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時在何處?」
他點了第十二根菸,而我看看錶,懷疑在出發之前是否可以吃完豐盛的一餐。
那時,侍者端來了我們所點的一盤肉,這個蘇俄人胃口很好,大吃起來。他大口地把肉挾進口中。
這個蘇俄人停下來,前額出現粒粒汗珠。他的故事説得很流利,所以我專心聽著。瓶中還有一些伏特加酒;他倒了岀來,一口喝下去。
「她非常驚恐。我盡力安慰她。但第二天早晨,以及以後的兩三天,她都提到這件事,儘管我笑她,我還是看出她把這件事放在心裡。我也禁不住想到這件事,因為這個夢讓我知道了自己從未懷疑的一件事。她認為我恨她,她認為我會樂於擺脫她;她當然知道她令人無法忍受,並且顯然在什麼時候想到我會謀殺她。人的思想無法估計,有些想法在我們心中產生,我們都恥於坦白説出來。有時我希望她和一位情人私奔,有時我希望她忽然沒有痛苦地暴斃,使我自由;但我從來沒有想到,我可能故意擺脫一個無法忍受的重擔。
「我是一個鰥夫。」他説:「我的妻子本是瑞士人,是日内瓦地方的人。她是一位很有教養的女人,會講很好的英文、法文和義大利文。法文當然是她的母語。她的俄文遠超過外國人的平均水準。她幾乎和*圖*書沒有口音。」
他取出一條骯髒的手帕,擦著前額。
「你結婚了嗎?」他問我。
「一件不尋常的巧合事件發生了:有一天深夜,有人發現她躺在樓梯的底端,頸子斷裂。」
「我和一位朋友在外面消磨夜晚的時光,一直到一小時後才回來。」
「我的妻子是一個傑出的女人。」他繼續説:「她本來在一間最好的學校,為彼德格勒貴族的女兒教語言。有好多年的時間,我們一起生活得很和諧。但她卻有善嫉的性情,很不幸,她又愛我愛得發狂。」
飯店的服務很差,要吸引一位侍者的注意幾乎不可能。於是我們很快就談起話來。這位蘇俄人講得一口好聽又流利的英文。他的口音很明顯,但並不令人厭倦。他問我很多有關我自己和我的計劃的問題,由於當時職業的緣故,我需要很小心,所以我回答他的問題時顯得很坦誠,但其實是虛偽。我告訴他説,我是新聞記者。他問我是否寫小説,我坦白告訴他説,我空閒的時候寫小説,於是他開始談到最近的蘇俄小説家。他説話的樣子顯得聰明。顯然他是一位受過教育的人。
「我並不認為我忠於她。我跟她結婚時,她並不年輕,而我們已經結婚十年。她又小又瘦、皮膚不好看。她的言語尖和*圖*書刻。她是一個佔有慾很強的女人,不能忍受我對她以外的任何人表示好感。她不僅嫉妒我認識的女人,並且也嫉妒我的朋友、我的貓,以及我的書。有一次,她趁我不在時把我的一件上衣送給別人,僅僅因為我不很喜歡我的上衣。但是我的性情平靜。我不否認她讓我感到厭倦,但我接受她尖刻的個性,視之為一種不可抗力,沒有想到要反叛這種不可抗力,就如同沒有想到要反叛壞天氣或鼻炎。只要可能的話,我都否認她的責難,而在不可能否認時,我就聳聳肩,抽一支菸。
「她經常跟我吵架,但並沒有很影響我。我過我自己的生活。有時我懷疑,她對我的感覺是強烈的愛,還是強烈的恨。我認為愛和恨緊緊結合在一起。
「誰發現的?」
一九一七年的八月,因為那時所從事的工作的關係,我必須從紐約到彼德格勒去。為了安全起見,我奉命經由維拉狄佛史托克前往。我早晨在那兒著陸,盡可能度過了閒散的一天。橫越西伯利亞的鐵路定於晚上大約九點出發——我現在記得是這樣。我自己一個人在車站飯店吃飯。飯店人很多,我跟一個人共用一張桌子,這個人的外表讓我感到很愉快。他是蘇俄人,身材高大,但非常強壯,肚子很大,所以不得不坐在離桌子很遠的地方。就身材而言,他的手很小,上面都是一層層肥肉。他的頭髮又長又黑又細,小心地在頭頂上梳好,以便掩飾禿頭;他那巨大且無血色的臉孔,及其刮得乾淨的大雙下巴,讓你留下一種猥褻裸|露的印象。他的鼻子小,像是一個可笑的小鈕釦放在那團肉上面,而他那黑色又閃亮的眼睛也很小。但他有一個又大又紅又肉感的嘴巴。他相當整齊地穿著一套黑色西裝,西裝並不舊,但顯得骯髒,看起來好像自從穿上之後不曾熨過,也不曾刷過。和圖書
我很吃驚。他是真的以這種幾乎沒有遮隱的方式告訴我説,他謀殺了妻子嗎?這個肥胖而遲鈍的男人看來並不像一位兇手;我無法相信他會有這種勇氣。或者他只是拿我開一個譏諷的玩笑?
