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輔仁舊事

朱師轍先生字少濱,是清史館纂修而在輔大兼課的,少濱是「說交通訓定聲」作者之孫,其祖駿聲先生在清道光年間爲音韻訓詁學大師,而少濱之學偏於史。清史稿一書他是始終參與其事的,當十七年北方時局紛擾時,館中任校刻者某,將史稿竊名、增改、刊行,私運成書至關外,事後發現,再由少濱抽改修正,然後發行。少濱因撰「清史稿關內本與關外本異同」一文,詳述此案經過。少濱爲人謙恭和易,乾瘦短小,說話滿口鄉音。
昔年在北平輔仁大學時,英千里先生約我到他家看嚴幼陵(復)先生的手蹟,嚴先生與千里的人歛之先生是好友,所以他們家保存了一小竹箱子之多。其中還有馬相伯先生與劍之先生的信,我約略的看了幾封,都是商討如何創辦公教大學的事。有封信說:學校成立了,你我兄弟都不能擔任校長的,因爲都老了。我雖不能背出原信,但是相老用了兄弟一詞,我的印象很深的。
我是十八年入輔大爲講師,二十年七月改副教授兼秘書,九一八事變後北平震動,我因全家都在北平,母親又想念南方的弟妹,也就於九一八次年回皖了,從此離開了輔大。沒有想到,四十餘年後以退修之年又回到輔大。今値輔大五十周年紀念,回憶當時諸先生,也不過四十多或五十多的年齡,而歲月推遷,都成了古人。雖然,人生有涯,人類文化則進展無窮止,今日輔大的成就,已非昔年「蓽路藍縷」的情形可比,現在我所記的,不過是建校時的點滴而已。
一九七九年十月
輔大設有美術系,在北京各大學是創舉,惟偏於中國美術,不能與北京藝術專科學校相比的。系主任是溥析,滿清皇族,且有貝子爵位。溥字雪齋,與心畬先生兄弟行,同以書畫名。當輔大當局與他有了接洽時,先來學校看看,那時我是校長秘書,陪他看了各部門。偶然經過教室廊外,看見學生坐滿教室,一人站在臺上和-圖-書講話,他忽然偏過頭來問我:「這是幹嗎的?」可是下學年開始,他也就參加這種生活了。雪齋同心畬一樣,是全能的畫家,山水、人物、花卉,乃至畫馬。後來羅馬教廷代表剛恆毅主教離華時,學校送他的紀念品便是雪齋畫的剛主教像,陳校長題記,介紹畫者的家族與其藝術。歐洲人重視藝術,更重視貴族,想剛主教得到這幅畫像一定以爲名貴的。這幅畫是中國園林高士的布局,鬚眉顏色,既然逼眞,而神情蕭散,又有道氣。雪齋同我說:這幅人像,在他確是創製,要是早年沒有學過畫馬,卻不能將人畫得有神采,因爲中國畫沒有人體寫生,只有學畫馬要從寫生入手。當時系中有位講師陳緣督先生,畫路也甚寬,偶然畫過幾幅聖母像,大受人歡迎。後來有本系畢業生陸鴻年君,頗致力於宗教題材的人物畫,卽以此得名。
史學世家柯昌泗先生在史學系任「歷史地理」這不是當時各大學普遍開的課,因爲研究這門學問的人太少的關係。昌泗字燕舲,其尊人卽「新元史」作者園老人。燕舲記聞浩博,天資極高,不僅精於「歷史地理」,於商周銅器,亦有研究,拓本收藏也多。但此君喜歡作官,入輔大以前在山東作過道尹,後又參加察哈爾省政府作教育廳長。七七事變後,我隔在北平,一天下午同兼士師在中山公園座,遇見了他,空談一陣時事。
在美術系教篆刻書法的陸和九先生,以玩「黑老虎」知名於廠甸,收藏拓片多而能鑑別,偶見其有碑版的考證文,但他的收藏未見編有目錄。他寫趙撝叔的書法,能够亂眞,他刻印卻不是趙派。篆刻是他的家學,他曾送我一本他先人刻的「介石山房印景」袖珍本,縱十公分,橫六公分餘,内皆小象牙印,篆文小者比今六號字還小,扉葉紀年「同治壬申七月篆刻」,爲一八七二年,距今已百餘年了。陸先生自言是蒙古皇族,元初因宮庭之難,逃到湖北,逐落籍沔陽爲民。梁漱溟先生同他一樣,m.hetubook.com.com也是蒙古人,也是我聽他自己說的。
