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是人味,無情的人就沒有人味。這樣的怪物,可從人的名單中把他勾消。人味是一種精神上的香氣。一個有深厚感情的人,縱然面貌醜陋,也使人藹然可親,近之如嗅芝蘭。
有情和無情是我品人擇友的一個主要標準。人無錢、無權力、無地位絕不可恥,無才無學也都沒有關係;甚至無知,雖然可憫,也都無傷大雅,但是不能無情。因爲一個無情的人,隨時會作出殘忍的事情。與一個無情的人相處,使人感到如伴虎狼、鬼氣森森、背後時吹透腔的冷風。
人的生命如沙土,情是沙中之金。對一個人的評價,不但要衡量他的品格、功業和學品,同時要衡量他有多少眞情。
要辨明一個人的有情或無情,並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許多無情的人,爲了聲名也往往作些有情之事。例如許多冷血的政治人物,在機塲受歡迎時,也會扮着笑臉抱起獻花的女童親吻;一個富而不仁的財主,也會捐助慈善經費,這都不影响他們的無情。他們的心依然冷得使人發抖。
割掉一種感情,比割掉一塊肉要痛苦得多。人在割治疾病時,可注射麻藥鎭痛,但是割捨感情,並無麻藥可以鎮痛。肉體的痛苦,可以醫好,醫好之後,卽成過去。但是感情的痛苦,大部分無法醫治,成爲心頭永遠的創痛。有些感情的痛苦,也可以醫治,那就是救贖和補償。在托爾斯泰所著「復活」中的男主角湼甫勒道夫,爲了救贖對於女婢卡芝莎的始亂終棄,自動放逐陪她一起去到西伯利亞。直到她嫁給另一男囚,身有所歸,參加賀禮之後,他才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情是生命之光,無情的人必暗,從內心到行爲,像黑夜的老鼠,總是鬼和-圖-書鬼祟祟。
中國道家有太上忘情的話,這句話非常可怕。忘情的人可不受情之累。欲達此境界必須遺世獨立,然後才能齊物逍遙,清靜自得。可是它的最高目標只在成就一個私我,所以是小道,而非大道。同時這個塵世也無法遺得乾淨。一切出家人,無論僧道、神父修女也都要穿衣吃飯。
在世間犯有湼甫勒道夫的罪惡,欠下情債的人太多了。有幾個人會像他那樣,以大無畏的犧牲來償付情債呢?感情痛苦久了,就歸於麻木;麻木之後,就犯重複錯誤,於是成爲冷血無情的人。冷血無情的人,就憎惡感情。他怕眞感情,就像鬼魅怕見陽光。用感情的尺度來仔細觀察,人類社會中到處是鬼影幢幢。
對中國近代人物,我最神往的是梁任公。他自述:「年屆四十,歌哭無端」。唯有他痛快坦白的讚美「多血質、多眼淚的男子」。
在一個無情的人,視他人如草芥,把朋友當手段,情人變成慾人,妻子是合法的性具,子女是無可奈何的負擔。唉,說得太難入耳了。不過,社會上確有很多這樣的怪物。
我素來非常憎恨這個「唯」字。在思想世界裏,一切「唯」字號的思想,不管是唯心論,唯物論,唯生論,都是唯我獨尊的霸道意思,必須痛斥而厚非之;現在自己居然唱起唯情論來,未免有點自相抵觸。不過唯情論不是什麽政治上的主義,只是一種人生態度;並且也無意要求別人信從。
心腸所以軟,因爲有感情。自己有感情,別人也有感情。自己怕傷感情,也怕別人傷感情。因怕傷別人的感情,許多事感到不忍爲,在非爲不可的時候,每有醫生給人動手術的心情,戰戰和圖書兢兢,唯恐對方多流一滴血。
不可否認的,在這裏冒自己的大不諱、使用這個「唯」字,有些矯枉過正的偏激,毫無疑問是有感而發。
常言所說人有靈魂,在我看來靈是理性智慧,魂就是人的情意。一般人所迷信的鬼魂,所說的冤鬼,我看就是人在含冤賚恨而死,死得不閉目時那種割捨不得的情意。因爲是至性眞情,因此深入生者的心腦,會引起生活精神的晃惚。
觀察一個人有無感情,主要是看他對自己的父母妻子有沒有感情。凡是對父母妻子無眞情之人,他就不可能對他人有眞情。孟子說得好:「予所厚者薄,予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眞正使我痛苦的是感情的衝突。我的十字架,是用感情製成的。所謂感情的衝突,是爲了一種感情,必須割捨另一種感情。有如愛國之情與父子之情的衝突;某一個友情與另一友情的衝突。
情之爲物,是發光體,也是感光體。你對人有一分情,除非對方已墮落爲冷血無情之人,否則一定會有回應。付出之情,觸到對方的心,再由對方心裏發送出來,再觸到自己的心。這一感情的對流就是友情。這種感情的對流,是人生幸福的基礎。
一個幸福的人,不是擁有最大的權力,最高的地位,最多的金錢,而是擁有最多的友情。你眞情實意關懷着很多人,很多人就會關懷着你。你與每一個相關切的人之間,都有一感情的對流。這時你會感到人生像綻放的花卉,宇宙瀰漫着美妙、芬芳和永不沉落的陽光。
