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我走進廚房。我的出現會有多受歡迎?這點我沒把握。可能不怎麼受歡迎吧,見兒只能勉強忍耐我的突然現身。
就在那時,恐怖至極的事情發生了。
「威廉,你這人又不笨。」
我想,命運以細膩的手法,慢條斯理地毀掉父親。
「我還好。」
「我們等著瞧吧,老鼠一邊說,一邊甩甩木頭腿。」
「你要對神職人員開槍?」父親震驚地說。
「妳還好嗎?」我問:「頭痛啊?」
「我會請醫師過來,宣布他死亡,然後查出他的家人是誰。也許會把他埋在墓園的某個角落,如果你不反對的話。」
要是偶爾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會是件很不錯的事。
「嗯,」父親說:「我們泡點茶如何?是的,泡茶吧。希西,希西,親愛的,妳能不能燒點水?麻煩妳。」
突然之間,我難以開口,彷彿每個字都成了嘴裡的一塊泥巴。
「真令人鬆口氣啊。」他愉悅地說:「祝妳今天愉快。還有啊,我現在這麼一想,還有一隻狗。那份工作還配了一隻狗。捕鼠用的。」
「你是做錯了!你是做錯了!是的,我受到很深的傷害。你可能還記得,當初將你安插在這職位上的人可是我。我告訴你,是我的功勞,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勁才說服相關人士。你真是忘恩負義,忘恩負義啊。」
「對不起,」父親說:「是我要羅珊娜請你過來,如果這點做錯了,我感到抱歉。」
貢特神父匆匆合上雙眼,此刻正如在教堂那樣雙膝朝地跪下。他跪著,我不知道他是否默聲祈禱,但他不發一語。
「我想我讓他的生命受到威脅,他應該很害怕吧。可是我又不是故意的。天啊,我本來以為神職人員什麼都想參與的。我以前真的這麼認為。」
「謝謝。」
「抱歉了,威廉。」那是個壞兆頭,她用全名,而不再是小威。「威廉」清楚劃分你我。「我真的不想。我很討厭看到一堆小孩。」
「是啊,妳不覺得會有嗎?羅珊娜?」
針對人類沉默的本質、使用方法與場合,我都可以寫成一本小書了。可是父親用以回應神父那段話的沉默非常可怖。那種沉默有如一個裡頭有狂風嘯捲的洞穴。他又紅了臉,面色轉為深紅,好似遭到襲擊的受害者。
杯裡的藥錠嘶嘶作響。她望著我,大口豪飲,體驗良藥苦口的滋味。我很遺憾地說她竟然笑了,輕輕的微笑。我懷疑她原本不想鬆口出聲的,但就是忍俊不住。一抹在我倆之間的微笑。
也不是說現在就有所謂,也許吧,因為所有當事人已被歲月一掃而盡。但也許存在著另外一個地方,在那裡一切永遠都事關緊要,或許是天堂法庭吧。對生者來說,那也許會是有用的法庭,但生者卻永遠無緣一見。
父親說到這裡便支吾起來,臉色泛紅。我敢說我的臉也跟著漲紅,原因為何我並不明白。
我想,重點是父親讓歷史難堪了。
我們的房子整潔乾淨,但貢特神父來訪那天,看起來並非如此。時間是週日早晨十點左右,我可以推定貢特神父是在彌撒之間抽空過來,從教堂出發,沿著河流行色匆匆地趕來敲我們家的門。母親有面舊鏡子,穩倚在客廳窗戶的一塊黃磚上,我們不需露面就能看到誰在門口。一見到是神父,我們當下手忙腳亂。十四歲的女孩總是鮮明地意識到自己的外表,或者認為自己非得在意不可,不管到底在意的是什麼。說到鏡子,我當時是臣服於母親臥房一面鏡子下的奴隸。並不是我自認長相姣好,而是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看來如何,總是耗費好些時間,想在鏡前調整成自己能信任或滿意的模樣,但從來都做不到。在我看來,我的金色髮絲就像露濕的蓬生亂草,而我怎麼也看不透從母親生苔小鏡中回望我的那個靈魂。由於鏡子的邊緣怪異地腐朽了,母親真的去買了些特殊的釉漆回來(可能在藥房買的),然後在鏡緣繪上細小的黑莖桿與葉子作為裝飾,讓那面原本就缺少詩意的鏡子蒙上葬禮的影子,或許正適合父親的職業——至少直到目前為止。所以我第一個反應是衝上我們家短短的小階梯,奔至那面鏡子前,攻擊我那屬於十四歲的恐懼感。
