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賣國賊

阿聖頓覺得他們兩人交換了滿足的眼色,克拔夫人的藍瞳孔裡閃爍著遲滯的光芒。
他置身於單純的感受與虛偽事實之中,居然能保持著稚子的情感,確實是十分怪異的現象。
「這孩子很想念牠的主人,牠只對我丈夫親熱,也不管我怎樣,牠都很溫馴,那只是因為我是牠主人的家眷的關係。」她一邊說一邊捏捏狗的耳朵。
「今天的課程就到這裡吧,妳不是要去庫特辦事處拿信嗎?」阿聖頓問。
何處是歸程,張起白帆,無懼的船隻,
屹立在怒濤澎湃的西風裡。
克拔則無限柔情地撫摸著她的手,用德語喚著她的暱稱,低聲對她耳語,平日他極少講德語,現在這副情景雖然非常彆扭,但多少還是很動人的。阿聖頓把他們兩人留在那裡,獨自走到庭院裡,坐在為便利觀光客而特設的長椅上,他也立刻發現別有一番景致。
阿聖頓在街上蹓躂,很高興地找到了一家露天咖啡酒店,為了補償晚餐勉強喝下的一杯啤酒,他便叫來最好的白蘭地,開懷暢飲。他也很興奮地能見到傳聞中的人,並將極力設法在二、三天之內,接近他的敵人,他想和愛狗的人建立親切關係實非難事,但萬萬不能操之過急,一切必須聽其自然發展,尤其是日後的任務,絕非一蹴可及。
「那太好了!」
「當然,如果夫人肯賜教就再好不過了,妳有特權做時間上的決定,我不想妨礙妳的工作,我在恢復健康之前不會離開,平常也沒有別的要事,只要妳在有空時隨便指導指導我就行了。」
「你說你懂一點德語,是嗎?」克拔紅著笑臉,兩眼不安地溜轉。
「小姐!今天沒有特別的事吧?因為克拔先生已經到了貝倫去了。」
「唉!杜蘭托勒!我沒有閒空,我有很多事必須做。」
「在庭園裡種花的人,他心裡一定有花的倩影。」杜蘭托勒.克拔說。
但杜蘭托勒.克拔本身也是一個問題,他沒有值得可以稱讚的地方,否則就是阿聖頓並沒有細心研究克拔有用處的地方。這個高頭大馬的下流男人,簡直一無是處,做盡使人痛心疾首的壞事。阿聖頓對於眼前這名間諜製造圈套的技術,和裝腔作勢以求親近自己的手段,甚感有趣,阿聖頓無時無刻不僅僅記住他的任務而已。因為在開始學習德語的兩、三天後,曾經發生過這樣一件事,那一天用過晚餐,克拔夫人已上樓安歇,克拔就在阿聖頓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去,他那非常忠實的弗里瑞跑到他身邊,將黑黑的鼻子和毛毛的臉靠在他膝蓋上。
「我問過老闆娘有沒有適當的人選,老闆娘答應替我介紹,我準備再催問她一次,一天指導一個鐘頭,找這樣的人恐怕不會太難吧?」
「你是不是懂得一點德文?」克拔對新來的客人懷有很大興趣。
阿聖頓大吃一驚,因為克拔夫人也用悶在喉嚨的英語,接下去背誦出另兩行詩。
當天晚上等克拔夫婦用餐過後,阿聖頓才進入餐廳。他曾在紐夏台爾閒逛中,找到了一家酒館,痛快地享受了一杯雞尾酒之後才轉回旅館。現在就是看見餐廳的沙拉冷拌馬鈴薯,也不會害怕了。當他用過晚飯步出餐廳時,在門旁就遇見了克拔,他邀請阿聖頓一起喝咖啡,阿聖頓答應了,隨即走向他們的餐桌,克拔將他介紹給他的妻子,克拔夫人極為尷尬地頷首示意,對阿聖頓所表示的親切禮貌,根本沒有報以微笑,反而在神色裡充滿了很明顯的敵意,她這樣做反而使阿聖頓放下了心。
「那麼就這樣決定教撒瑪貝爾先生德語好了。」克拔夫人說。
「妳的意思呢?每天一個鐘頭大概沒有妨礙吧?何況也能藉此略盡我們的一番情誼,從此英國人也不至於誤以為全部德國人都是魔鬼了。」
「妳的意見如何?」
「對!我在海德爾美魯西大學讀過一陣子。」
「這些話不能告訴別人,我有一兩位好朋友地位很高,他們十分信任我。」
「哦,是這樣的,可是昨天晚上沒有在餐廳裡看到你,是不是準備在這裡久待?」
對阿聖頓而言,現在只須隔岸觀火即可,他依舊向克拔夫人學習德語,由於她教學不懈,如今他的德語已講得非常流暢,阿聖頓和克拔夫人討論歌德、威格魯曼、藝術、人生、旅行時,弗里瑞則孤零零地蹲伏在椅旁。
她已神志昏亂,滿臉無窮的絕望和痛苦。
「那個時間好極了。」
