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書

絮:
(3)關於我的「狂暴」及你的「封閉」。
絮,你從來都不是真的不愛我,你也沒辦法真的不愛我。但是,長長的一年裡,你的確是表現出不愛我,你的確是做到了許許多多代表不愛我的事,而我之所以沒真正了斷與你的關連,是因為我還體驗到你在愛著我,你渴望著我的靈魂,但這一切卻以非常微弱而扭曲的方式呈現出來。
儘管可以在生活上完全依賴她,從她那兒予取予求得到她的愛,但過去我並不明白,其實我的靈魂並沒有辦法需要她、欲望她。我試圖盡責地照顧她,愛護她,為她做全部我認為應該做的事,去賺錢,去負擔家計,聆聽她,保護她。我和她所過的正是倫理道德的忠誠與世俗生活。
不知道是否還有機會跟你講更多有關於他的哲學藝術,也不知道你是否能夠欣喜感動……或許我不能代替詮釋你的人生,不能代替你發言、做選擇,但是,從我給你的第一封信起,我就在提供你一份清晰的内在藍圖,我就在照亮你的内在座標,不是嗎?你的內在生命是與我所共生出來的,除非你要完全封閉它,完全閹割它,否則那部分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再滿足它,它會一直在那兒渴望與我溝通,只要我的生命還存在,它都會渴望聽到我的聲音,渴望聽到我的精神生命所流出的音樂。
「世俗生活」要求的是一種被動、倫理道德的「忠誠」,如我的父母,你的父母都活在如此的一生,努力在「世俗生活」裡做個標準合格的人,但是配偶本身除了外圍世界的關連外,内在本身兩人之間的關連可說是很淺很少的。他們不是完全沒有靈魂的需要,完全沒有熱情的痛苦,只是他們將之轉移到外在世界,或是以別的方式發洩。他們過如此的「世俗生活」,如此切割他們的生命結構,是他們的選擇,也是他們別無選擇,別無其他想像力。
我和小詠的故事很長很密,我沒辦法三兩句述盡……
四月二十九日
身體成熟的那一點,身體的欲望是容易對身邊的很多人開放的,因為那欲望是漫溢的,需要被滿足的。身體的欲望較不具排他性,但若無法與靈魂的愛欲相結合,會產生靈肉的斷裂。而性或熱情終究不是單由身體發動的,真正的相互結合與給予,是由靈魂在發動的。靈魂真能相愛、相滿足,身體和生活的其他元素也自然會被帶動而均質、協調、同化。絮,有一天,當你身體欲望成熟,你能欲望任何身體時,你也能欲望我的。但是,前提是那時我們之間並沒有斷裂,我們的生命還有可能並置,我們的靈魂還在繼續相愛,那時我們的身體就會自然地相滿足,你也會發現你只能欲望我最深,因為你的靈魂愛我最深。這正是我努力在做,不願再有錯過的地方,要維持m.hetubook.com.com我們靈魂的相溝通、相愛。
不要說我不懂、沒有能力過世俗生活,或是不屬於世俗生活,相反地,我發現只有我是真正有可能去過同時包含這兩種生活的人。世俗生活的強大能力含納在我的體內,蘊藏在我的生命裡,也可說是藏在我體內那顆「渴愛」的種子裡。它和一般人發育的順序是顛倒過來的,我的人生是先長出強大的精神能力,再長出現實的欲望與能力。是因為那「渴愛」的種子沒有辦法好好生長,又吸乾我生命全部的養分,悲劇就是如此。你來法國的這半年,原本我有一個機會使「渴愛」的種子開花結果,使世俗生活盛開,事實卻因你的封閉及不愛我,反而將我帶上一段内在的暴亂與自毀。在遭遇背叛之後,我去東京見到小詠。在我身體癱瘓,精神崩潰的那一個月裡,是小詠負擔我,照顧我,第一次對我開放,分擔我的欲望與痛苦,給予我所深切渴望的熱情與溝通,我才恍然明白這一年來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直到巴黎的生活使我生病,陷入絕望,而那又是你不能體會的生活與絕望,我們之間的溝通就開始出問題……我開始嚴重地怪你,你潛在對自己的「怪」也跑出來,這一切的「怪」使你受挫,受挫又受挫,終於導致你對我之「封閉」,連帶地,我失去你對我的信任、開放、熱愛與徹底付出。最後,最悲慘的是,我「狂暴」的疾病也把你人格的自信與統合壓垮了,所以,如今你對我甚至連最基本的誠實、信用、勇氣與擔當都表現不出來,你對我表現出一個根本不是你的人。(真的,絮完全不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所深深認識、信仰、熱愛、頂禮膜拜的絮全是與此相反的。不是她變質消失了,是她對我遮蔽了。)這一個月即因為我對那個神之信仰完全破產,所以精神徹底崩潰了,這也是我悲慘的終極!
