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之差

周家雯
「今天的天氣熱得很。」「嗯。」「讀書的時候永遠是最好的。」「那當然。」我說,「但這也是我最後的一個暑假。」「打算畢業後幹些甚麼?」他邊說邊搖晃手上的咖啡,這一下子的動作,深深吸引著我的注視——中指上的「指環」,我再次不願意的看到那枚指環,而且這次還是那麼清楚地看到。沒有花巧的款式,手工也不太精細,僅是一般的銀色紐紋指環,也足以閃閃發亮。指環確是找到了合適的主人,尺碼的大小恰到好處,全然沒有多餘的空間,中指也不見得被狠狠的箍著,大概它是自願戴起這枚指環的。
他來不及回過頭來,升降機的門煞有介事似的趕緊關上,藍恤衫的背部慢慢縮窄,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而我還站立在大堂裡,唯一不同的,是我手中的雨傘終於鬆脫了,跌在地面上。
再次步出崇光百貨,陽光依舊照得人熱血沸騰,街上的人都在加緊腳步,各自朝著自身所屬的商業大樓;而我和藍恤衫,步履依然是一致的緩慢,或許我們壓根兒有著相同的個性。可能長時間緊握傘子,弄得掌心滿是汗,汗水填滿了每條掌紋的凹陷處,雨傘多次試圖溜出我這滑溜溜的掌心,可是最終都給我攥緊。很快便將回到公司,繼續展開下午的工作。一週的時間很快過去,不久我便會離開這公司,更重要的是我將要離開這件深深吸引著我的藍恤衫。
https://www.hetubook.com.com差幾步便進入大廈的升降機,我實在不想繼續前進,眼看升降機的指示信號已在閃亮,升降機的門也快要打開,我的心跳一下子躍動至最高點,彷彿鞦韆從鞦韆架上盪至最高處。摒住呼吸,不讓絲毫的勇氣透過任何隙縫溜出,「我快要走了!」升降機之門剛好打開,他快步進入,我用了最後的力氣向他直呼:「我喜歡了你。」
「要喝點東西嗎?」藍恤衫的語調是溫柔的。推門而入,是「Starbuek Coffee」,他慣性的要了一杯Moca gwa,那Moca gwa是把朱古力〔即巧克力〕揉合在濃咖啡之中,入口一點也不苦澀,還帶有咖啡的香和朱古力的甜。我把弄手上的一把傘,儘管傘子與周遭格格不入,但它還是有它的用處,至少我可以把不懂如何安放的雙手,緊緊的壓在那堅固的柄子上。藍恤衫悄悄的在我耳邊說:「你少取了兩份文件。」他以輕輕的笑來略過我的錯失,藍恤衫絕對不是那種惡形惡相的上司,我感覺他是隨和得不懂發脾氣的人。那已是數天前發生的事了,但我仍清楚記得他那語調,緩慢而溫柔的聲線,不禁使我再次攥緊手上的一把傘。
沿著崇光百貨的方向前進,越過了人海,迎面而來的每一位,都是衣著端莊的上班一族。每張美麗的面孔,儀態萬千的女士,在旁的都是那些外形俊朗不凡的男士,實在配合得過於天衣www.hetubook.com.com無縫。而我,這不起眼的外表,套在我身上的是一襲平凡的外衣。大抵我這平凡,正好突出了身旁的藍恤衫,點綴在藍色之上是素素的白色。「不要這麼夜才睡。」「知道。」一句只在內心回應的話,每次盪至唇邊又給上顎的牙齒扣起來,內心的雀躍遠勝面上的微笑,那種火一般的熾熱快速在胸膛延伸著。好不容易馬路才轉上綠燈,但那又如何,我情願永遠守候那紅色的交通燈,我不擔心頭頂的太陽揮散了我多少的汗珠,至少能夠與藍恤衫獨處是一件享受的事情。縱使在繁忙的銅鑼灣,彼此的步伐也來得從容不迫,緩慢的步伐,有意無意間把軀體拉近了,為了不阻礙這個近距離接觸,我順勢把傘子撇到左手裡。指頭不再牢牢扣著傘的上方,全身的注意力已傾注在一雙耳朵上,除了靜心聆聽對方的聲音,還在感應著自己的心跳。遺失已久的紊亂心跳聲,噗通噗通的,配合當時的步履產生很強的節奏感。「不要對著文件匣發呆。」「哪有哩!」抬頭看見他強忍嘴角的笑意,不禁取笑他的傻,外表嚴肅正經、內裡卻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大男孩。那種由衷而發的微笑,在別人眼中根本算不上甚麼;對我來說,他擁有的是一種獨特氣質,至少他沒有被社會庸俗化為市儈之徒。雖然我是公司裡的小職員,但是,他依然樂於向我微笑,甚至在工作上給予一點幫忙。
