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西山逸士二三事

凝陰覆合,雲行雨施,神龍隱見,不知爲龍抑爲雲也。東坡泛舟赤壁,賦水與月,不知其爲水月爲東坡也。大千詩畫如其人,人如其畫與詩,是耶?非耶,誰得而知之耶?
是耶?非耶?已無從起心畬而問之矣。我曾與大千談到心畬的捷才,他也佩服,因說昔年同在日本時,他新照了一像,心畬看了,就立刻題了一詩:

寥寥六十來字,超脫渾成,極切合大千氣度。尤妙者,所謂「是耶非耶」語氣,好像是受大千的題語而觸發了靈感,因大千是册最後畫的是他日本侍兒山田女史的像,題云:
溥心畬先生的畫首次在北平展出時,極爲轟動,凡愛好此道者,皆爲之歡喜讚歎。北宋風格沉寂了幾三百年,而當時習見的多是四王面目,大都甜熟無新意,有似當時流行的桐城派古文,只有軀殼,了無生趣。心畲挾其天才學力,獨振頹風,能使觀者有一種新的感受。
滔滔四海風塵日,天地難容一大千;
恰似少陵天寳際,作詩空憶李青蓮。
和*圖*書
這樣眞情流露,感慨萬端,不特看出他兩人的交情,並且透露了他兩人以不同的格調高視藝壇的氣概。我想他這種感情,必是久蓄胸中,一旦觸機而發,絕非偶然。可悲的,大千投老歸來,心畬竟先返道山,正如少陵所說:「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了。今則兩人俱歸於寂滅,而心畬逝世且二十年,墓木拱矣。其門弟子方集作品展覽,以爲紀念,余寫此回憶,雖平昔瑣屑,實深懷舊之感。
我與心畬第一次見面,是在北平他的恭王府,恭王府的海棠最爲知名,當時由吾友啟元白兄陪我們幾個朋友去的。王府庭院深沉,氣派甚大,觸目卻有些古老荒涼。主人在花前清茶招待,他因我在輔仁大學與美術科主任溥雪先生相熟的關係,談起話來甚爲親切。雪齋是心畬從兄,這兩位舊王孫,同負畫苑盛名,兄清癯而弟豐腴,皆白皙疏眉,頭髮漆光,身材都不算高。
前所乞借孫淵如「續古文苑」中有「雲居寺」中漏抄兩句,乃元和年范陽縣丞吉逾詩,其詩曰:「到此花宮裏」云云。務請分神將此全首https://www.hetubook•com.com抄示,弟因作筆記錄至此條,見少二句,大爲窘急。

承惠佳刻,鐵筆古雅,損益臣斯之璽,追琢妾趙之章。筆非五色,煥滄海之龍文;石不一拳,化崑山之片玉。永懸此賚,敬奉蕪函,既致繾綣,靡深仰止。
我只爲他刻過四印,兩名字小印外,一「義熙甲子」,又一「逸民之懷」,前者他比迹陶公,後者似用王羲之語,十七帖中:「吾爲逸民之懷久矣,足下何以方復及此?似夢中語耶?」羲之此語雖不知對何人所說,然可體會的是羲之的喪亂意識,若參之晉書羲之傳中與殷浩書,更覺得此語之沉重,然則心畬與羲之有同感耶?
他要我爲他刻印章,我這刻工並不高明,他的謝簡卻極典雅,信手拈來,居然六朝韻味,若在皇帝時代,定是「書記翩翩」的人物,這不過是心畬文學方面的另一本領。如:
一九八四年四月
畫成既題署,侍兒謂尙餘一頁,興已闌,手亦倦,無暇構思,卽對影爲此,是耶?非耶?靜農何從而知之耶?hetubook.com•com


後來我又在那家店裏,收了一幅山水小品,舊高麗紙,元人筆意,蕭疏有致,維鈞看了也以爲是一幅好畫。不意兩三天後,我在那家店裏發現了同樣的一幅,爲之奇怪,我買的難道是膺品麼?於是我請袁珏生先生鑒定,珏生名勵準,前清翰林,名收藏家,所收古墨尤知名海內。此老當時在輔仁大學美術系講授「書畫題跋」,我將畫帶到教員休息室,他一看就說是心畬的眞蹟,並說心畬喜歡一張稿子畫上兩三次,這樣的事,當他在臺時也證實了。以現在觀念看來,如此「拷貝」有什麼價值?我想,他大概以筆墨爲主,構圖並不重要。如倪雲林的畫,並看不出什麼高山峻嶺,又如古人作品往往題曰仿曰臨,卻不減其流傳的價值。雖然如此,心畬的精品,沒有不可以看出他的匠心的。至於他自以爲遊戲之作如「西遊記」圖等,意趣横逸,想像力之高,則是前無古人的。
心畬渡海來臺,我們始相見於臺大外文系英千里兄的辦公室,道途輾轉,不慣海行,頗有風塵之色。和-圖-書我陪他參觀中文圖書館,甚是高興,以爲不意臺灣孤懸海外,居然還有這麼多藏書。我告訴他這些書都是福州龔家烏氏山房的收藏,早年臺灣帝大買來的,他笑着說:「這不失爲楚弓楚得。」後來他便時向我借書,如來信云:


當時我還收了一幅仕女圖,像是紅葉題詩之類。另一幅友人名之爲歸隱圖,一高士在驢背上斷流而渡,一琴童岸上看着發抖,神情畢現。這一小品,曾經給他看過,他笑着說:「境界還好,筆弱些。」

約在甲午春夏之交,大千兄在日本帶給我一本他畫的册葉,甚精。他聽說了,急於要看,因告訴目寒兄,後日同在某家宴會,務必帶去。屆時我帶去了,他坐方桌前,正爲一羣人寫字。看我來了,就放下筆,欣然將册子接去,邊看邊讚賞。翻到最後空葉,拿起筆來便題,不曾構思,便成妙文:
魏書王粲傳云:粲「善屬文,舉筆便成,無所改定,時人常以爲宿構;然正復精意思,亦不能加也。」王粲這樣的捷才,後來雜書,亦有類似的記載,而我生平所見到的,只有心畬一人如此。有一天晚上,我在他m•hetubook.com.com家,正談話時,有人拿了一張藝術大照片,請他題字,他拿起筆來卽刻在上面寫了一首七絕,詩意與照片上面的景物,非常切合,當時使我一驚。

他的潤筆在北平琉璃廠肆固然是居第一位,而後門大街小書畫店,也偶有他的作品出現,其價值自不同於廠肆。據說這都是他家的傭人流出來的,因爲他的恭王府距後門大街甚近,傭人們與後門的店商,難免都有往來的。一次吾友常維鈞兄在這家店裏看到一小捆心畬寫的對聯,維鈞選了兩副,米襄陽的筆意,極佳。等我去時,剩下的只有成親王體了,我買了兩副,定價不高,每副兩元。所有題款卻非儒,也不是心畬或西山逸士,而是「仲衡」兩字,下鈐「省心堂」小印。「仲衡」是他早年的字,後因京劇有一名演員叫「郭仲衡」的,他就不用了。
未接清誨,良深馳想,以儒之簡出索居,離於益友,不得聞過,殊深惕懼。今欲有所述著,敢煩在臺大圖書館,倩生徒一察。書目謹列於後,願次第借觀,當早奉璧。又曾在本館中,見有晚笑堂畫傳,木版二册一函,記在地室書架上,請先檢借爲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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