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砂撈越的光與影

當從新加坡起飛時,我心裏充滿這種顧名思義的幻想,可是到實地一看,風光大不相同了。但是却另有一種新異之美。
從古晉到詩巫,只有三十五分鐘的飛機航程,這是我平生最神往的一段空中生活;並非因爲飛機的設備豪華,或空中小姐特別漂亮殷勤,而是從飛機下望,景物太迷人。在那三十五分鐘裏,我忘記了吸烟,也忘記了吃與喝,只顧把着機窗,呆呆下望。
長屋約有百碼長,也是高脚屋;熱帶森林裏空氣太濕,同時爲了防毒蛇猛獸,屋用高脚着眼在實用,長屋並非一大長方形而是橫寫的E字型,大長屋之側有許多單獨的小房間,大長條是公開的會議廳和走廊,每家各住一間小房。
古晉的博物館,在全馬來西亞是最有名的,我花了一小時匆忙的看了一遍,規模不大,却顯具特色。陳列品分兩大類,一是土產的生物標本,二是本地的人文風俗。關於生物的標本,使我第一次知道類似蝙蝠的動物有三種,一是蝙蝠,二是飛鼠,三是飛狐。這三種東西,都長有肉膜的翅膀,形貌極相似,尤其是飛鼠與飛狐,大小也差不多,幾難辨認。砂撈越聚居着五六種民族,華人在這裏是多數民族,佔百分之卅三,土著伊班人佔百分之卅一,其次是馬來人佔百分之十五。因此有關人民的陳列品,也以這三大民族爲主。把他們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婚喪嫁娶,都用泥製模型及圖畫表達出來,親切生動而又一目瞭然。此外也陳列一些出土的器物,其中有宋明兩代的器皿磁器,明代的磁器尤多。
我想着和圖書當他們走下遠渡重洋的危舟,第一步踏上這人烟稀少的荒島時內心的喜悅,想着他們赤脚空拳,在遍地荆棘中開天闢地的悲壯情懷;他們忍受着毒蛇猛獸的襲擊,殖民主義者的鞭撻,土著兄弟的疑懼和殺戮;在沒有保障,沒有幫助,沒有善意的情境裏,在這塊土地上活了下來。多少歲月,多少青春,多少血淚,啊!遠離母土的黃炎子孫!
欣賞過土風舞,酋長帶我們去參觀人頭骨。伊班人原是獵頭族,從前的勇士,獵得一個人頭,便在右手指上刺一條花紋,花紋越多,越表示英勇,越爲同族的少女所仰慕。
詩巫與我的想像完全不同,它與古晉剛好相反,市區的建築密集在一起,非常的熱鬧和嘈雜,無小城之美,而有大城之弊,使人失望。
詩巫居民多是福建人,號稱小福州。飯館的閩侯菜頗不惡,那道桂花魚翅,數吃不厭,到現在一想起來還要流口水。
一塊大綠洲,被千萬條金光鱗鱗的河流,分劃成無數的小綠洲。
酋長又招待大家去他的房間,裏面擺着沙發桌椅,睡的是明代的銅床,還掛着蚊帳,找不到一點伊班文化。酋長還告訴我們說,戰前酋長的職位是世襲,現在改由族人公開推選,可以說是劃時代的改變了。
詩巫的市容雖然無可稱述,但是滄波洋洋的拉讓江,給它增了不少聲價。
砂撈越有三大名城,那是古晉、詩巫和美里。這三個地名譯得眞好,既含有古典的氣息,又蘊藉如幻的詩情。古晉使人連想到山西、河北、河南各地、那些磚砌的矢碟凸凹的古城和圖書;詩巫兩字誘人冥想屈原在九歌裏頌禱的那些神靈;美里則好似陶淵明在桃花源記裏所寫的那些村舍人家。
中國的河流多具有豪放的氣質,有如黃河的粗獷,長江的雄渾;比較之下,拉讓江如嫻靜柔美的女性;那麽大的河,靜悄悄流,一點聲響也沒有,就像睡着的美女,伸着慵懶的肢體,均勻的微微的在呼吸;在我記憶中的大河,兩岸都有很高的河堤,坐在船上可望見很遠的田野。拉讓江的兩岸,看不見堤壩,也看不見土壤和石頭,密密的長滿了樹木、花草;一眼望去好似綠色的錦繡帷幕,岸邊隨處可見從綠樹叢中伸出來的棧橋,有各族的女子蹲在橋頭洗米浣衣;從橋向裏看,是進入綠色天堂的小徑,綠幽幽的像個洞;有時可瞥見洞裏高脚的阿達屋,嬉戲的童子,啄食的鷄,閒蕩的狗,慢步的牛,也看見幾縷淡淡的炊烟,從綠叢中昇起,在靜謐暮空褭褭飄散;無論是早晨、白日還是黃昏,任你選取任何一處,都是一幅如詩的畫,坐在船上悠悠駛過,像置身在無限長的大畫卷裏。
我望着那些田園村舍,我想着村裏和田裏的人,他們是遠離母土的黃炎子孫!
他們在榛莽中開拓了田園,每一條田壟,都滴有他們的汗水,田型中的每一株作物,都凝結着他們的辛勤,每一棵樹膠都塗着他們的脂血,每一條道路都印有他們的脚印,他們的勤勞改變了砂撈越的地形,他們給這片洪荒,帶來了黃河長江流域的文明。啊!遠離母土的黃炎子孫!
