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在我腦海裡打轉,雙腳緩慢沉重地向前邁進,跨越一里又一里的土地。因為肚腹腫大,所以我以外八字的步伐走動。那番景象肯定不怎麼中看,我如此深信。
羅珊娜的自白
「我沒辦法幫妳。我能幫妳什麼忙?妳都把我嚇壞了。」
暴風雨離開多久了呢?我不知道。
如果你讀到這些文字,那就表示老鼠、蠹蟲或甲蟲饒過了這些紙張。
我的身體變得如此笨重,到史德蘭丘的雜貨店裡,連舊外套都掩不住我的「狀況」。不過,我老挑週間營業晚上最後幾個鐘頭前往。在那種情況下,冬天反倒是種慈悲,因為四點以前天就黑了。
我往後倒下,臀部撞上岩石,仍然有道鮮血穩定地從身上流出來,色調暗沉的血,溫暖又深暗。我躺臥在那兒,往外凝望世界,好似頭顱遭到槍擊的女人。安靜的海灘上,沙鷗沿著漸漸退去的潮線探頭用長喙獵食。「請幫幫我。」我一直說,可是除了那些鳥兒,似乎沒人聽見我的求救。島上不是散落著幾棟避風而立的房子嗎?不能有人過來幫忙找找我的孩子嗎?不能有人過來一下嗎?
看來,我的狀況不太好。我身體欠安,但我必須繼續寫下去,因為我快講到我必須告訴你的那部分了。
「做得太過火了,是吧?」她只撂下這些話,接著便繼續穿越柵門。我凝望她的背影,對她的話感到愕然,但同時也好奇其中含意,到底是殘酷、絕望或是實話實說?我不可能知道。這對夫婦頭也不回地聯袂往前邁進屋裡。我想他們怕梅要是回頭瞥看所多瑪,就會變成鹽柱吧。
突然間,有頭怪獸聳立在我面前。不,那不是妖怪,而是堆成圓錐狀的刻石,是一行標出通往小島路線的護柱之一。護柱沿著最穩的沙地排列,是潮浪湧進時最後才會被海水覆蓋的地方。海潮正要開始升起,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在暴風雨的咆哮中,聽見海洋其他的奔騰聲響。海水急切地湧進來,展開雙臂將無水的區域攬進自己懷裡。我走到護柱那裡,攀住石頭幾分鐘,試著讓自己鎮定下來,同時因為發現護柱而得到略微的激勵。除非我之前方向完全走反,否則我判斷河流會在我的右邊,而史德蘭丘會在左側某處。護柱頂端有個生鏽的鐵箭頭,正指向小島。
我想,我們藉由人群裡找出的那區區幾位天使,衡量自己人生的分量,但我們跟那些天使卻有所不同。
現在我陷入記憶的困境。穿越森林的路線似乎分成兩條,但森林陷在深雪裡,放眼望去淨是一片雪白。
「走吧。」
因為他的愛情,我才被帶進這麼悽慘的險境。
「回家啊,回家。」
結婚?我的天啊。
「我們得趕快把她送到斯萊戈。」
「我不曉得。」她說,目光驟然迷濛,幾乎昏眩過去。接著她似乎搖醒自己,讓心思再次澄明。「我不知道。拿撒勒吧。」
我想,我當時不是用走的,而是有點勉強地拖著自己往前。小女孩仍在窗玻璃後面,等候暴風雨緩和下來,好外出玩耍。但不知為何,這次她沒揮手致意。
「妳跟我們已經沒關係了。毫無瓜葛。」
「拜託你們,請到處找找啊,原本有個孩子,有個孩子的。」
「把她趕走。」麥科納提太太說。
老態龍鍾、脛骨細瘦的我,乾乾爽爽坐在這裡記下這件事。不像是陳年往事,不像故事,不像早已結束與完成,而像正待發生的事。我就像站在聖彼得守護的大門之前,砰砰敲門,請求進入天堂的許可,但在我沉重的心裡,我知曉太多太多的罪孽。可是或許我能有幸得到垂憐!
