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我所了解的日本人

缺乏獨創力的結果必然的敏於模仿。模仿的最佳成績是二流貨色。
日本人好禮多禮,禮儀之端正爲舉世所稱道。但是你切不可據此而誤解日本人崇尚理性。反之,日本人是世界上最不遵從理性的民族之一。因此當他們互相跪在榻榻米上,面孔嚴肅、叩頭行禮時,他們的心中可能正充滿爆炸性的衝動。
一個不愛惜自己生命的人,也就很難愛惜他人的生命。因此日本軍隊的殘忍和他們的強悍並稱。抗戰時的南京大屠殺,爲近代戰史上殺戮最慘紀錄。而以極殘忍手段屠殺淫辱過的婦女,尤爲古今中外歷史上罕見的事情。
在日本人與人之間只有命令和服從的關係,而沒有平等或對等的關係。你與日本人相處,你或站在他之上,對他下命令,再不就俯首貼耳,服從他的命令。你要想保持平等的關係,各抒不同的意見,以達成民主的協調,實大不容易。日本在外交上的表現也是如此,對美國既恭且謹,對一般中小國家卽以大國自居。中國古有「以大事小」的王道精神,日本人是絕難理解的。
不過,如果你懷着上述的壞印象,到東京去旅遊度假,想一下你的印象,其結果不但壞印象可能完全忘記,而且感到日本人極爲可愛。因世運會和博覽會去到日本的各國士女,臨走時不免迎風雪涕,感到捨不得這櫻花之國,捨不得櫻花國裏那些可愛的人兒。如果遇上了蝴蝶夫人,情况就更不堪設想了。

易怒缺乏幽默感

由於日本人侵畧過中國,抗戰期間日軍之姦淫、燒殺和掠奪,憲兵隊的殘暴和兇惡,至今談起,猶有餘悸。因此國人對日本人的印象實在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能說好。

尚紀律拙於獨創

日本民族雖具尙紀律的優點,但是缺乏獨創性。因此世界上任何一種思潮都可在日本得到信徒;因爲自己在思想上缺乏獨創力,只好被別人的思想牽着鼻子走。
我曾親眼看見兩個面對面辦公的敎師,一言不和,兩人走出辦公室,在操場上大摔柔道,直摔到一方認輸道歉爲止。
即以日軍侵畧中國的經過來說,也是激|情主義的自爆,理性泯滅的結果。例如製造九.一八事變的主謀者之一的橋木欣五郎大佐,在日軍佔領瀋陽之後,對其左右狂喜的說道:「我正表演世界最大的戲劇。這簡直是詩。普通的藝術家能寫出這麽大的詩篇嗎?」這段話完全是盲目的激|情的燃燒,沒有絲毫理性的成分。可以說橋木等人是失去理性的狂人,而這些狂人竟成爲英雄,狂人的行徑竟成爲國家的决策,這不能不說日本民族缺乏理性的結果了。
今天日本人的居住和服飾,多殘有中國唐、明兩代的遺風;中國經元、清兩代異族的統治,傳統的生活方式發生重大改變,反不如日本人保留的較多。

同文同種氣質各異

日本男人之易怒,大概與女人的太柔順有關,也可能是男人專制壓迫的結果。

重禮節而乏理性

敏於模仿、重視紀律兩個特徵是互相關聯的,因爲都源於缺乏獨立自主的精神。這樣的民族,很容易被引上軍國主義的道路。
尚武所以好戰、好勝。下棋日本人叫「打棋」,棋賽叫「棋戰」;所用的全是軍事字眼。
從許多戰和-圖-書時記載上得知,日本憲兵隊在淪陷區濫捕無辜,所施用的肉刑,如灌凉水,縱狗咬等,至慘極酷,令人髮指。可以說都是自日本人的輕生觀念演變出來的。
法國「新小說」作家米謝爾.標特(Michel Butor,1926─),他的作品在法國甚少人問津,可是在日本竟銷到五萬部以上,使他大感驚奇。
日本人之愛動手打人,恐怕也是世界第一。當今的首相佐藤夫人愛子就公開承認過曾遭佐藤歐打。戰前的軍隊和學校中,上級對下級公開行使體罰。戰後在「軍國主義」的反省的批判之下,體罰之風雖已大減,但是缺乏幽默感和笑容的日本男人,內心仍充滿爆炸性的緊張,要打人的衝動受到抑制,但是並未消失,一有機會就跳出來發作。

