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書

五月二十日
我常在想自己還有勇氣叫「悲劇性」再發生嗎?輕津說人生充滿Rupture(斷裂),就是如此,然而一定得如此嗎?我生命中所愛過的人都曾經很粗魯,很愚蠢地對待過我,年少時代我也曾經很粗魯、很愚蠢地對待過他人,然而,我不明白,為什麼人一定要對自己所愛的人如此粗魯,如此愚蠢?人難道不能透過更多的内省,更充分地了解自己及生命,而能不再如此傷害自己所愛的人嗎?我相信是可以的。就是因為彼此間有粗魯,有愚蠢,人生的「悲劇性」才會不斷地再發生,人生才會充滿Rupture。然而我想我自己的人生這樣是不對的……我的人生應該畫下休止符,不要再增加任何悲劇性與Rupture,且該去化解過去所有的Rupture與悲劇性,減少自己生命的悲傷與寂寞,減少我自己的baggage才是。
經過這麼多事,我必須痛徹心肺地說,有兩件對我意義最深的事,也是我最痛得說不出口的事:一是當我第一次動手打了你的時候,我内心已明白我完全失去你了,我在內心哭泣得很厲害,潛在地明白我已挽回不了你,我開始活在被恐懼被噩夢所折磨的日子裡,恐懼失去你,恐懼被你拋棄,噩夢裡的内容全都是關於你不忠的情節,難以遏止地打你,也用更殘暴的方式殺死自己……直到現在我仍未完全擺脫這些使我哭喊而醒的夢。第二件事是在巴黎的這段日子,你幾乎是完全在「性」上抗拒我的,可說你一點都不欲望我,一點都不喜歡和我做|愛,這近一個月來,我才有辦法面對這點,才能明白這點,經常想起來就莫名大哭……沒有辦法面對我們的關係竟被我們弄得糟糕成那樣,叫我痛得不想說出口,叫我痛得一靠近Clichy的記憶就像觸電般地跳開,太痛太痛了……
我的靈魂好寂寞,那樣的寂寞是寂寞到我不願對你表達的,因為我沒辦法對一個拋棄我的靈魂,拋棄我的生命,將我的生命置於死境而毫不在乎,無感麻木於我所遭受的傷害與災難,且又惡意將我放逐在國外的一個人,我沒辦法對這樣一個人述說我最深沉的寂寞,我已經能夠少恨你一些了,只是深深地寂寞。
我想真正的激|情裡性與愛是一體的吧。我很慶幸在水遙之後遇見你,對於一個性與愛的能力都真正成熟的我而言,你確是我渴望得要死的女人,那真是壓倒性的欲望。最Positive的生命被一個第一秒就攫住她的Passive的生命所熱烈吸引,之後這狂熱就持續地燃燒到第三年,包括生活在巴黎的七個月,我都是分分秒秒渴望你至極的,它並非短暫如曇花般的激|情,我只能跟你有婚姻,只能屬於你,否則我絕不可能對任何人忠誠,因為我的熱m•hetubook•com.com情太強,若非有一個你在那裡,我會很容易厭倦一個人、不滿足而過著放縱的生活。是的,再也不會有一個人能使我的性與愛集中純粹成這樣的。
絮,我摯愛的絮,至此我已明白該如何去對待與我生命相關的人,過去或現在相關,關於所有的人我都明白了,這個明白的過程好漫長,花了我整整十年關上又打開的過程,未來要再遇到的人也都可以清楚地放到這個架構上。三年了,關於我自身的錯誤,我内在性質的缺陷,或是我該正確對待你的方式,這次也總算讓我對自己清算清楚,我希望這次的清算痕跡能將未來所有我們之間的情節先編織進去……我一下明白這麼多道理,我會早夭嗎?
