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情景加上我所模糊地預卜的聯想,是那麼巧妙地適合這個浪漫詩人,我都被這個地方的氛圍所征服了。其高貴的窮困,以一種如同他年輕的莊嚴那樣偉大的光榮環繞著他;他身上透露古老征服者的精神,而他在那個破落又莊嚴的房子中結束有名的一生,這是很適當的。一個詩人確實該如此生如此死。我到達時感到足夠清爽,甚至對於見面一事感到有點厭煩,但現在我開始顯得有點緊張。我點了一根菸。我在約定的時間到達,不知道什麼事耽擱了這個老年人。沉寂的氣氛奇異地使我感到不安。過去的幽靈擁擠在沉寂的庭院,而我覺得一個已經逝去和消失的時代獲致了一種幽暗的生命。那個時候的人具有一種現在已永遠在世界上消失的熱情,和一種狂野的精神。我們不再能夠表現他們那種魯莽的事蹟或戲劇性的英勇。
他已經走到庭院,慢慢走向我。他真的有兀鷹似的眼睛。我認為那是一個驚人的時刻,因為他站在那兒,是偉大而古老的西班牙詩人們的繼承人,是莊嚴的赫宙拉,是懷舊而動人的佛宙.路易斯,神秘家克魯兹,以及乖張又暧昧的興果拉。他是那個源遠流長的家系的最後一位,並且很高尚地步著他們的後塵。我的心中奇異地響起那首可愛而柔和的歌——卡利斯多先生的抒情詩中最有名的一首。和圖書
我聽到一陣聲音,心跳得很快。我此時很興奮;當我終於看到他慢慢走下樓梯時,我屏住呼吸。他手中拿著我的名片。他是一個高大的老年人,身體非常瘦,皮膚像古老象牙的顏色;頭髮多,已發白,但他的濃眉還是黑的,使得大眼睛閃爍著一種更幽鬱的熱情。很奇妙的是,以他的年紀而論,他黑色的眼睛卻還保存著光澤。他有一個鷹鈎鼻,嘴巴緊閉。他在走近時,那沒有笑意的眼睛看著我,其中透露一種冷靜的評價神色。他穿著黑色的衣服,一手拿著一頂寬黑帽。他的儀態中顯露自信和尊嚴的成分。他正如我期望的樣子;當我看著他時,我了解他曾經如何支配人們的心智,感動人們的心靈。他是道道地地的詩人。
她有好看的黑眼睛,但卻透和_圖_書
露一種不悅的神色;我認為是她在照顧老年男人。我把卡片交給她!
她打開鐵門叫我進去。她叫我等一會,然後離開我上樓去。走完了街上的路,庭院讓我感到舒適又涼快。庭院的規模顯得高貴,你會猜想庭院是征服者的一位手下所建的;但油漆骯髒,地上磁磚破裂,到處有大片的石膏脫落。所有的東西都呈現一種貧窮但並不卑鄙的模樣。我知道卡利斯多先生很窮。他很容易賺到錢,但卻從未看重金錢,並且大量揮霍掉了。顯然,他現在生活在一種自己並不在意的貧困狀態中。在庭院的中間有一張桌子,兩邊是搖椅,桌子上放著兩星期久的報紙。當他在炎熱的夏夜坐在那兒抽著香菸時,我不知道什麼夢佔據了他的幻想。在柱廊下面的牆上掛有西班牙畫,顯得暗黑而拙劣,並且到處立著一根古老而骯髒的木柱,上面放置一個修補過的上釉盤子。在一扇門的旁邊掛著一對古老的手槍;我愉快地幻想著:在他多次的決鬥中最有名的一次,他為了舞|女培芭.蒙姐蕾滋(我想,她現在是一個牙齒盡失又塗著胭脂的醜老太婆),用這對手槍殺死了多斯.赫曼諾斯的公爵。
「他現在看起來什麼樣子。」我問。
我對於名人並不很感興趣;很多人熱烈地渴望跟世界上的名人握手,我對於他們這種渴望很不以為然。每當有人提議要我去見一位階級高或成就不同凡響的人,我就找一個謙恭的藉口,免掉這種榮幸;因此,當我的朋友狄伊果.托雷建議把桑特.亞那介紹給我時,我也拒絕了。但這一次的藉口卻是真實的。桑特.亞那不僅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並且也是一位浪漫的人物,而我會高興在他的老和圖書朽模樣中看到他是一個經歷傳奇性冒險事蹟的人(至少在西班牙如此)。但是,我知道他又老又病,我不能相信他不會討厭見一位陌生人和外國人。卡利斯多.德.桑特.亞那是「莊嚴學派」的最後嫡系;在一個不同情拜倫思想的世界裡,他過著一種拜倫式的生活,並且在一連串的詩中敍述他的冒險生活,這些詩為他贏得當代人所不知道的名聲。我不能判斷這些詩的價值,因為我是在廿三歲時初讀這些詩,並且在當時為它們所迷。