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家居用的薰爐當然不會很大,它們通常採動物的造型,如鴛鴦,鴨鵝,獅豹,大象等。李賀(791-817)的〈榮華樂〉描寫一座蟾蜍薰爐:「金蟾呀呀蘭燭香」——「呀呀」形容金蟾張大了嘴巴,吐出蘭蕙的芳香。薰爐在宋詞裡出現地非常頻繁,如朱敦儒(1081-1159)的〈減字木蘭花〉:「金鴨香沉客淚中。」李清照(1084-1151?)的《醉花陰》:「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銷金獸。」徐伸的〈二郎神〉:「薰徹金猊燼冷。」多不勝舉。香薰的造型不限於動物,清代的丁月湖(1829-79),江蘇南通人,以設計百種香薰著名。在一九五〇年代的《文物》雜誌上看到他設計的鏤空紫銅香薰,長二十四點五釐米,形狀類似如意,把柄上刻了「大富貴亦壽」及藝術家名字的篆字。
「香」是人類文明史上最甜美的課題。它有五千年以上的歷史,不但是飲食文化的一個要素,也和服飾,室內布置,庭園設計等所構成的生活美學有密切的關係。它既為文學藝術提供了豐富的素材與無限的靈感,也在宗教,經濟,農業,政治等領域裡擔任重要的角色。透過香的視角,我們可以瞭解文化——既是物質也是精神文化——的多元層面。香的材料可食可飲,可配戴,可沐浴,可消毒免疫,可美容養顏。它既具備醫療的功用,給予我們五官的愉悅,又提升我們的精神境界,開擴我們想像的空間。
這太悲哀了,還是說些快樂的。即使沒有足夠塞一個枕頭的香料,你仍然可以享受它。縫一個小的長方形布袋,裡面按自己的喜好放些芳香花草,如薰衣草或(乾燥的)玫瑰花瓣。睡覺時將它平放在日常用的枕頭上,不就是一個迷你香枕了嗎!
薰爐的另一種形式是薰籠。兩者的差別可能是,薰爐只是焚香用的,而薰籠可以將衣物放在上面薰香。薰籠一般是竹製的,宮廷裡則用名貴的象牙。除了衣裳,被褥簾幕都薰得香噴噴的,甚至連居所的梁柱,乘坐的舟車,都要薰香。這應該是魏晉以降的習俗。南北朝梁國詩人劉邈即有「衣成未暇薰」(〈秋閨〉)的詩句。唐人劉禹錫(772-842)的〈魏宮詞〉有云:「添爐欲熱熏衣麝,憶得分時不忍燒。」李商隱(813-58)名詩〈無題〉描寫濃郁的麝香從薰籠飄到繡著芙蓉的床幃間:「蠟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繡芙蓉。」晚唐詩人韋莊(839-910)的〈天仙子〉有云:「繡衾香冷嬾重薰。」可見時間久了,香氣褪了,還得重薰。同期溫庭筠(812-870)的〈南歌子〉將薰香和愛情連在一起:「嬾拂鴛鴦枕。休縫翡翠裙。羅帳罷爐薰。近來心更切。為思君。」詞中的女性敘述者因為見不到意中人,懶得鋪床,懶得做女紅,https://m.hetubook.com.com懶得薰香床前羅帳。三個動詞——嬾,休,罷——生動的烘托出她的「心切」,相當露骨地表達了她相思的痛苦。
相對來說,西方人大多注重身體髮膚的芳香,而中國人似乎更講究起居服飾的薰香。從中或可看出文化的差異。西方文化比較直接,使用香水古龍水香膏香油時,都直接灑或抹在身上。它們接觸體溫後,透過化學作用,和體味混合而散發芳香。這樣產生的薰香好比指紋,它是獨一無二,純屬個人的標誌。中國文化比較含蓄,香料並不直接接觸體膚,而是透過薰香後的衣裳配飾,被褥簾幔。即使是貼身的香囊香枕,也是如此。
除了香爐和薰籠,香筒香盒等也是常見的香具。最有趣的薰香方式莫過於古埃及的「香堆」(kyphi)。所謂香堆就是混了各種香料的動物脂肪(如牛脂),用手捏成尖饅頭堆。從當時的壁畫中,我們可以看見,赴宴的高貴仕女人人頭上(或假髮上)戴著一頂小帽子似的「香堆」。在埃及炎熱的空氣裡,香脂逐漸融化,滲入髮中,滴到皮膚上。香是香矣,但是對現代人來說,這種又黏又膩的芳香大概很難接受吧!
