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低唱我吹簫」
兩地縈思,白石悵望無已,七絕送范仲訥往合肥云:「小簾燈火屢題詩,回首靑山失後期;未老劉郎定重到,煩君說與故人知。」此詩不能考定其年月,但必在紹熙二年(一一九一)兩姊妹離合肥他去之前。
歷來白石詩詞的簽註家,對此往往忽略,首先發覆索隱者爲近人夏瞿禪。瞿禪撰「姜白石繫年」,附有「白石懷人詞考」。因所據白石之詞,多別後的懷念,故稱之懷人詞。瞿禪云:「五代歌詞,十九閨幨,宋人言寄託,乃多空中傳恨之語,惟白石情詞,皆有本事;梅柳託興,在他人爲餘文,在白石是實感。」
白石他詞,亦有以「大喬」「小喬」喩此合肥姊妹,如解連環云:
卒於西湖,貧不能殯。友人吳潛等助之葬於杭州餞唐門外西馬塍。
宋、陳郁、藏一話膄云,「夔氣貌若不勝衣,家無立錐,而一飯未嘗無食客,圖書翰墨之藏,汗牛充棟。」蓋白石亦工書法,精鑒賞也。
「堯章每喜自度曲,小紅輒歌而和之。」
韋郞玉環係用韋皐與玉簫女故事,玉簫臨別以玉指環贈韋,以喩雙方情愛之深。
白石有兩闋極負盛名的詠梅詞,一曰暗香,一曰疏影。此係紹熙二年(一一九一)別合肥後,冬詣范成大於蘇州作,暗香題序云:「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旣月,授簡索句,且徵新聲。」因係石湖索句,相思合肥之意,更爲隱約,且雜以他辭,然暗香有句:「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疏影云,「想佩環月下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元、陸友、硯北雜志云:
傅氏以此比較姜詞,謂白石「用意柔厚,毫無輕薄之態。」
「姜堯章歸吳興,公尋以小紅贈之。其夕,大雪過垂虹,賦詩曰:
白石於淳熙十六年(一一八九),時年三十五歲,有鷓鴣天一闋,自注「己酉之秋,苕溪記所見。」詞云:
「小紅,https://www•hetubook.com•com順陽公(范成大)青衣也,有色藝。順陽公請老,姜堯章詣之,一日,授簡徵新聲,堯章製暗香疏影兩曲,公使二妓習之,音節清婉。
音節文采並冠一時
京洛風流絕代人,因何風絮落溪津,籠鞵淺出鴉頭韤,知是凌波縹渺身。
紅乍笑,綠長嚬,與誰同度可憐春。鴛鴦獨宿何曾慣,化作西樓一縷雲。
小紅並沒有與白石偕老,大約如白樂天晚年遣嫁樊素,小紅亦於白石晚年另嫁。白石友人蘇泂於白石死後挽之曰:「幸是小紅方嫁了,不然啼損馬塍花。」白石葬於西湖之西馬塍,前已言之,硯北雜志云:「宋時花藥,皆出東西馬塍。」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縈囘,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吩咐: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爲主。算空有幷力,難剪離愁千縷。
「客居合肥赤欄橋之西,巷陌凄涼,與江左異,唯柳色夾道,依依可憐,因度此曲,以紓客懷。」
白石生卒年月,皆無確考,僅知其生年約爲高宗紹興二十五年(一一五五),卒年約在甯宗嘉定十四年(一二二一):之後而已,得年大約六十六、七歲。
白石與合肥姊妹永別之後,侘傺無聊,范成大以家妓小紅贈之。白石之識成大,係經楊萬里的介紹,兩人都是當時名詩人,成大以爲白石翰墨人品,皆似晉宋雅士,贈以小紅,所以慰其鬱結也。
玉鞭重倚,却沈吟未上,又縈離思。爲大喬能撥春風,小喬妙移筝,雁啼秋水。柳怯雲鬆,更何必十分梳洗。道郞攜羽扇,那日隔簾,半面曾記。
西窗夜涼雨霽,歎幽歡未足,何事輕棄。問後約,空指薔薇,算如此溪山,甚時重至?水驛燈昏,又見在曲屏近底。念唯有夜來皓月,照伊自睡。
https://www.hetubook.com•com宋南渡後,合肥已臨敵境,成最前線,故有巷陌凄涼之說。「小橋」與「小喬」通,指其意中之人。合肥多柳,白石情詞,每多以垂楊起興。
然而相思是無盡期的,一直到慶元三年(一一九七),時白石年四十三歲,客居杭州,有元夕新夢,調寄鷓鴣天云:
甯宗慶元三年(一一九七),白石年四十三歲,進「大樂議」及「琴瑟考古圖」於朝,論當時樂器、樂曲及歌詩。書奏,詔付太常。他見解精審,但未能全爲當局採納。這是他一生與朝廷發生直接關係的唯一機遇。其後應禮部試,不第。浪迹江湖,有很長時期,依當時的名公爲居,旅食客遊,以草萊布衣絡其身。正如他自己所說,「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羈旅。」
「別離又今年」之說,當非初別。
此係惜別之詞,明點姊擅琵琶,妹善彈箏。又踏莎行,題序云:「自沔東來,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夢而作。」詞曰:
金谷人歸,綠楊低掃吹笙道,數聲啼鳥,也學相思調。
月落潮生,掇送劉郎老。淮南好,甚時重到,陌上生春草。
最後一次別離,大約卽在紹熙二年(一一九一),時白石年三十七,殆所眷者已離合肥他去,是年所作秋宵吟,有句,「衛娘何在?宋玉歸來,兩地暗縈繞。」
簾捲青樓東風滿,楊花亂飄晴晝。蘭袂褪香,羅帳褰紅,繡枕旋移相就。海棠花謝春融輭,偎人恁嬌波頻溜。象床穩,鴛衾漫展,浪飜紅縐,一|夜|情濃似酒。