「來喝一杯咖啡吧,可憐,內人說她頭痛,所以我要她回房休息,說實在的,她是有一些憂慮,因為我想去英國了。」阿聖頓感覺到對方不自然的藍眼睛裡射出難以捉摸的表情。
阿聖頓於某日午餐時特別留意觀察他們,克拔夫婦之間則一直保持著緘默,想必是有什麼事故改變了他們原本善於交談的習慣。飯後,兩人匆促地離開餐廳,等到阿聖頓走出去時,只見克拔坐在門口附近。
「我卻沒有任何麻煩就很順利地通過了,只是盡量少找麻煩,英國人檢查護照也很馬虎的。」
阿聖頓臉色本來就不佳,外表也比實際上顯得虛弱。克拔夫人下樓,與她丈夫一起走了,弗里瑞也追上去,在他們的腳邊穿來穿去。克拔則突然用很快的語調在說話,阿聖頓把這景象瞧入眼裡,無疑地是克拔在轉述他們見面的結果。阿聖頓望著湖面上閃爍的霞光,樹葉迎風搖曳生姿,正是散步的好天氣,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靜靜地躺在床上,很舒泰地睡著了。
「這件事需要晚上來做。」克拔接著說:「福伊茲傑拉爾德先生也用這浴缸洗澡,假使讓他們知道我在這浴缸裡替狗清潔身體,他們一定會昏倒的,所以我要等他們上床之後才做。弗里瑞!來!表演你洗臉時如何聽話的樣子讓這位先生觀賞觀賞!」
「我娶了個德國女人。」克拔用老實的語氣說。
最後,阿聖頓所期待的人進來了,阿聖頓立刻佯裝埋首德文書中,當他們走近時,他僅稍微抬起眼睛瞄了一下。在這一瞬間,他所見到的是一位身材適中,有斑白髮絲和光溜溜下巴的男人,他臃腫而紅光滿面,大約四十五歲左右,穿著敞領襯衫,灰色西裝。他走在妻子前面,那個德國女人給阿聖頓的印象是溫馴、乏味而枯燥,他們坐下後,杜蘭托勒.克拔就大聲對女侍說;今天走了很長的路,登上了一座山,至於山名阿聖頓卻沒有聽清楚,而女侍則很熱忱地應和著。克拔操著帶有英國腔流行的德語,發出清脆洪亮的聲音,用豪爽的態度講述因為太晚,才沒有時間回房去盥洗,只匆匆地在外面淨了淨手,就直接來吃飯,並高興地催促女侍說:
阿聖頓坐在餐桌旁邊,叫了一瓶啤酒。他曉得旅館老闆娘對於這位在這時來到的旅客懷有濃厚的好奇心,便找了一個機會來滿足她的欲望,他告訴老闆娘是來紐夏台爾易地療養,以期恢復不久前染患傷寒的元氣,目前在檢閱部作事,同時想藉著休養期間溫習快要遺忘的德語,並請她介紹一位適當教德語的人選,也表示不勝感激之意。老闆娘是金髮、紅頰的瑞士女人,詼諧而愛講話。阿聖頓料定剛才的那番自白,用不了多久就會在適合的地方由她反覆傳播出去。她用急促懊喪的語氣說:從前這時,旅館房間幾乎全部客滿,許多遊客只得住到附近居民家裡,現在卻因為戰爭的緣故,遊樂場所和街道上已一空如洗,真是令人傷感。
「英國現在正被戰爭和空襲警報所威脅,此地是不是比英國好多了?」克拔突然問道。
「納卡谷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名勝。」克拔夫人等阿聖頓住了口,這才接下去說。
「說真的,我實在受不了這種遊蕩的生活了,眼看戰爭還會延續一段時期,我也無法老守在一個地方,雖說內人是德國人,但我既生為英國人,理所當然地要報効祖國。若等到戰爭結束了,我始終安安穩穩地待在此地,絲毫未替祖國略盡棉薄之力,我將無顏面對親戚朋友。內人以德國為出發點評論事情,所以現在她有些激動,女人實在毫無辦法。」
兩人並肩走著,她彷彿很失望的樣子,但畢竟還未達到憂慮的程度,她心裡多少對當時郵政辦事效率有一點不滿。
「克拔這個人非常周到小心。」
「我因為離國太久了,所以不知道如何著手才能參加戰爭後備工作的行列,倘若是你,你會怎麼辦?」
「對!明天就回來了。」
「頹廢國家的頹廢音樂。」她嗤之以鼻,然後用盡力氣似地繼續彈奏貝多芬奏鳴曲的最末一段,不料又立刻停頓下來,她吁了一口氣說:「我彈不出來,太久沒有練習了,請問你們英國人懂不懂得音樂?我認為在柏塞爾之後,英國就沒有再出現一個作曲家!」
