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點

「不用了,」其中的一組思想束對我說:「那一萬六千一百九十五個不同年代地球人的一生,都已全部收錄進你的自動記憶系統內,他日將會成為重要的研究素材。」
屬於那一個星體生物的思想範疇,再度進入我的記憶層。那一個星球的高級智慧生物,有一部分相信,在生命結束後,善良的靈魂會上天堂,邪惡的靈魂要下地獄……靈魂?又再多一個名詞出現了?靈魂?這是一種甚麼物體?
奇點。
人類,就是那一個星系的其中一顆行星,上面生存的高級智慧生物的自稱,甚至有時候就簡稱一個「人」字。
再見了,地球!
「奇點?」漆黑中又再響起小孩的聲音:「VB六,甚麼是『奇點』?」前進的感覺,硬插入一處怪石嶙峋的鐘乳洞影像。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突然被一隻大手掩住她的嘴巴。鐘乳洞內,堆滿閃動著燈號的巨大儀器,在幾盞大射燈的照耀下,這一個小女孩臉上的表情,是極度的驚訝!
「夢雪,快填下,知道正確答案的人一定不多!」姊姊夢霽拚命搖妹妹的肩頭:「聽到嗎?是空間時間的甚麼……」
噹噹噹!我那時候是一個工匠,正在始皇帝的陵墓中,開鑿一條隧道,一條和眼前同樣黑暗的隧道。
這時候,我才感到這一個黑洞是不停旋轉的。至於何時才進入奇點,可是控制塔的任務了。我正進入奇點之内?
人類的天性之一,就是害怕黑暗。甚麼是人類?這是我感到自己存在之後,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
「看!這一張點心卡上印著的!」小女兒夢雪舉起桌子上的長方形卡紙,眨動著大眼睛答:「茶樓的點心有小點、中點、大點、特點,我認為一定會有『奇點』的!姊姊,妳想不想吃『奇點』——最奇怪的點心?」
在奇點裡面,就是另一種的生命存在形式,是地球上人類想像力範圍以外的另一個世界。我多麼希望仍擁有人類的好奇心,去目睹快將出現的一切!可惜地球這一顆行星,實在太落後了,只有傻瓜才會願意回去,向他們講出奇點後面的真相……
人類在千百年來,一直企圖探索靈魂的終站。如今我終於有機會知道真相了!我將會目睹的,是地球人最大最大的秘密,只可惜我已再無www.hetubook.com.com機會,向其他人說出這一項重大的發現。試問誰又可以從黑洞中逃出來?也許這就是人類永遠無法參破生死奧秘的原因!
夢?一切就好像夢醒的一刻,又或者進入夢境中一樣。夢?甚麼是夢?我記起了,就是地球上那一種高級生物的大腦活動。大腦?甚麼是大腦?我也記起了,是那一種高級生物軀殼中最複雜的一部分。軀體?地球人與我們最大的區別,就是擁有一具經不起時間與環境考驗的脆弱軀殼。
(原載《香港作家》月刊一九九八年十一月號)
「『奇點』就是空間,我指的是時間中空間,由時間曲率變成無窮大的點。」我不敢怠慢地回答。
「對,我也很想知道,VB六整天埋頭埋腦研究的『奇點』是甚麼玩意?」另一個同樣穿著破爛衣服的小女孩,捉住女人瘦骨嶙峋的手臂,天真地眨動著一對大眼睛。
「終端機修理好了,」中年人倚在這一排儀器的面前,對一家三口說:「只要多給我半年時間,超光束粒子加速器就必定可以研製成功,安裝到『奇點計劃』的星際宇航船上,為國家作出偉大貢獻,為人民作出重要的探索!」
VB六抹掉額角的汗珠,按住五八三九GM的肩膊,再環顧一下四周的環境,道:「說多一兩句也不打緊的,裝有超光束粒子加速器的宇航船,便能夠安全進入任何太空黑洞的奇點抵達另一處的星系……」一家三口包圍著VB六,聚精會神地去聽一個他們也許完全不會明白的故事。F八十八和F八十九,更緊張得咬起指甲來。
「沒有裝上超光束粒子器的宇航船飛入奇點又會怎樣?」F八十八將食指移離嘴巴,問道。
「F八十九,住口!」女人無奈地擁著一對小女兒,自言自語:「VB六與我們能夠參與『奇點計劃』,是至高無上的光榮,為偉大的領袖,從事研究,是我們全家的光榮!」這時候,一個架著深近視眼鏡的中年人,正滿頭大汗的,從一組儀器中鑽出來,拿著工具,重重地吁一口氣。
「不不不!做地https://m.hetubook.com•com球人太痛苦了,不管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我毫不考慮便回答說:「讓我做回自己吧!噫……我……我們是怎樣的?」
「五八三九GM,我又不是問甚麼,只不過問VB六他替領袖研究的是甚麼吧?」小女孩拉開女人的手解釋說。
「就是向我們以及我們的後代,證明其他星系的文明和進化,是何等的失敗,」第一束出現的思維,又再解釋:「他們除了擁有那一具麻煩的軀體外,短暫的一生中,也全被痛苦所佔據。成長、延續下一代、社會和統治架構,都極為落伍。作為一個地球人,一點也不好玩。」
黑暗。一切又恢復到開始的時候。我再次感到,自己正繼續向著奇點前進。我最後聽到的,是妻子和女兒們的痛哭,以及在巨大熒光幕牆前所出現的年份:AD二七七六……科幻小說家的預言應驗了,地球上所有人都沒有名字,全用號碼代替,一個向家人透露了少許國家機密的科學家,立刻被領袖當場處決……我怎會懂得這些的?