語畢,神父向外踏入黑暗與雨水裡,把我與父親留在死去男孩的身邊,直到醫生抵達為止。
在我看來,我的病人常像是一群奔下山丘、衝往懸崖邊緣的牝羊。我需要做的就是當個懂得所有哨聲的牧羊人。然而我對哨聲一無所知。不過我們等著瞧吧。
「我喝那麼多茶,」神父說:「皮膚竟然沒變咖啡色,真神奇。」
「啊,嗯,好啊,好啊。」我們聽得到母親在走廊另一頭的食物儲藏室裡忙著張羅。
此刻,母親端茶進來,她的模樣真會讓人以為她是位服侍國王的宮女。也許因為不敢正眼看父親,所以她的目光停滯於繪有法國罌粟田景致的小托盤。hetubook.com.com那只托盤平日擱在食品儲藏室的碗櫃頂端,我常目不轉睛地望著,想像自己瞥見一股風沿著花兒拂過,忖度在那個熱氣氤氳、語言神祕的地方是什麼光景。
我知道母親正在走廊上,就在那個隱私與沉默的小縫隙裡。我好似守衛般站在父親的右邊,像是抵擋攻擊的哨兵。我的腦袋充滿某種未知的黑暗,無法思考,無法繼續平日在腦裡進行的冗長對話(有位天使在那兒忙著書寫)。
也許在後來的日子裡,我所聽過關於那天晚上的幾種故事版本,跟自己的記憶有所出入。可是沒有差別,因為情節大致上沒有兩樣:我要不是因為父親的囑咐,就是憑著自己的本能,在找貢特神父過來的半路上,向自由邦軍人密告非正規軍的下落。我之前從未見過那些軍人,不曾跟他們對話,甚至根本沒想到要透露消息(那不就讓父親陷入更大的險境嗎?),但這點在斯萊戈的野史裡根本無足輕重。因為就我看來,歷史並不是照著順序、依據事實來編排事件的,而是一種揣測與猜想的荒誕安排;是拿來高舉的旗幟,用來抵擋深具毀滅力的真相。
「可是我什麼也沒做啊!」我說。
我原本沒有打算在這裡提家務事。我是想把它當成專業(至少是半專業)的紀錄,記下這個也許無足輕重、失落,卻是必要的最後日子。我一生在此奉獻專業;這裡是一個讓我施展抱負的奇異殿堂。我很擔心自己對這裡的院民毫無貢獻,也害怕會用多愁善感的眼光看待他們,因此辜負他們。我很害怕自己辜負了病人,如同自己毀了貝兒的人生,那個她未曾以筆寫下的「人生」。我的目的不在於書寫她的故事。老實說,我曾以自己對她的忠誠、對她的關懷、對她的近乎崇拜為傲。或許我也用多愁善感的角度來看她,一種有害的、慢性的多愁善感。該死,我對她感到驕傲,正如同以自己為豪,而那是好事一樁。當她對我頗有好評的時候,我對自己就有至高的評價。我仰賴這點而活,更是每天大步邁出門的動力來源,那樣美好、生機蓬勃,卻又如此荒謬。可是,我願意拿全世界來換回那種狀態。我知道不可能,但還是這麼渴望著。當療養院裡的這個世界被拆毀,有許多微小的個人歷史將會隨之消逝。這點其實教人懼怕,甚至恐怖。
「我沒辦法。」
我走回客廳,父親一直文風不動。摩托車沒動。鋼琴也沒有。父親的模樣好似從此不再會有動作。我聽到母親在食品儲藏室裡抓搔著,像極了老鼠,或是尋找老鼠的狗。
「約翰.克立爾,」父親說:「我是負責看守墓園的人。這是貢特神父,教區的神父。是我叫他來看看桌上那個死掉的男孩。」
「是的。」