翠葉藏鶯。
珠簾隔燕。
爐香靜逐遊絲轉。
一場愁夢酒醒時。
斜陽卻照深深院。
——晏殊,《踏莎行》
焚香也好,薰香也罷,都只有短暫的生命。因此,能持久的香往往成為傳奇的素材。《王子年拾遺記》記載,三國時代吳王孫亮有四個寵姬,各用外國來的名貴香料調配了一副薰香,凡是美人走過或安歇之處,「香氣沾衣,歷年彌盛,百浣不歇,因名『百濯香』」。洗過一百次還能留下芳香。類似這樣的對香的想像,在古籍中比比皆是。那正足以證明香的無限魅力。難怪法國哲人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78)會說:「嗅覺是想像力的感官」呀!
值得一提的是,薰香不是只有中國才有的習俗。傳統阿拉伯人將香爐放在長袍裡,面紗下,或放在木架下薰衣,和中國非常相似。創造博山爐的丁緩,也發明了「被中香爐」,又名「被褥香爐」。顧名思義,可放在被褥裡薰香而不怕打翻著火。這個薰爐應該是漢武帝時代就有的。司馬相如(B.C. 179-118)的《美人賦〉裡有「金鉔薰香,黼帳低垂」的句子。根據《漢語大字典》的注解,鉔是金屬製的球型薰香器,「中鏤空,內置燃燒香料的盂或提爐,以活軸和機環與球壁關聯,球體雖轉動也不至傾覆」。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完全符合丁緩被中香爐的運作原理:「為之機環,運轉四周而爐體常平。」唐代有金銀球形香爐,《金瓶梅》裡提到放在被窩裡薰香的銀香球,應該都是漢代金的後身。大陸市面上仿造的銀香球,比比皆是,但只能懸掛而不能平放。
芳香文化裡,香的材料固然重要,但是香的器皿也不可少。而且隨著芳香文化的發展,薰香的香具早已從實用的工藝演變成了一門精緻的藝術。它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用來焚香,一類用來盛香。其中名目繁複,變化多端。焚香是人類使用香料最古老的形式之一。花草,枝葉,樹皮,根莖,種子,樹脂等等,都可拿來直接燃燒以產生香氣。這也是為什麼英文裡的「香水」perfume來自拉丁文,字面的意思是「透過煙霧」,原泛指任何香氣。
隨著香水工業的發達,現代女性很少佩戴香囊香袋。玻璃,水晶或瓷做的香水瓶幾乎取代了荷包和香薰,琳瑯滿目的香水瓶也成了很多人收藏的對象。因此,我特別樂於看到像粘碧華和林芳朱女士兩位臺灣藝術家的香品:前者的「鐵網珊瑚荷包系列」是仿古的中式荷包,重現精緻的繡工和美麗的造型;後者設計的「精油玉瓶項鍊」則以中國式的古典,搭配西式的芳香用法,另闢「中體西用」之蹊徑。
這種芳香文化的差異是否也有科學的解釋呢?原來,西方人的腋下汗腺遠比亞洲人發達,出汗多,體味濃,必須依靠香水或古龍水來掩蓋。根據科學家的說法,東亞民族中,日本人汗腺較發達,中國人次之,韓國人最不發達。一般說來,西方人一兩天不洗澡,體味就讓人受不了。西方文明史上,沐浴習俗和芳香文化之間一直存在著密切的關係。古希臘和羅馬人都好享受沐浴,包括三溫暖和精油按摩。尤其是羅馬的公共澡堂,可容納三百到一兩千人,頗為宏觀。羅馬帝國滅亡後,基督教曾禁止人們上澡堂,認為它傷風敗俗。此外,很長的時間內,由於顧慮疾病的傳染,洗澡並不普遍。基本上,十九世紀以前的歐洲人很少洗澡,一般一年只洗兩次而已。歐洲香水業的發達,可能跟此不無關係。
經過了幾千年的演變,薰香早已從宗廟祭祀的焚香發展為生活美學的品香。晚唐已有所謂「鬥香」的雅會,宋代更為講究:「焚香必於深房曲室,矮桌置爐,與人膝平。火上設銀葉或雲母,製如盤形,以之襯香。香不及火,自然舒慢無煙燥氣。」(陳敬《香譜》)。宋詩宋詞裡有大量寫香的作品,再晚的明清小品更不乏品香的描述。明代屠隆(1543-1605)的《考槃餘事》列舉焚香之樂:「物外高隱,坐語道德,焚之可以清心悅神。四更殘月,興味蕭騷,焚之可以暢懷舒嘯。晴窗塌帖,揮塵閒吟,溫燈夜和圖書