「不!是你自願的,因為你要親自探索那一個行星生物的生命歷程,要成為我們歷史上一位偉大的探險家啊!」在黑暗中出現的陌生思想束,對我解釋:「你代表我們,前往地球進行研究,進入不同年代不同人物的軀殼中體驗,正確的次數是一萬六千一百九十五回。剛才重播的兩段,也許特別令你難忘,才會在回歸途上自動浮現吧?」
它?又假如我沒有估計錯誤,自己已進入地球人稱為「黑洞」的世界。地球?對,就是那一個星體上的「人」, 對自己居住行星的稱呼。感到自己存在之後,我越來越知道得更多了。我的目的地,並非黑洞,而是黑洞中的黑洞。
「蓬!」VB六張開雙手,做出一個爆炸的手勢:「普通的星際宇航船,根本就沒法進入奇點,就算連黑洞的入口亦無法接近,因為當任何物體向黑洞移近時,黑洞的質量會變得無限大,強大的力量都會把一切物質瓦解。」
「進入奇點。」第三束思想,入侵我的中樞。
「妳們別再問好嗎?」五八三九GM突然激動的罵:「VB六替國家研究的,全是最高機密,怎可以隨便說?」
兩個小女孩一聽見有鼠肉吃和_圖_書,便連忙拍掌——誰知他們面前的一幅破牆,已劇烈地搖動起來!五八三九GM擁著F八十八和F八十九,躲到VB六的身後,嚇得失魂落魄!
「沒關係!」我垂下擋著視線的報紙,瞪著一家三口,白了一眼:「大名鼎鼎的不是我,不過,萬一被大名鼎鼎的史蒂芬.霍金先生聽到,妳們把『奇點』說成是蝦餃燒賣之類的『奇怪點心』時,不氣死他老人家才怪,哈哈!」
「奇點!」我突然聽到一把天真的聲音問:「爹,甚麼是『奇點』?」聲音?一種在那個星球上,利用人體某個器官就能夠接收到的現象,其中包括高級生物的一種溝通形式:語言。從一個小孩嘴巴中發出的問題,又再在我的四周響起:「爹,你聽不到我問你嗎?甚麼叫『奇點』?」
我現在正飛向黑暗的盡頭,假如它有的話。
黑暗中突然浮現萬頭攢動的映象,人聲鼎沸。茶樓?這一個名詞,又再入侵我的思維。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存在的時候,正被無邊的黑暗包圍。
不!我甚至突然明白,「奇點計劃」的真正目的。偉大領袖擔心人民造反,遂下令科學家建造可以穿越黑洞的宇航船,讓他在逃亡的時候,能夠乘坐宇航船飛離地球,進入太陽系某處的黑洞,經過奇點,再抵達另一個星系……
「你還希望重睹另一次的體驗嗎?」從來未出現過的一組思想束,毫無預告地入侵我的思維:「地球人稱那一個時期做『秦代』,你是其中一個送去開鑿皇陵的工匠。」
眼前的破牆瞬間龜裂,一具銀白色的三角形飛行體破牆而出!這一具物體的體積,大約跟人類的腦袋同樣大小,此刻正飛到這四個人的面前,並且從尖角中伸出兩根冒出赤紅色異光的管子!破牆的水泥落下,露出藏在裡面的一幅高解像熒幕!閃動著芝麻點的畫面中,隱約浮現數十條黑影!斗室中響起一把低沉的機械化聲音:「VB六,你在十秒鐘前觸犯了國家保安條例第一章第三節,罪成!」
進入奇點前,我隱約聽到,不,是感到億萬組訊息從奇點中湧出。是我的同類?他們正在奇點的另一端熱烈歡迎,我這個勇敢的探險員歸來。我將要做一次詳盡的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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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八十八!」用手掩住小女孩嘴巴的,是一個面色蒼白,蓬頭垢面的女人:「妳知不知道這樣問,會害得全家被流放到核廢坑去做苦工的?」
「領袖,請聽我解釋!」VB六行到大熒幕面前,跪到一片頹垣敗瓦上。可惜,懸浮於他頭頂的三角形飛行體,已經高速繞到他的後腦,兩根發出紅光的管子合而為一!解釋又有甚麼用?以他這樣一個聰明的科學家,竟然不知道在自己的家中,一直潛伏著一具K三十型的監視器?
