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二

我的直覺得到了回報。我踏入黝暗的洞穴,發現那裡有個小小人影蹲伏著,埋頭在乾沙裡挖啊挖,屁股濕得跟小水坑似的,除此之外快樂似神仙。我一把將她抱起,即使那樣也沒嚇著她,她可能以為我是她幻想中的生物吧。我走出洞穴,遠遠看到那位母親正在海濱另一端岩石之間搜尋:一幅母職注定失敗、全然徒勞與釀成大錯的景象。我突然好希望母親也會如此急切、揮汗如雨地尋找我,在世上的失落海濱再次尋獲我、解救我,或是號召其他人同來援救我,然後再次擁我入懷,緊貼在她的胸脯裡,就像遠處那位母親迫切想對我懷中女孩所做的那樣。
斯萊戈只要一落雨,向來雨大勢急,滂沱傾灑於大大小小的街道上,讓屋舍為之顫抖,推擠成團,如足球賽場上的觀眾。可注滿上百條河流的龐大水量氣勢磅礴地落下,使得葛拉佛格河水位高漲。美麗的天鵝大吃一驚,乘著急流,一舉被掃向橋下,有如自殺未遂者浮現於橋的另一側。牠們神祕的雙眼流露震憾,眸色幽黑,謎樣的優雅絲毫不受影響。即使在令人屏息的美麗裡,天鵝仍保有野性。大雨也紛紛落在「開羅咖啡館」外的人行道上。我操作著鍋爐與機器,灼灼雙眼凝望著雨糊的窗外。
最後幾句話是對著我說的。雖然她的手裡牢牢抱著另一位「親愛的女孩」,但現在另一隻手卻緊抓著我的手臂。
現在我有個負面想法,葛林醫師不也是以朋友的身分自居嗎?也許可以說是專業上的朋友。但不管是敵是友,沒人能夠壟斷真相,連我也不行。這麼一想又教人焦急與擔心。
今天庭院裡再次結起一層深厚的霜,約翰.肯恩說有雪花蓮,但我確定那棵老蘋果樹一定覺得天寒地凍。那棵樹肯定有一百歲了。在數不清的月圓時日,我常會在院方准許我自由活動時到那兒去。幾把木製座椅環繞著那棵樹,就像是英格蘭老故事裡村落裡的公共綠地。那裡是個狹窄的避風處,不過一有日照,就會灌滿陽光。春天,陽光烘暖那棵老樹,讓它恢復生氣,接著就會綻放碩大的花朵。但現在時候未到。這樹現在若真敢吐出幾粒花苞,冷霜肯定會將它們凍黑,那麼一切就得捲土重來。
在經歷種種事端之後,能夠穿著女侍制服在「開羅咖啡館」安穩地工作,就教我如釋重負。那家咖啡館不帶評判地服務斯萊戈的每個人。咖啡館的主人信仰貴格教派,他交代員工不管什麼人都要接待。所以你會看到可憐寂寞、靠養老金維生的老男人喝著茶,從大腿上拿點偷藏在口袋、夾帶進店的乳酪碎塊吃,還以為沒人看見。他的樣子我記得非常清楚,當時覺得穿著棕色舊西裝的他看起來好老,但他可能只有七十歲!不過,即使這些較為粗俗的人物在場,也不會讓斯萊戈的貴婦們裹足不前。她們結伴閒聊,圍坐在桌旁的姿態,真像庭院裡的母雞;她們聊起的閒談與八卦,好似沙漠駱駝商隊揚起的灰塵。其中有些貴婦個性討喜爽朗,我們所有女侍都很喜歡她們,喜歡看她們每天進店裡來,也很樂意為她們服務。但你也料想得到,另外有些女人十分凶悍霸道。不過,總會有形形色|色的人到店裡光顧。咖啡館有如我的大學,我在那裡學到很多,像是為客人禮貌地端上茶。也許那會是個美好人生的開端,我不知道。
「我女兒,我的小女兒,」她尖聲怪調地說:「我在沙丘上一個暖和的向陽地帶睡著了。我的女兒本來在我身邊玩耍。可是和_圖_書等我醒來她就不見了。她才兩歲。噢,我的天,我的天啊。」