在這裡,你確實是不渴望我的身體,不喜歡跟我做|愛,也許你會說我對你一直都太Heavy了,在巴黎你更是吃不消我吧,因為我真是要你做二十四小時的情人。關於「熱情」的表達與需索,我們之間的類型差異是使你沒辦法跟我生活在一起的主要原因,想到這點現在我已經能夠微笑了,小詠說得更有趣:總之,你就是把人家用盡了,人家才要跑掉。應是十之八九吧。我熱情的強度與表達有時連小詠也要受不了,她已經是熱情的人,可是她也說雖然我沒在她面前表現出來,但她就是能夠感覺到我體內熱情的需索太強,連她都覺得壓力大。唉,她說的正是我的問題,也是我把你逼走的重點啊。你常說我太沉重了,你說你要的是清淡的關係。常常想到這點就很恨自己,恨透了自己原來的特質,恨自己太強的熱情,太強的Positive,恨自己太渴望太需要你,恨自己對你太強的占有欲,恨自己太「男性」(也是這個恨在逼著我「女性化」吧),恨自己因為熱情而容易生病又容易自毀,恨自己太容易痛苦,恨自己對你過度的需索使你緊張使你窒息使你受壓迫……恨這一切特質使你不喜歡我,受不了我,不願意與我親近,使我們之間喪失了親密感,使你拋棄我,背叛我,使你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當你在電話裡喊著「我沒辦法跟你生活在一起」時,我的眼淚滾了出來……若說恨,我最恨的人其實是我自己!
PS:過去三年的美好與傷害,我確實是沒勇氣去面對所有的細節(小說的主要情節),美好太美好,傷害太殘酷了。昨天又看一遍《霧中風景》,小男孩看一匹驢子死了,哇哇地跪在銀幕正中央哭得好傷心,我也哭得好傷心,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小男孩,我真是變成一個會為動物之死哭得那樣傷心的,純潔的孩童……和白鯨一起走在散場後的絢爛巴黎夜風中,她說電影好美,可以今夜就死去,我說此刻有個人在身旁懂得電hetubook.com.com影好美可以死去,今夜真的可以死去……電影是如此,生命是如此,愛情更是如此,是不是?
「性欲」,或說是「性欲」的發展,在愛情關係裡占著很神祕很關鍵的位置。過去我和水遙、小詠的關係都是我以為她們無法欲望我,所以才有那麼大的扞格在其中。我一直認為之於她們是性欲在帶動全盤的愛欲且決定一切。從前水遙明白地拒絕我,所以我傷心地走開了。小詠則是暧昧地接受我,但她的態度卻總像是她需要的只是男人的身體,可是她也未曾表明,直到今年的一封信裡她說她明白「男性」在她體內是什麼意義,我整整哭了一天,因為那算是證實了她是如我所想的樣子,而過去我也是因為這種「男人VS.女人」身體的問題而完全封閉了我對她的性欲。
然而,事實並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樣,而且剛好相反。小詠後來才有機會告訴我她所謂的「男性」是什麼。原來那並非是生理上的,而是一種人格、意志、靈魂上的「男性」,而這「男性」說的正是我,正是因為只有我和她所愛的那個人身上這種「男性」夠強,她才能欲望,也鎖住了她對其他人的欲望。這是花了她三年才明白的事,她對我的愛在她身體裡經過三年的成熟才使她完全明白這個道理。結果我和她在愛與性上是和諧、對等且均質的,她熱情的程度也是我一直需要的,我想這次正是因為她給予我的愛與性我才活起來的。
水遙則是終於開口說出「我最需要知道的事」,因為我要她一定告訴我當年為何不願選擇我。確實是因為性。她說我逃跑的那個暑假,她懂得我怕的是「性」,突然間一切都全懂了,然後她每天都很想我,直到有一天晚上陰|部莫名地流血了,那晚之後她說她很恨我……然後就變成那樣,她完全拒絕我。當她開口告訴我這件對她意義重大的事時,我相信之於她這個第一次性的罪惡或不潔感已經被她面對了,而那種女人被第一個愛人奪走貞操的恨是很典型地出現在我們的故事裡,我就這樣被犧牲掉了,再回到她眼前的時候,我看著她與她的新情人建立了完滿的性關係,然而我相信我之於她一直都是最深最純真最專注最毫無保留的愛戀對象,而且現在的她是可以與我有關係的,但是我並不想介入她的生活,也不會再跟她有什麼密切聯繫,因為現在的我無論如何都是無法與她並立,且足夠愛她的,她更適合的是別人,我會當她是遠方的朋友。
