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伯先生的古史研究

蔡元培先生爲是書寫序文時,曾舉出書中最精當的五點:一、中國有圖騰制,二、中國祀火的事蹟,三、中國曾有母系制,四、昭穆的更迭,五、堯舜的薦賢。此五點外,蔡先生並認爲「新穎的發見,明通的考訂,足以祛疑惑者尙多。」蔡先生之重視此書,可以想見。
玄伯先生是一位於中西史學極有修養的學者,博學弘通,而沒有泥古或趨新的偏見。遠在一九二四年,疑古的風氣盛行的時候,他便有不同的見解。他在「古史問題的唯一解決方法」一文中說:「顧頡剛劉掞藜兩先生所爭論的『禹的存在』兩造所引的書籍皆是那兩句,實不足以解決這個問題,還要努力向發掘方面走。」當時疑古運動,實不免專在故紙堆裏打滾,只是主觀的破壞而已。
這兩種方法,一種是社會學方法,一種是比較古史學方法。社會學雖然是一種比較新創的科學,但對現代原始社會的觀察,已經頗有可觀。人類種族雖有不同,進化的途徑似乎並不殊異。和圖書
玄伯先生這部書,實爲兩篇論文,一是「希臘羅馬古代社會研究序」,二是「中國古代圖騰社會及政權的逐漸集中」。首篇所以名爲序者,是玄伯先生將法國古鄭氏的「古代希臘羅馬社會」一書譯成中文後,爲這譯本寫的序文。寫此序時要將東西古代社會作一比較,提出了十個問題,結果此一序文中包括了十篇短論,因此也就單獨成篇了。昔年蔣方震撰「歐洲文藝復興史」,求序於梁任公,任公的序文與蔣書的分量等,於是別爲一書,曰「清代學術概論」。任公這一故事與玄伯先生此序,頗爲相似,這倒是一有趣的事。
一九三四年玄伯先生將「希臘羅馬古代社會史」譯出後,鑑於人類進化的過程有共同的現象,不因地域種族而有所區別。「中西古邦制只係人類進化的相等階級,而不必由於種族之相同。」(中國古代社https://m.hetubook•com•com會新研序)站在人類進化史的觀點探討某一民族的原始生活與發展,這是科學的精神,也是現代學者應有的態度。玄伯先生寫「希臘羅馬古代社會研究序」時,便說明了他所用的兩種方法:
另一種是比較古史的方法,人類制度愈進化愈繁複,愈古愈簡單,亦愈相似。所以研究近代史用比較方法難,研究古代史用比較方法易。
玄伯先生來臺後,教授於臺灣大學歷史學系,復就是書,改訂補充,成「中國古代社會史」,以圖騰制爲初民社會起點,循此發展演變,而宗法社會,而邦國的形式,終至春秋後期各國階級的升降。此一鉅著,爲這門學問開闢了一條大道,其與考古學的發現,以及古文字學,古器物學的研究,都有所印證;其與人類學的關係,更不用說了。
這便是玄伯先生寫「中國古代社會新研」所用的方法。可是這兩種方法的運用,必須和*圖*書對於東西古代社會有深切的研究,才能貫穿橫通,略有小異,取其大同,以符合於人類進化的通例。不然,穿鑿附會,機械的使東西現象吻合,便歪曲了循人類進化的途徑的比較方法了。玄伯先生以弘博的學識,矜慎的態度,提出了十點足以作比較研究的,皆極爲精確,發前人所未發,皆吾人聞所未聞。如「釋主」篇,證明中國在木主以前,曾有「祀火」的制度,用火以代表祖先,與希臘羅馬印度等處相同。論語陽貨篇的「鑽燧改火」卽古人「改火」的制度,因爲「改火」,新者不與舊者相見,中間須停若干時,這就是中國寒食的起源。而這種「改火」制度,希臘羅馬古代也有,此又與中國相同。此外,謂中國之「姓」,卽古代圖騰結果。如鳳乃風姓的圖騰,鳳之雌曰凰,其時當母系社會,故稱其首領曰皇(凰),三皇風姓,便是證明。又如「詩言『厥初生民,實維姜嫄』,蓋后稷以上仍係母系社會,故詩人不詠后和圖書稷之父,只述姜嫄。」「母系社會的舅,卽母親的兄弟,對她家裏有極高的威權,現在澳洲美洲土人仍舊如此。所以古人稱異姓爲伯舅叔舅,是貴的名稱,亦係這種古代舅權的痕迹。」(釋生、姓、性、及其他)又如「希臘所謂禮記,實在包括中國的詩、樂、禮、易。韓宣子見易象與魯春秋而謂周禮盡在替,可見古代禮記包括易、詩、書、禮、樂、春秋而言。後來儒家所謂六經,實在不過古邦中的史記禮記。」(邦史邦禮及教育)如此勝義極多,吾人讀先秦古籍,往往習見而不解其意者,讀玄伯先生說,眞有啟矇發聵之感。
「中國古代圖騰制度及政權的逐漸集中」一文,則是專門討論中國圖騰制度及其蛻變。按圖騰說傳入中國,大概在十九世紀末,當時史學者亦有接受此新說者,然不見有專門著作研究中國圖騰制度之論著。玄伯先生此篇,關於中國古史上的所謂風姓、姜姓、姬姓、祝融八姓、祁姚姒商等諸姓氏,都能擘肌分理www•hetubook•com•com,依舊據說,解以新義,昔以爲荒誕不經者,原是古代人民活動的遺跡。既經證明中國古代文明發展會有過圖騰制度,則於中國古代史民族史以及人類史,都有極重要的關係。可是玄伯先生猶感不足,以爲是篇只具研究大綱,有些材料及地下蘊藏而未發現的,都不及採用。
玄伯先生的著作,體大思精,實非淺學如余者所能知,不過略書讀後的感想,以當追思。先生既爲斯學導夫先路,今後定有人步其踵武,以至發揚光大。
一九四五年我在四川白沙鎮時,對於北平學術界的消息,早已隔絕了。適有友人自北平出來,輾轉來到白沙,談及北平學術界情形,告以玄伯先生有一新著出來,名「中國古代社會新研初稿」,甚得史學界所激賞,吾師陳援庵先生並許爲必傳之作。我之知道玄伯先生有此一著作,卽從此時起,一年後也就讀到了此書。

一九七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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