古晉的小吃,價錢便宜,花樣也很多。市中心區和-圖-書有一個規模特大的小吃市場,一塊長方型的地段,數十家飯檔排連一起,擺着數百張桌椅,望去如露天戲院,午夜時分,全部滿座,士女如雲。熱帶人白天苦於炎熱,夜凉之後胃口才大開。因此飯檔所賣的不僅是炒粉湯麵等解頤不充飢的點心,更有炒菜與火鍋等大嚼之物,宵夜之盛大,古晉堪稱第一。
拉讓江的風姿甚是不錯,河面有數里之闊,儼然是茫茫巨流。水清波平,可容巨輪航行;既富魚產,又少泛濫,它有砂撈越的揚子江之稱。
人們不是都讚美和渴望綠洲嗎?現在我看見了千萬塊綠洲。一塊大綠洲,被千萬條金光鱗鱗的河流,分割成無數的小綠洲;乍看每塊綠洲,是一片綠茸茸的原始森林;仔細看,翠綠色的林海中却散佈着一塊塊黃綠色的田園。那些田園有的是正方形的,有的是長方型的,有的是L形的,整整齊齊,像地理模型一般。再仔細看,縱橫的田壟,筆直如劃,田園周圍散佈着村舍人家,村與村之間,村舍與田壟之間,有條條黃色的細線,那是人們走出來的道路。
我們被請進坐在長屋中央,紅氈舖的貴賓席上,才坐下,穿紅戰衣、戴翎毛冠的酋長,右手拿一把戰刀,左手握了一隻公鷄,口中唸唸有詞,看樣子是在祈禱神靈;然後用刀割下鷄頭,拿着鷄頭將血抹在每一客人的手上,表示歡迎和祝福。接着又抱來一只活的紅公鷄,遍向每人祝福。
嚮導告訴我們,伊班女子有留宿訪客的風俗,話還沒說完,同行一位最年輕的朋友,已被一位貴婦人問及,結過婚沒有,今晚是https://m.hetubook.com.com否有意在長屋裏過夜,弄得這位朋友張皇失措,連忙猛打退堂鼓。
因爲率領參觀的是當地的華人領袖,所以受到部落居民最隆重的招待。我們的小艇靠了岸,走過一條支戛支戛生響的破木橋,部落的酋長,率領着大小頭目和一列美女在在橋邊歡迎。第一個儀式是殺猪,一隻綁着四肢的小猪放在橋頭上,酋長遞過一條鐵桿標槍給那位貴人,他舉槍刺入小猪的後頸,一陣哀鳴,歡聲四起;然後貴賓們魚貫前行,由盛裝的美女獻花環,套上每人的頸子;再敬一杯土酒。酒色淡青,甜膩微有酸味,喝下去胃裏如燒,算是一種烈酒。
當我們吃點心喝酒的時候,全族的人男女老幼都坐在長屋裏,敲起一種銅鼓,由幾個年歲較長的男女輪流表演土風舞,那幾個美女反倒無人上場,因爲這個部落的人,已與華人同化,青年男女對傳統風俗已漸不感興趣。
旅行最好是一個人,從容的到處走走,隨便看看,可惜這次同行的人太多,酬酢又太多,全是集體行動。要想品嘗一個地方的風味,最好是脚踏實地,步行漫遊。溜大街串小巷,逛小攤,吃飯檔,隨處與三教九流的人物搭訕搭訕,那才夠味道。可惜,這次在古晉的三天時間,出門就坐車,轉得昏天黑地,祗有兩次步行的經驗,一次去參觀博物舘,另一次去宵夜小吃。
沿着拉讓江,我坐船到過四個地方,最使我難忘的還是伊班人的部落。坐划水用的快艇,從詩巫出發只有半小時的路程;彎進一條黑色的小河,徐行不遠就望見伊班人的長屋(Long Houhetubook.com.comse)了。
鷄的節目結束,那一羣美女端上點心來,多是油炸的糕餅。接着又拿酒來,她們分開坐在每一客人的面前,一對一的勸酒,斟滿一杯,笑盈盈的用雙手送過來,苦於言語不通,難却這份美意,祗好淺嘗輒止,可是她們看看杯中的酒,又搖頭又擺手,表示一萬個不行,於是祗好硬着頭皮,飲完一杯又一杯,幸得一位嚮導救駕,告訴我們向她們回敬,才殺退酒的攻勢。
古晉是當地伊班人的土語,意思是貓,當初爲甚麽命名爲貓城,我未求甚解,不過以貓來形容古晉,倒也有幾分合適;因爲貓走路無聲,而古晉是這樣的靜,五萬居民生活在這裏,就像夜裏的貓兒走過屋脊似的。看官可別誤會,這裏眞的連一點聲音也沒有,死寂得像古墓一樣;這裏也有汽車,不過不像台北、香港和東京那樣,車羣蜂湧,發出排山倒海的聲浪;這裏的汽車,悠悠的駛過幽靜的街道,你可以清楚的辨別它發出的聲音,就像三歲的娃娃在公園裏嬉戲時發出的呼叫,使你不感到喧囂難耐。這裏也有商店街,但是行人疏疏落落,買者賣者從容交易,並沒有鬧成一片的市聲,也沒有瞻前顧後的緊張。人少、車少、地方空曠,又到處是樹林與草地,星散的房屋,像是綠海中的羣島,這樣的一座園林小城,已經夠可愛了,又有錦流閃閃的古晉河,繞着市區靜靜的流過。
當空中小姐用擴音機報告乘客們勒緊安全帶時,飛機已在詩巫的上空了,我才驀然如大夢方醒。
那些處女們,好幾個是在基督教的學校讀書,燙髮抹紅,從心到貌都已近代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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