二月某日,我決定出發前往斯萊戈。我花了一兩個鐘頭清洗自己,前一晚還事先洗淨洋裝,試著在逐漸熄滅的壁火前烘乾一夜,但那天穿上時依舊微微潮濕。我站在鏡前,因為遍尋不著毛刷,只能用手指反覆再三地梳理髮絲。我在僅存的一支唇膏裡找到最後一丁點胭脂,往唇上抹塗最後一回。我真希望自己有粉餅可以修飾皮膚,但我只能在小屋裡用扎實石磚砌成的壁爐裡,挖點老舊的灰泥,用雙手壓碎之後,試著均勻抹在臉上。我就要到城裡,非得保持某種程度的體面不可,於是認真地裝扮自己,有如米開朗基羅忙著創作天花板的壁畫。我對外套無能為力,不過我從床單撕下一塊布,圍繞頸子充當絲巾。我沒有帽子,但風勢如此猛烈,即使戴上帽子也撐不了多久。整裝完畢後,我開始出發,往山丘上挺進,那兒是我許久不曾涉足的地方。沿路上,我經過轉角的愛爾蘭聖公會教堂,繼而踏上史德蘭丘路。我真希望那些德軍轟炸機讓我搭順風車,因為眼前的道路看來漫無止境,讓我心生畏怯。山巒從我右側升起,想起自己過往曾經毫不猶豫、如此輕鬆地登上它,我不禁嘖嘖稱奇,彷彿今昔之間流逝了百年光陰。
有人抱走我的孩子。後來,救護車將我載到醫院,我知道我的體內持續出血好幾天,他們本來以為我活不了,這些事情我記得。我也記得醫生替我開了刀,我停止出血,存活下來。我還記得貢特神父進來告訴我,說有人會照料我,說他為了我的安全,要將我安置在何處,也說我一定會喜歡那地方,要我別擔心。我再三追問孩子的事,但他每次只回答「拿撒勒」這個詞。我不懂他的意思。我當時那麼虛弱,竟像囚犯求助於獄卒般,向貢特神父求救。我當時的確有可能開了口向他求救。我記得自己時常痛哭不已,甚至記得他在我哭泣時摟著我。還有別人在場嗎?我記不得了。很快地,我就看見瘋人院裡的兩座高塔聳立在我頭上。我被送進了地獄。
親愛的讀者,上帝,葛林醫師,不管你是誰。
「可能止不住。」
「好的,」另一人說:「好的,請冷靜,女士,妳還在流血,」他對同事說:「我們得試著止血。」
「卑鄙的流言,全都是流言!」
「我再說一次,妳和我們毫無瓜葛。」
「我一百歲了,我希望你替我做件事。」
我的視線落在她精選的玫瑰藏書和-圖-書上,隨手拿起一冊開始閱讀。我不得不說,這書讀來趣味橫生,甚至洋溢著詩意。接著我坐起身,小心翼翼用兩手抱住所有藏書,一口氣抬起來,將它們轉正,宛如戰利品或竊來的贓物,一舉搬到樓下。我在自己的床上躺下,繼續展讀,直至夜深,彷彿正在讀一封她捎來的信,彷彿我有幸進入如壁紙般貼襯於她心牆上的主題。書中介紹第一種是高盧玫瑰,那是相貌樸素的小玫瑰,有如中世紀建築上會看到的玫瑰雕刻。再來是碩大的茶玫瑰,它們在花園裡朵朵綻放時,看來就像舞者穿著鑲邊短襯褲的臀部。人類真是了得,幾世紀以來,將一朵單純的花培育到這種地步;人類也把遠古徘徊在營火邊緣那些撿腐肉、吃剩菜的汙穢動物,搖身變成俄國牧羊犬或貴賓狗。事物本身最初的版本,始終無法讓人類得到滿足,我們就是忍不住要將它們精心雕琢,加以改善、增添詩意,一切都是為了「緩和淡化我們生命的短暫」——羅珊娜要我轉交給她兒子的那本書裡,湯瑪斯.布朗這麼寫道。我在《醫師的宗教》與皇家園藝學會的《玫瑰》之間安頓下來。貝兒需要,也想認識關於玫瑰的種種這點,霎時讓我滿懷幸福與得意的感受。怪的是,這種感受並沒有被懊悔與歉咎所取代。沒有,它反倒敞開層層空間、綻開朵朵玫瑰,將我帶往更深刻的幸福。這不只是她離世之後我過得最好的一天,也是我這輩子最棒的日子之一,彷彿她從天堂往下釋出一些自己的精髓來幫助我。我對她真是感激得五體投地。
「女士,是不是漲潮把他沖走了呢?上帝保佑那個可憐的小傢伙。」
湯姆竟然要再婚了。不,不是再婚,而是第一次結婚。
我進羅珊娜房間,她正在盜汗。這或許是身體對抗生素產生的反應,但我想更有可能是出自純粹的恐懼。這裡或許是個屋況很糟的差勁地方,但她就像我們一樣也是個人,而這兒是她的家,上帝幫幫她吧。發現約翰.肯恩也在,我還挺訝異的,他發出火雞般的咯咯聲音,可憐的男人。雖然我對他心存懷疑,覺得他是個老無賴,或許更糟也說不定,但他真的流露出一臉憂心的模樣。
「沒人幫得了妳。」
一道憤怒的藍光切進暴風雨裡,好似一塊瘋狂的蛋糕,突然間我看到班巴班山的巨大突岩隱隱浮現,有如即將撞上我的遠洋客輪。不,不,它在好幾英里之外,但它也在我原本預想的位置,這讓我能夠順利走到下一根護柱。噢,我滿懷感激地將我的心送給金屬人。我在前方隱約(但夠明確的了)見到柯尼島的隆起,往它穩步前行。離開下一根護柱時,我感覺有水從體內迸湧出來,一時溫暖了我的雙腿。我忍痛又走了一百多步,走到幾顆岩石與黑色海草邊,強迫自己登上陡升的小徑。要不是暴風雨一時停歇,我真不知自己該怎麼做,恐怕會在奔騰的海濤裡溺斃。沒多久,暴風雨再次像全然瘋狂的房間一樣,用海水築起牆壁、用爆鳴雷閃搭成天花板,將我團團罩住。我氣喘吁吁地躺在一群大石之間,奄奄一息。
「湯姆幫不了妳,孩子。湯姆都要結婚了,妳知道吧?湯姆沒辦法幫妳的。」
我高喊說我想見母親,但他們說:「妳不能見她,沒人能見她,她見不得人。」
也許就在那時,某部分的我從自我中跳脫,某種東西從腦中逃逸。我不知道。
過了個平緩的彎,下方的海灣漸漸浮現。有誰可以幫我?沒有。世界在哪裡呢?我是怎麼在無人扶持的情況下活在世上的?沿路那幾棟房子的居民為何沒人衝出來救我、匆匆將我帶入他們的屋裡、將我攬進他們的臂彎?有種野蠻的感覺在心中升起,我在世上竟然微不足道到無人願意出手幫我。神父、女人與男人發出勅令,不准別人幫我,任我自生自滅,就像此刻,有如一頭慘遭離棄、踽踽行走的獸類。
記憶此刻一踉蹌。是的。記憶打了哆嗦,像是試著轉動曲柄來發動引擎,啟動之後卻又漸漸熄去。噗、噗、噗。噢,老湯姆與麥科納提太太現身在漆黑的房裡,我也在場,他們正在用布尺替我量身材,為我製作瘋人院的長罩衫嗎?除了胸圍、腰圍、臀圍等測量結果以外,他們什麼也沒說。他倆除了會替甫入院的院民測量罩衫尺寸之外,也會在院民離世時替他們測量殮服嗎?
