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婦吟秀才

兵戈擾攘流離顛躓

後來在西蜀稱帝的王建,端己且在其朝任吏部侍郎同平章事,當年屬楊復光部,爲大將之一,而復光部下其他諸將,後來不少是王建帝蜀的元勳。陳寅恪云,「從長安東出奔洛陽者,自須經楊軍防地。」秦婦吟所言罄室傾囊的兵士,爲秦婦在新安過一遭難老翁所述,雖沒有指明何部軍隊,但對官軍實爲一般的諷刺。端己爲西蜀高官之後,此寫故國亂離之詩,無意中觸及新朝親事之主及朝中權貴的忌諱,雖云寫實,亦可能惹禍,所以垂戒子孫,禁其傳布。
夏氏的考證甚諦,然若讀端己的兩闋荷葉盃,則楊湜之說,又似乎覺得並非絕對無因,詞云:
「韋莊以才名寓蜀,王建割據,遂羈留之。莊有寵人,姿質艷麗,兼善詞翰,建聞之,託以敎內人爲詞,强莊奪去。莊追念悒怏。作小重山及空相憶云:
端己不僅以詩著,詞亦爲殘唐名家。五代之初,後蜀趙崇祚編我國最早的十卷詞選——花間集,錄端己的作品四十八首。他用淺直清淺的筆緻,低徊往復,寫兒女情懷,也就是况周頤蕙風詞話所云:「尤能運密入疏,寓穠於淡,花間羣賢,殆鮮甚匹。」
詩以東西南北四鄰女遭刧爲例,寫年輕婦女的受辱和慘死,一字一淚,云:「東鄰有女眉新畫,傾國傾城不知價,長戈擁得上戎車,回首香閨淚盈把。旋抽金線學縫旗,纔上雕鞍教走馬,有時馬上見良人,不敢迴眸空淚下。
英國漢學家紀爾思(Lionel Giles)作秦婦吟箋證,謂廣明元年(八八〇)黃巢入長安的時候,端己在京應試秀才,夏承燾指出其說未允,案新唐書選舉志,唐於高宗永徽二年(六五一)停秀才科,早在約兩百餘年之前,就廢止秀才科。端己作秦婦吟,時人稱之爲「秦婦吟秀才」,秀才乃當時士子的通稱,端己到乾甯元年舉進士,廣明元年所應也是進士試,試而未第,或因長安大亂而沒有結果。
秦婦吟所歌慘痛情况,與上述這幾句話可以互相印證,詩云:「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聲動地,舞姬歌姬盡暗損,嬰兒稚女皆生棄。」
感情的激發迴蕩,當然與作者的生活和際遇有關。
五首之中,兩首明指囘憶江南,一首是洛陽。https://www•hetubook•com.com紅樓別夜及勸君沈醉兩闕,沒有指出何地,但是同樣回憶當年的佳麗,有脈絡可尋,可能一氣呵成,但我們不能臆斷它亦是洛陽或江南。晚年懷思,追憶往日舊事,當然決不限於一地或一個對象。
夏承燾作端己年譜,謂楊湜所云,近於附會。他有三個理由:一、新五代史前蜀世家稱「(王)建雖起盜賊,而爲人多智詐,善待士。」似不致有此。二、端己悔恨一首悼亡姬云:「纔聞及第心先喜,試說求婚涙便流。」其悼亡在初及第時,非入蜀後事。三、湜,宋人,其詞話記東坡詞事,尚有謬誤,此尤無徵難信。
端己逃出長安,到洛陽,住了約一年,繼作江南之行。秦婦吟末云,「適聞有客金陵至,見說江南風景異,自從大寇犯中原,戎馬不曾生四鄙。」又云,「奈何四海盡滔滔,湛然一鏡平和砥,避難徒爲闕下人,懷安郤羨江南鬼。」在洛陽寫了此詩,遂決心前往江南。以後曾滯留江南三年,爲鎮海軍節度使周寶之客,據王國維秦婦吟跋,謂端己初到江南,即以此詩上獻周寶,詩中最後一聯云,「願君舉棹東復東,詠此長歌獻相公。」他早已决定以此詩獻周寶,可見是他動身之前不久所寫。周寶有「同平章事」的官銜,故曰「相公」。
新唐書黃巢傳云,巢率衆自春明門入長安,「甫數日,大掠縛箠居人,索財號淘物,富家皆跣而驅。賊酋據甲第以處,爭取人|妻女亂之。捕得官吏悉斬之,火廬舍不可貲計,宗室侯王屠之無類矣。」
唐人詩篇,有寫成嶂子,懸掛以作裝飾的習俗,欲諱此詩,不許子孫懸掛書寫秦婦吟的幛子,然當時已經流傳,且稱端己爲秦婦吟秀才,故曰「亦無及也。」
談晚唐詩人韋端己(莊),宜先從他的名作「秦婦吟」入手。這是一千三百八十六字的一首七言古風,借一位逃難到洛陽的秦婦口述,詠自僖宗廣明元年(八八〇)冬,黃巢陷長安,盤踞京城三年,目擊身受的城中慘酷浩劫。自白居易長恨歌,元稹連昌宮詞以後,這是唐人史詩的一篇傑作。可惜此詩後來失傳,隔了近一千年,到清季方在敦煌石窟發現幾種鈔本,再與世人見面。