我知道她去年一月時略受驚嚇。她出去購物時在街上昏倒,被帶到盧斯卡門醫院,在那裡停留一整天接受檢驗。那天傍晚,有位醫生可能以為我知道她在那裡,天真地打電話要我過去接她。驚懼萬分的我,開車衝出柵門,險些把車撞毀、讓它掛在柱子上。我開著快車,彷彿夜裡急著送開始陣痛的懷孕妻子上醫院的丈夫。也不是說她承受過那種疼痛,但也許問題的核心就在那裡。
「我確定有的,爸爸。」
對於人生,歷史必須極具創造力,因為赤|裸裸的人生就是對於人類支配地球的一種控訴。
他的語氣如此真誠,我確定父親跟我一樣因為那些話語而感到訝異。
她不是在調康補寧,而是丟幾顆得斯匹林或那類的藥錠進玻璃杯裡溶解。
「捕鼠人。」神父說。
這是貝兒的名言。至於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也許是知名童書中的句子;又一個我陌生的愛爾蘭童年事物。我的童年是在英格蘭度過的。身為愛爾蘭人,卻不具任何愛爾蘭人的特徵或回憶,甚至沒有足以辨識的該死口音,是讓人非常驚愕的事情。在這世界上,沒人會把我當成愛爾蘭人,但我偏偏就是愛爾蘭人。
「把槍放下!把槍放下!」一名軍人以尖聲喊道。靠近我們桌子那側的第三個非正規軍馬上把步槍往下一丟,從腰帶取下手槍,高舉雙手站起來。他回頭瞅了我一眼,我想他在流淚。他的眼神散放某種訊息,確確實實地刺穿了我,狠狠…狠狠地,好似可以用來殺人的雙眼,比他們用罄的子彈還要強大。
在我的案例裡,祂最好真是如此,否則不久我就可能與惡魔同在。
「所以,」神父說:「我很高興以市長先生的名義,提供你,嗯,那個,呃——職位。工作。」
噢!天啊,天啊,我們的確知道他們之前在山上,可是不和圖書知為何我們悶不吭聲。
「所以你們在斯萊戈會替他那種傢伙下葬啊。」指揮官用槍口指著貢特神父的太陽穴,語氣特別強烈地說:「你算是哪門子神父啊,竟然違反主教的規定?難道你是墮落的叛教者?」
他又優雅地抽了口菸,接著補充說:「約翰,我恐怕得直說。我對這件事相當反感,因為我確定你不會喜歡這種狀況。不過,主教相信,所有的叛教者都該被逐出教會,那是近來教會法院做出的決議。但你可能很清楚,市長非常反對那份協議。他是斯萊戈最具影響力的人,能夠發揮很大的……影響力。這兩人之間翻攪起來的大片塵雲,就落在我的頭上,我確定你能夠領會。你能想像吧,約翰?」
另一個自由邦軍人說:「在愛爾蘭,我們從沒對神職人員開過槍。別殺他。」
「這點我自有想法,」貢特神父以帶著某種貌似學校校長的傲慢態度說:「你們要怎麼處理這具屍體?你不想把它帶走嗎?」
父親不知所措。他還能怎麼做呢?他那飄浮失緒的臉,跟威里愈來愈僵硬的屍體一樣教我害怕。
兩位非正規軍並未喪命,而是在地板上纏成一團、扭動身軀。
「你想怎麼處理?」指揮官說,此刻頓時流露疲憊,費勁之後的精力陡降。他們在險惡難測的情況下,闖入未知之地,現在光是想到要把約翰的弟弟威里拖走,就像多了根羽毛似地嫌重。或者說是多了根鐵鎚似地嫌重。
聽完這番話,貢特神父不發一語。指揮官終於走出去,他從沒看我一眼。當他的靴子踩在碎礫小徑上的聲音停下時,最怪異也最寒凍的寂靜竄進了殿堂。父親默默佇立,貢特神父與我則無語地坐在冷濕的地板上。約翰的弟弟威里當然是最沉默的那一位。
「如果你埋了他,就等於是替魔鬼下葬。最好把他當成罪犯或私生子,扔到牆外的地洞裡。」
「這樣才能防止你們到處偷襲、謀殺我們的人!」指揮官說:「抓住他們,還有你,」他對那個投降的人說:「你被逮捕了。弟兄們,把他們全帶到外面的卡車上,我們會把事情好好解決。我們總算在這黑漆漆的夜晚、老鼠聚集似的骯髒地方逮到你們。你,就是你,你叫什麼名字?」