眼前是一個堆滿零食的食物架,它們分門別類的排列著。和-圖-書糖果、巧克力、餅乾以及一些香脆可口的薯片,全都有七彩繽紛的包裝。可是,太多的選擇也使人吃不消,無論它們的包裝如何吸引人,在我眼內呈現的也只是一堆朦朧的影像。我討厭眼花繚亂的感覺,過多的色彩總會讓人造成視覺上的混亂,也許是内心的不平靜才會引發這種感覺。只餘下一週的時間,我便要離開。「就是這些果凍了!」他歡喜得如像發掘到寶藏似的,「你要甚麼味道?有香蕉和蜜桃味。」已是數日前的戲言,他還是牢牢的記在心頭,就連頭髮打結這些小問題他也留心著。「洗髮時緊記用護髮素,那麼頭髮便會柔順。」「誰說我的頭髮不柔順?」我慶幸藍恤衫注視的是我頭上的髮絲,而不是我那張平平無奇、毫無感情|色彩的面孔。沒有水汪汪的大眼睛,眼波的神態更久缺懾人靈魂的誘惑,嘴唇也略帶乾澀,硬巴巴的說不出半句溫婉的話,臉上的肌肉也連帶給僵住,找不著那人見人愛的酒窩,以致大部分時間都擠不出甜美的笑容。但是,頃刻間我再也按捺不住了,隨意的笑了起來,哪管它笑得不夠好看。「你笑甚麼?」「哪有哩!兩種味道的果凍都想試試看。」「好,就這樣決定。」他一手拿起兩包不同味道的果凍,朝向收銀處走去,邊走邊說:「還要點甚麼?」這下子,自己如同乖巧的小女孩,依附在父母身旁,擁有他們的萬千寵愛。倘若人生可以任意停留在一個時段,我想大概是此刻了,不是有甚麼特別的原因,為的https://m•hetubook•com.com只可能是一刻的衝動,但,那又如何?人生莫過於追求快樂。
(原載《香港作家》月刊二〇〇〇年十一月號)
每次,當我要將一大堆雜亂無章的文件分類時,便恨不得一口氣吞噬所有可惡的紙張。它不會說話,沒有精美的插圖,印在上面的是一行緊接一行密得要命的文字。那堆文字,是世上最沒有意義的東西,完全沒有音樂美、建築美和結構美,更談不上任何藝術的價值。在工作精神降至最低點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提不起勁,只好偷偷望進坐在房內埋首工作的藍恤衫,一想到他曾說:「快點用心工作,知道沒有?」「是。」換來的便是一份莫名的滿足感。就這樣便滿足?不是容易了一點?人生根本就是很簡單,我容易感動,但凡觸動心靈某一點,就會感動不已。容易感動的人,往往最能輕易取得滿足。
周家雯,女,曾就讀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
藍恤衫背後的幾行褶痕,隨著身軀的擺動而變得靈活。一行又一行的汗珠,交叉地夾在恤衫與背脊之間,差點便清晰地印在恤衫之上。猛烈的陽光,使恤衫的藍分外鮮明,我喜歡那種使人精神而不耀眼的藍。它恰如其分,沒有冬天的酷,也沒有夏天過分的熱情,舒服得使人忘記那正是一個悶熱的下午。
火紅的太陽高掛在天空上,快有下垂的跡象,險和圖書些兒溶化了街上的行人。最苦的還是一班鑽路工人,他們赤著膊,褲頭纏著的汗巾也被汗珠浸濕了,口上含著的香煙,已積聚了接近兩厘米的煙灰,或許他們已忘了吸口上的香煙,只管瞇起眼睛拼命地鑽呀鑽呀,明明完好無缺的石屎路〔即混凝土路〕,已被掘了一個大洞,深得可以藏下一個人,我們兜過百貨公司門前的路障,施施然步下電梯的階級,電梯緩緩的在下降,讓我聯想到海洋公園裡的摩天輪正在徐徐的轉動,我不求快速的轉動,相反,我期盼著的是一份細膩的感覺。
它的存在,讓我感到十分困惑,我清楚知道它是代表某種意思的,絕對沒有神經過敏,不安的感覺確實存在著。猶疑,可長可短,但刻下我只可以猶疑一會兒,「還決定不了,或許在傳媒方面發展吧!」含混的答案,往往最能掩飾內心真切的一面。垂下頭看看自己那條藍色碎花的裙子,配上白色的上衣,不是與他很相配嗎?手上幾乎鬆脫的雨傘,又再度讓我緊緊的攥著,我害怕失去身邊一個可以依賴的重心。天生我是不適合行平衡木,因為我經常不懂得如何平衡身體,往往沒有行到盡頭便跌倒在地。我害怕摔倒的滋味,痛在骨子裡的感覺每每讓我不敢繼續前進,留下揮之不去的陰影,回憶得來的感覺更是可怕。或許我需要一個重心,一個可以讓我依傍的東西,同時也可以支撐著我傾側了的身軀。我更需要的是方向,確切的一個「方向」。前進也好,後退也罷!只渴望,一個重心來鞏固內心猶疑已久的方向。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