我不知道要對她說什麼。我不認識任何跟我有相同處境的人。我甚至不明白自己的處境。我需要……我急著需要有人……。
我往厚實的電木鈴上一按,按下時並未發出響聲,但在放手時卻聽見前廳傳來急躁的嘎嗒鈴聲。良久毫無動靜。我在窄狹的前廊上聽見自己愁苦的呼吸與心跳聲,還聽見胎兒的心跳聲敦促我繼續努力。我再次按那顆肥大的門鈕。按鈴的如果是別人就好了:屠夫的徒弟、旅行銷售員……。任誰都好,只要不是一個教人尷尬、氣喘吁吁的笨重孕婦。我想像麥科納提太太的嬌小身形、她的整潔不紊,以及有如緞花一樣白皙的臉龐。當我這麼想時,門的另一邊傳來拖腳走路的聲音。門打開了,在門縫裡的就是她。
我不知自己步行了多久,但那是一段漫長、艱困的旅程。不過,就在我踽踽前行時,不適的感覺似乎離開我的身體,彷彿在眼前的緊急狀態裡沒有它的容身之處。我湧起愉快與希望的怪異感受,彷彿自己的任務終究是受到祝福的。我開始告訴自己,她會幫我的。她當然會幫我,因為她也是女人,而我嫁給她的兒子。或者說,要是這場婚姻當初沒讓羅馬註銷,我至今還是她的媳婦。我想,雖然多年前當我第一次在她的平房現身時,她的態度如此冰冷,但是她在世上經過那麼長久的人生淬鍊之後,肯定會拋開個人的喜惡,然後……。
葛林醫師的萬用記事本
「我有麻煩了。」
我心知肚明。
我依著原路回去,並非因為他命令我如此,而是因為我別無選擇。
我的想法是,如果我還能再回到小屋,我會擦乾身子、好好歇息,想想別的計畫,只要能躲開風雨、能夠思考就好。
老湯姆的花園占地約一英畝,但目前暫時收斂起美麗的外表。我看得到花圃上打理妥當的植物與花朵,正努力抽長結苞;竹林替一切擋住風勢。再過幾星期,整座花園就會展現欣欣向榮的景象。花園上方角落有個身影模糊的人正在掘地,可能是老湯姆吧。凍雨紛落,旋扭的狂風陣陣吹來,但身穿大外套與暗色雨帽的他卻埋頭掘地、不為所動。我想過去找他,但我不知道誰是我的敵人。就傑克在鐵皮小屋對面柵門所露出的陰沉目光來看,我想他們全都與我為敵。我決定不走到他身邊,而是到門口碰碰運氣。走筆至此,我的確記得,當時的感覺就像有空中飛人https://m.hetubook.com.com把我的胃部肌肉當成鞦韆來晃盪似的。
我那時已經懷有七個月的身孕了。我無法確定。
我試著看透她的內心。孩子。這個詞帶著美麗的力量,在門廊那兒響起。
「他到哪去了?我的孩子在哪裡?」
我的腦袋如玻璃一般清澈。
「可是我怎麼辦?」
葛林醫師的萬用記事本
這番話突然讓我頓住。我從沒想過她竟然會怕我。
如此清晰、美妙的記憶,遠遠超越了可能的界限。
我不知道老湯姆是怎麼聽到她的話,也許是因為長久以來一直對她的聲音有所留意。不一會兒,他便穿著外套、頭戴帽子,現身於房屋轉角,看來好似就要溺水的水手。
不管你是誰,我再次向你承諾我的愛。
「我知道,可是我沒有地方可去。無處可去。」
我在天堂拍動沉重的翅翼。
據說,我們是從人猿演化來的。也許就是因為我們體內殘餘的動物性,讓我們內心深處明白一些事情,只不過我們幾乎意識不到自己曉得這些事。有某種東西、某座鐘或某具引擎開始在我的體內騷動。直覺告訴我要加快腳步、加緊步伐,找個安靜隱蔽的地方,試著了解那具引擎的狀況。有種急迫感、有股氣味、有陣怪異的噪音從我體內升起,被風猛地吹開。我走到通往史德蘭丘的柏油碎石路,周圍淨是青綠田野與石牆,肉眼可見的雨滴擊打著路面,帶著怒意四處彈跳,彷彿我的肚腹裡有音樂,鼓點強勁;鋼琴手在琴鍵上愈來愈狂野,彷彿彈奏著一種發展到極致的「黑底舞」。
「走吧,羅珊娜,走吧,回頭走出柵門吧。」
天候愈來愈糟,我的狀況也漸走下坡。早上害喜時,我會到小屋後面的濱草與石南地那兒往風中乾嘔。還有另一種不適折騰著我:我的雙腿裡好似有什麼正在沸滾,胃也疼痛不已;我的身子變得好笨重,要從椅子起身都十分困難。我很害怕自己會突然卡在椅子裡,擱淺於原地。我為肚裡的孩子感到最深的恐懼。有時我看到小小手肘與膝蓋從肚皮下方凸鼓出來,好奇誰會想對這樣的小東西帶來危險?我不清楚懷孕時間,很怕自己會在遠離任何幫手的情況下生產。我希望自己當初能開口跟梅說話,或對傑克呼喚。我不曉得自己當時為何沒有這麼做。我只是大剌剌地出現在他們面前,身體狀態明顯可見,但他們壓根兒沒想到要出手幫我。我知道美國大草原上的那些野女人會獨自走進灌木叢產下孩子,但我不願讓史德蘭丘成為我的美國,也不希望自己必須嘗試如此孤單且危險重重的經驗。我一直孤伶伶地過活,學會了點隱密與生存的策略,但現在我慢慢飄過了界限。我的確向神禱告過,懇求祂幫幫我,喃唸「我們的天父」百萬、千萬次,若非雙膝跪地,就是在必要時坐在椅子上說。我知道自己非得有所行動不可。這麼做不是為了自己,很明顯地我已無藥可救,也不值得同情;而是為了寶寶。
