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甥女兒說:「啊呀,不得了!我舅舅又是個詩人呢!他什麼都懂,什麼都會。我可以打賭,他要做了泥瓦匠,蓋一所房子就像做個鳥籠一樣容易。」
外甥女說:「哎呀!舅舅啊,您見多識廣,用得著您說教的時候,您真可以到大街上登壇大說一通呢。可是您這麼高明,卻又說瞎話,而且明明是瘋話。您年歲不小,身體虛弱,卻自以為年富力強;您這一把年紀壓得您彎腰弓背,卻要去替人家伸冤屈;而且您明明不是騎士卻自以為是騎士;儘管紳士可以做騎士,窮紳士是做不到的呀!」
堂吉訶德說:「我憑養活我的上帝發誓,妳要不是我親姐妹生的親外甥女,妳這樣輕口薄舌,我準揍得妳呼天叫地。妳一個小姑娘家,織個花邊兒還沒熟練呢,竟口吐狂言,批評起遊俠騎士的傳記來了?假如給阿馬狄斯先生聽見了,他怎麼說呢?不過他倒一定會原諒妳,因為他是當時最謙和的騎士,而且對年輕姑娘最肯幫忙。可是說不定有些騎士聽了就不答應了。騎士不個個都溫文有禮,有的是壞蛋,有的是粗坯。自稱騎士的未必都是真正的騎士
和*圖*書。有的是純金,有的是合金,看著都像騎士,並不個個經得起考驗。有些出身微賤的努力學作騎士,有些出身高貴的一味自卑自賤;前一種人因為要強或品德好,就升上去了;後一種人因為懶惰或卑鄙,就墮落了。兩種人名稱一樣,行為截然不同,咱們一定要有辨別的眼力。」
堂吉訶德答道:「我告訴妳吧,外甥女兒啊,我要不是全副精神都在遊俠騎士的事業上,我什麼工作都會;我能做各種玩意兒,尤其是鳥籠和牙籤。」
堂吉訶德答道:
管家媽說:「那麼您幹嘛不安安頓頓耽在朝廷上為萬歲爺出力呢?」
「我的先生,您像個冤鬼似的山上山下亂跑,什麼探奇冒險,我看就是自找晦氣;您要是不拴住腳耽在家裡,我真要叫嚷著向上帝和國王告狀,求他們來管著您了。」
「先生,請問您,國王陛下的朝廷上沒有騎士嗎?」
堂吉訶德道:「大娘,妳聽我說。騎士不能都耽在朝廷上,在朝廷上侍衛的,不能——也不必都是遊俠騎士。世界上得有各種各樣的騎士。儘管都是騎士,卻大不相同。朝廷上的騎士只耽在自己屋裡,不出宮廷的門檻,不花一文錢,不知寒暑飢渴的苦,看看地圖就算周遊世界了。可是我們這種貨真價實的遊俠騎士得受曬、受涼,風裡雨hetubook.com.com裡、日日夜夜,或步行或騎馬,一腳一個印地踏遍世界。和我們交手的敵人不是紙上畫的,是使真刀真槍的真人。我們得不顧一切,捨生拚死去和他們廝殺。決鬥有許多講究,你是不知道的;譬如說,使用的槍或劍是否長短合度呀,身上是否帶著護身符之類的東西呀,陽光的照射是否雙方平均呀等等。這些無聊的細節和規矩,我們都一筆勾消了。我告訴妳吧。假如這兒有十個巨人,每一個不但頭碰天,還頂破了天,兩腿像矗立的高塔,胳膊像大海船的桅杆,眼睛像磨坊的大輪子,而且比煉玻璃的火爐還亮,一個遊俠的好騎士見了這群巨人就不能怕懼,得大膽從容地衝去和他們拚命。這些巨人的盔甲是一種魚鱗做的,據說比金剛石還硬;他們使的不是劍,是大馬士革的鋼刀,或是我見過幾回的那種帶鋼刺的鐵錘頭子;儘管如此,這位騎士有本事一轉眼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管家媽,我跟妳講些話是要妳知道騎士各有不同,這第二類騎士——或者該說,這第一等的遊俠騎士——受到君王另眼看待是理所當然的。據我們讀到的傳記,有個把遊俠騎士不止救了一國,卻救了幾國呢。」
這時忽聽得敲門。一問,原來是桑丘.潘沙。管家媽恨透桑丘,不願意見他,立刻躲出去。外甥女兒開了門https://www.hetubook.com.com;堂吉訶德出來張問歡迎桑丘。主僕倆關在屋裡又談了一番話,和前番的一樣妙。