那就是普朗帝太太,「開羅咖啡館」店主的妻子。不久之後,她在開著大黑車返回斯萊戈的路上得知了我的故事,那是我小心修飾過後,希望聽起來較為妥當的版本。既然我學業告一段落,父親過世,而母親「身體不適」(我的說法)在家休養,她很高興地建議我到「開羅咖啡館」工作。
「我幫妳一起找,」我說:「我會幫妳的。」我緊抓她的手臂,亞麻白衣底下的臂膀相當纖瘦。她停下腳步,用含淚的綠眸子瞅著我。
這位貢特神父年輕時代在斯萊戈時,似乎對羅珊娜.克立爾的生活狀況瞭若指掌。她是皇家愛爾蘭警察隊的警長之女(我先前已在那份受損殘件中發現這件事)。德瓦勒拉身為獨立戰爭時期的年輕領導人,宣稱警方若以任何方式阻撓革命運動,一律射殺勿論。警方成員雖然是愛爾蘭人,且大多是天主教徒(羅珊娜的父親是長老教會教徒),但他們的家人卻時時活在威脅之下,深陷險境。這種狀況在革命時期裡可以理解,可是我好奇當時才十二歲左右的羅珊娜是否能夠明白。在她眼裡,發生過的事情一定既恐怖又讓人手足無措。
「噢,糟糕,糟糕,」她說,神情肖似《愛麗斯夢遊仙境》的那隻兔子,「我找不到她,我找不到她。」
聽到他用那麼隨意的語氣說起父親為警方工作,讓我非常難受。他不該那麼說的。我聽過有人那麼說,但不記得在哪兒,也不記得是誰。只不過那不但是個謊言,而且還編得很差勁。在過去,那種謊言可會惹來殺身之禍。愛爾蘭過去有段時間槍決事件頻傳,比方說被新政府處決的那有名的七十七人,主要就是過去的同志。約翰.拉斐爾實在很幸運,逃過一劫,沒成為第七十八個槍下冤魂。我確定還有其他祕密謀殺與槍決事件沒人記得或留下紀錄。男孩在山坡上悲傷、冰冷又淒慘地死亡,一如我曾親眼所見,就像約翰弟弟威里的遭遇。
牧羊人迪克吹暖指尖的冰凍。
他們的小弟恩尼厄思則有過一段黑暗故事,直到許久以後我才知道(如果這算曉得的話)。我知道的只是零星片段,好似從他殘破書本上撕下的幾頁。人真的可能愛上只「認識」(就聖經上的意義來說)一晚的人嗎?我不知道。可是當時的確有愛存在,溫柔、激烈又正當的愛。上帝原諒我。
父親過世以後,原本就靜默不語的母親病況更加惡化(這個機構或許會用這個說法)。有天早上我醒來,下樓替她泡茶,回到樓上時卻發現床上不見人影。我震驚至極,一面衝下樓、一面呼喊她。我到街上四處尋找,卻遍尋不著。後來,我在洗碗槽旁的窗戶恰巧瞄到她在父親那輛毀爛殘破的機車下,像狗兒打盹般地蜷著身子。噢,是的。我把她帶回屋裡,扶她上床。我必須很慚愧地承認母親的床單因為久未清洗而一片汙灰。傷心又難受的我,走出斯萊戈城外,一路來到羅西斯岬。那裡有很棒的海灘,我可以在那兒的高爾夫球場遊蕩,那裡有寂寞鳥兒棲居的小湖,遠處海岸豪宅的美麗景致更會突然映入眼簾。那些宅第就像要探身到海和*圖*書邊飲水似的(當然那是鹹水)。我走到那兒,經過羅西斯岬的小屋,來到將葛拉佛格河一分為二的柯尼島,看到令人讚嘆、安定人心的「金屬人」雕像。他穿著老舊的鐵藍色西裝,頂著黑帽,永遠向深海之處高舉著手,告訴駛近的船隻該往何處去。那是座位於岩石上的雕像,卻用一種絕妙方法來指出深海,肯定是空前絕後的創舉吧。記得有人說過,那座雕像有個孿生兄弟在都柏林多基島的海邊小公園裡,負責什麼工作我倒是不清楚。

葛林醫師的萬用記事本

給自己的注記:工程單位表示,新院區再六週就會完工。這是第一手消息,我幾天前去了工地一趟,像間諜般親口問過他們。這就夠了——
她突然好像刻意要從我身邊跑開,彷彿因為我對嬰兒車這件事的愚蠢無知,而放棄我可能幫得上忙的想法。
「她不在嬰兒車裡?」我說。