「走吧。」
「住嘴!」她大叫,接著高喊:「湯姆!」
然後她言行不一地將書從我手中抽走,接著又把書擱進我手裡,點點頭,彷彿在說:你要確定你會這麼做。
他們把我放進救護車。可是我們就要這樣抛下孩子嗎?我不知道。我用手扒抓著關起的車門。
斯萊戈的帕西.昆恩回了封信給我,表示隨時歡迎我的到訪。看來我非得下定決心處理了。他的筆調看來十分友善,於是我回信問他是否知道斯萊戈舊制皇家愛爾蘭警察隊的紀錄保存在何處,以及如果他找得到,是否能幫幫忙,在紀錄裡搜尋約翰.克立爾這名字。我無法確定,在內戰那些年引發如此頻繁的動亂、造成如此多的破壞後,這樣的祕密還會不會留存下來,就算真的留存下來,還會不會有人投注心力保護它們。自由邦軍隊當初試著要把非正規軍從都柏林的四法院轟出去,結果幾乎把所有市民紀錄,舉凡出生、死亡、婚姻,以及其他種種無價的文件,通通燒成灰燼,把他們試著賦予新生命的國家之紀錄一舉抹滅,也等於燒毀了諸多回憶。如果我記得沒錯,他們的槍枝是由當時準備離境的英國人贈予或出借的。他們無疑是意在幫忙新政府;他們帶著英國人那種充滿魅力、寬大為懷的特色,但卻與伴隨他們而來的兇殘暴力恰恰相反。我沒跟帕西說這些。回覆他的來信時,我突然憶起他也參加了班多藍那場左右命運的會議,但他完全沒提到那件事,我也沒提起。
我甦醒過來,暴風雨仍在四周吼嘯不止。我幾乎不曉得自己是誰了。我記得自己當時甚至在腦海裡試圖搜尋文字。我抬起身子(不管自己是在睡夢中或何種狀態),背倚長滿苔蘚的岩石。暴風雨狂嘯,帶來陣陣滂沱大雨,我文風不動地坐著,腦中浮現一種瘋狂的想法:我已經死了。可是我明明還好端端地活著。每過幾分鐘或幾小時(我已無法判斷),就會有什麼攫住我,好像從頭頂到腳趾用力擠壓我。那種劇痛似乎悄悄超過了疼痛的境界,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怎麼描述。我拉起自己,手腳著地,但不是刻意要這麼做,只是呼應某種未知的意志。我狂亂地往前凝視,以為自己在傾洩如瀑的暴雨裡瞥見一個站立的人影,而且對方正望著我,但不久暴風雨就將那個人形掩去。不管對方是誰,我對著人影呼喊,尖叫再尖叫。一陣疼痛的震撼突然攫住我,彷彿有人用斧頭劈開我的脊骨。在雨中望著我的是誰?不是會靠近、幫忙我的人。過了幾個鐘頭,我又感覺到海潮從島上退開。但此時好似火焰的風暴從穹蒼中降下,要不就是渾身濕透的我著了火。我的腹部有如麵包烤爐,熱氣漸漸聚集。不,不可能。時間已經飛離,改由陣陣疼痛來標記時間。疼痛愈來愈近了嗎?間隔愈來愈短了嗎?夜晚已悄悄來到,讓暴風雨陷入魆黑了嗎?我瞎了嗎?現在一陣突然,來了,鮮
和-圖-書血。我往下看著兩腿之間,感覺手臂有如翅膀一般向外伸展,準備接住從天際落下的東西。可是它並未從天空墜下,而是穿過我往下墜落。鮮血落在雨濕的石南地裡,我就像那隻努力掙扎中的獸,向上帝呼喊求助。我的鮮血哭喊出聲。不,不,那只是瘋狂。瘋狂。我的雙腿之間只有紅通通熾燒著的炭塊,要是有東西通過,根本無法存活。在癲狂的那瞬間裡,一個小腦袋出現,下一秒則是肩膀,渾身沾滿皮屑與鮮血。一張臉、胸膛、肚子、兩條腿,連暴風雨似乎都在寂靜中倒抽一口氣,一片闃寂。我看了看,將那小東西拿起來,它的後頭拖著一條鮮明的帶子。我將寶寶提到面前,不假思索地咬斷臍帶。暴風雨增加強度,咆哮再咆哮,我的孩子也逐漸茁壯,似乎在如鞭急雨的黑暗裡成形,吸聚他第一口寶貴的空氣,朝著這座島、對著斯萊戈、向著我發出迷你的咆哮與細微的呼喚。
噢,我突然好疲憊、好疲憊,彷彿自己的年歲和她一般大,甚至更老。疲憊,是因為我無法將她拉回「生命」裡。我辦不到。我連自己都拉不起來。
「我需要你們的幫忙。」
「不,不,我本來抱著他睡覺的,我讓他貼緊我的身子保暖。我知道他靠在我身邊就能保暖。看,我原本把他貼在胸脯上的,你看,釘子都解開了,他原本安全又溫暖的。」
「我看得出來,孩子。」
噢,我忘了說(可是,要對誰說呢?),為了專注於貝兒的藏書上,我小心把羅珊娜的書擱在一旁,但此時卻有封信差點從裡頭掉落。那是封很怪異的信,封口似乎沒拆開過(除非是病房裡的濕氣讓信封又黏起來)。再者,郵戳上的時間是一九八七年五月,整整二十年前。我不知該怎麼看待它,也不曉得該如何處置。父親向來教導我,郵件是神聖的物品,擅自拆開他人的信件不僅是種罪行(我也如此篤信),更是一種嚴重的道德淪喪。我怕自己深受誘惑,在道德上墮落。或許我該把信還給羅珊娜?還是燒掉呢?不,不要吧。也許擱著別管?