抵達湖光山色、風景怡人的旅館時,克拔連忙取出冷凍啤酒來潤喉,阿聖頓眼見一個人能對單純事物觸動快樂的希望,自己的心靈中也不禁充滿企盼的詩意,這種自得其樂的人生實在值得羨慕。他們三人以炒蛋和河裡捕捉到的鱒魚作為午餐,克拔夫人或許是受到四周環境的影響,性情變得格外溫和,這家小飯館位處遠離鄉村一塊僻靜的地方,其風景之絢麗一如十九世紀初期出版的遊記裡所描繪的瑞士農莊景象。
阿聖頓並沒有等得太久,第二天午餐後他在旅館門口喝咖啡,並坐著打了個很愜意的盹兒,克拔便從餐廳裡走了出來,克拔夫人則上樓去了,克拔解開狗鍊,狗脫離束縛,便蹦蹦跳跳地對客人表示親和圖書熱,終於跑到阿聖頓身邊來了。
「我也不知道,你喜歡哪一方面的工作?」
「像你這種人應當不會講些別人忌諱的話,但附近的瑞士居民,全部都是擁護德國政府的,所以你得降低聲調,別被他們竊聽了去。」
「你一個人坐在這裡享受美景啊,果然妙極了!」克拔遠眺後發出歡呼聲。
「當然沒有關係,不過為了推薦我,其餘還得請你美言幾句囉。」
「我聽說各國邊境都檢查得非常嚴密,是不是?」
「撒瑪貝爾先生,我們應該避免討論這個問題比較好。」
依照上級的指示,阿聖頓在紐夏台爾訂好旅館房間後就出去了,八月裡天清氣爽,萬里無雲,陽光燦爛普照。他年輕時曾來過紐夏台爾,這裡有頂蓋的橋樑、巨型的石獅子,當教堂裡的風琴奏出樂曲時,雖嫌單調,然而心裡似乎有所感觸,往事隱約地縈迴在阿聖頓的記憶中。如今漫步在這濶別多年的碼頭上,眼看湖水一如風景明信片上那種華麗、庸俗,散發出一股人工的氣味時,並非想要竭力探尋部分將被遺忘而值得回味的美景,而是對成年後的人生抱負,具有烈火燃燒般的意志。他雖然非常内向,但熱情卻不稍減,少年時代的影像屢屢在心裡喚醒回憶,但真正能從他記憶裡明顯地復甦過來的,卻非記憶本身,而是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為時光所左右、朝生暮死的眾生相。當年的景象:如擁擠的火車、客滿的旅館、橫渡湖水的遊船,都好像是沙丁魚罐頭那樣,擠滿了來這裡尋歡作樂的休閒人士,需要撥開人群才能走上街道,這批人有的肥胖、有的年老、有的醜陋、有的齷齪,同時身上散發出一陣陣難聞的味道。誰知戰亂之下的紐夏台爾一反常態,如今變得寂靜而蕭條,在瑞士被全世界視為歐洲的遊覽勝地之前,想必也是這般荒涼的。各旅館門窗緊閉,空蕩蕩的道路顯得十分寂寞。人去船空,出租遊艇在岸邊海浪的摧擊下載浮載沉。來湖邊散步的大都是帶著獵狗的瑞士人,狗是他們心目中的貴重寶物,牠們總是受到主人細心而溫和的照顧。阿聖頓對眼前幽靜的環境,感到精神異常抖擻,他靠在湖畔長櫈上,享受著旖旎風光。這一泓美麗絕倫的湖水,呈靛藍色,山峰積雪,瀰漫著迎面撲來壓迫心靈的美感,儘管心中不會為之歡動,但蓬勃的感情卻是充滿青春,這幅風光彷彿孟德爾頌編撰的無言歌,既洋溢著一無裝飾的純樸,還流露出使人欣喜的活力。因此紐夏台爾促使他記起擺設在玻璃箱内的蠟花、布穀鳥報時的壁鐘、外銷的柏林毛線,總之,連續晴天,使他決心盡情享樂一番。個人的享樂與祖國的利益混在一塊,並沒有什麼理由說不可以。
無論何人都不會瞪著眼睛撒謊,阿聖頓也不知為了什麼原因認為克拔夫人正在撒謊,當然這些話與阿聖頓無關,但就她的神態而言,倒有令人費解之處。克拔是不是被德國情報機關的那位可怕的局長召回貝倫呢?阿聖頓腦海中浮現起這個念頭時,便伺機用漫不經心的態度問女侍:
「如果是我就絕對不會喜歡向旅館老闆娘介紹的人學習德語,你所希望學的是標準德語,需要發音準確的人才,是不是?那女人只能說帶著瑞士土腔的德語,還是我去問問內人,看看有沒有這種人才,她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她所推薦的應該不會有錯。」克拔說。
「我也聽說了。」
「沒問題。」
「從法國來的第二次郵班什麼時候會到?」
「上帝啊,我該怎麼辦!」
「喔!原來你在這兒,我以為你躲到哪裡去了,我很擔心哩!」阿聖頓回顧,見是克拔夫婦攜著手走了過來。
「介紹信什麼時候能寫好?」