但我還是開始橫越沙灘。沙上星星點點地散布著無數的剃刀貝,風吹皺四處的積水。我才走到一半,那母親就感應到我的行蹤。她的臉龐微微轉向我,即使距離遙遠,某種強烈的神祕印象仍然烙印在我心中:那個人影的龐大驚慌,以及當她確定我懷裡抱著她女兒時,那種從她身上彈跳出來,如火焰一般如釋重負的感覺。我繼續往前趕路,窸窣作響地穿過橫亙其中的那畝沙地。她朝我飛奔而來,仍然推著那台巨大的嬰兒車。最後只剩幾碼距離遠時,她開始歡天喜地呼叫著,嬰兒車差點撞上我。女孩在我的雙臂裡被猛地扯開,母親哭了起來,又是尖喊又是吼叫,彷彿死裡復活,尤其當我對這母親說起洞穴與漸漸漲潮的海水時。
Mirabile dictu(我在校時期不得不讀的維吉爾作品,至少對我有這麼點好處,留下這個詞給我),完整的文件從斯萊戈精神病院寄來了,是那份文件的正本。他們儲存文件的工夫比我們好得多,紙張完整無缺。我必須說,文件裡對她的記述,勾起我極大的興趣,對於我所認識的那個病人提供了某種風景,某種由災難事件構成的人類遠景,有如達文西的畫作;「蒙娜麗莎的微笑」裡面就有城堡與山丘做為背景(就我記得的,也許畫裡沒有城堡)。因為羅珊娜一直不肯坦白,所以當我開始閱讀這份文件時,湧起亢奮又戰慄的感覺,彷彿我想從她身上求得的答案即將手到擒來。我一定得以謹慎的態度來看待這份文件。書面文字看似權威,卻不見得真的具有威信。我不能用這份文件來填補她的沉默,雖然這種做法有極大的誘惑力,這是一個捷徑,甚至便宜行事。這些紙張上打滿密密麻麻的字,有十七頁之多,似乎能提供一個說法、解釋到底什麼事件最後導致她的隔離(我原本要說「監禁」)。文件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從她的早年生活細述到婚姻,接著是「婚姻宣布無效」的原因。她接下來的生活似乎是一段極度混亂的時期,混亂的程度實在可怕又讓人憐憫。但那都是久遠以前的事了,大多發生在一九二〇與一九三〇年代愛爾蘭生活的野蠻童話裡。但她最艱困的時期似乎是在大危機的那幾年,就是德瓦勒拉所說的二次世界大戰。www.hetubook•com•com
我說沒人見識過埃及,但傑克年少時曾在英國商船隊裡當過水手,足跡遍及世上所有港口。可是那些事情我當然都不清楚。對於傑克的史詩故事(小小的史詩、平凡的史詩、地方性的史詩,儘管如此,還是史詩),我一無所知。我所看到或開始看到的,就是外表光鮮亮麗的兩兄弟進來喝茶、湯姆要中國茶,傑克則偏好伯爵茶。
「謝謝、謝謝妳,親愛、親愛的女孩。」
我不記得湯姆頭一回踏進咖啡館時那特別的一刻,但我對他有著鮮明的回憶,彷彿保存於四周鑲有金邊的相框裡,就像斯萊戈電影院外面那些劇照,記錄著他所散發出的氛圍與無盡的安樂感。他矮短壯碩,近乎肥胖,身穿堅實整齊的西裝,與他哥哥傑克很不一樣。傑克西裝的裁縫作工更加高級,外套極為細緻,附有軟皮衣領,穿起來有如電影明星。兩人都戴了頂豪奢的帽子。雖然他們是斯萊戈瘋人收容院裁縫的兒子,或許這點說明了湯姆西裝剪裁較為粗糙的原因,但無法解釋他哥哥的情形。不過,他們的父親也是斯萊戈主要伴舞樂隊「湯姆.麥科納提交響樂隊」的團長。那表示在那段多數人一窮二白的歲月裡,他們家過得比較優渥。大家都叫他父親「老湯姆」。老湯姆也長得很矮小,喜歡在熱氣蒸騰的夏季頂著平頂草帽,穿著星期三在城外賽馬場上才會見到的橫紋短外套來來去去。湯姆當然就是「小湯姆」。這種叫法特別實用,因為他也在那有名的樂隊裡演奏,即使名氣只在史德蘭丘的沙灘以及斯萊戈居民的夢境間流傳。