羅珊娜的自白
「妳的兒子?羅珊娜,妳兒子在哪呢?」
「走吧,走吧。」他說,好像我是誤闖田地禁區的小牛。
金屬人令人畏懼地聳立在岩石上,在暴風雨裡指向深水。他沒時間幫助我。
我只是這些事物的旁觀者。我真想知道自己在那段日子裡的名聲為何:住在波浪鐵皮小屋裡的女人、墮落的女人、巫婆,還是「精神錯亂」的傢伙?他們的世界邊緣彷彿有座隱形的尼加拉瓜瀑布,頻頻沖刷過某個女人。廣闊高聳的水牆、瀑流滾滾、水霧瀰漫。
「會的,我會的。」我說。但一想到我從貢特神父直言不諱的文件中所得知的事,我相當確定自己並不會這麼做,也做不到。況且,事隔汪洋大海般的久遠歲月。她的孩子即使至今仍在世,現在肯定也是個老人了吧?我想我可以問問她:妳殺了自己的孩子嗎?如果我瘋狂至此,就會用那問題來質問她。不,我不可能好言好語地問這麼一個問題,即使秉持專業態度也沒辦法。總之,她沒給我任何答案。就醫學的角度來說,目前沒有能讓我對她狀態改觀的任何答案。
我順服地照著他的囑咐做。老湯姆的語調相當友善。他一面趕著我往後退,一面點著頭。
「什麼事呢?」我說,對她感到驚奇。她勇敢無畏地從恐慌的狀態中回復,此刻的聲音再次穩定下來,即使垂老的五官仍然布滿該死的火紅疹子。她看起來就像剛躍過火堆,把臉往熱氣一探似的。
老實說,我自己對整件事也不怎麼樂觀,總覺得十分匆促又煩擾。但話說回來,有嶄新的院舍肯定不錯吧:沒有雨漬的病房、不帶裂口的屋頂石瓦。在這裡,沒人敢冒險去修理石瓦裂隙,因為建築本身的梁木都已經走位。是的,這裡是個死亡陷阱,整棟建築物都是。但是,這裡漸走下坡的起因卻是因為長期受到令人憤慨的忽視,遲遲未能獲得任何補助,讓原本可以好好維護的地方就這樣任其毀滅。從陌生人的眼光來看,這兒很可能是某種煉獄,但在羅珊娜眼中並非如此。
我回到外面的人行道上。狂風沿街疾馳,恍如一群隱形的貨車轟隆咆哮、刺冷入骨。
「麥科納提太太,我沒那麼可怕的。我需要幫忙。我,我——」
「請湯姆幫幫我,拜託。」
現在僅存的我,只剩謠傳中的美麗。
「老天爺,」他說:「羅珊娜。」
「走到哪呢?」我極端絕望地說。
「麥科納提太太,我求妳幫幫我。」
我現在是天使了。當然我是開玩笑的。
記憶停下腳步,完全缺席。我甚至不記得受苦與悲慘。那段記憶就是不存在。我倒是記得某晚恩尼厄思穿著軍服來訪,施展魅力讓院方放他進來探視我。那日他身穿少校制服,但我知道他只是普通士兵。他對我坦承那是向哥哥傑克借的,但披著肩章的他看來很英挺。他要我趕緊梳妝打扮,因為我的寶寶就在外面,而且他準備要放我自由。他說我們即將一同遠走高飛。但除了原本的破爛衣服,我沒有洋裝可穿,而且我知道自己渾身汙穢又有蝨子,身上還沾滿乾涸的血。我與恩尼厄思悄悄溜過幽暗的走道。他嘎吱嘎吱地推開瘋人院大門,我們在老舊大樓的暗影籠罩下踏出院外,橫越碎礫地面,而赤腳的我毫不在意地面的尖銳石子。寶寶在高高的推車裡等著我們。他一把抱起寶寶,好可愛的男嬰啊。他將襁褓中的孩子攬在臂彎,領著雙腳淌著血的我往前越過草地,涉過山坡底下那條清新的小河。他渡河之後,往上走向青草高長的美麗綠地。月亮在河水上灑下點點光輝,我的老貓頭鷹正在呼喚。我踏進河裡,衣服溶解無蹤,河水將我滌淨。我從小河彼岸的燈芯草叢踏出去,看到恩尼厄正思望著我,心裡明白自己再次變得美麗。他將寶寶遞給我,乳汁又湧進我的胸脯。我、恩尼厄思與我們的孩子佇立在月光撫觸的草地上,和煦的夏風溫柔地撩撥一排龐然的綠樹。天氣如此暖和,恩尼厄思褪下無用的軍服,我們無比滿足地站在那兒。我們是地球上最初,也是最後的人類。
我們訂好了拆除的預定日期,距離現在時日所剩無幾。我必須一直提醒自己這件事。就算醫院四處早就堆滿已裝箱並預備搬遷的物品、天天都有廂型車與卡車進出,不停將物品陸續搬離、大批的通信與紀錄早已儲存妥當,幾十位病人已經遷移,要想像這樣的結局還是非常吃力。這類事情總以瘋狂的方式進行,但出乎意料又突然地,當局竟替我那些可憐的黑https://www.hetubook.com.com衣男找到棲身之處。正式的用語是「照顧住宅」,官方難得用了體面又人性的詞彙。有些人甚至嘗試被釋回,我差點就說釋回「人間」。當然這一切是以我的評估作為決定的依據。最終會有一群核心人員移往新院區。噢,可是我有種強烈的慾望,想替羅珊娜的病例拍板定案。
噢,接著他們發動引擎,我昏厥過去,好似穿越地板往下墜落。
或許吧。你這麼覺得嗎?