晚餐定在七點鐘,阿聖頓決定要比任何人提早進入餐廳,目的在詳細留意進入餐廳的那些旅客,因為這種地方將有助於他的觀察。所以飯鈴一響,他迅速地進入餐廳,餐廳的設備非常簡樸,並略顯呆板,白色的牆壁,一如其他房間擺著漆亮光滑的傢具,另有松木製的座椅,壁上懸掛著瑞士湖風光的石版畫。各檯桌上均放有花瓶,舉凡眼界所見,窗明几淨,井然有序,阿聖頓已有預感,像這種地方的烹飪手藝一定不會高明,為了補償低劣的伙食,他很想叫一瓶該旅館最高級的萊茵葡萄酒,但奢侈豪飲的情形,又容易引起別人注意,並非妥當之舉,因為他已看到有兩、三張桌上留著半瓶白葡萄酒,這不難想像出這些旅客節儉的程度,所以他還是叫了一杯啤酒。不多久,客人陸續走進餐廳,前面是老闆娘所說的愛爾蘭夫婦,穿著一身黑衣服、銀髮白鬚的上校和他白髮蒼蒼的妻子,兩人坐下後,上校替他的妻子斟了一點葡萄酒,也在自己的杯中倒進了一些,然後靜靜地等候肥胖、和藹可親的女侍上菜。
「再沒有比紐夏台爾更好的地方了,這裡不愧是疲憊戰爭世界外的一塊和平綠洲,這裡使人忘掉戰爭的存在,所以我選擇了它,我是新聞記者。」
「有些話我還沒有告訴妳,撒瑪貝爾先生希望能在這段時期內找一位教德語的人,我對他說妳也許知道有適當的人選。」克拔突然插嘴進來。
「撒瑪貝爾先生!這件事已經成功了,大概你也會高興吧,從什麼時候開始,明天早上十一點如何?」克拔提高聲音說。
「這隻狗是㹴和拳師狗交配的,在大陸上很不容易看到。」他一面說一面估量阿聖頓,並吩咐女侍:「小姐!請給我一杯咖啡。」又轉過臉問阿聖頓:「你剛到這裡吧?」
「很遺憾,我還得等體力恢復了才能運動,否則不能去。」阿聖頓輕輕地嘆了口氣。
看來他們已準備妥當了,即由克拔夫人把克拔的情報轉呈貝倫。
「你少講無聊話,真討厭!」她用很溫和的聲音在責備她的丈夫,那時阿聖頓突然看到她的嘴唇在顫動,不過立刻又恢復平靜的樣子說:
「啊!真美!我看見湛藍湖水,雪白山巒,彷彿歌德的詩句一般,時間,永恆停留在這裡吧。」
「哦?!」克拔夫人發出奇異的驚歎,「你們英國人居然也會作詩!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什麼困難也沒有。」
阿聖頓著實大感驚愕,聽到這些話而能不表示訝異,或啞然失聲的話就奇怪了,他並不是對克拔的請求覺得驚訝,而是恍然大悟自己居然這麼愚蠢,他在紐夏台爾的這一段時間無異是浪費了,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嗎?他沒有辦什麼事,克拔就自投羅網,這樁功勞當然絕不屬於阿聖頓,但阿聖頓煩惱的癥結終於解除了。他掩飾自己的身分來到紐夏台爾秘密行事,各處提供的情報也足够他採取任何步驟,如今未經努力卻自然演變成這種結果,對德國情報局而言,間諜勢力能滲及敵國檢閱機關確是一件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最適宜去檢閱機關活動的杜蘭托勒.克拔居然結識了檢閱部人員,這是多麼巧合而幸運的機會啊。以佛.P少校的修養,當能想見他搓搓雙手,用拉丁語自語著:「命運會使即將死亡的人變成愚不可及。」其實,這是連殘忍的P少校也始料未及的魔鬼陷阱,正等待著一個愚不可及的人自趨毀滅。阿聖頓想到這一層,便楞住了,事情都還沒有著落,居然發現任務已經達成了,R上校莫非將自己視同傻瓜在看待?阿聖頓暗自覺得滑稽無比。
「那麼,夫人是不是一道前往?」
「由於內人的緣故,使我無法為戰爭盡一己之力,這是我終生引以為憾的事,當戰爭爆發的那一年,我就志願進入軍隊服務,但他們說我年齡太大,不肯徵用,若戰爭再繼續不停地打下去的話,我就要不理會內人的國籍,而必須想辦法替國家效命了,因為我精通很多國家的語言,我或許可以進入檢閱機關做些工作,你不是在檢閱機關服務嗎?」
此刻克拔眼前所呈現的東西究竟是什麼?阿聖頓可以忖度出一二,那就是無限的恐懼。克拔不喜歡去英國,他衷心嚮往瑞士安逸的生活,對於變換環境的恐懼,愈想愈感到難以抵抗。阿聖頓至此已經完全掌握住貝倫的P少校和克拔之間的秘密會談。克拔正置身於抉擇的困境,徘徊在去英國與辭職的迷惑中,他一定已認真地和妻子商量過,她是如何答覆他的呢?他期望妻子阻止他,然而他的妻子似乎無此打算,在妻子面前他不啻是一個開明、達觀、勇敢而嗜好冒險的英雄人物,如今若是流露出膽顫心驚的樣子,豈不是自毀過去,一切都變成灰燼了嗎?他不敢坦白表示自己原來是一個膽怯、卑鄙的小人。
