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紅一套格仔麻質套裙,卻配一雙塵土埃埃,沒怎麼花心思打理的皮鞋,令這套價錢不菲的套裝的效果盡然覆滅。唉,這樣形象的經理——剛剛她看了繼紅名片的頭銜,是中國部經理呢。不過,此時此地,繼紅的形象令習繡覺得好親切好安全,她希望見工順利,能與繼紅共事。
四十來歲的文習繡談不上漂亮,但很有一股貴氣,算命的早幾十年就批過她的命:貴而不富。但見她身形依然窈窕有致,穿一身無領收腰直身黑窄裙,頸上一條晶瑩的白珠項鏈,黑包頭白皮鞋,成熟斯文,一派女主管階層氣派,怨不得明知她是見工,接待小姐也不敢怠慢。香港地皮矜貴,過道間隔得像小雞肚腸似的,眼看迎面一位高頭大馬形的女士走來,就像一座山當頭壓來,文習繡連忙盡量貼在牆邊,但那女士仍風風火火地走著,終究與她一撞。「文習繡!」不料,那女士卻扯著個與她身量同樣碩大的嗓門叫了起來。真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那是習繡的舊日鄰居周繼紅。她們起碼有十來年未見面了。她上下打量著習繡,問:「來找我們老闆的?你們是朋友呀?」
文習繡在約定時間二時半準時抵達見工〔粵語面談〕,但波士〔粵語老闆,借自英語boss〕卻外出午餐尚未回來,這就是老闆和打工一族的不同;老闆分分鐘可以爽約無需解釋,打工的就得時時繃緊神經不得有任何閃失。習繡矜持地跟著接待小姐穿過窄窄的過道去休息室等待召見。
臨走那日,繼紅碎碎乓乓地整理著東西,那碩大的身形似一下子單薄了,眼圈發黑,一臉憔悴。她向來心比天高,不料非但老闆做不成,連打工都打不成。香港手停口停〔粵語沒有工作,就沒有飯吃〕,難捱的!好壞同事一場,習繡不理她一臉惱怒,把她送到電梯口。說到底,這一切不是她文習繡的錯。繼紅進了電梯,突然按住電梯門,滿目仇視,從牙縫裡迸出一句:「你真是我的天敵。我們的較量尚未完哩!」習繡一顫。
文習繡心平氣和地待她發完了脾氣,也不辯解也不反駁,心裡卻暗www•hetubook.com•com自高興!繼紅走了,這攤事就只她一人獨攬,看來三年二年內,不會再炒自己了。繼紅再捱了個半月,日日枯坐實在無趣,百般無奈之下遞了辭職信,公司反而省回一筆賠償金!
習繡瞇眼想了一下:「大約從你帶人來抄家那天……不,大約得知你保送免試入少年外語學校那天……不,或許,你們搬進『丁香別墅』的第一天開始!你好驕傲!」
習繡自知生來「阿二命」,永遠受命他人,不論在上海還是在香港。好在她自小無非分之念,但求此番工能做長,站穩腳跟,一個個將上海的家人普渡出來。她做老闆的女兒已怕了,不敢再奢望做老闆!
就這樣,大家都互視對方為非類,即使弄堂裡相遇也不交談。
繼紅真是天生有主宰時勢的權威之力:讀書時是少先隊〔少年先鋒隊〕大隊長,參軍時是指導員,進工農兵大學是學會主席,公派日本時是經理,定居香港了還是做經理……這才叫貴命呢,哪像她文習繡,認真不過是繡花枕頭一包草,還說「貴命」呢!