「家家流血如泉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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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諱之之原因,是不是如瑣言所說,爲了「內庫」「天街」兩句,陳寅恪作「讀秦婦吟」,以爲不然。蓋宗廟焚燒,當時詔令中尚且不諱,他說,「更何有於民間樂府所言之錦繡成灰,公卿暴骨乎?」又云,「卽此二句果有所甚忌諱,則刪去之或改易之可也,何至併其全篇而禁絕之。」
端己逃離長安,據夏承燾所寫韋氏年譜,考定爲中和二年壬寅(八八二)的春天,也是黃巢兵敗離長安的前一年。
詞中謂「不忍思惟」、「碧天無路」、「隔音塵」、「俱是異鄉人」、「相見無因」等語,模糊影響,仍可穿鑿到楊湜所說的故事。然而此一佳人,也可能爲另一對象。究竟如何,祇能付之存疑而已。
寫長安刧中的饑餓殘破之狀云:「四面從茲多厄束,一斗黃金一升粟,尙讓廚中食木皮,黃巢几上刲人肉。東南斷絕無糧道,溝壑漸平人漸少,六軍門外倚僵屍,七架營中填餓殍,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採樵斫盡杏園花,修寨誅殘御溝柳,華軒繡縠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樓前荊棘滿,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淒涼無故物,內庫燒爲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從賊中逃出長安

宋、孫光憲北夢瑣言,謂,「蜀相韋莊應舉時,黃巢犯闕,著秦婦吟一篇,內一聯云,內庫燒爲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爾後公卿亦多垂訝,莊乃諱之。時人號秦婦吟秀才。他日撰家戒,內不許垂秦婦吟幛子,以此止謗,亦無及也。」
因爲此詩在唐詩選本,目前仍不普遍多見,不妨再作若干引錄。

一個存疑的傳說

唐末的大變動,端己一生大部分時間在兵戈擾攘,流離顛躓之中。晚年在蜀,他的年齡、時世和環境,使他羈留此地,欲歸不得,已成定局。回憶往事,自多感慨,尤其想到洛陽和江南,這些舊游之地,當時雖也在不安定的漂泊情况之下,但不乏一些旖旎的豔事,脈脈柔情,有繾綣,有離別,有歡愛,也有眼淚,前塵如夢,不堪回首,他以五首著名的菩薩蠻,抒寫了無限感慨的情懷:
據宋人楊湜所撰古今詞話,謂端己晚年在蜀,嘗有寵愛和*圖*書的姬侍爲蜀主奪去,其言曰:
「情意悽怨,人相傳播,盛行於時,姬後聞之,遂不食而卒。」
此詩開端云:「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癸卯爲中和三年(八八三),是年四月,李克用應唐朝帝室之召,率沙陀及韃靼諸部兵南下,與黃巢戰,巢衆大敗,巢焚宮室遁去,收復長安,秦婦之逃難東奔,而到洛陽,當在長安克復之前。
前面說過,端己於中和三年(八八三)也就是寫秦婦吟的那一年,他從洛陽到了江南,其時年四十八歲。後於光啓二年(八八六)欲北返,擬經皖、豫返長安,因潼關一帶道路障絕,第二年光啓三年(八八七)折回江南,先到金陵,繼寄居婺州(今之金華),他把家眷安頓在那裏,自己則間關萬里,求仕求食,行蹤大抵自浙之贛,次之湘,之鄂,再由贛返浙。