(1)關於「背叛」
正是我明白了這層道理,所以,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我只告訴你一個簡單的結論:「我們之間不要有rupture——斷裂。」我也漸漸明白了,這一整年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我的狂暴,你的封閉,我出了什麼問題,你出了什麼問題……我已不再需要透過你來給予我資料,我自己已經穿透這些迷障,走出這片叢林。所有這一切並不是源於其他人或你對其他人的欲望——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之間靈魂的溝通出現障礙,我們之間情感的給予和被給予沒銜接好。然而,你對我「背叛」的意義卻已然刻下,未來或是你將付出代價的時代,你要付出的是你和圖書將部分或全部地失去我,失去我對你最美最寶貴的fidelite(忠誠):這也是沒有人會有能力再對你做到的。因為「忠誠」不是一種被動、消極的守門姿勢;「忠誠」是來自生命内在完全的完全打開與燃燒,是一種積極、意志的熱望,需要全然的自覺性及實踐性。
如果你因此說我是「非世俗」的人,沒錯,如此的「忠誠」與「世俗生活」對我確實沒有意義,我確實不欲望這樣貧瘠的生活與靈魂。如果你說你正是這樣的人,你所適合的正是這樣的生活,那也很好,如此,我根本不會有什麼痛苦,如果你是如此的人,或將變成如此的人,那我也就不會跟你有什麼關連,我根本無法需要你,也無法欲望你這個人。我和玄玄的關係正是如此,這也是我對她犯罪的地方。
是因為我一直在怪你,這個「怪」是從我搬到巴黎之後開始的。可悲啊,一對完全相愛的戀人竟然要經過這樣的旅途!我需要你卻無法被滿足,你性格中的不自由、不獨立,對我熱情的不能了解,以及不能承擔這激|情的痛苦……這些都叫我怪你,我不滿足,深深地不滿足,去年三、四月這種種責怪嚴重爆發,使你開始對我封閉……可悲啊!之後每下愈況,我陷入「狂暴」的病態,你也陷入一場長期「精神封閉」的病態。當你開始對我封閉的那一天起,你的内在就開始陷入混亂與迷失,而這些又導致我更深的受挫與更大的不滿足,最後是你完全表現不出愛我的心意,而相反地,欲望著、陳述著不愛我,我也發了狂似地責怪你,完全陷入歇斯底里之瘋狂狀態……
(2)關於「熱情」與「性」。
解鈴還須繫鈴人,你精神的封閉狀態,也是除非我打破不了的。如果你不能再來與我的靈魂溝通,你的生命不能再對我開放,你也走不出這片沙漠,沒有其他人是你的出口,甚至你會失去跟自己靈魂的溝通,然後你逐漸就會傾向變成一個我不喜歡,沒辦法去欲望的一個人,我就會是一片斷了線的破風箏,一去不回頭……如今我所在努力的正是使你再來與我溝通,再來信任我,再來對我開放;我試圖打破你的封閉狀態。但這裡存有幾個前提,一是我要能真正地停止要求你,停止責怪你,此外,我要讓你再能捕捉到那份被無條件包容的,來自Zoe的原始被愛的記憶,那是你生命潛意識霸道地要求著我的愛欲之需要,這個前提是只有我才能體驗到的……我在試著變得更老一些(而非長大),試著重新回到這個水平,我在努力,看能做到多少。在這個回歸上,一直沒辦法先要求你,只能是我回復到正確的愛你的位置,你才會悄悄地移位,回到比較正確的位置,如果我回復不了,我們就會注定彼此相互失去,連一片眼睫毛都不會留住的。我在與hetubook.com.com我的命運決一死戰,我只能祈禱你幫我,或暗中助我一臂之力,不再說出、不再做出(或僅僅只是減少一些)傷害我愛你之欲望的言語行為,不要將我推落懸崖,或不小心挑斷我因愛你而想自我調整的腳筋……
後來我才明白她對我卻不是。
