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蜘蛛網,在我那石器時代的洞穴裡也有很多。這業已是一個極其古老的行業了。
自《叢林感覺》以來,王宣一所寫的大抵是一些微小的,甚至是瑣碎的都市的故事。從題材內容到形式,沒有太大的波瀾,總是平平淡淡的。都不是一些聳動的題材(如殺人分屍、悲壯的帶血的外遇、腐敗的政客的性生活、同性狂歡、家國寓言……),而是都市裡庶世男女日常裡經過理智處理的悲歡;其書寫形式也和時下流行的各種時新的「特技」了無關涉,沒有對小說的形式施以扭曲壓縮絞碎剁爛等酷刑,沒有施虐,只是老老實實的娓娓道來。語言詞彙的選擇,也見不出雕琢的痕跡,她的小說語言沒有強烈的感覺性(不論是抒情還是色彩),這樣的產品,可能的直接的危機,是被讀者忽略——因爲從內容到形式,它都不設有喚起讀者好奇心的裝置。不以讀者的好奇心爲誘,也不訴諸情感,最後剩下的,幾乎就只是訴諸那個族類的共同理解和感覺。不知道hetubook•com.com作者有沒有意識到,如果眞是這樣的話,那她其實對可能的讀者做了頗爲狹隘的選擇,甚至可以更爲極端的說:是那些她小說中的角色,和那些角色同類型的人,及他們身邊的(了解他們的)人。至多再加上那些願意了解這些微渺心事的小衆。換言之,它其實也拒絕了讓小說作爲小說在商品世界裡消費,而把所書寫的當眞。以技藝和裝置上的種種捨棄來確立小說本身的眞理宣稱,似乎是一句這樣的話:「眞的,有這麼一個故事,可是它並不聳動,你如果願意聽的話我可以……。」在這樣的故事裡,還可以聽到一種聲音,那就是沉默,並且是屬於中年人的沉默——隱藏作者以一種聆聽的姿態,置身故事場景裡的一個角落,耐心的織就一張微小的網。它的風格特徵,不妨斷章取義的借用作者〈永恆之湖〉中的話,是「好像不由自主的就掉入她所營造的那股氛圍中,沒法放肆的……她(卻)是拘謹的,而……這拘hetubook•com•com謹似乎並不勉強」。這樣的作品的魅力,便是不易察覺的,中產階級拘謹的魅力,似乎是該階層的教養和某種常態性的顧慮、習慣性的過度謹慎所造成的——似乎見不著太多自我的成分。它先天的被某種她可能一直都沒有察覺的「氛圍」所制約,就這點而言,這樣的小說或許恰如其分的表徵了它所寫的那個平淡的世界。然而它的限制也就在這裡:對於不習慣老實的讀者而言,它太老實了。
眞正的困難或許在於我並不了解台灣的都市,或者更直接的說,對台北都市沒有太多的感情,以致不願意去同情的理解它。最後這一點令我面對王宣一的小說時感到一無可名狀的困難。我不了解是怎麼樣的機緣令她想要動念找我這個厭憎都市的異鄉人爲她的集子寫序,只能當做是一個考驗那樣的接受下來,而後搜索枯腸。王安憶說「都市無故事」,而我面對的,卻正是都市的故事。在我文化廢墟的洞穴裡,充其量,只能談談閱讀後的和*圖*書一點非常個人的感覺罷了。
最近恰巧參與了一個文學獎小說組的複審,是第一次,但我想恐怕也是最後一次吧。讀了不少令人感覺沮喪的作品,因其單薄及粗糙;更不可思議的是,其他的委員竟可以從那些作品中尋出種種的長處並爲之侃侃辯護——即使是存在著顯明的敗筆。大體是一些所謂的新題材——諸如網路、同性戀、青春的夢囈或至少是以都市爲場景的,所謂的都市的感覺和情緒。如果都市生活的貧乏可以作爲小說貧乏的理由的話,那我想,我大概眞的是落伍了,失去爲那些作品辯護的能力,其實也就等於失去了作爲評審的資格,還不如回到自己的洞穴,去寫自己那石器時代的小說。
作家大抵可以說是織著網的蜘蛛。魯迅的網,是鐵絲似的強韌冰冷和堅硬;張愛玲的五彩斑斕,絲細華麗如織錦;朱天文的滿綴乾花香草,像織布鳥的巢;朱天心的像糞克螂的營養球,材料是都市廢棄物,沉重多聲音;張大春的特技,企圖織出這一族類的各和*圖*書
種網,一般八卦形的倒是少見,如魚簍形的、麻花形的、流籠形的、水下蜘蛛的地下室,一個壁鐘的所有齒輪、埃及的法老墓中廢棄的迷宮,還有一種風中蜘蛛的斷線術:張貴興的叢林蜘蛛,藉雨林物象而顯形;李永平的因網著中國古瓷碎片而沉重的被拖曳,帶著喘氣聲;而王宣一,正如她〈蜘蛛之夜〉中,都市屋宇牆角,默默不起眼專注的織著自己的網的那隻老實而易被忽略的蜘蛛。
之前的週末,遠赴東華去參加一個座談會,談到寫作者經驗的限度,及掌握了文學成規之後,依賴於技術而造成的作品虛假的問題,卻受到了同座詩人的反駁;他們大抵是認爲,想像力可以解決一切的基本問題,而發展寫作者獨一無二的個性,也並非難事——只需要想像力。在一個過度複製的時代,只怕連經驗都已然是複製品,更遑論想像力。有點感傷的想起,我所關切的,大概是一些前現代——甚至是鐵器時代——的議題。
以上是一些銅器時代的看法,不敢言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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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hetubook.com.com在作家的作品裡,幾乎總是可以找到它對自己的反思與批評。王宣一這些小說本身便提供了一些頗佳的隱喻,如都市陽台上卑微的活著然而卻是必然會枯死的各種「水土不服」的樹(〈樹〉),被局限及封閉,隱喩著困鎖的感情與敍事;〈蜘蛛之夜〉中出現於角落、容易被忽略的蜘蛛網,更是作者風格具體而微的表徵。如果說芥川龍之介的〈蜘蛛之絲〉中的蜘蛛之絲是溝通此岸與彼岸的救贖之絲,而王宣一小說中的蜘蛛之絲,大抵卻是此岸的,然而卻也和拯救有關——疲怠的庶世中的小小希望和愛,希望的微光閃爍於蜘蛛之絲中暫留的晨露。雖然尙沒有上升到宗教的飽滿或浮誇,卻給她的世界保留了希望,這樣的姿態,說明了作者對作品中的角色是有感情的,對待他們一如陽台上的樹。
黃錦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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