兼士先生原是北京大學教授,但他的時間與精力用在輔大最多。當時輔大有一編譯部,中英文各居其半,兼士先生主編了「廣韻聲系」,現在本校任教的李維棻君曾參與其事。維棻說:他是經常來到編輯處,指導他們工作的。他還提倡在中文系設一特別講座,請校外學者專題演講,時間若干周不定,而以一個專題結束爲止。二十一年起,首次由周作人先生講「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主旨從公安竟陵以降,「言志」與「載道」兩大源流互相消長,直到五四後的革命文學。學生鄧恭三君筆記得很好,於是就印成了一本小書,兼士先生題簽。一度很流行,因爲可以看出他對新文學發展的見解。
十八年秋,輔仁大學成立了,校址暫在舊濤貝勒府,不算大,頗有園林之勝。劍之先生已逝世三年了(一八六七——一九二六),校長是陳援庵先生,不是天主教而是耶穌教,天主教居然從教外物色校長,甚是開明。開學前,校長在濤貝勒府宴教職員同人。眼前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他們眼中最年青的是千里與我。我是援庵先生的學生,他約我爲輔仁的講師,出我的意外,當然是我的幸運。
這一新興的大學,主要教授多未從其他大學物色,而是從大學範圍以外羅致來的。因爲援庵先生居北平久,結識的人多,一旦有機會,也就將他們推薦出來。如國文系主任余嘉錫先生,現在都知道他的博學,是一位嚴謹的考據學者。援庵先生序「余嘉錫論學雜著」,關於余先生治學精神與成就,介紹甚詳,足供學者參考。他原是前清舉人,在北京作過官,自己說是六品小京官。他面孔白皙,黑黑的八字鬚,步履穩重,不苟言笑,給人的印象,嚴肅而有官派。但是同他談過幾次話後,便知他是平易可親的。據說他少年時受的是古板的家庭教育,所以使他的態度拘謹。他中年喪偶,爲了兒女,不再續娶,因爲他自己受過繼母和-圖-書的痛苦的。
我現在回憶這幾位先生,同時也想到,若按照現在大學教員任用條例,不經審查,沒有教學資歷,或者學位等等,絕不可能登上大學講臺的。可是六七十年前舊京的文化背景,自有它的特異處,那裏有許多人,靠着微薄的薪俸以維持其生活,而將治學研究作爲生命的寄託,理亂不聞,自得其樂,一旦被羅致到大學來,皆能有所貢獻。
南京教育部首次派了六位專員,來北平視察公私立大學,到了輔大,凡所要看的,立刻就提供出來,使他們大爲驚訝。原來每一學生成績種種都用卡片記錄,臨時需要,一檢編號便得。現在這種卡片的用法,已不足爲奇了。當時輔大學生約千人,不算少,北京大學學生也不過三千人。輔大註冊組只有組員兩人,主任一人,用科學方法使之井井有條,可是一般大學註册人員要達十餘人之多。
我所知道中文系的書籍,先是買了天馬山房的藏書,馬夷初先生的,馬先生以研究諸子名,故天馬山房的諸子書有許多難得的版本。平日收書,除當代學術著作外,則以張之洞「書目答問」爲範圍,這是最有系統的,當然出於陳校長的主張。「書目答問」印行於一八七五年,距輔大買書時不過半世紀,竟有若干書買不到了。這未必是因其書的學術價值被淘汰,而是因爲原版毀失了,既非暢銷書,書坊也就沒人再刻了。
數學教授常福元先生,圓臉長鬚,肥短身裁,步履從容,而和藹可親。他是天文學家,半生都在天文臺任事,也任過臺長。援庵先生研究中西回曆時,曾請他先作一「回曆歲首表」再以回曆歲首求中西曆的年月日,據此以知中西回年的比年。當義和團起事時,他還是讀洋書的少年,因爲有二毛子嫌疑,從北京逃到天津,竟被擒住了,令他穿過兩隊奇裝的士兵執刀架成的甬道,再經大師兄看香火,別善惡,居然放行了。事後自己發現一條小手絹上還繡了兩個英文字母,這要是被搜查出來,準沒命了。逃出天津,又遇https://m.hetubook.com•com到黑店,牆壁上,赫然兩隻血手記,所幸子然一身,店小二放過了他。這些事,他談起來繪聲繪色,聽者亦如身臨其境般的恐怖。可是此老更善說笑話,警策而有含蓄,使你笑了以後還有餘味。