神父從教士長袍裡取出一盒天鵝牌火柴,然後從菸盒裡掏出一條滑稽的橢圓型香菸;他美麗、精準、俐落地劃過火柴,抽了一口菸,接著呼口氣、咳了兩下。
「唉,」貢特神父說:「我相信、我相信他身上沒彈藥。大家先冷靜!」
「我當然也到處找過,特別在市政府那裡,看看有沒有別的工作。一開始看起來好像毫無希望,嗯,可能性不高就是了。不過當我正準備放棄時,市長的祕書多蘭先生告訴我其實有個職缺。鼠患讓河岸倉庫不堪其擾,過去好一陣子以來,他們一直急著找人來任職。你也知道,菲尼斯葛蘭是個繁榮興旺的區域,醫生就住那裡。不幸地,碼頭緊鄰著那一區,這你當然知道,大家都知道的。」
「來吧,弟兄們,把這三個人抓起來,我們要離開了。」
那人發出恐怖的笑聲,好似急雨鞭笞我的臉。幾個自由邦軍人將他帶走。我聽到他們沿著小徑走著,一面哄勸戰俘。我渾身發顫。房間清空之後,指揮官向貢特神父伸出大手,拉他站起來。
任何個人故事,或我自己的故事,即使是我自己動筆寫下的,只要說出來,總是比較不利,因為我沒有英勇的歷史可以提供。所有困境都是自己造成的。這顆心與靈魂是上帝所喜愛的,卻因為棲居於此而汙穢不潔,我們怎能避免得了?這些思緒好像都不是我的,也許借自以前讀過的湯瑪斯.布朗爵士的作品。但它們感覺又好像是我的,在我的腦海裡鳴響如鈴,好似屬於我所有的思緒。真怪。我想,上帝懂得鑑賞受到玷汙的心與靈魂吧。祂可以在這些心與靈魂裡看出古老、原初的模式,因而加以呵護珍惜。
「你應該注意主教的交代。別幫那些受詛咒的人。」
山裡來的高瘦男孩(就是褲管還遮不到腳踝那位)從桌子後方躍起,為了某種瘋狂理由,撲向對方,彷彿身處戰場。約翰緊接著撲上去,也許沉浸於哀慟中的他要求自己非得這麼做不可。在那樣狹小的密閉空間裡,槍擊所發出的轟然巨響實在難以形容。那是一種會把骨頭從血肉裡震出來的聲音。我、父親、貢特神父不約而同挺直身子、緊貼牆壁。打進那兩個小伙子的彈頭一定以怪異的路線在他們身上流竄,因為我突然看到身邊老牆上的灰泥炸出斑斑點點:首先是彈頭,接著輕盈的鮮血好似水流稀薄的瀑布般瀉落在我的制服、雙手、父親,以及我的人身上頭。
「今天好冷啊。」神父說,突然搓起雙手,「能夠坐在火爐附近取暖,真是讓人大大鬆口氣,不是嗎?河岸真是寒風刺骨。你想……」他說,抽出一只銀盒子,「我可以抽根菸嗎hetubook.com.com?」
「沒彈藥?」那群軍人的指揮官說:「因為他們在山上全把彈藥用在我們的人馬身上了。你們這些混蛋之前是不是在山上?」
然後他便沿著街道離去,沒多久停了下來。我不知自己當時為何留在原地觀望。他脫下一隻黑鞋,一手倚在鄰居屋子的磚牆上,以單腳維持平衡,摸摸襪子底部,看是小圓石,還是砂粒阻礙他行走。接著他將襪子從綁腿解開,順暢地一把抽去,露出白皙的長腳板,指甲好似老牙一般黃,往後朝著趾頭收捲,彷彿從未修剪過。接著他瞥見我的目光還停留在他身上,於是出聲笑了。把冒犯他的那粒石子攆開之後,他穿上襪與鞋,紮穩地站在人行道上。
「看在上帝的分上,拜託請停火,」貢特神父喊道:「屋裡可是有個女孩跟普通人啊。」不論他說的「普通人」是什麼意思。
他以十分溫柔的口吻說出這些話。
軍人們用還算輕柔的動作扶起兩名傷者,穿過門口。就在那時,被逮捕的第三個人把臉轉向我。
「噢,是啊。」
「腿怎樣了?」
「妳向他們告密,說我們在這裡。」
「你們殺了我弟弟。」約翰躺在地上說。他抱著大腿頂端,身體下方積了一大池奇異的暗色鮮血,黑得好似烏鶇。「你們冷血地殺死他。你們逮住他,但他根本手無寸鐵啊。你們竟然往他的肚子連開三槍,他媽的連開三槍!」