她渴望我的熱情,我卻沒辦法,我不曾把我的靈魂真正給過她。更殘酷的是,她卻眼睜睜看著我把我的靈魂完整地給了你,我在你身上燦爛地燃燒。她看著,她懂得,她經歷著這一切;彷彿零與百的差別,所以她痛苦得幾近毀滅;這是我對她所犯的罪,就是你也參與其中的玄玄的故事;一個我所經歷過的失敗的「世俗生活」的故事。
我們是互相把對方變成這樣的。這其中最大的錯誤是我那個「怪」的心,那是我錯誤的第一步。從來你所要信任、所要開放、所要熱愛、所要徹底付出的人是那個完全了解你、無條件包容你、不曾真正「怪」過你不長大、不能滿足他的人;這也的確是我來巴黎之前所曾經做到過的。而你雖然沒長大到可以來滿足我精神、欲望與生活的需要,還沒成長到有足夠的條件來與我結合,但是,你的確曾徹徹底底地給予我。在我來巴黎之前,我也是因為感動於你的徹底性,並在這徹底性裡得到完全的安頓;那個階段,我們確實是完美地相配合著,相溝通著。
她確實是對她之於我的那一份深愛負起責任,儘管不是百分之百的愛,即使我「渴愛」的種子神奇地開花結果。她這三年靈魂的成熟,使她明白她愛著我,並且她也準備好要對這份愛欲負責;這對我來說未嘗不是一種拯救。因她自覺到她只能去欲望什麼樣的愛,並且她整個人都在為如此的領悟與覺悟付出代價並負責。所以我並不須完全擁有她,而能被她深愛到,且我的生命也從病入膏肓中迅速康復,世俗的能力也因此開始開花結果。
絮,不是我這個人不能使你欲望的問題,是你的身體還沒發展到欲望的時候;你身體的欲望還不能跟你靈魂裡的愛欲相結合,相一致,相協調;並非你會一直停滯在這兒,是你欲望成熟的時刻還沒到。
我也不贊同你用「世俗」與「非世俗」的切面來分割我們之間的差異,或是解釋我們之間的裂痕——我不同意,一點也不。
這一個月你在生活、意志及身體上背叛我,我已經嘗受到怨恨與創傷的折磨,我已付出代價。這已經是我所能被你背叛與傷害的極限了。但我並沒有死,我還活著,且會愈活愈好……然而,你的靈魂卻背叛不了我,你的靈魂會一直渴望我,被我霸占。對你來說,我在生活、意志和身體上的背叛都傷害不了你,一方面是你不曾真正在乎過我的這些,另一方面也是你還不明瞭愛欲之獨占是怎麼一回事,然而,你總會因我的靈魂對你和*圖*書背叛而受苦,你無法眼睜睜地看著我把靈魂徹底地給予另一個人,且不再眷顧於你。真有那一天,你會付出巨大的代價,而如今你是正在失去我的靈魂,但我還在撐著。
絮,你並非真的變成不愛Zoe不需要Zoe,相反地,是因為你一直盡力來滿足他卻又滿足不了他,你才被壓垮,才被挫敗掉的。前面完全開放能徹底愛到他時是在盡力,後面完全封閉不能徹底愛他時也是盡力在滿足他,然而你太疲憊、太挫折了,所以你走上拋棄他的道路。但是,你並沒有辦法完全抛棄他啊,因為從你接受他的愛起,你並沒有一刻停止過愛他,停止和他的靈魂相關連,你並沒有一刻能真正抹除他在你生命裡所占據的龐大分量,你並沒有一刻真正擺脫掉靈魂屬於他的命運,你也不曾真正停止過為他的生命盡力,盡力滿足他,盡力朝向他成長……所以,我要和你斷論說,不愛才是真正混亂你、傷害你愛欲核心的一件事。絮,你的初戀不能跟其他人相比,你抹殺不了那份痕跡的,因為你的身體與靈魂是如何徹徹底底地被我欲望過,被我熱愛過,我是如何深刻地在你的靈魂及身體上烙印下第一個完美的痕跡啊!那是你生命第一個愛欲的印痕,且這個戀人又是如此徹徹底底地給予你屬於你,你真能忘記這個愛欲相結合的記號,能嗎?除非你完全關閉你的精神,就如你最近所努力做的。