他的態度充滿了熱誠,並且還帶著無中生有的親熱感,阿聖頓一時難以作答,只能唯唯諾諾地把話敷衍過去。
「不知我的護照能否行得通,因為簽證手續麻煩透了。」
阿聖頓喜歡讚美別人的善良,即使是別人的惡劣嘴臉也絲毫不能引起他的怒氣,他並不是鍾愛別人,而僅僅是對別人有興趣而已,難怪常被稱為是冷漠的人。他觀察少數有情人的長處和缺點非常客觀,他雖然對某人懷有好感,但並不能使他盲目疏忽對方的缺陷,阿聖頓從不計較別人無意的過失,最多也只是聳聳肩,莞爾一笑而已。他絕不肯失信於朋友,因此他很少失去朋友,他不願意接納人家給予超過他報償能力以上的東西,所以他對克拔夫婦的研究既無偏見,也無好感,這種態度完全符合他的個性。阿聖頓由克拔夫人的眼神裡看出她比較明朗,夫婦琴瑟諧和,雖然她明顯地憎厭阿聖頓,但為了達成任務,仍極力掩蓋著那種反感,而採取禮貌的態度,當然也難免有時候因疏忽而有失禮之處。如果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掉克拔,阿聖頓已經不會有半點躊躇之心,並且勢必如此去做,當克拔將肥肥的手臂輕輕搭放在她肩上和她顫慄的嘴唇,莫不說明了這個女人的冷酷與卑賤、無恥,男女之間是以誠實堅定的愛情結合的,雖說如此,他們的真情也還有感人心弦的地方。
克拔夫人臉上猶露不悅之色,阿聖頓則在接觸她的視線時,也想https://m.hetubook.com.com起以後每天要跟她學習一個鐘頭會話,不免也暗自感到難受。因為他要搜索枯腸,設法與這個女人攀談,無論怎麼說都是一樁費神的事,阿聖頓猜想克拔夫人對這項任務勢必也會極盡忍耐之能事。
「我看得出你是寫文章的人。」阿聖頓熱忱而惶恐地微笑著,「『疲憊戰爭世界外的一塊和平綠洲』這種措辭確實不是在海運公司能學得到的。」
「噢,昨天晚上你大概就是在閱讀德文。」
「噢,原來如此。」
阿聖頓笑著問站在一旁的克拔。
女侍送來咖啡,看見克拔和阿聖頓正在談話,於是放下咖啡便走開了,克拔作出靦覥的神情笑著說:
「我現在去看看内人的情形如何。」克拔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句粗心大意的話,隨即站起來說:
她的英語講得相當標準,不過聲音好像梗在喉嚨裡似地,要很用力才能發音,也唯有這一點阿聖頓不甚欣賞,不過他仍然極力稱讚古色古香的海德爾美魯西大學街與近郊的綺麗風光,而克拔夫人則好像懷著條頓民族式的優越感和寬厚的儀態在聆聽阿聖頓說話。
克拔夫人被眼前這些千巖競秀的風光迷住了,她用德語脫口吐出一聲意味深長的歡呼,她在飽餐之餘,特別容易感到良辰美景的誘惑,溫暖的胸懷喚起無限幸福的追憶,她熱淚盈眶,感動地張開手臂:
一會兒,他也去庫特旅行社,發現她驚惶失措地站在庫特辦事處裡,一見到阿聖頓便莽撞地咒罵起來:
阿聖頓上樓回到房間裡,他覺得渾身冰冷而戰慄不已。後來有一個星期日,克拔夫婦舉行郊遊,他們中午將在山上的小飯館裡進餐,並問阿聖頓:如果他能自費準備,是否願意參加這次郊遊?阿聖頓來到紐夏台爾已三個禮拜了,便表示有節制的消耗體力大致沒有什麼關係,於是欣然接受了他們的邀約。當天一大早他們就出發,克拔夫人腳蹬登山鞋,頭戴登山帽,手持登山杖,打扮得輕快俐落,克拔穿著英國傳統式的短褲長襪。阿聖頓對他們的裝束和隨身物發生了極大興趣,他暗中警告自己應當隨時隨地瞪大眼睛,以防發生變異,說不定克拔夫婦早已探知他的來歷,而有所算計,當然不要太靠近懸崖絕壁以免造成被狙擊墜落的機會。克拔那天雖然笑逐顏開,但也許是在心裡暗懷著鬼!阿聖頓也強顏歡笑以掩飾內心的緊張。山中野外的空氣非常新鮮,沿途克拔絮絮不休地提及各種妙事,阿聖頓也都留心聽了。這一天的郊遊實在令人愉快,克拔紅潤的寬臉因興奮而格外發紅,他已經汗流浹背,並縱聲嘲笑自己為什麼長成這般窘態?最叫阿聖頓感到驚訝的,是克拔很關心高山植物的生長,有時摘下路旁一朵野花送給他的妻子:
事情依照計劃進展,但是阿聖頓發現自己在克拔身上已浪費了不少時間,如今依舊一無所獲。克披原可以毫無顧忌地背叛雇主,若非他妻子影響太大的緣故,他這個人不論做什麼都是難以取信於人的。他言辭之間常以與英國站在同一陣線為榮,其實他私心袒護德國,他希望德國獲勝,他也一向喜歡與勝者為伍,根據各種證據的結論,已有足够的理由逮捕他、懲罰他,至於用什麼辦法擒拿他,就得大費周章了。阿聖頓正沉思間,忽然聽到有人對他說:
「沒有,還早呢。」她回答。
「請你再看清楚一下,真的沒有嗎?請你重新檢查一遍好嗎?」
阿聖頓在腦子裡聚集了二、三天所觀察的資料,加以綜合和分析,然後又發現到一些未曾留意的細微末節,並使他改變了看法,他認為克拔夫人的性格比丈夫更為激烈,她丈夫處處都依靠她,同時也緊緊地抓牢了她的心,或者基於丈夫尊敬自己的原因,所以她才愛丈夫,這個女人心思聰穎,而相貌則無動人之處,只是陰沉而缺乏幽默感,也似乎在和克拔相識之前,並沒有接受過男子的青睞。她只是被克拔的熱忱所打動,被他的惡作劇、爽快和放肆所迷惑。克拔是一個調皮的大孩子,除此之外,一無是處,她用母愛在照顧他,現在的克拔是她所創造出來的,他是她的男人,她是他的女人,大家都毫無怨言。她也明白他的缺點,因為她是頭腦敏銳的女人,通常會看出這一點,不過她依然深愛著他。當然她也被這些問題所困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她好像伊索德(Iseult)愛慕崔斯坦(Tristan)那樣愛慕她的丈夫,阿聖頓能容忍別人的缺點,但對於圖謀私利而變節的這類人最為不齒。她摸清克拔的劣根性,大概克拔首度誤入歧途也是由於她的關係,若她不從中勸誘,克拔萬萬不會幹那種卑劣的行為,這種愛丈夫的誠實女人究竟為什麼要慫恿丈夫介入卑鄙不名譽的勾當?阿聖頓千方百計力圖解開這個難題,但仍無法可想。
用膳時間一到,又從外面進來了幾個旅館住客,顯然是兩對夫婦,其一是到紐夏台爾避暑,來自美貝的愛爾蘭夫婦,另一對夫婦,先生是英國人,妻子則是德國人,他們可能就是因此而在中立國落腳。阿聖頓處處注意,絕不露出對他們有興趣的樣子。聽他的口氣,便證明了眼前人物便是自己所要尋找的對象——杜蘭托勒.克拔。老闆娘並未經過阿聖頓的要求,就自動地說起克拔夫婦的事情,他們整天都去山上,這是一樁,克拔先生是植物學家,對瑞士的植物具有很大的興趣,這又是一樁事。至於克拔夫人,老闆娘除了稱讚她的為人,並對她可憐的立場表示了無限的同情之外,最後她下了一個結論,肯定「戰爭不會再繼續很久」之後,就匆匆忙忙地走出去了,阿聖頓趁此轉身回房。
阿聖頓冷眼旁觀他們的表情,兩人對於這次外交關係的順利進行頗感滿意,於是克拔夫婦匆促地離開了。
從這些經歷可以推斷杜蘭托勒.克拔不是一個正人君子,性格浮躁且缺乏經濟基礎,從克拔於大戰前後替德國情報機關做事到案發為止,其間的經歷雖屬事實,然而卻不重要。他每個月領取四十英鎊的報酬幹間諜勾當,若說他是一個詭計多端的危險人物,倒也罷了,假使他只不過將從瑞士獲得的情報寄出去,且因他在這裡蒐集的情報並無嚴重破壞性,也還不必過分追究他,反而可以利用他來傳遞各種偽情報,藉以達成最快的效果。
翌晨,阿聖頓接獲回信,信上說克拔確實去見過佛.P少校,他們談話的內容很容易被推敲出來,因為阿聖頓瞭解P少校是一位苛刻、無情而殘酷的人,他以奸險狡猾、粗魯專橫聞名,他們一定對在紐夏台爾無所事事的克拔直截了當地拒絕支付薪酬,除非他接受去英國的條件,當然這不過是一種比較正確的揣測而已。大凡從事間諜工作的人,十之八九都必須依靠推斷力,譬如見到顎骨時就得立刻辨別出動物的類型,當阿聖頓由古斯達夫處聽取到德國現在想調遣誰去英國時,就不禁深深地為之嗟嘆感慨。假使克拔果真被派往英國,他的工作也緊跟著要忙碌起來了。
「喂,弗里瑞!」克拔大叫,並對阿聖頓說:「很抱歉,不過不要緊,這隻狗是很溫馴的。」
「請進來吧,我正在替弗里瑞洗澡。」克拔一如平日親切地打招呼。