沒錯,是身穿愛爾蘭自由邦制服的小伙子。他們闖進來的時候,應該有充足的彈藥,至少他們在最凶猛的專注時刻曾拿槍瞄準我們。我透過父親雙腿之間的空隙望出去,就我年幼的眼光看來,闖進殿堂的那六、七張臉孔,在壁爐的火光映照下看來只是滿面恐懼。
昨晚我試著跟她「重修舊好」。無疑地,在我心裡我真的愛她。可是為何我所謂的愛,對她來說毫無益處,甚至還讓她陷入險境?噢,讀到上次寫在這裡的那段文字,我好像以微妙,或不怎麼微妙的手法自我奉承,談論自己的惻隱之心與愛(我一面讀著,差點反胃)。我對自己十分氣惱,於是走進廚房,聽到她在那兒弄她晚上睡前常喝的恐怖飲料:康補寧。它喝起來有死亡的滋味。如果有所謂的惡夢飲料,這就是了。我是說,死亡中的生命、生命中的死亡。如果我記得沒錯,那是柯立芝的作品〈古舟子詠〉。我能緊抓誰的衣袖,傾訴自己的故事?貝兒曾是我的聽眾。但現在,我失去了她這位傾聽者。我確定自己曾經緊抓她的袖子太多、太多次。以我的說法,就是「大啖」她的精力,卻沒給她任何回報。唉,也許是吧。在那段輝煌燦爛的日子裡,我們過得有如國王與皇后,任由晨間的咖啡、冬季的黑暗、夏日凌晨直直灑入窗戶的朝陽將我們喚醒。啊,是的,都是小事。微小的事情,是我們稱之為理智,或者是構成理智的布料。在那些日子裡,跟她談話讓——不,上帝保佑,別讓我陷入多愁善感。那些日子已經不復存在。現在我倆彷彿兩個不同國度,只是把大使館設在同一個屋簷下。彼此的關係雖然友好,但僅限於外交來往。兩方之間隱隱含有某種謠傳、評判、記憶的感覺,有如曾經在另一個世代互相犯下重罪的兩個民族。我們就像是位於波羅的海的小國,只除了她未曾對不起我。我們之間的暴行是單向的。
「就是……。」

葛林醫師的萬用記事本

二手布料以前總是被稱為「無可救藥」。以往,院區裡的男性西裝與婦女長袍,都是由男裁縫與女裁縫利用賑濟布料縫製而成。我確定,即使是在技術上「無可救藥」之物,人們認為對棲居此處的可憐心靈來說已經夠好。可是,隨著時光流逝,我跟其他人一樣也慢慢筋疲力竭。我發現自己有如這兒破、那兒裂的布料,愈來愈需要這個地方。那些處於黑暗、需要幫助的人們對我的信任,就是一種慈善的表現。精神病學陷入死胡同的本質顯而易見:那些在此逗留不去的人們病況惡化得可怕、療癒hetubook.com•com益顯不可能。或許我應該因此備感挫折,可是信不信由你,我並沒有這種感覺。再過幾年,我就屆臨退休年齡,接下來會如何呢?我會像隻失去花園的麻雀。
我從未看過父親那麼大驚小怪的模樣。他只能急促、斷續地說話。

羅珊娜的自白

「真是肆無忌憚。」貢特神父以細微的音量說,但是語氣中含有一絲怪異的暴力。「無法無天。我完全支持新國家。我們都是,除了那些誤入歧途的瘋狂小子。」
「我有——噢,大概吧。」
「噢。」父親說。
父親笑了。
「為什麼?看在過去的情分上,對我們兩個都有好處的。」
「那個……那個……」神父說:「墓園的職位留不住了,我想你應該知道吧。嗯?」
就在那時,有陌生人猛力敲門,以刺耳的軍人聲音高喊。在室内的我們好似一群藏身木製家具中的潮蟲,往四面八方奔逃。我像是巡迴劇團(城裡潮濕的表演廳裡可以看到)的悲劇演員一樣往後退縮,三個非正規軍低身躲至桌子後方。父親把貢特神父朝我拉近,彷彿神父與他的父愛可以為我提供庇護。大家都明白,此時會有人開槍射擊。正當我這麼想時,鐵門被推開,門栓發出吱嘎的刮磨聲。
「是啊,對我們有好處的。絕對有。」
她現在瞪著杯子。
「你肯定因為義務而喝了不少茶。可是在我家沒必要勉強。沒必要的。我,我在世上擁有的一切都歸功於你,世上的一切。不用那樣、不用那樣——」
「哪裡?火星嗎?」