一家四口在茶樓上的笑聲,消失在漆黑的空間。那一些映象和對話,叫我記起自己曾經擁有過一個幸福的家庭。茶樓?笑聲?幸福家庭?是一些甚麼東西?某一個地球人的回憶?鼎沸的人聲與連串的笑聲,在死寂的黑暗中迴響。超強大的能量漩渦,在無終止的空間內形成,繼續把我吸進去……我將會抵達一個甚麼地方?天堂?地獄?
「是真還是假的?」妻子又再狠狠地瞪著我:「這算是甚麼答案?甚麼無窮大的點?老實說,我真的不知你在胡扯甚麼?」
「又是妳們要我解釋甚麼是『奇點』的?」我委屈的道:「答案不是我說的,是霍金先生說的,也是其他科學家解釋的……妳們問這樣一個複雜的問題,卻又希望要一個簡單的答案,我現在宣佈,舉手投降了!」
「我回家了?」我在黑暗中,向另一束突然出現的訊息,送出信號:「一切都回來了!太好了!我終於離開那一個醜惡的行星……你們太殘忍了,居然把我送去那裡?」
「我完全同意。」在漆黑中,我飛向回家的奇點:「『人』,做一次就夠了,可是在那個行星上的高級生物,還奢望生命有另一種方式的延續,他們稱之為『輪迴』。」
漆黑中,最後傳出我其中一段地球經歷的迴響。
「倘若你現在要變卦,繼續返回地球還是趕得及的。」這一束思維補充說:「不過要快,一旦抵達奇點,一切就難改變了。」我?我曾經前赴一個叫地球的行星,甚至成為那個行星上,不同年代不同身分的「人」,任務就是……?
「你肯定不想再留在地球上?」不知是誰在問我。
「立即執行處決!」機械化的指令才一響起,一股耀目的奪命光束便從銀白色的監視器m.hetubook.com.com中激射而出——
「好了好了,就到此為止吧!」五八三九GM揮一揮手說:「是吃晚飯時候!我為你們煮了紅燒鼠肉啊!」
是我?我現在已變成這一種東西,在漆黑的異境中飄浮,接近黑暗的核心地帶,也就是所謂天堂又或者地獄之類的地方。我甚至記起,行星上的人類,生命的終結,有另外一個代名詞的:死亡。認錯,死……我已經死了,靈魂正進入一個黑洞之內。原來所有地球人死後,軀殼毀滅,靈魂竟然是會離開這個行星,甚至遠離該處星系,被送至某個黑洞裡面!我真想知道最後看見的會是甚麼景象?
「別發脾氣,夢霽和夢雪,妳們現在知道甚麼是『奇點』了,」妻子向我賠笑:「看!報紙的娛樂版上說,又有一個女明星打算拍戲『露點』,這一點你認為奇不奇?」
沒可能的!任何物體一進入黑洞,都會隨黑暗徹底消失,我又憑甚麼力量可以穿越黑洞,抵達奇點?
「VB六,甚麼是『超光束粒子加速器』?」F八十九好奇地追問他:「我們整天都只是聽見你講這一個名詞,必定是一樣很好玩的東西了,它究竟是用來做甚麼的?」
「我懶得理誰是霍金還是霍銀,你既然是寫科幻小說的,一定可以替你的心肝寶貝,回答報章副刊科學版上的問答遊戲,贏取郵輪三日兩夜的頭獎吧?」妻子兇巴巴地罵。
他們果然沒說錯,只有物體才會被黑洞和奇點吞噬,但我根本就是沒有軀體的……
黑暗,仍舊沒有盡頭。
「地球人的思想與知識,仍有部分殘留在你的裡面。看來你回家後,還要再進行清洗程序。」另一股思想束又跟我接觸:「物質進入黑洞與奇點,當然會立刻毀滅,但我們是沒有軀體的,又何用怕黑洞和奇點?相信你很快就會記得,自己本來就是穿越一個奇點,抵達地球的。」
宇無名,男,原名麥繼安。現居香港,任職電視台新聞攝影師。作品以科幻小說為主,有《無名咒》、《驚天變》等多種。
「我懂!我懂!」另一把同樣天真的聲音響起。
「哈哈哈!」妻子聲如銀鈴般笑著說:「住口!夢霽、夢雪,妳兩個小鬼頭,就快氣死妳們的爸爸了,別忘記,妳們的父親大人,是大名鼎鼎的科幻小說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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