「我的狀況很危急。」
「回家,走啊。」
我想我渾身濕透、沾滿泥濘。我想我是的。我為了妝點自己所付出的努力,在這趟旅程之後肯定早已付諸東流。除了門邊兩側的暗窗,我沒鏡子可以檢查自己的模樣。當我往窗上一望,只見惡鬼似的奇異髮型,這對我毫無加分作用。但我又能如何?難道要默默又挫敗地循著原路回去?我很害怕,這房子讓我驚恐不已,但我更恐懼的是不按門鈴的後果。
「拿撒勒很遠呢。」我順著她的意說。
我倒在那裡時,胸脯感覺到某種尖銳的刺痛感,我想是分泌乳汁的緣故。我現在有乳汁,我準備好了。但要喝奶的嬰兒在哪呢?在哪呢?
接著她竊竊私語,彷彿脆弱得跟隻負傷鳥兒似的。
我試著要說懷孕,但感覺不像是當下可以說出口的字眼。我知道我要是說出來,在她耳裡聽來,意思就等同盪|婦、妓|女。或許她會在懷孕這個詞裡聽出另外那些悄悄尾隨而來的字眼。我覺得嘴裡好像塞了一塊與嘴型一模一樣的木頭。一股勁風沿著小徑從我背後襲來,將我往門裡猛拋。她可能以為我想硬闖進去,但我頓時覺得雙腳虛弱得撐不住身子,以為自己即將潰倒在地。
城市周邊的人們以冰冷的態度對待我。我想我的模樣非常狂野,活像是從泥沼吹來的東西。有個小女孩抱著洋娃娃坐在屋裡的窗前,被暴風雨困在室内,她以小女孩所擁有的慈悲對我揮揮手。不用踏進城裡這點讓我感到欣慰。硬邦邦的人行道雖然震得我的胃部隱隱作痛,但我仍勇往直前,最終抵達麥科納提太太家的柵門。
「我知道妳在過去也遇過麻煩。」我說,拚命回想傑克在「廣場舞廳」說過的話。但他說過什麼嗎?他要我什麼都別透露。「顛簸起伏,他說,在很久以前?」
「妳想怎麼樣?」她再次問道,彷彿我要是不開口,她可能就要關起門。
如果當時他站在我面前,我可能會用唾手可得的工具殺死他。我可能會從牆上挖出一顆石頭、從籬笆扯下一根木條,將他狠狠痛打至死。
她倏地露出一副憤怒與受到打攪的模樣。我確定自己看來不堪入目:身著一文不值的劣質外套,棕鞋因為沒鞋帶可供更換,早已變成某種圓頭半罩鞋。這雙鞋需要細緻的長綁帶,而那是史德蘭丘雜貨店引以自豪,卻早已沒有存貨的商品。是的,也許我的小腿暴露了沒穿絲|襪的模樣,我知道這是一大忌諱,至於外套底下圓鼓的肚皮……。
「葛林醫師,你會幫忙吧?」
昔日曾經美麗,但美麗已告終結。
我記得當時時值二月,天氣可怖、雨濕陰暗,是我人生中最淒慘、恐懼的日子。
昨日午後,一身疲憊的我提早返家,無所畏懼地上樓到貝兒的房裡。我想我可能已經超越自我譴責與罪惡感的階段。追根究柢,我現在終歸孤獨一人,我倆之間的故事已然結束。我躺在她的床上,試著要更貼近她,聞聞香水的淡微氣味。蘿莎香水。以前機場的免稅商店裡還有販售這瓶香水時,我總會去找。我只是覺得輕盈又怪異,但並非不快樂。我要求她缺席,以感受她的不在,作為某種詭譎的反向慰藉,但才過幾分鐘,我就覺得自己變成了她,躺在那裡。而化身為貝兒的我,好奇自己對樓下那個真正的我有何看法。一個有所匱缺、背信棄義、毫無愛心的男人?他的存在具有古怪的必要性,即使中間隔著地板與天花板?我不知道。就算身為貝兒,我也摸不透貝兒的想法。可就在那麼幾分鐘内,我擁有了她的某些特質:堅強、親切與正直。這種感覺真是美妙。
庇護。無依無靠的生物尋求庇護。我在小屋裡用灰燼掩蓋了火,只消把灰燼從泥炭上撥開,添進更多泥炭,旋即就能升起一堆溫暖的火。我可以把舊外套、洋裝、連身襯衣與鞋子脫下,在乾爽的房間裡喜孜孜地拭乾自己,呵呵笑著、得意洋洋,因為我戰勝了暴風雨與眾多薄情家庭。加蓋的鍋裡還有些燉菜可吃,吃完我就能乾適飽足地獨自上床,躺在那兒往外眺望克諾克納萊山。可憐的老麥芙皇后躺在山上的石床裡,也許在那麼高的地方更能感受到暴風雨的肆虐。我會端詳自己的肚皮,如同我向來喜歡做的,望著我的寶貝伸展騷動,手肘與膝蓋突出又消失。我在抵達渴望已久的安全庇護所之前,還有六英里左右的路要走。從地勢來看,要是我照著汽車以往在退潮時那樣取道沙灘,足足可省下兩英里的路程。雖然暴雨有如大軍壓境似地橫掃潮水,很難看得清晰,我在苦惱之中仍注意到潮水退到了最低點。於是我離開高處的道路,沿著陡峭的小徑往下走,不怎麼理會粗糙的岩石,心裡對於縮短了路程感到自鳴得意。我的雙腳與雙腿都麻木到感覺不到疼痛的地步。疼痛感全都集中在腹部,全與我的孩子有關。我驚恐又焦急地想在暴雨中搶先取得優勢。