「管家媽,我不知道上帝聽了妳告狀怎麼回答,也不知道國王陛下怎麼回答,只知道我自己如果是國王,就懶得回答每天沒完沒了的瞎告狀。國王聽了得一一回答,這是他的大苦事。所以我不願意把自己的事去麻煩他。」
堂吉訶德說:「外甥女兒啊,妳這句話很有道理。我有許多關於家世的議論,說出來準叫妳驚佩,不過我不想把神聖的事和世俗的事混在一起,所以不講了。妳們倆聽著,世界上的家族,可以歸結為四種。第一種開始卑微,逐漸興盛,成了最顯貴的大族。另一種開始就是煊赫的大族,始終保持著原有的氣焰。又一種原先貴盛,逐漸衰敗,變得微不足道,像一座金字塔,底子雖大,到頭來減削得只剩一個幾乎瞧不見的尖兒了。另外最普通的一種,開始就沒什麼好,往後還是夠不上一個中平,到末了照舊默默無聞;平民百姓的家世就是這樣。譬如說吧,奧斯曼皇室就是從卑微升為顯赫的那第一種。這一支從卑微的牧人起家,咱們眼看它氣焰熏天。始終保持原狀的那第二種呢,許多王公貴族都是例子。他們傳襲了祖宗的爵位,沒有長,也沒有縮,平平穩穩守著家業,保持了原狀。至於開始顯和*圖*書赫,後來沒落的,那就有成千上萬的例子了。譬如埃及的法拉歐內氏呀、托洛美歐氏呀,羅馬的凱撒氏呀,還有美狄亞、阿西利亞、波斯、希臘、蠻邦等國數不盡的王子皇孫。說得不客氣,就像螞蟻那麼一大群呢。這許多氏族都已經衰亡,和祖先同歸於盡了;即使還有後代,也微乎其微。至於平民的家世,我只有一句話:他們活在世間只是充數,黯然無光,卑不足道。妳們兩個傻子啊,我講這些話是要妳們明白,家世是算不清的胡塗帳,只有樂善好施的積德之家才是高貴的。為什麼呢?品性惡劣的貴人就是大賤人;手筆嗇刻的富人就是精窮鬼。有了錢不一定就有福氣,要會花錢——不是亂花,要花得恰當,才會有福氣。窮紳士貝能靠品德好,才顯得自己家世好。他應該溫文有禮,和氣勤謹,不驕橫、不傲慢、不背後議論人,最要緊的是居心仁厚。高高興興給窮人兩文錢,和打著鐘放帳同樣慷慨。像我說的這種種有德之士,陌生人一見面也能斷定他是好出身,要是看不出來,那才怪呢。美德博來讚譽,有美德就有人讚美。管家媽和外甥女兒啊,一個人要發財出名,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文的,一條武的。我拿著槍桿子比筆桿子順手;憑我這種偏好,可見是戰神星座的照臨下生出來的。所以我簡直不由自主,儘管人人反對,也要走和-圖-書武的這條路。這是天意,是命定,是自然之理,尤其是我本人的志願;妳們想勸我回心轉意只是枉費唇舌。我知道做遊俠騎士得吃無窮辛苦;可是也有無限快樂。美德的道路窄而險,罪惡道路寬而平,可是兩條路止境不同:走後一條路是送死,走前一條路是得生,而且得到的是永生。我記得咱們西班牙的大詩人說得好:
外甥女兒插嘴道:「哎!舅舅!您可知道,遊俠騎士的故事都是胡說八道呀。他們的傳記如果還沒有燒掉,就該穿上『錫福衣』,或插上標簽,讓人知道是傷風敗俗的壞東西。」
堂吉訶德說:「有啊,多得很呢。朝廷上得有騎士來裝點元首的偉大,炫耀帝王的尊嚴。」
管家媽說:
桑丘.潘沙和他老婆泰瑞薩.卡斯卡霍閒扯的時候,堂吉訶德的外甥女和管家媽正在勸說自己的舅舅、自己的主人。她們看出了一些苗頭,知道他正想第三次溜出門,充當倒楣的遊俠騎士。她們講了種種道理,要打消他這個餿主意,可是只好比在荒寂無人的沙漠裡說教,在冰冷無火的爐上打鐵。儘管如此,她們還是勸了許多話。管家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