「那麼我們這邊比他更周到小心一點,不就得了,你這個傻瓜。」
有一天晚上,阿聖頓從餐廳走回房間,途經敞開門的浴室前,被克拔夫婦瞧見了。
「噢!原來如此,我知道海德爾美魯西大學,我在學生時代,也曾經在那個大學裡度過一年。」克拔夫人說,無奈的神情在瞬間消失了,轉成好奇的面貌。
兩天後,克拔離開了紐夏台爾。
克拔抓住狗的前肢,將狗頭按進水中一、二次,狗好像極其恐怖似地發出低嚎,奮力掙扎,水花四濺,地上濕了一大片。克拔則把狗從浴缸裡高舉騰空。
克拔出去了,阿聖頓極力避免讓對方察覺自己急躁的心情,因此又在餐廳裡逗留了十五分鐘後,才回房去。寫了幾封信,一封給R上校,告訴他克拔將往英國的事,另一封寄往貝倫通知有關機構,說明克拔不論在何地申請簽證,都一律批准,信件全部寄發出去了。到餐廳用過晚餐後,他替克拔寫了一封極其懇切的介紹信。
「這隻可愛狗的主人是誰?」阿聖頓問老闆娘。
「我有一點害怕,也有一點難為情,或者因為其他各地都在進行恐怖而錯誤的戰爭,而獨我有幸享受這裡美滿快樂的生活,想起這些,我的眼淚就會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但願我能做你的那種工作,你能設法寫封介紹信給在檢閱機關的朋友嗎?」
「的確好多了。」阿聖頓答道。
阿聖頓在這句話裡無法測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過這份線索當作探討的資料也頗有價值,阿聖頓在紐夏台爾認識一名瑞士人,這個瑞士人曾許以相助的諾言。阿聖頓找到他,拜託他將一封信送到貝倫去,如此一來,便不難查出克拔的行蹤了。第二天,克拔夫婦一同進入餐廳,用膳過後,只朝阿聖頓點頭示意,便匆匆回房去了,他們那副神態猶如擔負著繁重的苦惱一般。克拔生性樂觀、活潑,今天卻顯得異常沮喪,甚至可以說是失魂落魄,他走路時,兩眼怔怔地投向遠方,好像有滿腹的愁悶似地。
「一九一四年,是戰爭爆發之前的事,你對今天的消息有何想法?我對內人是絕口不談戰爭的,不過我們不妨有話直說,我很高興遇到同胞,你瞭解我的意思嗎?」
「對不起,什麼也沒有。」
「現在浸到水裡面去,頭先慢慢浸下去。」
「可是,我們英國人當中,也有人偶爾會寫出快樂的詩篇。」阿聖頓信心十足地反駁,像他這種人通常不易動https://m.hetubook.com.com怒,但阿聖頓的腦海裡,卻在不知不覺間湧起了兩行詩句,並且情不自禁地朗誦起來:
「不過我得照實寫明我是兩星期之前才在這裡認識你的。」
克拔夫人來上課時,幾乎已變得遲鈍不靈,憂鬱深重、神色疲憊、雙唇緊抿,這恐怕是昨夜裡克拔夫婦睜大的眼睛直至天明的結果,阿聖頓對他們談話的結果甚感興趣,克拔夫人到底會教唆丈夫去英國呢,還是會勸阻他?
「是克拔先生,這隻狗叫做弗里瑞,他說牠的血統比英國皇室的家譜要更為久遠。」
克拔眼裡泛起異彩,興高采烈地嘟囔著,阿聖頓則表示出由衷相信克拔的讚辭毫不虛假,他們兩人對克拔夫人的才華完全具有同感。
他彷彿是一個精力旺盛的人,為蕭瑟冷清而潔淨的餐廳帶來一股蓬勃朝氣,別人一聽見他高昂的聲音,大夥兒都興致盎然。他用不避諱的英語,高聲和妻子交談,突然他妻子細小的聲音攔截過來,克拔馬上住了嘴。阿聖頓也感覺到他的視線正朝向自己投射,想必是克拔夫人在提醒丈夫,注意新來的客人。阿聖頓依舊佯裝著在翻書,他覺得克拔仍不放鬆地盯著自己,他們夫婦之間的談話聲愈來愈小,阿聖頓已無法再聽出他們在說什麼。女侍端湯來到克拔的餐桌旁時,克拔壓低聲音詢問她,自然是探問有關新客人的種種,阿聖頓從女侍的話中也只聽到了一句:「鄉下人。」
「你養牠多久了?」阿聖頓問。
阿聖頓一時無言以對,辦事人員替阿聖頓找信時,她就跑近櫃台旁邊問道:
「內人是很有涵養的女人,希望妳能見見她,啊!對了,我還忘了自我介紹,我叫杜蘭托勒.克拔。」
克拔夫人坐著,把牠按在她的兩隻腳之間,用幾乎要出汗的力量費勁地替狗揉擦,弗里瑞冷得有些顫抖,並發出低鳴聲,經過一番刷洗,牠那興奮、可愛、呆頭呆腦的臉已白淨無比,克拔夫人的工作完畢後,弗里瑞也活潑地跳了起來。