我還能多告訴你什麼呢?我曾經在人間生活,卻發現人們相當殘酷冰冷。不過我仍能舉出三到四位有如天使的人。
「我希望你把這本書交給我的孩子。我的兒子。」
「妳想怎麼樣?」她說。這反應合乎情理,因為她可能終於明白我是誰:那個她兒子曾經迎娶又未娶過的討厭女人。我想,多年前她就打算要對付我,可是那不是我現在該掛心的。我不清楚自己懷孕幾週,害怕自己會在她家門前階梯產下孩子。要是我當初那麼做,或許對孩子反倒比較好。
如果我們因此而頻頻蒙受苦難,等到人生將盡時,生命的贈禮就是某種浩瀚無垠,某種遠比斯萊戈古老山巒龐大的東西,難以理解但明亮出奇,能使鐵鎚與羽毛以等速墜落,就像驅使老閨女以細瘦的玫瑰與散亂的水仙替自己打造花園的衝動,只為了營造一絲即將到來的天堂景象。
「什麼都沒說。只說顛簸起伏。」
她凝望著我。我不曉得她是否馬上認出我。她可能以為我是乞婦或補鍋匠,或是從她工作的瘋人院裡跑出來的病人。說真的,我的確算是某種乞婦,懇求另一位女人體恤我的困苦處境。離棄。那就是當時在我腦海裡鳴響的字眼。
我知道我得繼續走下去,要是留在原地,浪潮只會湧聚進來,漫過我腳邊的沙灘,然後沿著護柱緩緩和*圖*書、緩緩地升起。我不敢回頭往岸上走,那裡可能會有漸漸漲起的大水。可是等潮水一高,大多的護柱都會被水淹沒,那就更不安全了,屆時那裡會變成海流與魚群的疆域。我將那根護柱拋在腦後,照著箭頭的方向出發,往前邁入暴風雨,一面祈禱自己可以按照箭頭指示,一路直走,並抵達柯尼島。
我的體內懷著什麼,正如鮭魚成群溯流而上之後,河流裡孕育著什麼一樣。不曉得可憐的葛拉佛格河現在是否還有鮭魚。雜貨店裡閒談的話題包括河流,還有河水如何因為戰爭而淤塞,因為城上游的碼頭與港口暫時關閉,而泥沙疏浚機不再打撈大桶大桶的河泥。人們談到斯萊戈海灣的潛水艇、物資的短缺、茶葉供給的稀少,但怪的是,必健粉那類的東西卻很充足。他們可能還提過人們的慈悲之心有多麼罕見稀有吧。那時路上幾乎沒什麼車輛,雖說的確有人步行、騎著單車或駕駛輕便馬車出城來參加舞會,但小屋周邊多數晚上都是一片沉寂。斯萊戈有人找來一輛舊式遊覽車,載滿尋歡作樂的人,越過沙灘慢騰騰地開過來,恍如來自另一世紀的迷途交通工具。「廣場舞廳」散射幾個光點,但可能因此成為德軍轟炸機的瞄準目標;就是那些我曾見過,轟炸完貝爾法斯特之後回程經過海灘的空中巨鳥。只不過,除了時光歲月以外,沒有東西落在那些歡舞作樂的人們身上。
真是災難啊。內科的溫醫師應我的要求上樓檢查羅珊娜,卻在無意間將關於醫院的事情洩露出去。我的意思是,我心底以為她已經曉得,以為早有人對她說明。果真如此,那麼訊息顯然又從她的腦海中飛散出去了。我早該放聰明點,先替她做點心理準備的。唉,我不知道要怎麼提起這話題,同時避免造成類似的後果。那些臥病在床的老婦都離開了,這點似乎讓她非常苦惱。其實,我覺得搬遷進度比預期的還要快,不過,雖然盧斯卡門的新院區即將落成,但報紙上怨言四起,說新院區可能會落到閒置荒廢的地步,這使得我們振作起來,做出最後一波的衝刺,決定最後這批病人的去留。現在留在院裡的只剩羅珊娜這區的病房,以及西廂男士區的病人。西廂的男士們大多是身穿黑色院服、形形色|色的怪老頭兒,聽到即將執行的計畫同樣鬱鬱不樂。目前造成進度延遲的問題,就在於他們無處可去。我沒辦法把他們扔到馬路上,然後說:「好了!小伙子們,你們自個兒看著辦吧。」他們會在院子裡散步抽菸,每當我到那裡跟他們談談時,他們像烏鴉一樣團團圍聚著我,其中有些傢伙在醫院發生火災那晚還幫過大忙。好幾位男士將老婦人扛在背上,邁下長長的階梯,相當不可思議。事後他們還開玩笑說,他們好久沒跟女孩子出門約會,要是能再跳支狐步舞,豈不是更好?他們當然還說了些其他的俏皮話。我敢肯定他們大多都沒患精神疾病,僅僅是這個系統裡的「殘片」,我曾聽人這麼稱呼他們。其中一位病人我還滿熟的,他跟愛爾蘭軍團到剛果參戰過(事實上有好幾位病患是退伍軍人)。我們缺乏一個像「雀兒喜軍營」或「巴黎傷兵院」那樣的地方。誰還願意成為愛爾蘭的退伍老兵呢?