「這個夢使我們兩人留下一種不尋常的印象。我的妻子很害怕,她變和-圖-書得不那麼尖刻,比較寬容。但當我走上梯階到我們的公寓時,我總是要看看欄杆,想著:做出她所夢到的事是多麼容易啊。欄杆低到很危險的程度。只要迅速做一個動作,事情就完成了。我無法去除心中的這個想法。幾個月之後,我的妻子有一個晚上把我叫醒。我很累,所以很生氣。她臉色發白、身體顫動。她又做了那個夢。她忽然哭岀來,問我是否恨她。我對著蘇俄日曆上的所有聖者發誓説,我愛她。最後她又睡著了。但我卻再也睡不著。我躺在那兒,似乎看到她掉進階梯的空心地方,並且聽到她尖叫,以及碰到石板時的撞擊聲。我禁不住毛骨悚然。」
這時我們已經説服侍者為我們拿來一些白菜湯,我的朋友從口袋中拿出一瓶伏特加,邀我跟他共飲。我不知道是伏特加酒,還是蘇俄種族的天生多嘴,使得他很暢談,但在我沒有問他的情況下,他很快告訴我很多有關他自己的事情。他岀身高貴,職業是律師,並且是激進主義者。由於與當權者有恩怨,他必須時常待在國外,但現在他在回家的途中。由於事務的關係,他在維拉狄佛史托克停留下來,但他期望在一星期後動身前往莫斯科;如果我到那兒,他會非常高興見我。
他叫住一位手上拿著很多菜走過的侍者,問和圖書我們下一道菜還要等多久(我想他是這樣問,因為我那時幾乎不懂俄文)。侍者發出迅速但想必令人放心的叫聲,又匆匆前進,我的朋友嘆息。
我很難裝出嚴肅的臉孔。他是我所見過的最醜男人之一。有時,臉色紅潤而快活的胖男人也有一種魅力,但是這位憂鬱的胖子卻令人厭惡。
「是不幸發生後不久進來的一位房客發現的。」
「要不是有一天晩上發生了一件很奇異的事情,我們可能會持續到最後。那晚我被妻子的一陣刺耳尖叫驚醒。我在受驚之餘問她是怎麼回事。她告訴我説,她做了可怕的惡夢;她夢見我要謀殺她。我們住在一間大房子的頂端,樓梯繞著空心的地方而上,空心的地方很寬大。她夢到:我們剛到達我們自己的那層樓時,我就抓住她,試圖把她摔下欄杆。從頂端到底端的石板一共六層,這一摔必死無疑。
「你妻子最後怎麼死的?」我過了一會兒後問。
一會兒後,我要去趕火車的時間到了。我離開他,以後沒有再看到他。但我一直無法決定:他是説真的,還是開玩笑。
我不知道這關他什麼事,但我還是告訴他説我結婚了。他微微嘆息。
我無法描述他投給我的惡意狡猾眼神。他的黑色小眼睛閃爍著。
「自從革命以來,飯店的服務已經變得非常差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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