尙武、輕生與殘忍

知尊卑不解平等

日文裏對於認眞一詞的漢字是「眞劍」,形容决心則愛用「必死」。「眞劍」是說可以殺人或自殺;「必死」是說不惜以生命來博;這都是武士道精神的流露。武士道的精神,可以「尚武」與「輕生」四字來概括。
日本人諸多模仿德國,而且非常成功。今天西德和日本,一西一東同爲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並非偶然。
日本人約有五分之一是中國人的後裔,在明治維新以前,仍有很多漢姓的日本人,其中以劉、吳、秦、林諸姓爲多。明治維新以後大多改了日本姓。
日本自明治維新實行憲政,已有近百年的歷史;戰後奉行麥克阿瑟所定的美式憲法,人民所享自由進入史所未有的時代;許多人已將日本視爲民主國家;其實日本人距自由民和*圖*書主還有漫長的道路。這因爲千餘年嚴酷階級的制度,所造成的階級意識,已銘刻入骨,滲入了血液,成爲日本人的第二天性。
日本人之輕視理性和反理性,可從很多生活細節上看出來。例如喝酒,中國人講求「惟酒無量,不及亂」,以不飲醉出醜爲度。日本人喝酒要求盡醉方休。認爲不喝醉不夠味道。夜裏東京街頭的醉鬼是世界各大城市中最多的。縱情而醉不但有失體面,並且有害身體,這顯然是輕視理性的節制。
一個文教如此發達的民族,可靈活的吸收外國的優點,化除自己的缺點;在長遠發展中,必可綜合世界各國最好的東西,建立內容最豐富的文化。
在戰時日本人參軍赴戰,期滿退役之後,一律贈以「上等兵」的軍階。「上等兵」在軍隊裏,是兵頭士尾,是起碼的榮譽軍階。據說這一規定,是因爲許多人在退役時,仍是一等兵或二等兵,無顏見鄉里父老,在乘船回國途中,多有跳海自殺者。日本人之輕生到這種程度,在世界上是罕見的。
日本的音樂和文學作品,多數都洋溢着一種莫名的悲凉氣息。缺少陽光,缺少歡笑。這是因爲,一般日本人都缺乏幽默感。幽默是心靈的遊戲,他可以打斷人們營求名利的緊張,煥發人的精神與活力。因此缺少幽默感,心靈勢必常處於工作和慾望的緊張和燃燒中,這樣的人一定暴燥易怒。
日本人大概是世界上笑容最少的民族。我曾留心考察過,日本有名人物的照片,幾乎沒有一張是帶笑容的,不論男女都兩目直視,嚴肅之中帶有悲戚之色。尤其是男人的照片,好像每個人都正在考慮切腹自殺似的。
輕生敢死所以強悍hetubook•com.com,這是尚武的必然結果。
這種嚴別尊卑的關係,可以從學校同學之間的關係看出。低年級的學生對高年級的學生,必須當做老前輩來尊敬,稱呼用尊稱、說話用敬語;一如政府機關中上下級的關係。在中學裏如此,在大學裏也如此。戰後經過美國風氣的薰染已經好多了,在戰前高年級生可以公開體罰低年級生,一如軍隊。
以遊客的眼光來看日本人,你會感到他們是上帝的使徒;男人有禮,女人溫柔,而且不分男女,都勤勉、認眞、周到,使你誤解自己是王子是公主,飄飄然不能自持。不過,你如果在日本住上一年半載,深入到社會和文化的土壤裏去,觀感可能又大不相同了。
日本人的生活從家庭到社會,從政府機關到私人生活,都被階級意識所統治。隨時隨地都將上下尊卑的關係劃分得清清楚楚。他們在談話的時候,對哪個人稱「先生」(老師的意思)、對哪個人稱「樣」(相當中文的先生)、對哪個人稱「君」(對平輩晚輩的稱呼)、對哪個人稱「奴」(傢伙、小子),都確切合乎該人的身份,絕不混淆。人與人相處也是如此。對前輩鞠躬如也,每句話都用敬語,一絲不苟;反過來對晚輩和下屬,一定威儀凛然,每句話都用命令語,絕不含糊。如果對長上不用敬語、亂了稱呼,必然會引起雷霆之怒;同樣長上對下屬威儀不夠,說話用尊敬語,則招致嘲笑,被人瞧不起。
德國人的精神可由「認眞、徹底、有規律」這句諺語見之。日本人大體上,亦有這三種精神。
中日兩民族可說是同文同種。但是中國文化的精髓儒家思想,並沒有在日本人的心裏生根,也沒能化除他和-圖-書們島國民族偏狹、激烈的根性。因此,中日雖同文同種,但是性格、氣質則截然不同,許多處且大相逕庭。
尚紀律的民族,每能發揮強大的群力。人民可在當政者一聲號令之下同時奮起,忍受個人的痛苦而堅持共同目標。故日軍戰力之強,世界稀有。日本女子排球隊,在世運會中奪標,也都因爲隊員服從紀律,堅苦鍛練的結果。
抗戰勝利時筆者還在學校讀書,在日本僑民和俘虜尚未遣送回國之前,趕回家鄉瀋陽。曾目擊那些衣衫襤褸、面有飢色的日本人,排隊揹着掃巴在街上掃雪的情景。他們雖是敗戰的俘虜,但是仍然紀律井然,在掃雪時極認眞、决不偷懶;隊伍的步伐仍很整齊;當時內心不禁感歎,這個民族雖因多行不義,自取其咎,但是到此地步仍不苟紀律,必不會亡。
日本民族縱有若干缺點,某些缺點且有致命的危險性,但是從長遠發展看,則甚爲樂觀。因爲日本是世界上教育和文化最發達的國家。國民可享受九年免費義務教育,就學率之高世界第一。而報刊書籍出版之盛,品質之高,讀者之衆,亦爲世界第一。
日本的國會以武鬥聞名。國會本是講理以立法的機關,結果竟成爲動武亂紀的淵蔽。民主本是一從理性出發的容忍和妥協。在日本則雙方各執己見,不肯做絲毫讓步,多數者強少數以服從,少數者欲推翻多數表决的軌道,因而演成武鬥;這都是違反理性,缺乏理性的明證。
日文的文化是中國文化的一個支脉。世界上原有中國、韓國、越南和日本四國使用漢字的,現在韓國和越南都廢止了漢字,唯有中國和日本仍使用漢字。而且近年來日本人之喜愛漢字的風氣正越來越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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