當我再次醒來,暴風雨已然消逝,好似有人甩著禮服裙擺從斯萊戈的房間匆匆走出去。鮮血、皮屑、臍帶、胎盤。但那個小不點呢?像初生小馬一樣昏眩虛弱的我站起身。我的孩子呢?恐慌與失落的狂亂灌注到我心中。我以任何母親(人類或獸類)的狂急渴望與急躁四下張望,撥開石南的矮枝與苗木,繞著圈子尋找,呼喊求救。天空廣闊蔚藍,一路通向天堂。
某日,有位身穿貂皮衣領外套、長相姣好的女人路過時望著我。她一身闊氣,腳踩擦得晶亮的皮靴,一頭棕髮,髮型是在美容院待好幾個鐘頭才打點出來的。與我小屋隔街對望的高牆裡有棟老房子,她正要往那裡去。房子某處傳來舉行派對的聲響,留聲機播放葛麗泰.嘉寶以前常唱的歌曲。我以為自己認識她,於是一反常態地在路上停歇腳步,彷彿那天和過往一樣只是個普通的日子。讓我驚愕的是,當我往柵門那兒一瞥,竟見到傑克.麥科納提。他一如往常披著醒目大氅,但我不得不說,他的臉龐好像罩著揮之不去的陰影,神情疲倦至極。或許在那些日子裡,我都用那種眼光看待一切吧。我思忖她是否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梅,也就是傑克娶進門的那位背景顯赫的高威女孩。我想是吧。她是我的妯娌,我想。原本是。
我開始在淺淺的水流裡跋涉前行,心知自己走的路線並不安全。要到舞廳去的汽車喜歡呼嘯疾駛而過的沙地地勢較高,而且在夏日夜晚地面是乾燥的。但我怕自己會朝著葛拉佛格河的河道走去,果真如此,將會是場難以想像的災難。現在我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轉彎。山巒在哪裡?隆起的小丘在哪裡?史德蘭丘跟柯尼島又在哪裡?
「我想你會的,」她說,眼神敏銳地瞪著我,「總之我是這麼希望的。」
往下踏上沙灘,一切好似都在舞動,彷彿「廣場舞廳」蔓延擴展,盤距了斯萊戈海灣。雨水好似巨大的衣裙,急轉迴旋、往上提飛,粗壯的水柱反覆往下猛竄,史德蘭丘與羅西斯岬之間的整片海濱與海洋,都被千百萬條灰濛濛的筆畫塗成空白。我那時心想,也許選擇取道海灘不怎麼明智。我彷彿受到天氣轉變的詛咒,腹部以及我那擁有手肘、膝蓋的小東西慘遭無止盡膨脹擴張的暴風雨撕扯。
「我不知道,女士,」其中一個人彬彬有禮地說:「妳怎麼會到柯尼島上來生小孩呢?這裡根本不適合生產啊。」
我看到一輛白色廂型車開下通往海濱的蜿蜒道路。我知道那是救護車,因為即使距離遙遠,在一片靜寂裡仍能聽見它的警笛聲。救護車開抵沙灘,找好路線,往前奔馳,經過一根根的護柱,就像我在暴風雨裡做的那樣。我再次站起、揮舞雙臂,好似遭逢船難的水手終於看到遠處有船前來救援。可是需要救援的不是我,而是那個從他原本應該占據的空間消失的小小嬰兒。那些人抬著擔架走向我,我要他們告訴我,孩子在哪。我向他們苦苦哀求。
「他對妳說了什麼?傑克對妳說了什麼?」
我在衣櫥前對鏡自照,映入眼簾的是個臉色蠟白、恍若幽魂的婦女,面孔怪異地拉長,彷佛肚腹的重量將我往下方拉扯,好似融化中的蠟像。我的肚臍像小鼻子一樣往外突出,肚皮以下的體毛長度增長兩倍。
羅珊娜看到我的時候,精神的確振作起來。她請我到桌上替她找那本我經過時常常注意到、非常破舊的《醫師的宗教》。她說那是她父親最愛的一本書,不知以前跟我提過沒?我說,是的,我想妳提過。我說,我想妳可能還讓我看過妳父親簽在書裡的名字,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