儒家所以高明,比一切宗教都高明,既不立神道,勸誘迷信;又不忍遺世獨立與鳥獸同羣;同時也不矯情、否定人的情慾,憑空樹立死硬的hetubook.com•com德目叫人信從。儒家的仁教,準情言理。「乍見孺子將入於井」時你不由得就去救他,既非爲了討好孺子的父母,也無暇計較此舉會博取社會的讚譽,而是出於當下的不忍之情。肯定這一點不忍之情、堅持和擴大下去,便是仁;該多簡明、自然、直截、順當。五四以來雖經「打倒孔家店」的風暴,但是今天自命儒家的人仍然不少。但是,這些人都要受考驗,他們心中的不忍之情,是死了還是活着,是清醒還是昏睡,在生活中是否實踐出來,還是空口騰說。因此,穿起長袍馬褂,每年按時祭孔人,並不一定與儒家相干。
有一次我曾失去所有的財物。戰時隻身離家在大學讀書,把作爲學費的全部財物,寄放在姑母家中。姑父是一個賭徒大烟鬼,他把那點財物都偷去掉了。當姑母含淚告訴我這件事時,我大約只呆了半分鐘,便立刻恢復了笑容,拿出手帕爲姑母擦去眼淚。那點錢和姑母的傷心相比,是太微不足道了。
情是人與人之間的電流。男女的愛情不用說,朋友之間,同儕之間,如果沒有感情貫串其間,就不能有精誠團結,工作會變成痛苦的折磨。唯有感情才能打開每個人的心扉,才使衆人同苦樂共悲歡,相忘於共同的事業。
由於儒家之道,以不忍之情爲起點,我這個唯情論者走入儒家門牆就毫不足怪了。我的獨語到此也該打住,再說下去就離題了。
好多年以前,農曆年期間山區木屋發生了大火災,幾千人在寒風腊鼓中無家可歸。各報紙都呼籲善長仁翁,慷慨解囊捐助救濟金。一份學生刋物也發起了捐款運動。有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她住在旺角,却在黃大仙的一所天台義和_圖_書學裏讀書。她父親是茶樓的夥計,每天只能給她兩毫子搭巴士。她爲了捐出一毫子,自己從旺角走到黃大仙。因此她遲到了,走進教室時她臉上流着汗,把手中握得濕潤的一毫硬幣,交給了老師。我曾寫了一篇短文,讚美她所捐的一毫子,是最聖潔的一毫子,每一個仙都是柔美的同情。反過來,那些有錢的紳士們,捐了五百塊錢,還要在報紙刊出四寸高的大照片。所捐的錢,究竟是同情的奉獻呢,還是自我宣傳的廣告費呢?
某些思想家,在品評人物時,慣用軟心腸和硬心腸這兩個標準,我雖然不是什麽人物,如果有人把我列入軟心腸的行列裏去,我會感到心悅誠服。
對於權力和地位,在我,如其說是貪求它們,不如說是憎惡它們。因爲這兩種東西都妨碍自己與人的感情。縱然你自己不以有權有位自居,可是所接觸的人則多不能免俗。世間沒有比虛假的奉承更使我噁心的事了。因爲它毫無眞情實意。
查考我平生的師友,我雖然敬佩他們的道德文章、才智能力,但是在我靈魂深處念念不忘的仍是他們那些有情的表現。中學時代有一位數學老師,曾爲我的頑忽功課當堂下淚;一位啟蒙老師,講授他所寫的祭母文、讀到「三尺孤墳,中天明月」時,不禁淚洒滿襟;都使我終生難忘。最近一天中午,赴一個朋友的約會。他臨離開寫字樓時,打個電話給太太,說了幾句家常話。事後他告訴我,這是他多年來的一種習慣,中午一定和太太通個電話,相叙半日不見之情。我不禁肅然起敬。
權力尤其可憎。權力是一把刀,它不能絕不傷人。如果你是一個單位的首長,爲了維持屬下的紀律,你必須督責工作懈弛的https://m•hetubook•com.com職員,有時要把犯重過失、無可原有的職員開革。督責和開革,都必要動手術,對於怕見血的人,都是天大的難事。尤其是開革一個人,想到他的自尊心被傷害,生活成問題等等苦痛,對軟心腸的人是嚴重的折磨。大概三國時的諸葛亮也屬於軟心腸的人,否則他在斬馬謖時不會揮淚。
在我,最大的痛苦,是感情的衝突。金錢、權力、地位、聲名這些東西,我不敢說毫不能打動我的心,在喪失它們時,毫不感到痛苦,不過非常輕、非常短暫。
前面說過,唱唯情論有點偏激,這是因爲鑒於有很多人蔑視感情卑視感情,無情的人越來越多。一般人卑視感情的理由是感情用事,足以壞事;感情泛濫,足以成惡。
至於聲名,我也相當的愛惜,但是它一旦與感情衝突時,我就毫不猶豫,棄之如糞土。因聲名是社會對你的評價,而感情則是心靈安寧的基礎。一個人要爲自己生活,不要爲別人生活。自己內心的和諧,比社會上的譭譽重要得多。我寧願作一個仰不愧、俯不怍,心舒體泰的無名小人物,不願作一浪得虛名的偽君子。
感情需要節制。有節制的感情,就昇華爲美,結晶爲藝術;或凝煉爲善,附麗於宗教、道德。可以說,情是善和美的根源和材料。無情之人或寡情之人絕不會有德。也終不會成美。因此善與美是情的凝煉、提高與擴大,而不是情的冷却和消滅。偉大的唯情論者必須攀上善和美的高峯。
凡事都有過猶不及。過多和不夠都是病態。感情當然也難逃公例。因此我所說的唯論,並非任情主義。我們愛自己的子女,總要教導子女,不能放縱他們下流爲惡。我重視感情、珍愛感情,當然也不希望感情泛濫成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