讀,焚以遠辟睡魔。謂古伴月可也。紅袖在側,密語私談,執手擁爐,焚以薰心熱意。為古可助情也。做雨閉窗,午睡初足,就案學書,啜茗味淡,一爐初熱,香靄馥馥撩人,更宜醉筵醒客,皓月清宵,冰弦戛指,長嘯空樓,蒼山極目,未殘爐熱,香霧隱隱繞簾。」受到中國芳香文化影響的日本香道,稱品香為「聆聽香」,那意象彷彿又引領我們進入象徵主義的神祕境界。
晚唐詩人李賀的〈神絃〉開頭說:「女巫燒酒雲滿空,玉爐炭火香鼕鼕。」鼕鼕是擬音詞,形容鼓聲。詩人卻用此聽覺意象來比擬嗅覺。這種手法讓人聯想到千年後的法國象徵主義。象徵主義以自然世界為精神世界的投射,視感官經驗為心靈視野的索引。所謂的真實,並非自然天成的,而是藝術精心的創造。以波特萊爾的〈黃昏的和諧〉為例:「每朵花氤氳浮動,像一爐香篆。」他將花朵比喻為香爐,以工藝品來定義自然,打破過去的美學傳統。在技巧上,象徵主義擅於揉合多種感官意象,讓它們交錯應和,營造玄奇迷人的氛圍。因此,在象徵主義詩歌裡,嗅覺——作為人類最神秘的感官——成為一新的意象泉源。波特萊爾的〈應和〉是個最好的例子:
香也可以塞在枕頭裡當香枕用。中國有悠久的藥枕傳統,雖然藥枕未必是香枕,香枕則可以同時具備藥枕的功效。長壽的南宋詩人陸游(1125-1210)一生喜愛的菊花枕,就既是藥枕也是香枕。詩中有云:「昔年二十時,尚作菊枕詩。采菊縫枕囊,餘香滿室生。」直到老年,他仍自製菊花枕,有詩為證:「采得菊花做枕囊,曲屏深幌悶幽香。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偶復采菊縫枕囊淒然有感〉)。我們不知道當年陸游和表妹唐琬是否共枕菊花枕,但是詩中將青春時光的「幽香」和此時此刻的「斷腸」對比,借由香枕表達一份深刻的寂寞與思念,應該跟愛情有關。此外,具體的年份(四十三年)可能指涉當年愛侶被拆散的時間。果真如此,詩人欲訴無人的斷腸,當不止於此時此刻,而是一份持續了近半世紀的痛了!
有的香味新鮮如兒童的肌膚
柔和有如洞簫,翠綠有如草場,
——別的香味呢,腐爛,軒昂而豐富,
具有無極限的品物底擴張,
如琥珀香,麝香,安息香,篆煙香,
那樣歌唱性靈和感官的歡狂。
(戴望舒譯)
焚香最早的用途是宗教性的,因為在所有古老的文明裡,焚香都是祭祀中的一環。中國最晚到西周時代已有祭天的儀式,稱為https://m•hetubook•com•com「禋祀」,也就是芬芳之祭,以香煙祭神的意思。當猶太教領袖摩西和他的族人被逐出埃及時,隨身帶了八種焚香的香料。直到今天,焚香仍是天主教彌撒,晚禱,賜福等儀式的一部分。其他如西元前十六世紀古埃及的人面獅身像,石芬克斯(Sphinx),上面篆刻的文字也提到焚香。至於古印度,焚香既表現對神明的虔誠禮拜,也有助於打坐時的清靜入定。通過佛教,印度的香文化對中國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它甚至反映在中國的語言裡:很多佛教語彙都帶有「香」這個字,諸如香火,香客,香案,香錢,香偈等,可見焚香在佛教傳統裡的意義。中國本土的道教也講究焚香,煉丹修道都少不了它。陶弘景(456-536)是南朝齊梁時代道教茅山派宗師,也是名醫學家。他的母親夢見天人手執香爐而來,因此有孕。這雖是一則神話,卻反映了焚香在道教中的崇高地位。
其實,盛香的容器不需要名貴,也不一定到店裡去買,手邊就有很多現成的材料。自己動手做個盛香器,豈不更有情趣?這裡提供一個簡單的方法。找一個透明的玻璃罐(任何裝食品的瓶瓶罐罐都可以),選擇幾種香料,分次小心地倒入其中。一層層的香料,各有各的顏色,形狀,質地,視覺上就很美。至於蓋子,講究一點的話,不妨按照蓋子的形狀大小,剪一塊布料,拿一塊薄薄的棉花,上面滴幾滴香油或塞一點香料,放在布的反面,將布包住蓋子,用膠水將它沿邊黏好即可。選擇的布料不同,香罐的「味道」也不同。如果用的是碎花棉布,香罐就有樸素可愛的鄉村風味。如果用的是亮麗的綢緞,香罐就顯得高雅浪漫。蓋上時,香罐是個秀氣的小擺設。蓋子打開時,它釋放出幾種香料交互作用而產生的芬芳。不論床頭櫃,書桌,還是茶几上,擺上一個自己做的玻璃香罐,清芳怡人。