絮:
原本我決定就此相忘,自己要完全改變一重人格去活著,做完全與我原有特質不相同的另一個人,那對我來說突然變得容易,完全是可想像的,而過去長在我身上那些甩不掉、掩飾不了的特性似乎也可以輕易地就脫落了……
在我幾次與女人的戀愛關係裡,原本「性」本身和_圖_書對我一直都不是問題,我直渴望女人的身體,需要與我所愛的人做|愛。自年少光陰與水遙在一起,我想我就是個不折不扣愛|女|人的人,我對她的性欲很明顯,那時我也只渴望女人的身體,我是Positive得不得了的愛|女|人的吧,且隨著年齡漸增,我的熱情更Positive更強,這才可觀。小詠說得沒錯,我有很強的「男性」,且我是天生熱愛|女|人的,所以與我相愛的女人根本就不需要已有先愛|女|人的性傾向,只要對身體器官沒成見,能與我在愛與性上相愛都是自然的。因為在性|愛關係中,真正重要而可激烈穩固持續下去的是熱情之Positive(陽)—Passive(陰)的搭配。我最渴望的都是最陰柔最Passive的女人,我不認為我對女人的性欲與結合和「男人」在渴望「女人」時有太大差別。
我試著在我心中化解你之於我衝突得極尖銳的愛恨的兩重性,我獨自默默努力著,沒有任何支援。你傷害、欺騙我的一切表現似乎在減緩下來,然而我也無從了解你、信任你。你愈來愈習慣於消極,愈來愈自在於躲藏在沉默裡,即使是一句話的努力,或任何幫助我化解傷害的嘗試,對你來說,都變得困難,任我去死就是之於你最自然的「速度」與「平靜」。我永遠都不能明白為何你能變得如此冷漠無情,似乎你還認為你的冷漠無情是自然,是理直氣壯的,你甚至不准許我回到自己的國土以免妨礙你的生活,以免「受傷害」。原諒我這麼說。
說來弔詭,最需要縱欲的人也往往最能禁欲,和尚和唐璜最可能是同一個人。我只能為你一個人守貞,完完全全地給予你,為你保留在那兒,那是我愛你的方式,我需要那麼深、那麼徹底地去愛你。我不知道如何才能使你明白,我對你的渴望是超出被愛的滿足或性的滿足之上的,我渴望的更是整個生命,整個性靈的相結合,我所渴望的更多:(找到一個人,然後對他絕對。)這句話是我過去寫在信裡的話,現在更清楚了,我所要的更是如此。
是自我移居Foyer,我們的互相了解不再那麼全面、徹底之後開始出問題的吧。我在巴黎過著挫敗不堪的生活,對自己的生命,及我們能否在一起這件事失去信心(我重看我在Foyer給你寫的告別信,可憐復可憐的愛情啊),我在強烈渴望立刻與你生活在一起,或是離開你以終止這種渴望的兩極間搖擺,使你既受挫又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樣的我,而我既傷心你不明瞭我的真實情況,更因你遲遲不願做出決定而更無以為繼。當時在Foyer確實是無助得很,覺得自己無法再繼續這種渴望而孤單的等待生涯……記得四月跑回去看你再回來,對你失望透頂,覺得你不愛我,工作家庭種種種種的你的現實都比我重要,我經https://www.hetubook.com.com著那樣的生涯,你的假期甚至都還不願到巴黎來看我,說要來巴黎看我都是說說而已(這倒真的是一種長期的傳統……)當時這些感受背後的認知,到目前為止,竟然一直是對的……但起碼那時你還願意說來看我,如今卻巴不得我不要回去打擾你……當時我在巴黎的資源有限,沒有今天足夠多的朋友,足夠流利的法文可以使自己的生活少孤單些、少挫折些,之於那種獨自等待、思念、渴望你的生活實在是彈盡糧絕、無以為繼啊,唯有決定斬斷一途,其實只是不得不逃開對你絕望的渴求罷了……
從東京回來之後,我慢慢感覺到我「性欲」的性質在改變,這個變化對我太神奇也太私密了,像地殼變動一般使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甚至不是很清楚是哪些原因導致如此:我感覺到我「在變成一個『女人』(一個庸俗般的「女人」的定義),或可能變成一個『女人』」。月經變得非常規律,有一天清晨夢到你,驚醒的第一秒,直覺到月經來了,果然是,且是最準時的那一天,我真感覺到某種神祕的關連。我也在夢中看到自己留一頭長髮「女性化」的樣子,我也預感到自己在愛美,臉龐在變美(「女性」的美麗)。