回憶往事感慨甚深

空相憶,何計得傳消息。天上姮娥人不識,寄書何處覓?
新睡覺來無力,不忍把伊書跡。漏院落花春寂寂,斷腸芳草碧。
歐陽烱序花間集云:「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牋,文抽麗錦;舉纖纖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嬌嬈之態。」詞本是文學和音樂的結合,付諸歌姬們按拍謳歌,以供清娛的。有時作者雖瀘寫自己所經驗的往事,但必含蓄而不着邊際。
直到昭宗景福二年(八九三),始重返長安應試。次年乾甯元年(八九四)第進士,官校書郎。
「南鄰有女不記姓,昨日良媒新納聘,瑠璃上不聞行,翡翠簾間空見影。忽看庭際刀刃鳴,身首支離在俄頃,仰天掩面哭一聲,女弟女兒同入井。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捲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
琵琶金翠羽,絃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舡聽雨眠。
鑪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如今却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勸君今夜須沈醉,罇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須愁春漏短,莫訴金盃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洛陽城裏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迷。
桃花春|水綠,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和*圖*書
絕代佳人難得,傾國,花下見無期,一雙愁黛遠山眉,不忍更思惟。
閑掩翠屏金鳳,殘夢,羅幕畫堂空,碧天無路信難通,惆悵舊房櫳。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
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
「西鄰有女眞仙子,一寸橫波剪秋水,妝成只對鏡中看,年幼不知門外事。一夫跳躍上金階,斜袒半肩欲相恥,牽衣不肯出朱門,紅粉香脂刀下死。
秦婦吟秦婦自稱「三年陷賊留秦地」,端已逃到洛陽則似較她爲早。詩中的秦婦是否實有其人,還是端己的假託,雖無法確定,但端己於中和二年春逃出長安是極可能的。因是年四月官軍曾一度入城,巢率衆棄城走。雖不久再入長安,在那段間隙時期,當有逃離京城的機會。
其比較可能的原因,爲對長安以東,洛陽以西,官軍的紀律廢弛,騷擾民間,描寫甚爲露骨。如云:「自從洛下屯師旅,日夜巡兵入村塢,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風吹白虎,入門下馬若旋風,罄室傾囊如卷土。」
乾甯四年(八九七),兩川宣諭和協使李詢,辟端己爲判官。新五代史云:是年「五月王建自將攻東川,昭宗遣諫議大夫李詢,判官韋莊,宣諭兩川,詔建罷兵。」到了四川,王建不奉詔。這是他第一度入蜀,也是與王建發|生|關|系之始。天復元年,(九〇一)六十六歲,再度入蜀,應聘爲王建掌書記。自此終身仕蜀。天佑四年(九〇七),朱全忠篡唐,王建據蜀稱帝,用端己爲相,直到蜀高祖(王建)武成m.hetubook.com.com三年(九一〇),年七十五歲,卒於成都。

深諱此詩的原因

小重山詞,首句云:「一閉昭陽春又春」,是宮怨體裁。楊湜說王建奪姬,並謂端己詩集補遺有悼亡姬之作。詩云:「若無少女花應老,爲有姮娥月易沉。」「湘江水濶蒼梧遠,何處相思弄舜琴,」與空相憶「天上姮娥」及憶帝鄉「說盡人間天上兩心知,」荷葉盃「碧天無路信難通」諸句,語意相類,詞疑亦悼亡姬作。
端己五首菩薩蠻究竟所詠何人何事,在沒有其他確鑿記載爲佐證的情形之下,無法作捕風捉影的臆測。但五首都有鮮明的女性對象,呼之欲出,必有事實根據,這是可以斷言的。
「北鄰少婦行相促,旋拆雲鬟拭眉綠,已聞擊托壞高門,不覺攀緣上重屋。須臾四面火光來,欲下迴梯梯又摧,煙中大叫猶求救,梁上懸屍已作灰。」
然而端己貴後,深諱此詩,其弟韋藹編集其詩,名浣花集,卽未收錄,後世遂失流傳,今日所見,係於清、光緒二十六年(一九〇〇)發現於敦煌石窟,計五種寫本,流傳到了歐洲,現倫敦博物館藏有三種,巴黎圖書館有兩種。
逢到這種大亂,女性所受摧折,最爲慘酷。
秦婦自言雖倖免於死,但亦被擄辱、詩云:「妾身幸得全刀鋸,不敢踟躇久回顧,旋梳蟬鬢逐軍行,强展蛾眉出門去。舊里從茲不得歸,六親自此無尋處。一從陷賊經三載,終日驚憂心胆碎。夜臥千重劍戟圍,朝餐一味人肝膾。鴛幃縱入豈成歡,寶貨雖多非所愛,蓬頭面垢狵眉赤,幾轉橫波看不得。」
巢將尙讓,攻長安時爲「平唐大將軍」,及巢稱帝,尙讓爲偽宰相。據通鑑,是年三月有人在尙書省門題詩嘲賊,尙讓怒,大索城中能做詩者,凡殺三千餘人。端己此時在長安,倖免大難而未被捕殺,但是極度危險的。
端己在洛陽邂逅秦婦,追憶其言而寫此詩,他也是從長安逃出來的。按黃巢陷京之時,端己正寓長安,是年應進士試,陷賊中。大病,與弟妹相失。端己浣花集有五律一首,題曰「賊中與蕭韋二秀才同臥重疾,二君尋愈,余獨加焉。恍惚之中,因題一律。」句曰:「弟妹不知處,兵戈殊未休。」第二年中和元年(八八一)與弟妹重逢,有詩云:「田園已沒紅塵裏,弟妹相逢白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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