正是因為她,我想健康起來,我想做一個健全而完美的人,正因為被她的愛所感動,所以我想去長成一個強壯(特別是世俗生活的部分)足以負擔她的人;她的生命由於長期愛著一個不當的人,實已造成靈魂一部分無可救藥的殘廢與病態,她對那個人有盟誓,我對你有盟誓(你則還沒進入人生能有盟誓的階段),等到我完全卸除我對你的責任(什麼時候?是你變成和我完全不相關的那種人的那一天吧,說來悲哀……)之後,我相信小詠是我整個人生「最終」所要等待的那個人,她已經永遠存在我的人生故事裡,因為她是一個生命真正需要我的人,那種需要的形式具有高度的排他性與選擇性,非我不可,沒有其他人可以在那個位置,如果沒有你,最終我會去愛她以及她未來的孩子,並且隨時我都準備好要去負擔她,最終唯有我才能整個負擔起她殘廢或破敗的生命。更可貴的是,她和我之間,已相互諒解,我和她的感情已徹底穿越過愛欲與占有的關係,使我真正自由且獲得關於愛欲的解救。所以我要說她是第一個使我經驗到「創造性忠誠」的人。臨分離之際,她叫我要去把我的熱情發洩出來,無論如何,以什麼方式;我也告訴她我會為她活下去,長成一個健全足以照顧她的人。
絮,你這個月對我的所作所為是錯的,你對待我的態度是錯的;我必須對你這樣說。站在hetubook•com.com一個人對人的立場上來講,儘管我較你年長老成,儘管你再怎麼年輕不懂事,但每個人一生都要對自己做過的事,以及對他人犯過的錯負責,每個人在內心裡都逃不掉那份責任的,我也是,我也在為我對他人所犯的罪做償還。
我認為人與人之間是有情有義的,至於情義的内容或範圍是視兩人間的默契或誓約而定的。人的内在、生命、人格的「一致性」愈高,就愈能真實地、誠信地活在這樣的默契裡;人間的這種「一致性」太低,就會不斷地去對他人犯錯,内在產生混亂,或是不得不完全封閉自己的精神。這種「一致性」就是Gabriel Marcel所探討的fidelite(忠誠)的問題核心。這一個月,我又更用心地去研讀Marcel,我發現我的生命已發展到可以更加懂得他的整體精神,也可以和他的關懷範疇整個疊合了。我很高興,像是找到知交一般,想要學小提琴有一部分也是被他所感動,想要追隨他。
下午四點多時有一通電話,昨晚信寫得太晚,人還在床上,今天的一天還沒展開,一瞬間覺得可能是你打來要關心兔兔的葬禮,但來不及爬起來電話鈴聲就停了。我放棄了可能是你打來的念頭。在這段努力要將我甩開、視我如洪水猛獸的時期,你大約不可能勉強榨出幾滴真心關愛來罷。
還有很長很長的反省與體驗想寫在這裡給你……但寫了七、八個小時,我已匱乏,疲倦至極……絮,有幾件事,或許不是真理,但讓我在這兒提示你,好嗎?
我並不混亂,我内在的衝突也已不大,試著整合我所說所作的言語行為,你會發現它們並沒有矛盾到如你所想像的。每個人對我的意義都是確定的,我一直明白我要的是什麼,我也仍然有能力及自由去選擇對誰忠誠,去將靈魂給予誰,我也將一直保持如此。我很複雜,卻也很清澈;我的心思很深沉,但我的愛欲卻已純淨,這也是我最美麗,叫我與眾不同,在人群中閃閃發光之處。
當然,你也可以壓制、麻痹這個渴望與需要,但它已經在你生命裡誕生了,你也飽滿地嘗過那是什麼了,這個「靈」的存在是事實。你的靈和我的靈是完全均質、和諧的,以後你將會慢慢發現,你的那一部分是我們一點點給予、灌溉、呵護而形成的,最後也是因為我們狂暴而阻塞、擱淺、關閉起來的。人世間什麼樣的愛情關連都不夠可怕,生活、身體或其他鍵結方式的長久關連都不夠可怕,唯有這種「發源性」的靈魂歸屬(甚至是「孕育」)的關連,才是最可怕,最磨滅不掉的。種「關連」是會一直活著的,也是因為如此,人類才有那種不得不去斬斷、否認又無法超越的「關連性」的痛苦。
至於你,絮,我跟輕津說:「我是不幸的,我把自己徹徹底底地奉獻給一個不能領受我的愛與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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