老湯姆.麥科納提。直至今日,我還摸不清他是友是敵。直至今日,我對他們家每個人都還拿不定主意。不,不,也許我可以理直氣壯地咒罵貢特神父跟那個老女人——湯姆與傑克的母親,也可以說是真正的麥科納提太太。另一方面來看,麥科納提太太一直公開表現敵意,但傑克與貢特神父卻總是以朋友的身分出現,我完全不明白。噢,這個謎團真讓人心煩意亂。
對於書寫自傳這件事,我開始覺得提不起勁來。我試著把自己無用的一生寫下來,卻抗拒醫生大多的提問,這樣相當古怪。為了減輕自己的工作負擔,我想他會很想讀這份東西。嗯,等我死了,要是有人想到要檢查鬆脫的地板木條,就會找到的。我不介意讓他讀讀,但這份東西現在要是落在他手裡,他肯定會來質問我。也許實情是,這份東西是為他而寫的,就「認識」這個字眼的完整意義來說,他是我唯一認識的人,即使他近來才定期過來這裡找我。過去我往往一年只會見到他兩次,分別在復活節與耶誕節。他會以輕快的腳步走進來,詢問我近況如何,但其實不怎麼細聽我的答案就又離開了。不過,話說回來,他有上百個病人,或許更多也說不定。我好奇現在院裡的人是不是變少了。也許我們就像修道會裡那些悲哀的修女與僧侶,老舊的修院裡人數愈來愈少,僅剩寥寥幾人。我不可能知道院内病人是不是真的變少了,除非自己四處逛逛,但現在要這麼做是不太可能了。
「什麼都沒有,淨是下雨。」關.費拉唱著,比利.梅耶爾在琴鍵上舞動十指。她的唱腔如此哀怨,想必是斯萊戈人。「我猜我們出生時就穿了雨衣……。」
過去,樓下有個小廚娘,會把廚房切麵包留下的碎屑,拿和-圖-書到外頭那湊合著用的鳥食平台上,引來藍山雀、綠山雀,還有狼吞虎嚥的雀鳥,好似整個盧斯卡門的鳥全都飛了過來。我想她已經去世很久了。那棵蘋果樹會活得比任何人都長久。

羅珊娜的自白

柯尼島與金屬人再過去就是史德蘭丘的鄉間。那兒的海灘較小,後來成了我受苦受難的地方。
桶裡的牛奶帶回家時已結凍,
「女士,妳在找誰?」我說,從口音聽來,她肯定是有身分地位的貴婦,可能要人稱呼她為女士。
老蘋果樹可以讓烏鶇成為哲學家。蘋果樹雖沒有櫻桃樹來得招搖,仍然讓人萬分感動與振奮。以前在春天,它總會讓我哭泣。不管有無霜害,最終總會開花結果。我好想再看一次。寒霜只會延遲老樹的生長,但從來就無法擊倒它。可是誰能帶我到樓下呢?
我走到羅西斯岬的海濱時,有股風強勁地吹著,雖說沙丘後方停了好幾輛黑色汽車,但車主一定都坐在車裡,因為寬廣的海濱放眼不見人影,只有不停拍擊襲打的強風為伴。不久我看到遠處有個人影,一個女子穿著隨風飄逸的白色洋裝,漫無目的地推著一部黑色嬰兒車。我走近她時,聽見她在呼喊著什麼;風任意吹拂,讓她的話語時而模糊、時而湧現。最後我走到她身邊,發現在愛爾蘭冷冽的六月天,她卻汗流浹背。
我昨天開始寫「開羅咖啡館」的事。恐怖的感覺讓我難以動彈,就像我的骨頭全化成了水,冰凍的水。那只不過是葛林醫師隨口提起的事,但他的話語有如一朵乾燥花上方的壓板。我整天躺在床上沉思默想,感覺自己垂垂老矣、沮喪消沉又恐慌。約翰.肯恩走了進來。即使看到我的表情時萬分驚訝,他卻什麼話也沒說,只管拿著那把差勁的掃帚在房裡匆匆掏挖一圈。我想,我看來一定瘋頭瘋腦的。眾所皆知,人類一直不停褪下死皮。當他在每間房內四處刮掃的時候,掃帚裡一定夾帶著每位病人的皮屑。這代表著什麼?
