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之愛

韋雲的母親很年輕就養了一窩小孩,還不到三十歲,已像個操勞了半世的老太婆,一雙眼睛長年烏雞似的,披頭散髮,終日喘著中氣不足的嗓子呼貓罵狗:死女——衰仔——或是拿著雞毛掃亂打一通,哭叫聲中總有甚麼「噹啷」或「乒乓」地跌到地上,終日雞犬不寧。
「那你走在我前頭好了。」
「這與我無關。」韋雲冷冷地答。
清理掉碎瓷片,韋雲虛脫般倒在沙發上,再爬不起來。她在同樣破碎的夢中半睡半醒,在一座水底的城市中擠巴士,無處著力,到後來終於擠上車了,卻看見車窗外有絢燦的魚群在游泳。水中的陽光是清涼的,馬路上長滿溫柔的水藻。
她時常想起那一場大火。迅速膨脹的酷熱洶洶逼近,燒到極旺的火是無聲的,只有上空翻滾的氣流噼啪亂響。她呆立一片慘烈的紅光下,臉孔烤得繃緊發焦,不明白整個世界為何一下子會變成這樣。在極慌恐的一刻,她的父母在熊熊大火中吵架,彷彿他們比她更不明白發生了甚麼事。
還是月蘭最先發現。她們習慣了天天通電話。那天她在洗澡,區傑成不得已接了,女人最善於在言詞之間去發掘別人的秘密。
語氣雖不是情意綿綿,但一種夫妻之間盡在不言中的感情刺|激著韋雲,這平淡而柔韌魚絲似的東西使她驚悸,因為這是她和區傑成之間所沒有的。而她是那麼肯定……
韋雲除了為自己奮鬥,還要照顧著月蘭。擠在車上,她削薄的肩背剛好嵌在月蘭豐柔的胸脯裡。大家一身汗,月蘭簡直是黏在她身上,彷彿用盡了整個身體的力量去依附她,這感覺她永遠都忘不了。
區傑成平靜的安慰她:「他們也長大了,自己會照顧自己,你還是當心自己的身體吧——」
那時候怎想到,有種東西,叫地下鐵路。雖然擠地鐵不會有生命危險,但韋雲實在太討厭,太討厭擠的感覺了,特別是她已習慣了被人用平治〔即賓士〕房車送進送出的日子。
韋雲「哼」的一聲回她:「那男人在江湖闖了一天,回到家裡就亂發脾氣!」
在烏煙瘴氣的世界中她完全失去愛的能力,擠在空氣不足的車廂裡,她但覺人人都面目猙獰,條件反射般她只顧著保衛她自己。也曾經有好幾個男朋友,總在談婚論嫁的階段吹了。因為從情話綿綿轉到房子供款、銀行借貸、禮金、酒席,終於吵架分手收場。
忽然有人推門,她與一個陌生女人打個照面,女人很普通,胖胖的,有一種舊式女子的溫婉,柔善地看她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眼,又有點不放心的問:「小姐,你在等嗎?那麼你先用——」
「不成,那更不用上車了,我爭不上去!」
昨天心血來潮,突然跑上區傑成的辦公室,找他一塊兒吃午飯。秘書康妮熱情萬分地衝著她笑:「Hello,Vivien——」擦了過多腮紅的圓臉像顆紅燒肉丸子:「區太太從澳洲回來了,在裡面——」
她爸每天回家就罵,沒一樣東西他看得順眼。氣呼呼地抽著煙,高興或不高興都一腳踢翻了條櫈,嚇得牀底的貓到處亂竄。一個晚上全山大火,熊熊烈燄燒溶了天。他們赤腳逃到山下,在一片喊救命的哀叫中,她父母還在吵架:「甚麼不好拿,就只抱走了一牀棉被,那缸米呢!」「你也有一雙手,你不會搬嗎?」背後的山轟然散開一陣爆炸的火光。韋雲第一次,她媽沒有打她,怔怔地流下滿臉的淚。
黎翠華
禮讓不是她的習慣。然而,像擠車一樣,總有些時候她擠不上。總有些時候,她可憐巴巴地被人摒棄在車外,疲倦不堪,腦袋空白一片地站在汽車揚起的黑煙裡。