香汗漬鮫綃,幾番微透。鸞困鳳慵,婭垞雙眼,畫也畫應難就。問伊可煞於人厚,梅萼露,臙脂檀口。從此後,纖腰爲郞管瘦。
和*圖*書瞿禪又云:「白石自定歌曲六卷,共六十六首,而有本事之情詞乃得十七八首,若兼其託興梅柳之作計之,則幾占全部歌曲三分之一。」
是年自合肥東歸,有憶別之作,長亭怨慢云:
「又云:
宋人贈妓詠妓之作,有時頗喜從肉|欲方面鈎勒,例如北宋的周邦彥,論詞者往往與南宋的白石並稱,他有浣溪沙與花心動各一闋,與上述白石鷓鴣天的作風不同。近人傅試中作「周姜詞異同之研究」,引邦彥二詞云: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裏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呻|吟各自知。
丁未爲淳熙十四年(一一八七),白石時年三十三歲,詞中以燕燕鶯鶯喩兩姊妹,翹望合肥之作。又,白石琵琶仙有句云:「有人似桃葉桃根,」兩姊妹似是靑樓風月中人。
燕燕輕盈,鶯鶯嬌輭,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其時,白石依其叔岳丈蕭德藻寓於湖州。德藻初識白石於湖南,因賞識其詩,以姪女嫁之。白石在湖南及浙江先後曾有十餘年依蕭氏而居。苕溪流經杭州、湖杭相近,白石亦時常往返於湖杭之間。本闋作於杭州,所詠者當係所見之青樓佳麗,純從客觀的欣賞着筆,並不是他自己的情愛所寄。
人間離別易多時,見梅枝,忽相思,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今夜夢中無覓處,漫徘徊,寒浸被,尚未知。
濕紅恨墨淺封題,寶筝空,無雁飛。俊遊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暉,舊約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罷淮南春草賦,又萋萋,漂零客,淚滿衣。
和_圖_書白石於淳熙三年(一一七六),二十一歲的時候,嘗到維揚,作揚州慢。此後十年行迹不詳,往還江淮間,合肥情遇可能開始於此十年之中。此後客鄂、客湘、客湖杭,仍有到合肥的機會,不僅往還的次數不少,並在合肥曾作短暫寓居,離別與歡悟,在他作品中,均可考索。淡黃柳題序云:
無盡相思無窮恨
因清初朱竹垞的提倡,白石詞爲六七百年後清代浙派詞人所傳誦摹仿,成了學習的典型,朱氏謂「詞至南宋始極其工,姜堯章最爲傑出,」又說「詞莫善於姜夔。」浙派以白石爲宗師,可見其在文學史上,影響後世力量之大。
白石精於音律,善吹簫,自製曲,所以他的詞,特具音樂價值。他雖也有依諧而後填詞的作品,但創製新調甚多,往往先構文辭而後製譜,他自己說,「予頗喜自製曲,初率意爲長短句,然後協以律。」他的詞,以內容和感情爲主,所以和其他詞人因樂造文,因文造情者不同,大都舒卷自如,表達他胸中情愫,並無音樂牽制的痕跡。音節文采,並冠一時。
然而白石也有他所鍾情的靑樓佳麗,分別後久久思慕,一往情深,無限悵望,在他作品中,反復致意,情有獨占,終生不能去懷。這是他客游淮南合肥時,遇合的一對姊妹花。
但每次分別,白石必有思念之作,點絳唇云:
然白石此類情詞,語多隱約,含蓄依稀。其爲歌曲作題序,又時時亂以他辭,可見孤往之懷,有不便見諒於人而宛轉不能自已者。兩位合肥佳麗,姓甚名誰,也無可考索。瞿禪稱之爲「合肥人」,本篇稱其合肥姊妹。
釵燕籠雲晚不忺,擬將裙帶繫郞船,別離滋味又今年。
楊柳夜寒猶自舞,鴛鴦風急不成眠,些兒閒事莫縈牽。
和*圖*書早一年,慶元二年(一一九六),白石寓梁溪(無錫),有江梅引詠梅,寄托其篤摯的情意。序云:「丙辰之冬,予留梁溪,將詣淮南不得,因夢思以述志。」詞曰:
白石識合肥姊妹後,浪跡各地,也隨時往還合肥,時聚時離,紹熙二年(一一九一),離合肥有浣溪沙惜別之作,序云:「辛亥正月二十四日,發合肥。」詞曰:
白石道人姜堯章(夔),南宋詞家巨擘,亦長於詩,他同時代的范成大論其詩曰:「有裁雲縫月之妙手,敲金戛玉之奇聲。」而所作詞,盡態極姘,尤爲傑出,淸、郭麐、靈芬館詞話,推崇他的作品,謂「一洗鉛華,獨標淸綺,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磐,入其境者疑有仙靈,聞其聲者人人自遠。」也有人說他「如白雲在空,隨風變滅,」「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劉熙載、藝槪云:「幽韻冷香,令人挹之無盡,擬諸形容,在樂則琴,在花則梅也。」
情遇一對姊妹花
姜夔詞云:「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軍衣寒惻惻。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攜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自琢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
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
薄薄紗廚望似空,簟紋如水浸芙蓉,起來嬌眼未惺忪。
强整羅衣抬皓腕,更將執扇掩酥胸,羞郞何事面微紅。
(浣溪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