到了唐宋,薰香已成了人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上至皇帝,下至老百姓,都樂此不疲。一九八〇年代中國大陸很受歡迎的電視連續劇《三國演義》給我印象極深的是,凡是室內的場景幾乎都少不了大香爐的道具。這應該是可信的。漢代宮廷或官府裡已設置香爐,晉朝宮殿裡有「金鍍九尺麒麟大爐」。唐朝安樂公主的百寶香爐有二丈長,唐詩中提到的禦爐想必也不會小。大清早,禦爐已燒著香,把前來早朝的官員的朝衣都染香了。唐代賈至(718-772)的〈早朝大明宫呈兩省僚友〉描寫自己「衣冠氣染禦爐香」;同僚杜甫(712-777)的和詩用同樣的意象:「朝罷香煙攜滿袖。」(〈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即使在嚴冬,香爐也帶給早朝的官員一絲暖意:「紫煙捧日爐香動,萬馬千車踏新凍。」(施肩吾,780-870,〈冬日觀早朝〉)
和圖書至於盛香的方式就更多采多姿了。最簡單的是將乾燥花草盛在碗碟裡,加幾滴芳香精油,較能持久。至於中國傳統的香囊香袋,如繡荷包,鏤空金屬香囊,鏤空雕玉花薰,都美不勝收。西方也有香囊(sachet),布繡的,金屬,或陶瓷的都有。另一種常見的造型是球形或雞心形的陶瓷香薰(pomander),上面有鏤空的小孔及手繪的圖案,多半是少女或花卉。西式香囊裡面裝的或是花草香料,或是一枚沁了香油的棉花球,效果是一樣的。無論是中式還是西式,香囊可以當項鍊或配飾掛在胸前腰際,可掛在房間裡,放在衣櫃裡或抽屜底層(中國還掛在床的羅帳四角),既能薰香又有裝飾作用。中西傳統的一個差異是,中國古代,男女都可配戴香囊,但是在西方只限於女性。宋代洪芻的《香譜》記載,東晉大將軍謝玄(343-388)常戴紫羅香囊。他的叔叔謝安(320-385)不歡喜又不便說。有一天他用戲賭的方式,把謝玄的香囊贏來,當面燒了它。謝玄心裡有數,從此不再戴香囊。其實,中外名人,從皇帝將相到文人雅士,愛香的不在少數。只是用的形式不同而已。
焚香的非宗教性用途很廣,除了醫學的實用價值,美學的意義也不容忽視。以薰香為目的的焚香器皿千變萬化,端賴香的形式而定。最早的造型是香爐。爐(或鑪)這個名稱,根據歷代香譜的說法,最早見於《周禮》,至少周朝晚期已有,本泛指任何盛火的器具,其中一類是香爐,又稱薰爐。薰爐可用任何非燃性的材料製成,如金屬,陶瓷,玉石一類。金屬製的薰爐統稱金爐,雖然的確有純金薰爐,多為皇親貴冑所享有。西漢時,經由香路,阿拉伯和地中海地區的香料得以傳入中原。加上兩廣海南領土的開拓,經由貿易與南洋地區的廣泛接觸,不但豐富了香料的種類,而且使用的方法也開始多元化。芳香文化因此得到長足的發展,焚香也不再限於社稷祭祀,而開始進入日常生活,流行於貴族階層。
焚香的生活化反映在第一座非祭祀用的薰香香爐上。西漢時,長安工匠丁緩發明了九層博山爐。「博山」指海上三座仙山:蓬萊,方丈,瀛洲,上面「鏤琢奇禽怪獸,皆自然能動」,下面的托盤象徵大海,貯湯蒸香,海氣氤氳。《武帝外傳》記載博山爐是西王母送給漢武帝的。雖不可信,卻反映了漢魏以來崇尚道家思想,嚮往長生不死的潮流。這點從香爐上鏤刻的意象也可得到印證:「仙山奇境,仙人遊蹤,飛禽瑞獸。」都和道家思想有關。臺灣學者劉靜敏稱它為幻化之境的象徵。博山爐出現在歷代詩歌裡,從南北朝的「博山鑪中百合香,鬱金蘇合及都梁」到南宋辛棄疾(1140-1207)的〈臨江仙〉:「博山微透軟薰籠。」可見它已成了普遍的室內陳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