列車衝破一片冷而靜的幽黑駛進明亮的站臺。車廂裡,扶手上密集叢伸的手臂紛紛收回,一張張互相逼迫的臉全轉去同一方向,蓄勢待發。車門一開,眾人立即以發射飛彈的速度搶出,動作熟練,表情淡漠。如此日復一日,浮生若夢。
他們和月蘭一家都是六零年代逃來的難民。東部僻陋山區,烏七雜八的鐵皮頂木屋突然增加,鱗鱗片片自山腳往高處漫延,碧青的高山遠看像冒出一攤癣疥。電線胡亂拉上山,鋪天蓋地有如蜘蛛網。
月蘭圓圓的臉上塗滿胭脂水粉,害羞地低著頭。剛滿十八歲,書還未唸完,家裡就要她結婚:「找到好人家,還等甚麼?早嫁掉早放心!」
又一群人在她身邊飛奔而過。她站在月臺中央,彷彿站在海灘,狂暴的巨浪每一次退後都帶走大量的流沙,窸窸擦過她雙足慌亂如這些追車的人潮。
月蘭結婚那天,她是伴娘。整幢徙置大廈的人擠滿通道在看熱鬧。政府已禁了炮仗,他們山高皇帝遠照放。樓下的小孩尖叫,狗亂吠,韋雲拚命扯高喉嚨向鐵閘外的新郎要開門利是,討價還價,充分發揮她擠車的狠勁。那傢伙六神無主,後來她有點火了,大概錯覺大家還在玩遊戲,脫口而出:「一口價,不娶就算了!」被大妗姐說了她幾句。和_圖_書
他寵她,他給她一個水晶玻璃杯裡看出去的世界:淡淡的香檳色,優雅的空氣,百合花浮在縲絲窗紗上,蠟燭的火苗搖曳得乍驚乍喜,大窗外維多利亞港的夜景璀璨如焚。不要告訴她這樣的世界不真實,她活在真實中太久了。
卿卿我我的良辰美景中絕對不可以提到「錢」.韋雲憎恨一邊談情說愛一邊為侍應生放下來的賬單費心。她明知道區傑成有妻有兒,但她沒有多問,他也沒有常提起,兩個人心知肚明只顧著尋開心。在香港再翻不出花樣,換換環境,隨她喜歡星馬泰南北美東西歐。韋雲沒有深究這種快樂是真還是假,她只知道,快樂就是快樂。
韋雲很生氣:「至少等中學畢了業!」她們很不容易才有機會唸書。山上大火,遷到徙置區,因為有不收錢的學校,父母才肯讓她們上學。
每天光是到山腳挑水、洗衣、買菜這些雜活已使女人們勞累不堪。韋雲她媽也不曉得用甚麼方法,一天還算開出兩頓飯。但他們老是覺得餓,眼睛發光,脖子又乾又瘦像拔了毛的雞。那賣麵的老頭擔子還未進村口,他們一群孩子比黑頭大蒼蠅更快飛去。湊不夠錢吃上一碗,繞在麵檔旁瞄瞄、嗅嗅,好像也飽了一點。
她不喜歡這種沮喪的感覺,乾脆走進酒店吃早餐。端坐窗沿,她很滿意自己置身於這個城市可以向全世界展示的一面。設計獨特的商業巨廈在四周層巒疊嶂,霧濕的晨光中玻璃幕牆互相輝映,鏡子反照著鏡子,一個平面可幻化成無限深度。餐廳裡米白的桌布上淡青羊齒蕨蓬然怒伸,馥郁茶香混著牛油的濃羶,衣著入時的女子送來仙奴五號的誘惑,這些優雅地滲和到一處的空氣使韋雲心曠神怡,因為裡面飄盪著這個城市能提供的最好的一切。
東區一直嚴重塞車。這一班車開走了,下一班車渺茫得像財富,不知哪一刻才到。街上候車的人越來越多,黑壓壓一片如困獸,最後關頭人人露出猙獰面目,全亂了,充分發揮弱肉強食的本能,不夠力氣或過於忠厚的永遠被摒棄在車門外。黑瘦的站長聲嘶力竭地大喊:「排隊!排隊!」張開乾細的臂膀像一隻蚊子企圖阻攔洶湧而上的野狼。
月蘭在電話裡問她:「他太太知道你們的事情嗎?」
她辛苦工作和_圖_書幾年,晚上還給人補習,儲夠錢到英國唸商科,回來找到一份不錯的職業,馬上買了一個小單位獨居,甚少回去她父母的家,只每月把家用轉賬到她母親戶口。