我一直克服不了這種感覺:我照顧的人只要遠離我便無法生活下去,但我卻要將他們驅逐出去。有這種感覺可能不難理解,但同時我也對自己有所質疑。我有種十分愚蠢的習慣,就是對病人有著形同父親、甚至是母親的慈愛感受。我知道在這領域工作的人,歲月會麻木他們的衝動與直覺,但經過這麼多年,我卻嫉妒病人的安全與快樂,即使我對他們的進展有些絕望。可是我心存疑念。我想,在與妻子的婚姻觸礁之後,我是否把這整個地方看成是另一場婚姻,在這裡我可以清白無罪、不受控訴,甚至每天固定獲得救贖(我有這悲慘的需求)。
「是啊,當然。」我說,從「離開」(像是渡假的語氣)這個詞得到些許勇氣,我繼續說:「嘿,我一直在想,等工作都處理妥當後,也許我們可以離開幾天,去渡個假?這會滿好的。」
真是毫無深度的愚蠢問題。孩子。我們沒有的東西。我們曾耗費無盡的功夫,無止無盡,卻毫無回報。
不知道為什麼,當時由我負責送神父到家門口。在狹窄的人行道上,寒氣匯聚在他四周,無疑地正悄悄沿著赤|裸雙腿爬上黑色長袍。
「神不在這裡,」他說:「瞧瞧妳,罪孽深重。」
「為什麼?」
「什麼呢?」母親說,那幾個字就這樣闖進房間,或許違反了她原本的好意。
神父清清喉嚨、漾起微笑。
「那我們去一個沒有孩子的地方。」
神父抽了第三口菸,發現菸頭積了好些菸灰得處理。他以菸客那種無聲動作環顧四周,尋找菸灰缸。我們家並沒有那種東西,連專供訪客用的也沒有。讓我驚愕的是,父親竟朝著貢特神父伸出因挖地而粗糙堅硬的手,而神父隨即將菸灰甩入父親手中,被熱氣碰燙了的手微微抽縮。父親捧著菸灰離開,近乎傻氣地東張西望,彷彿房裡某處可能在他不知情的狀況下備有菸灰缸。接著,他以可怕的肅穆態度,將菸灰倒入口袋。
「帶著孩子的人啊。」
貢特神父緩步走進我們的房裡。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看來多麼亮潔,鬍鬚刮得多麼乾淨,簡直可以拿筆在臉上寫字。他看來如此安全無虞,彷彿是這段愛爾蘭動盪不安的時代裡最安全的東西。父親說過,那年每個月都悽慘不堪,每位被殺害的人都在他心裡迴盪。但神父卻一副神聖不可侵犯、高潔無瑕、獨善其身,與愛爾蘭歷史毫不相干的姿態。並非我當時就這麼想,天曉得我那時怎麼想,我不知道。只是這種潔淨讓我害怕。
「就找個沒孩子的地方嘛,」我將臉仰向天花板,彷彿天花板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我不知道在哪。」
「會很難嗎?」
整個星期,貝兒在樓上自己的房間裡悄無聲息,連她平常聽的英國廣播公司全球服務電台也沒打開。我的妻子。這讓我心驚肉跳。
「我沒有,我對神發誓。」
「才不!」
「一堆什麼?」
「抱歉了,神父,」他說:「真是糟糕的一晚。謀殺跟騷亂。請你諒解。」
可憐的父親聽起來也很害怕,不過是為了不同的理由。
對於埋葬威里,他不置可否,於是請神職人員幫忙他下決定。彷彿身為長老教會的教友,他插手干涉了神聖的謀殺,彷彿這些遠和*圖*書遠超過溫柔與愛的謀殺事件,即使靠近它們,也足以招來毀滅,甚至會有血光之災。
我回到樓下時,父親正站在客廳中央左顧右盼,像匹猶豫不決的小馬,視線先落在摩托車,繼而落在鋼琴,然後是兩者之間的空隙。他的手連忙伸向最好的那張椅子上的靠墊。我往外瞥向小小的前廳,母親只是停在那兒,動彈不得,肌肉文風不動,好似鼓起勇氣等待踏上舞台的演員。接著她拉起門閂。
「什麼工作?」
「真的嗎,醫生?」
「捕鼠者的操作手冊?」
「嗯,」父親說:「是,我能想像,要在這兩派人士之間調停相當困難。」