接著我取道一條位於高處的小路,跑到沙丘上。我曾和父親這麼走過幾十回。小路起起伏伏,過了一會兒,我便回到那些車輛附近。潮水開始輕拍岸邊一長排石子,我完全憑著直覺衝向水邊,因為我記得那兒有個洞穴,就是任何孩子見了就愛的那種奇怪深穴。父親對我說過,有人在那個洞穴裡發現愛爾蘭最古老的人類生活遺跡。島上最初的住民就以那裡為棲身之處。他們獨自在遍布廣闊森林與沼澤的土地上生活,肯定富有冒險精神,勇氣十足卻又心懷恐懼。
我原本應該可以依循正常管道找到那份工作:看到窗上貼的告示,走進去,然後讓對方知道我是長老教會教徒(儘管我看起來不怎麼像),所以適合這份工作。那位貴格教派店主雖然心胸開放,但並未雇用任何天主教女孩,除了克莉思之外。她雖是天主教徒,但在特許學校受的卻是新教教養。
「我沒辦法形容我的感覺,我沒辦法,」她說:「那種看不到她時痛徹心扉的感覺。我的腦袋就像有一千隻海鷗放聲尖嘯,胸膛痛得就像有人將熱油倒進我的身體。整個海濱空蕩蕩的,像在對我尖叫。我親愛的女孩,我親愛的女孩,我親愛的女孩。」
我剛看過手錶,七點五十分。時候到了,我得把這份https://m.hetubook.com.com文件先擱著。八點十分就得巡診。我得走了。
現在看來如此。但當時的我是誰?是個陌生人,一個躲在內心、藏在骨頭血液裡的陌生人,我曾是的那個女孩。陌生人如今潛伏在這個皺巴巴的皮囊裡。
「不,她不在嬰兒車裡。她會走路了,嬰兒車裡是她的弟弟,睡得正熟呢!我女兒維妮會走路了。維妮,維妮!」
平心而論,我真不知道可以對她透露多少内容。從她前幾天的反應看來,我懷疑她對這份資料所揭露的內容不會抱持開放態度。對她來說,這些内容不見得會對她有所提示。但如果它呈現的是真實,那就是可怕又有壓迫感的事實。在這樣的地方,我們不能太關注道德判斷甚或法律評斷。我們就像監獄裡的教誨師,在公民力量發揮作用之後,接手處理殘餘的人類。我們試著替他做準備、讓他平穩下來,不過,我們準備要讓他面對的是什麼呢?理智的斧頭或斷頭臺嗎?或是要他面對漫長的失眠時刻,以行屍走肉的狀態服完刑期?置身此處真的有如服刑。
我首次意識到麥科納提兄弟時,已在「開羅咖啡館」工作兩年多了。在那裡當女侍的頭幾年單純又愉快。我與寂寞的克莉絲成為忠實密友,為彼此築起抵抗世界的壁壘屏障。克莉絲嬌小勻稱、對人很好;這樣的人的確存在,並不是所有人都愛耍刀弄槍、渾身是刺。雖然普朗帝太太很少現身,但我總在許多地方隱隱感覺到她的存在:水氣蒸騰的鍋爐、多層的美麗蛋糕架、大量的銀刀與銀匙,還有那些用來吃|精緻蛋糕的可愛叉子。我確定,在那些巧奪天工的雕刻木門、不曾有人親眼見過的埃及風裝飾背後,普朗帝太太有如貴格教派的天使般活動著,對我時有美言。無論如何,我是這麼想像的。我賺進幾個先令,餵飽母親並替她洗浴;在電影院待過無數個夜晚,看過上千部電影、新聞短片與其他林林總總,見識到最細緻、最奢華的夢境以及超越驚奇之外的驚奇。那段時間裡,我相當滿足於現狀,婉拒與任何人「定情」的提議,也不跟某個特定的人共舞超過兩次。我們這些年輕女孩從城裡旋風似地奔向湯姆.麥科納提位於海邊的舞廳,一群女生有如沿著淒清馬路奔騰的玫瑰急流,在極度歡樂與單純中,紛紛灑向海濱。史德蘭丘村莊北側的馬路往下延伸到海灘,退潮時沙灘上的護柱一一現身,露出通往柯尼島的路徑。也許你寧可說我們是海鷗,是群起伏飛翔、嘎嘎叫鳴的優雅白鳥,卻向來只駐留在內陸,彷彿海上總有暴風雨。噢,十七、八歲的女孩真懂得過日子,也知道如何熱愛生活——如果不受干涉的話。

我的公公老湯姆在斯萊戈的平房有座讓人驚嘆的花園,他對冬天生長的蔬果非常拿手。我記得他說過,冷霜會提升冬季包心菜與萵苣的品質。他全年無休,以無比的熱忱種植蔬果。就像大多的事情一樣,如果懂得竅門,沒什麼是做不到的。

我雖有興趣拜讀這份文件,卻有點情怯。文件上面簽署著阿羅席厄斯.瑪利.貢特神父的名字。這名字我隱約有印象。我沉思半晌,直到突然意識到他是誰:貢特神父後來在五〇、六〇年代成為都柏林的輔理主教。如同其他的神職同業,他從愛爾蘭憲法支吾模糊的內容裡,取得一份清楚的聲明,表示他對這座城市擁有實行道德統治的權力。這男人每次在他的發言裡,似乎都渴望將婦女驅趕回家,並將男性生活提升至一種崇高禁慾與非凡運動技能的狀態。現在看來挺逗趣的,但在當時一點都不。
但我卻以不同的方式得到這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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