到後來夫妻吵架月蘭打電話向她訴苦,又說:「還是你這樣好,早知我也不要結婚!」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怔怔地流著淚。區傑成睡熟了,半夜裡她跑到廳子收拾,忍不住把幾片大的碎瓷湊到一處拼出圖案。連威尼斯都在陸沉,還有甚麼是長久的?碎片拼出了那天的陽光,窄長的船,蚱蜢舟滿載的相思,輕輕送他們穿過一個又一個橋洞。他們微笑著緊握雙手,甚麼也沒說,碧藍的天一塊塊在頭上飛過。
她急急地訴說著:「——聽說那個中醫是很不錯,沒辦法,拖了這許久,無論如何都要一試。明天你陪我去?唉,只是我又很不放心那邊的孩子——」

剩下她一個人依舊每天擠巴士,她所接觸的世界既孤獨又殘忍。月蘭在家裡替孩子換尿布的時候,她廝殺著擠車上班下班。月蘭回娘家看見她衫亂裙皺的樣子,也說:「早結婚也有早結婚的好處,江湖還是留給男人去闖吧!」
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二日
她很尷尬,臉孔辣辣地發燙,勉強一笑說:「沒甚麼,我只是路過——」
區傑成開門的時候,她把手上的遙控器「呼」的一聲抛掉,蝙蝠似的在他耳邊飛走。然後順手抓到甚麼就摔甚麼,沒頭沒腦地吵了一夜。
風一緊,一陣驟雨撲上餐廳的玻璃牆,又緩緩謝幕似的落下。漸漸雨越下越大,打在硬物上嘀噠作響,模糊的景物溶漾如水彩畫。遠看,四周大廈的玻璃幕牆曲折閃扭,竟有點像山上一排排的鋅鐵皮屋頂。韋雲大吃一驚,揉揉眼睛,才發覺自己滿臉的眼淚。
韋雲需要一份超然物外的感情,不要觸及柴米油鹽的。但培養這份感情的時空又要有足夠的物質去營造:機票、四星酒店、金卡、美麗的花、銀餐具、KENZO套裝、CHANEL香水、PRADA手袋、一座逐厘米下沉的城市……
韋雲把牛奶傾進鑲了金邊的骨瓷杯裡,晶紅的茶液深處冒上一朵乳色菌狀雲,她靜靜凝視兩種顏色質感都不相同的物體如何混和為一。
「你見過甚麼是長久的?你看我媽熬了一輩子,臨老了,我爸還不是撇下她不理!」
韋雲呆立站臺上,任由人潮滾https://www•hetubook.com.com滾擦過她身邊如洪水。她最恨繁忙時間擠地鐵,這使她想起從前趕巴士的日子。新熨洗的白棉布校服裙,還未下車已被蹂躪得全走了樣。人們互相亂碰亂撞,她混身透著汗酸和一股車廂裡的怪味,頂著後面還想往前鑽的人。碰巧下雨颳風,大家趁亂插隊,雨傘飛插可刺瞎人眼睛。只得九十磅的她,與橫膊寬肩的大漢爭上車,她無論如何都爭不過。臨關上車門,她脫下校徽用針尖往前一截,怪叫咒罵聲中總又騰出些空位,除她之外還湧上好幾個人。
「不是每個男人都像你父親!」
「穿著睡衣就不能下樓嗎?」她還是生氣。
韋雲不要過這種日子。她想起她父親一邊罵,一邊從褲袋裡一個錢一個錢地摸出來,像剜著他身上的肉。她母親烏著一張臉,盯著那幾個錢,感激涕零。環境好轉的時候,父親漸漸時常不回家,大概連他自己也討厭這種氣氛。可是母親又沒辦法不一見面就向他拿水電費、租金菜錢。最後這變成他們唯一的對白。
她晚飯也沒心情吃,攤在牀上捲著被子翻來覆去像煎魚。牆角一台小小的電視機被她摁亮摁停折騰到深宵,跟她一樣就在爆炸的邊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些甚麼,大概,一輩子的不快都趁著她軟弱的時刻全湧上來了。
「等等我,你跑得那麼快!」長得又圓又胖的月蘭膽子卻很小,老緊貼在韋雲身後像一片膏藥。大家說好了共同進退,上學遲到要在課室門外罰站,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過。