「是嗎?從甚麼時候開始?」繼紅認真地追問。
「看你樣,活脫一個管理層人員,見別人工還差不多。哦,聽講中國部要拓展,是在登報請人。」周繼紅大炮筒般滔滔不絕,並大咧咧地吩咐那小姐倒茶待客,看來她才真是個管理層人員呢。
一
習繡順利地覓了這份新職。她不知繼紅到底有否在波士前美言過幾句,但憑直覺,她覺得波士對她印象不錯。在公司裡,她和繼紅,自然是同出同進,繼紅生性豪放不羈,習繡從來溫文克己,兩人雖談不上相知相交,至少也屬同聲同氣。能與繼紅交上朋友,習繡是始終沒有料到。
「看來,我倆果真是一對天敵呀。」那日,她枯坐著對忙碌不已的習繡悠悠地吐了一句,心裡著實後悔當初沒有在習繡見工時就撬拗掉她。
「哪裡,我是來見工的。」習繡窘迫地說。
繼紅坦白地一笑。「我不知我們是否曾是天敵,但我一度真的相信,中國之所以那樣窮就是因為有了你們這批人和-圖-書。」
習繡無奈地起身篤篤走進那勉強間隔出來的「老細」〔粵語老闆〕房。
「沒問題。只要我在波士前講幾句。」繼紅說。習繡疑惑地看看她。
(原載《香港作家報》月刊一九九五年十一月號)
在上海原舊租界地一條英式住宅弄堂「丁香別墅」,她們就是鄰居。原是西藥廠老闆的習繡的父親,早在抗戰勝利那年就在此買下一幢小樓,而繼紅,卻是隨著南下的父親在五十年代才搬進「丁香別墅」,當年繼紅的父親是市政府某部部長。兩大革命和被革命的階層做鄰居,一度在上海的高級住宅區原屬十分普遍,在統一戰線政策下至少表面和平共處,但內在的洶湧澎湃,早在「文革」前已驚心怵目了。
一個穿拖鞋的菲佣兼打雜之類女孩出來覆她:「董事長電話講完了,請進!」
四
「我倆倒真有緣,」一日兩人一起午餐時,繼紅偶感而說:「看,在上海時是鄰居,後雖在同一外貿機構做事,但我又一直派駐日本,現在,卻在一個屋頂共事,距離倒是越來越近了。」「緣」是有的,「距離」未必就拉近。
吃人不吐骨的資本家!現今要誰請她去做報告控訴資本主義,不會有人比她講得更生動更切題了。她已有半年沒有工做了。
程乃珊
繼紅一心在為當老闆做準備。她常在上班時間洽談非本公司的業務,甚至公然攔截公司業務轉給其他相熟客戶。習繡直為她捏一把汗,生怕讓公司知道了令繼紅吃不了兜著走。繼紅卻一派安然,沉著穩準地調兵遣將,安置她的私人生意。別看人家一副土相,那才是真正的有權有本事的貴相呢!繼紅生來就是做領導的命。看來做生意和做思想工作的原理是一樣,難怪繼紅應付得如此出色。
她仍不見老,一臉貴氣,與這陳舊寒酸的寫字間形成強烈反差。但內心已是千瘡百孔。自那日資公司全部搬入上海後,老闆給她兩個選擇:一、以國內人工資跟公https://www.hetubook.com.com司入上海。二、另就高位。習繡只能挑選二。
她的黃埔花園租金國內半年人工都抵不上!
半年後,有公司將北移之流言,繼紅與習繡的關係更顯疏遠甚至敵對。因明擺著一旦北移,大裁員是勢所必趨的。公司要逼繼紅辭職了。因兩個多月她幾乎沒事可做。
繼紅終於爆發了:「不要以為老闆是特別賞識你。他只是因為你只需我人工的三分之二,卻可以做和我一樣的事而暫時利用你吧!待有一日他再找到比你便宜的,也會這樣對你的。我是開朝元老他們都尚且如此對我……」
說起繼紅和習繡的相識,遠可追溯到她們的幼兒園時期。
二
因與周繼紅同屬一個部門,目睹繼紅在夾私貨,習繡好怕牽連到自己,將來跳到黃河洗不清。她文習繡沒有周繼紅的能量和魄力,她若喪失一個機會就再也抓不到了,故而她每次做報告時,總會將有關事宜也注上一筆,至於會不會因此「出賣」了周繼紅,她也顧不到了。漸漸的,許多原該繼紅做的事,都給派到習繡手裡,初時繼紅還沒事人一樣。有時看習繡太忙不過來還勸她:「習繡,何必太搏命,跟老闆要求加人工。老闆是沒有良心的,不用太為他著想。」
文革中習繡一家掃地出門,斷續聽到繼紅參軍又入工農兵大學,又派駐日本……走的是一條充滿生機和前途的路。習繡是藉高考恢復招生後才跨入大學之門,並得以分配在外貿單位。以前,她一直在安徽農村耗著光陰……
「我家公司是我和波士一手一腳辦起來的,在大陸業務那麼紅火,全靠我這點大陸關係呢。」繼紅手一揮,不無自負地說。
西環一幢舊樓裡那種商住兩用式的寫字間,公司名倒氣勢頗大:「四海」貿易行。