「就發腫啊,」她說:「只是水腫,他們說的。我希望它趕快離開。」
指揮官往後站開,把槍收起來。
總之,我知道這些思緒來自當前的需求。這是我頭一次注意到,精神科醫生竟是如此厚顏無恥,我想就是這個字眼吧。不對,是曲折迂迴,就像是繞到房子後面再走回來的意味。現在,我踏出愚蠢的另一步,決心別再迂迴。這個星期以來,我一直跟院區內特定幾位病人對談,其中有些人非比尋常。我覺得我好像是為了驅逐他們、毀滅他們而進行訪談。一旦他們展現出健康的身心狀態,就會被放逐到那個受祝福的「社群」中。我非常清楚這種想法錯得離譜,這也就是我試著私下抒發感受的原因。相反地,我一定要公正無私,就像那個老字:超然。在每個關鍵時刻,我都得抗拒惻隱之心,因為惻隱之心就是我的弱點。昨天我訪談了一個男人,他是利特里姆的農夫,曾經擁有四百英畝的田地,瘋狂的方式既絕對又原始。他告訴我,他的家族十分古老,可以回溯至兩千年前。他說他是家族的最後傳人,他沒後代,更無子嗣,家族的姓氏將隨他一起死去。院方的紀錄上他姓弭爾,的確是個非常奇特的姓氏。他說這姓氏可能是從愛爾蘭文裡的蜂蜜衍生而來,但這也許只是他個人的說法。他約莫七十歲,很有威嚴,但狀況不佳。失常。是的,他瘋了。也就是說,精神異常。我從他的檔案裡看到,多年前有人不幸發現他躲在學校院子一張椅子底下,腿上綁著三條死狗,還拖著死狗到處走動。可是我跟他談話的時候,卻只感覺到愛。真是荒謬。我對自己的感受抱著深深的疑問。
「噢,請便。」父親說。
「我非常生氣,」貢特神父以進行週日彌撒的高吭嗓音說:「被扯進這件事,我非常生氣,克立爾先生。」
我完全低估衛生單位的能耐。老實說,我本來以為事情永遠不會發生。有人通知我,新院區不久後即將動工,地點就在盧斯卡門市中心的另一側,並向我保證新院區地點極佳。但他們給我的消息不全是好的。新院區的床位非常少,與目前的床位數量相比有如天壤之別。其實這裡還有些房間擺著空床,但不是因為我們找不到可以填滿床位的病人,而是因為那些房間已經無力回天:天花板岌岌可危、大片恐怖的壁癌攀上牆面、床架等鐵製物品鏽蝕處處。新院區的床鋪將含括尖端科技,不帶鏽斑、嶄新而美好,可是數量較少(事實上是少得多)。因此我們得瘋狂地篩選縮編。
「羅珊娜,請告訴妳父親,他所需的裝備就放在市政府。我是說捕鼠器等等的。他能在那裡找到。」
「不,不,我在墓園裡常常要處理這樣的事。老鼠喜歡墳墓上的軟土,而且墓碑對牠們來說很適合遮風避雨。對,我有處理老鼠的經驗。這件事我得研究一下。也許圖書館裡會有操作手冊。」
「爸爸,那份工作該怎麼做,你有概念嗎?」我說。
有些事情以人類的步調在我們眼前移動,可是另外有些事情卻以如此劇烈的弧度挪移,隱於無形。烏黑的夜裡,嬰兒見到星子在窗外眨眼,便伸手想握住。父親使勁想要掌握的東西,其實遠得讓他根本搆不著,而且等那些東西顯現光芒之時,本身早已成為過去。
「啊,可是,是的,請坐這邊,神父,請,現在。」他說,差點撲向面無笑容的神父,像要把對方往後推進椅子裡。可是,貢特神父穩如舞者地坐下了。
「願神原諒妳所做的事,但我永遠不會原諒妳。」
直到今天,我仍以我的神起誓,我還是不知道怎麼會發生那件事。某人或其他一些人一定知道,至少他們在世期間一定知情。但那件事到底怎麼會發生,也許並不重要,因為重點向來不在此。重要的是某些人認為當初發生過什麼事。
「我會喝杯茶,我當然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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