月蘭嘆息一聲:「長久下去總不是辦法,我真擔心你!」
她善於擠車,像所有只能出局或入局的遊戲,她不要自己楚楚可憐地留在車外。但這並不表示她就喜歡擠,她只是沒有選擇的餘地,那種情況下她比甚麼人都更敏捷去達到目的。
剛才區傑成探頭到走廊裡低喚:「Vivien——」韋雲以為他趕得及在升降機關門之前追上,正準備著一個生氣的表情。豈料一陣寒風,鋼門唿哨緊合,她飛快在一排電鈕上亂按亦制止不住,一顆心隨升降機頹然下跌。在樓下大堂呆了片刻,沒見他下來,韋雲憤怒地走到街上,無意識的隨著人潮走進地鐵站,才想起他在走廊叫她的時候身上還穿著睡衣。
父親在外頭有另一個女人,頭髮花白的母親臉色越見黧黑,每次一見到韋雲就哭哭啼啼。她覺得母親很可憐,可是她也厭倦了這樣一個世界。滿山鋅鐵皮木屋密密層層結成一個大蜂巢,嗡嗡亂飛的人到處覓食,為爭一桶水、幾寸地而打架。和*圖*書他們的兇狠狂暴不只是因為貧窮,而是看不見希望,一種無出路的掙扎。
韋雲轟然震懾,她認出那聲音,就是她!傻了片刻,失神的答:「不——你請用——」
已經好多年了,情形並沒有改善。車站上張貼著清潔香港的海報,焦慮的候車人掉下滿地煙頭像蝗蟲的屍體。每一班車都超載,彷彿遲到比死更可怕,街坊閑聊講述歷年嚴重的交通意外,像講故事,小孩圍著聽。韋雲深刻記得:一個陰雨天,超重的巴士在下坡路上煞不住腳掣,直剷落一群孩子在遊玩的小公園再衝入一家餐廳。血淋淋的人體一個個被抬到空地上,斷氣了,身上的肉還在顫抖。之後每逢下雨公園都飄盪著小孩的哭泣,大家毛骨聳然嘩叫著各自跑回自己家裡,被子蒙上頭。第二天,她忘記了,依然死命往巴士上擠。
「你不能老是拿他們作標準!」
對著他,她就可以放縱任性,為所欲為。這感覺像甜蜜的毒藥把她腐蝕得泥足深陷無法自拔。昨晚吵架,她順手拈起大家共遊威尼斯買的一隻手繪瓷碟,他最心愛的,摜在地上摔個稀巴爛。區傑成歎一口氣,踩著一地碎瓷片「咯吱咯吱」的走過來抱住她。她滿意地笑了,建築在痛苦上的快樂,使她忘記了吵甚麼。
大家盯著她。這樣就走出大門實在很丟臉,只得無奈地支吾著:「借你們的洗手間一用——」
黎翠華,女,一九五六年生於香港。一九六七年開始習畫。一九八七年曾以《遊民》獲香港市政局舉辦的中文文學創作獎小說組冠軍。著有短篇集《靡室靡家》。
(原載《香港作家》月刊一九九八年七月號)
呆站在洗手間的鏡前,韋雲盯著鏡裡的自己。早上出門還覺得身上這套白底黑圓點的連衣裙很清雅,但此刻襯著她蒼白的臉,和背後的一幅白格子磚牆,灰寒的電光管裡她整個身體消失了,只剩下疏疏落落的黑點在浮游,就像遊樂場裡給人練靶的一塊白紙板,慘烈地滿佈彈孔。
韋雲歎一口氣,走出地鐵站。忽然襯衣上沾了幾滴雨。雲灰素絲,水珠撲在上面銀亮銀亮地閃一陣,然後幽幽沒進衣料裡。多倒霉的一天!沒有人送上班,擠地鐵,還要走在雨中!
區太太說話的嗓門大而乏味,像小巴後座的女人吧啦吧啦的與同伴聊著,前座的人只皺起眉頭打瞌睡,完全逗不起他回頭一看的好奇心。
「你別管——」韋雲有點不高興,「我要結婚不會漏掉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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