有一天,輕津注視著我的臉告訴我我長得很美,且是那種男女兩性都會吸引的美,我的確意識到自己的臉及動作線條都在「女性化」。我的性欲也開始變得具有「接受性」,我仍然在幻想你,但是比起從前一直愛你給予你的方式,現在我似乎更想要你愛我給予我……我也覺得自己已經可以跟男人發生性關係(如果要有純粹性關係的話),或是說開始以為一個溫柔真誠的男人(像博士班Eric那麼「純粹」品質的男人)可以跟我有完美的性關係。一段時間裡,種種可能性多到我受不了的地步……我怕得很厲害,怕這之間只要有一個真如Eric那樣智性與靈魂的男人,掉到我身邊,我就會去吸引他,然後去「變成一個徹底的『女人』」,那是完全可能的,變化後的我也完全做得到。我怕得厲害,因為那是一個可以徹底使我從對你的性與愛欲裡逃開的方式,最完美的方式。我怕那種誘惑,它不是「性」或「背叛你」的誘惑,而是那種「離開你」的誘惑,那種想要無聲無息地自你生命中永遠消失的誘惑,一種永遠「取消」自己,使你永遠再也「找不到」我的誘惑(我似乎總是在尋求某種「絕對」的方式來愛你或被你所愛)。
然而逃不開啊,它像腳鐐一樣,銬住我這隻大猩猩,拚死命要衝出去,頭破血流還是出不去,所以痛苦的熔漿噴湧出來,把我們之間一切的「親密感」都燒熔了。你既來不及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也不及知道怎麼對待我之前,我該死的「憤https://m.hetubook.com.com怒」已把一切你對我嬰兒般的「信任」都毀掉了。然後是漫長直到現在且愈來愈不動搖的你對我的「冷漠」,我相信你也是恨我的,只是你表現傷害與恨的方式便是「冷漠」。說到這裡便是重點啦,你之於我的eros(愛欲)在此開始分裂衝突得厲害了,有關愛的部分是繼續在生活裡給予我、照料我,但恨的部分表現為漠然、封閉與拒絕……因而我的「愛欲」也跟著錯亂起來,我的痛苦也更劇烈了,得不到你的愛欲的我的確是瘋了,瘋得厲害,我真是瘋到登峰造極了(笑)……為什麼笑你知道嗎?因為我對於你真是一種fatal,致命的熱情,致死的熱情啊(所以最後除了死或無條件臣服於你,永恆地隸屬於你之外,別無他法)(「愛欲」最後的規則就是如此,「性欲」─「愛欲」─「死欲」三者最強的時候是一致的)。我原本熱情,加上你對我而言是致死的人物,所以死路難逃,想起來還是很痛苦啊,「得不到你的愛欲」這幾個字就足以使我心碎,真是心碎(而不是被傷害)……我接受你的給予與照料,卻也不斷錯亂地感覺到在你的核心裡我並不被愛;我一面給予你更強的愛欲,一面卻又不斷地質疑你、否定你、壓迫你,且自己也生著匱乏的病,直到你所潛藏的那部分敵意開始外轉為傷害我的行為,自私、不忠或不斷地述說離開及不愛的訊息,更是最極端的漠然與敵意。至此我已完全轉成一個攻擊與破壞的狙擊手,互為仇敵的關係已然建立,你我人格中最負向的質素都毫無節制地被推到極端,可悲的是我們彼此都停止不了這種極端化,且還努力要去「善待」(或「愛」)對方……
我渴望和你恢復以往的「親密感」。我不斷自問這整個過程我們是如何失去「親密感」的……
我想從某種相關於你的「性欲」的絕望與挫折中逃離是很可怕的關鍵,我想這是我死亡的核心,我遲早會因這件事死或再死一次。我很恐懼這件並未真正結束的絕望與挫折,我很恐懼我還要因為這個東西再死,那對我是非常暧昧難言的痛苦。小詠在東京一句話就說中了,她很快地明白這次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使我掉到死亡裡,我猜她在台北看到你的照片時就明白你之於我是什麼了,她可能明白得比我更多更快,她在東京只說你還不能懂得我對你的這種激|情是什麼,當然輕率之間就會把我弄死,我想她是非常希望我放棄你以平安活著的吧?
把這十一書收進抽屜吧,細節我面、對、不、了。能挖掘的,必須使你明瞭的「感覺」,我已經寫出極限了。關於我們的愛情,來年,我們寫更完美的小說,材料先存起來,好嗎?不再寄給你了。J'ARRIVE P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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