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意,最忌搭架子。我一個死黨在S市一個甚麼畫院裡有點名氣,那次我回S市玩,上他家裡去討幾張便宜畫,他說送你沒關係,但你如果要賣,就一定要照我的規矩賣。本地我一尺賣兩萬,你香港賣不到比這個價高,但也不能比這個價少。賣低了,壞了我名聲!我唯唯諾諾,興趣卻不免減了許多。我看他畫案上堆了一大堆紙,像是寫過的,走過去翻來看。他說別笑話,他現在也改革開放了,每禮拜有兩個晚上教一幫獃頭獃腦的學生畫水墨,五百塊一個,一月也有三五萬,賺點小錢買酒喝。那一大堆紙是學生交上來的功課,對他是一件麻煩事了吧,不好;不扔吧,太佔地方。我翻開來看了幾眼,水準參差不齊,好一點的,還算有一點意思,忽然靈機一動,說你不如送給我,試試能不能當一門生意來做?他是聰明人,一聽哈哈笑起來,說一聲好,賺了,別忘了買幾條洋煙孝敬我!生意竟這麼做起來。在那些爛畫上蓋個甚麼閑章,再裱一裱,唬弄那些傻頭傻腦的鬼佬鬼婆,也能https://m.hetubook.com.com
賣個八百一千,最旺的一日,能賣出八十多張。
我抱著老師上麥當勞,老馬大概也心懷愧意跟了出來,星期天的麥當勞是兒童樂園,擁擠不堪,等了好半天才搶到一個桌子。我看老馬愁眉苦臉,心中暗自好笑。我當然不會沒收他的畫,還是忍不住想逗弄他一下,正要開口,CALL機大響。我起身去接電話,回來時抱了一大包薯條拉起小麗莎就走。老馬跟在後面擔心地問甚麼事,我說快回畫廊,夥計告訴我賣了一張畫。他大喜過望,大步流星,先我奔回畫廊。等我慢悠悠踱回畫廊,他已經在畫廊裡轉了一圈,滿臉狐疑望著我:「賣了哪一張?」
我從口袋裡悠悠然掏出一張千元大鈔,塞給抱在我懷裡的麗莎老師,對老馬呶呶嘴:「一個鬼佬剛才買下你女兒的那張『畫』!」
老馬也是我死黨之一,科班出身,有一點功底,畫卻賣得不怎麼好,這種狀況多少和他和_圖_書牛脾氣有關。他不大願意和傳媒打交道(「那些小記者屁都不懂,你說了半天,最後把你最沒意思的一句寫出來!」),也不大願意跟小畫廊做交易(「說我的畫不值錢,最多賣個八千一萬,傳到陳逸飛耳裡不給他笑死!當年我比他名氣響多啦!」)。他更一臉瞧不起我,說我是奸商。我說我是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不砍白不砍!他又說我糟蹋中國文化。我說你瞎了眼跑錯了地方,講文化到廁所去,那兒不怕屁臭!老馬甚麼都好,就是有點酸,自以為懷才不遇,滿肚子委屈。我說你是陳逸飛呀?他說陳逸飛算老幾,只會對著照片畫!我說你是劉宇一呀?他說劉宇一算甚麼,不過畫月餅盒子的!我火了,說狂的你!你以為你是誰?他也火了,說我就是我老馬!我只是沒機會,有機會我也是陳逸飛劉宇一!我說,好,我把畫廊讓給你一星期,一毫子不收,給你開畫展,我看你能否賣得出一張畫!他也說,好,要是一星期賣不出一張畫,我把所有的畫都送給你,不要你一毫子和_圖_書!
(原載《香港作家報》月刊一九九六年四月號)
我早就警告老馬,這年頭世道不好,連砵蘭街〔砵蘭街是位於香港旺角的一條街道,有人稱砵蘭街為「聲色犬馬、龍蛇混雜」之地〕肥龍也在慨歎北姑陀地〔保護費〕鬼妹泰妹都不得不割價出讓降格以求,你那幾筆破畫還想賣個十萬八萬?簡直是豬八戒做夢娶媳婦!我這間畫廊雖然不大,但地段好,正在一塊寶地的活眼上。不信你睜眼看看尖沙咀這一圈裡天天跑來跑去一臉傻乎乎的鬼佬鬼婆〔指西洋人〕有多少?雖然我發不了大財,但小錢賺得不少。
張文中
老馬一向管她管得緊,可樂朱古力都屬嚴禁之列,但他正有求於我,只好然假裝沒看見,走得遠遠的。小麗莎便放膽大吃大喝,一邊向我傳技授藝。我們談興正濃,不知甚麼時候老馬突然跑回身旁來,對女兒大喝一聲:「你這小妮子搞甚麼鬼?!」他臉和*圖*書色暴怒,伸出拳頭像要打人。我一手把老師搶過來,喝道:「幹甚麼你?癲啦!」他指著書架,暴怒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你,你看,看看看!」我轉頭一看,果然出了大事。老馬這幾日開畫展,整天泡在我這裡,閑著無事,就搬一個書架在一旁畫幾筆。書架上那一塊油畫布,老馬只剛勾了幾筆,但那時他已是神聖不可侵犯,小麗莎和我談得忘形,順手拾起幾枝筆蘸飽了油彩在上面亂塗亂劃,把一塊好端端的畫布糟蹋得斑駁陸離。小麗莎嚇哭了,我連忙安慰老師:「別怕,別怕。你爸在這兒的畫都是屬於我的,頂多我用一幅他的畫賠他就是了!我們到麥當勞叔叔去吃炸薯條!」
老馬開畫展,運氣不好。開了七天,一張也賣不出去。到最後一天閉幕,他到畫廊來收拾殘局,有點不好意思來單獨見我,隨手牽了七歲女兒一起過來,哄我歡心。這一手夠狠,我果然中招,想發作也不行。
張文中,男,四十年代末生於台北。十歲以前在北京,四十歲以前在上海,四十歲以後到香港。曾當過工人、記者、編輯、出版經理、畫廊主管、電視台專題製作人。著有訪談錄《走進名人》、長篇小說《傳媒風雲》等。hetubook•com.com
一週期滿,一張也沒有賣出去。老馬垂頭喪氣,像鬥敗的公雞,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心裡又不捨得一腔心血付之東流歸入我的貨倉,就把他七歲女兒拖來軟化我。小麗莎是個精靈鬼,香港出世,卻跟他老爸學一口好聽的京片兒,剛上小一,一回家就賴在電腦前打機,幾套GAME都被她打爆。我人老心不老,對電腦遊戲樂此不疲,不過腦子畢竟不管用,反應也不如後生仔,小麗莎就成了我的大老師,常學孔夫子每事問禮賢下士屈尊與她切磋「電」藝,討一點貼士〔打機貼士通常叫做「攻略」〕。小老師對她同學保密,對我這個大學生卻開誠佈公,從不留一手。她一來,我自然顧不上和她老爸討價還價,一手把她抱到畫廊一角又開可樂又遞朱古力討她歡心,這幾日我正為一套新買的GAME走不出困境搔頭弄首搞唔掂〔搞不定〕,恨不能把心掏出來向她獻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