「有一陣,我覺得我倆簡直是一對天敵。」習繡原是以開玩笑之態說,不料話一出口,自己心裡先咯登一下。
(全書完)
她們交談的第一句話,是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繼紅套著紅衛兵袖章來抄家時,「我們來採取革命和*圖*書
行動,你要正確對待。」短短幾言,擲地有聲,越發劃出兩個同齡人間的分界。
年少時的繼紅從來一身小號軍服,一副凜然正氣的威勢,並在小學未畢業就免試保送入專培養外交人才的少年外語學校。小習繡頗覺不平,父親卻嚇得連連搖手:「這種話外面不可講。上海都是他們解放出來的,你怎和他們比?」
公司螺絲殼般一點點大,老闆架子倒不小。
共事不到三個月,已明顯覺得,波士對習繡的欣賞,有增無減。一次在與日本總公司「欽差」員工進餐時,波士灌多了幾杯酒,竟當著繼紅的面說:「周小姐,你該讓文小姐陪你去買幾套衣服,你的衣服太不行!」且從此以後,明顯的但凡有宴客應酬之事,就只叫上文習繡了。也難怪,習繡英日文都行,又善解人意萬事周全,特別討日本總公司老闆太太的歡心,頓時,文習繡的名字,在大阪總部的文件中常出現,好多事總部都指明讓文習繡小姐辦理才放心。
三
「所以打工一世不出頭,一定要做老闆!」繼紅冷冷地說。「這叫強者食弱。」
「都講明女士四十一枝花,這話用在你身上才真差不多……你這身裙哪買的?我香港老也找不到合心的衣服……」她真誠地讚賞著習繡,習繡倒從沒料到,繼紅的個性原來是如此的豪爽坦白。「你們這種人天生就會打扮,從前在上海時,一樣一件藍布罩衫,你也穿得與人家不一樣……」她的最後二句話如放在二十年前,習繡聽了一定會緊張半天,怕召來一次批判會呢。
「呃,不愧是老闆的女兒,老闆的癢處都讓你搔到了……」
「甚麼『女人四十一枝花』,四十的女人找工有多難!」習繡深深地嘆了口氣。來港二年她就換了三份工,可見吃飯之難呀?「還不知這裡行不行。」
周繼紅不免有酸溜溜的話語,文習繡只裝聽不出。她已十分明白周繼紅對她捧這隻飯碗之作用已無足輕重,重要的是波士和總公司的人。她從來不想做老闆,但她太想做一個收入穩定豐厚的高級職員了!
習繡也不出聲,只是再不像初入公司時那樣事事請問,步步報告了。她和圖書開始漸漸疏遠繼紅。待一日繼紅突然發現,她可供調配的職務範圍已捉襟見肘,且已幾乎無公可辦時,才恍然大悟。
「你發福了。」習繡說。記得八〇年那陣,習繡剛入上海那家貿易公司,公司駐日本的幾位外派人員恰巧那日回公司開會,她只瞥到其中繼紅一個背影,她也沒有主動去招呼她。在那個時代,駐外人員地位非同一般,更何況她與繼紅之間那段說不清的宿怨和芥蒂……沒料到竟會在香港相逢。人說冤家路窄,不過剛才在那窄窄的過道上相遇,倒一點沒路窄的感覺。
在回九龍的渡輪上,兩岸燈火璀璨。記得六年前來港探親時,習繡曾希望過,有一個窗口的燈火可以是屬於自己的。她如願以償了。在黃埔花園,她已租有一套舒適的安身之處,但是,就為了這盞燈火,她付出了多少!
「我現在真的理解,你父親一代為甚麼要解放上海。這資本主義真可怕。以前小時候我聽了那麼多階段教育報告,都不懂資本主義,來香港一個星期,就懂了!記得上個月被炒的那個行街〔粵語外賣〕神情嗎?一拿到大信封,連嘴唇都泛白了。」習繡說著,不禁還打了個寒噤。
繼紅赫然坐在裡面,仍是那身麻質格仔裝,泥土氣陣陣中,卻分明透著一臉的貴氣。
豈知,繼紅也有羨慕習繡的地方。每每看到天天換綢結,穿漆皮皮鞋和花裙的習繡,就會對自己一套四季不變的軍裝生厭。此時父親就會嚴肅批評她:「她是何等家庭出來的?你怎麼去和她比?」
習繡穿著象牙色上裝,依舊那黑窄裙、包頭皮鞋,這套她的大禮服無疑成了見工的制服。她從報上看到這裡招船務文員一腳踢〔粵語一手包辦所有事務〕,並特別註明承認大陸學歷、操流利普通話,就來一試運氣。
銅鑼灣一家日資公司寫字間。
程乃珊,女,一九四六年生於上海。六五年畢業於上海教育學院,主修英語。九十年代初移居香港,任雜誌社編輯。著有小說《藍屋》、《金融家》等,並譯有鄭念的小說《上海生死劫》。
習繡一怔,她從沒料到,自小正氣凜然的繼紅,原來是這樣的。看來,紅色保險箱並不保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