帚,愛諾拔腿就跑。
愛諾垂下頭,繼續抄寫。
「不是。」愛諾說。
威爾催促著愛諾,一路走到靠近海邊用籬柵圍起的危險區域。他拉開一片塌陷的鐵絲網,讓愛諾爬進籬柵裡面。
「對,我不相信。」威爾說。
在抄寫的時候,懷特太太要求學生靜靜坐著,不准講話,不准動來動去。「手裡寫,心裡也要想。」她這麼說。但是這篇文章很長,一段又一段,愛諾寫得手都麻了。她偷偷瞄了教室另一端的水族箱,新養的橘色與紫色的魚游來游去。只要再過一天,她就有機會餵牠們了,她一直等著輪到自己餵魚。負責水族箱是她最喜歡的工作。「溫暖的天氣降臨北方,不再臨去。」愛諾抄寫著。這時她發現自己寫錯字了,應該寫「離去」,卻抄成「臨去」。她嘆口氣,用白色鉛筆塗掉錯字。
「社區守望員。」佩瑞特先生在門口先表明身分。他穿著雨鞋,披著雨衣,手裡照樣拿著手電筒,雖然明明是亮晃晃的大白天。「每個人都在?」
「只出去一個晚上也要填啊?」
「房子還在耶!」愛諾大叫。
「在我們允許她存在的地方,她的確是無所不在,」威爾說,「你還不明白嗎?只要你對她禱告,『公司』就可以控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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