史學系主任張星烺先生,字亮丞,原是在德國學化學的,歸國後,好像一度在膠濟路任事,因患嚴重的肺病,卽在青島養病。多年養病期中,放棄了化學,從事中西交通史研究,曾有「中西交通史料彙編」一書,由輔大爲之印出。他學問的轉向,想是受其尊人相文先生(一八六六——一九三三)的影響,相文先生是早年地理學的倡導者,有「地學叢書」等著作。亮丞先生因病的關係,不到四十歲,鬚髮皆白,面孔又異於常人的紅潤。一次他搭膠濟火車,沒得坐位,張宗昌的兵看他那樣的老,居然讓坐給他。援庵先生喜拿這事向他開玩笑,說他鶴髮童顏,張宗昌的大兵都被感動了。史學系鄧之誠先生,字文如,我認識他時,他在北平某大報任主筆,又去南京交通部任秘書,後來才到輔大任教的,他後來任燕京大學教授,好像也是援庵先生推薦的。他先以「古董瑣記」一書知名,「瑣記」自題詩云:「雜家原異一家言」,是書引據甚博,不失爲難學高手。此外有「中國三千年史」「東京夢華錄箋」「清詩紀事初編」,臺北都可買到。「清詩紀事初編」有兩家影印,一家將「鄧之誠」改爲「鄧文誠」。
當時輔大經費,由一個修會負責,而不是由幾個修會共同支持的。學校行政組織,校長而外有一代表修會的校務長,由外國神甫擔任,專管學校經費的。因此修會當局,爲了學校開支,不免有不同的看法,在這種情形下,必需有人從中協調這一任務,從創辦起,就由以秘書身分的英千里教授擔任。他是天主教世家,天性忠厚正直,從小出國,在英國受大學教育,他深切了解大學教育的學術使命,可以說他是輔大中外當局最有力的助理。管理家庭生活的人,總不免注意於柴米的瑣事,https://m.hetubook•com.com但投資於大學教育裏,則不能將金錢與物質等量齊觀,千里折衝其間,都處理得極好。他有縝密的分析力,說話眞誠又有說服力,在不知不覺中他爲這一新興的大學做了不少的事。而他從不自炫,不居功,這一點最爲難得。抗戰時期,北平淪陷,更表現了他道德的勇氣。先是他獲得了羅馬教廷的爵位,他非常感動,他以爲這種爵位的授與,其人必有功於國家才配受之而無愧。他參加了兼士先生所領導的地下抗日工作,終於被捕,在日本憲兵隊受盡酷刑,然後長期監獄生活。他身體本來就不好,歷經折磨後,迄不能恢復,居臺灣二十餘年,室家遠離,心情孤寂,身體更加衰弱,以至促其天年。
鄧文如在「清詩紀事」序中說:「東莞倫明以書爲性命,專收清人集部幾備」。倫字哲如,也是由援庵先生引入大學任教的。國內專力收藏淸人著作的,不過三數家,要以他所收的爲最多了。他在北平數十年,日常出入於大小書坊。他想編續四庫全書,故齋名續書樓,這一弘願,當然不能達到,後來他的書歸了北京圖書館。他在前清是舉人,又畢業於京師大學堂。他還替人考中了兩名舉人,每名報酬三千兩銀子。這是他同我聊天時說的。他雖是制義文高手,到北京會試卻落第了,他在教員休息室,常被外系同事注目,光頭蔽衣,極不修邊幅,尤其外國同事知道他有頗多的姨太太,更不以爲然。
輔仁大學名稱的來源,由於歛之先生創辦的輔仁社,這是爲天主教人進修中國文史而設的。吾師沈兼士先生及舊京詩人郭琴石先生都在輔仁社講學過,故輔大一成立,沈郭兩先生都是教授。兼士先生與援庵先生是好友,兼士先生主持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時,曾聘援庵先生任導師,我就是他在研究所的學生。兼士先生始終任輔大文學院長,援庵先生曾休假一年,卽由兼士先生代理。琴石先生是前進士,名詩人,著有「忍冬書屋詩集」。劉半農先生是輔大首任教務長,學校向南京教育部立案,即由半農先生前往辦理的。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