這些詩有激|情、有英勇的傲慢之情,以及多采多姿的生命力,使我情不自禁,並且一直到今天,那些響亮的詩行及迷人的韻律,混合了有關我年輕時代的迷人記憶,每次讀之都不免心跳怦怦。我總是認為:卡利斯多.德.桑特.亞那在西班牙語民族中所享有的名聲,他是當之無愧的。在那些日子裡,所有年輕人都唸他的詩,我的朋友也不斷跟我談到他那狂野的作風,那激烈的言辭(因為他是一個政治家,也是一位詩人),那犀利的機智,以及他的一些韻事。他是一位叛徒,有時是一位不法之徒,大膽而富於冒險精神;但是,他尤其是位情人。我們全都知道他很喜歡某一位偉大的女演員或某一位非凡的歌星——我們不是都熟讀而能背誦他用以描述自己的愛情、痛苦和憤怒的熱烈十四行詩嗎?——而我們知道,一位西班牙郡主(波旁王朝最高傲的後代)接受他的求愛,但在他不再愛她時就去當修女。當她的皇家祖先菲立普家人厭倦了一位情婦時,這位情婦就進入修道院,因為國王愛過的女人不適合再由另一個人去愛;而卡利斯多.德.桑特.亞那難道不比任何世俗的國王更偉大https://www.hetubook.com.com嗎?我們為這位女人的浪漫姿態喝采;這對於她是可稱譽的,對於我們的詩人是很榮幸的。
「先生,我並不是詩人,而是一位豬鬃商人。你弄錯了,卡利斯多先生住在隔壁。」
「我跟你的主人有約。」
我走錯了房子了。
那兩隻逼人的眼睛閃過一抹愉快的神色,嚴肅的嘴角有一瞬間露出一絲微笑。
我感到難為情。很幸運,我已事先準備好要向他致意的話。
坦白説,我認為這種虛榮的成分很令人感動。我知道,他在剛成年時相貌出奇地英俊,而當他意識到青春已永遠離開他時,他所寫的那首感人十四行詩就顯示出:他一定以相當辛酸和譏諷的痛苦心情,注視著那些曾為人珍奇地讚賞的神情逐漸消失。
「很棒。」
「你要做什麼?」她問。
但,所有的這一切都發生在很多年以前,而有四分之一世紀的時間,卡利斯多先生倨傲地從一個沒有什麼可提供的世界隱退,隱居在自己的故鄉伊西查。我之所以表示想到那兒(我已經在色爾維爾待了一兩個星期),並不是因為他的緣故,而是因為那是一個迷人的安達露西亞式小城鎮,有些聯想使我覺得它很可愛;於是狄伊果.托雷就提議幫我引介。卡利斯多先生似乎允許較年輕的文學家時常去拜訪他,並且時而表現出巔峰日子中迷住聽眾的那種熱情跟他們談話。
「我倒希望有。他自從卅五歲以後,就拒絕面對照相機。他説他不希望後代子孫知道他不年https://m.hetubook.com.com輕。」
但我拒絶我朋友的提議;我只喜歡再度閱讀自己曾很熟悉的那些詩,至於其餘的,我寧願自由地漫步於伊西査那些陽光普照的沉寂街道。因此,在我到達的那個早上,我收到這個偉人親筆的一封小簡,心中就感到驚愕。他説,狄伊果.托雷曾經在寫給他的信中談到我來到這個地方。他並且説,如果我在隔一天早晨十一點鐘去拜訪他,他會感到非常榮幸。在這種情況下,我只有在約定的時辰出現在他的房子。
「大師,像我這樣一個外國人,能夠認識你這樣偉大的詩人,真是很大的榮幸。」
我的旅館是在「廣場」,而在那個春日的早晨,旅館顯得很有生氣,但一旦離開旅館,我就可能行走在一個荒涼的城市。街道——曲折的白色街道——空空洞洞,除了偶而有一個穿黑衣的女人去教堂祈禱,踏著謹慎的步伐回家。伊西查是一個教堂城鎮,你如果走了很遠的路,時常就會看到一個崩潰的建築物正面,或者一座塔,白鶴在那裡築巢。有一次,我停下來注視一群小驢經過。牠們紅色的馬衣已經褪色,獸籃中裝的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但伊西查在當時是一個重要的地方,很多這些白色房子都有著大石門,頂上飾有莊嚴的紋章,因為「新世界」的財富湧到這個遙遠的地點,在美洲聚集財富的冒險家也來這兒度其餘生。卡利斯多就住在其中一間房子;我拉鈴之後站在鐵窗栅欄旁,很高興地想著:他是以這樣一種適當的方式生活著。巨大的大門,破落中見莊嚴,符合我對輝煌的詩人的印象。雖然我聽到鈴聲響徹房子,但卻沒有人來應門,於是我又拉了第二次、第三次。最後一個長著濃鬍髭的老年女人走到門口。
「你有他的照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