阿聖頓悠閒地朝旅館的方向踱去,這家德國格調的二流小旅館,清潔得一塵不染,從他房間窗口望出去,便具有一種截然不同的意境美。室內陳設著雪亮平滑的松木家具,若在陰雨連綿的陰天裡,房間就會顯得有點寒酸簡陋了。幸好最近天氣晴朗,風和日麗,到處瀰漫著可喜的氣息。
阿聖頓聞言,勇氣倍增,但卻故意避重就輕地提起各種不相干的內幕,所以兩人分手時彼此都十分滿意。阿聖頓發覺第二天清晨克拔埋首於打字工作中,也許不久之後,在貝倫的上校先生將會接到一份意料之中的報告。
阿聖頓來到庫特旅行社遵照指示購買去日内瓦的船票。等辦事員找零錢時,克拔夫人也進來了,瞥見她的模樣,阿聖頓大感震驚,她頭髮蓬亂,衣衫不整,眼圈黑腫、臉色死灰,搖搖晃晃地跑到櫃台前面問有沒有她的信件。
「內人已經來了,我們每天下午都要到山上去散步,等下次告訴你一條好路線,那裡沿途的花草美極了。」
這隻可憐的狗垂頭喪氣,但對主人的指示無論如何不會懷恨在心,牠不停地擺動尾巴,站在差不多六吋深的水中,渾身沾滿肥皂泡沫。克拔一面談天一面用他肥大的手掌搓擦著。
「不!她暫時留在這裡。」
「你好?」克拔好像十分豪爽地招呼阿聖頓,但在語氣裡卻包含著勉強無耐的意味。「最近有什麼新聞?我到日內瓦去了一趟。」
弗里瑞用身體壓著阿聖頓的腳,用舌頭舐他的手掌。阿聖頓這才記起遺落在餐桌上的便帽,回去時,便發現克拔站在旅館門口和老闆娘攀談,當阿聖頓走向門外而勢必經過他們旁邊,克拔馬上裝出嫌惡的表情一直瞧著他。除此之外,阿聖頓同時發覺克拔那張寬濶而健康的紅臉,竟流露出一股輕浮的氣質,更怪的是他也給人一種謹慎小心的印象。
阿聖頓帶著羞怯而吃力的語氣把前天告訴老闆娘的話重述了一遍,當然阿聖頓能够預料到這席話克拔已經從老板娘那邊聽過了。
「我丈夫今天去日內瓦,因為那裡有些事要辦。」
這次他用化名的新護照來遊歷,自我便被暫時地隱匿起來,以另一個人的身分來取代一切,並活躍於眼前,有時他也會討厭自己,怎能任憑R上校替他假造一個名字,好像他能毫不困難地成為那個人似地,雖然這樣也或多或少驅散了他胸中的鬱悶,但實際上,這些事已深深地刺|激了阿聖頓的幽默感。反之,R上校並不覺得那件事富有趣味價值,根據R上校的幽默感,是只會大聲嘲笑別人,卻絕不會自嘲,他確實缺乏客觀批評自己的度量。在人生喜劇中,幽默家每每兼扮觀察與演員,他們以超然達觀的態度來處理日常生活,他們所製造的笑料,多半針對著人性問題,用更合理想的自嘲來追求目的。R上校是軍人,並不善於自我反省,這既非英國人的作風,與愛國精神也大相逕庭。
「你們英國人既不會繪畫也不會雕刻,作曲更不行。」
阿聖頓不打算由自己主動去接近克拔,靜待克拔來接近自己,倘若克拔存心要立一番功勞的話,他一定會設法親近在檢閱機關做事的英國人,這對他確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阿聖頓已計劃好了很多情報,這些情報雖落入德國手中,也是一文不值的,阿聖頓希望自己的化名和偽造護照能够瞞天過海,不至於使克拔懷疑他是英國間諜。
「敬啟者,你所送來的禮物全部接到了,你能很快地依照我的意思完成這件事,謝謝你。」
「那麼我那時再來。」她一轉身跑開了,弗里瑞夾著尾巴,也跟著走了。次日,她的臉色非常難看,無形中流露出極端恐怖的神色,好像徹夜未曾闔眼,四周充滿了不幸的朕兆,會話進行一半時,她倏地起身。
「沒關係,我知道牠不會咬人。」
「我叫撒瑪貝爾。」
「快點端菜來,肚子餓壞了,喉嚨也渴得要命,再給我拿三瓶啤酒來!」
杜蘭托勒.克拔並不曉得來往的信件均已經過檢查,檢查官偵破文件密碼之謎,以此為根據,將在不久之後,通過活躍的英國情報組織,予以一網打盡。他的罪行早已暴露在R上校銳利的眼光之下,他若知道了這樁事,就一定會嚇得魂飛魄散,R上校是敵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敵人。克拔在琉黎息結識了一位最近才加入英國情報機構——名叫柯美茲的年輕西班牙人,他利用英國籍身分促使柯美茲對他發生信任,他早已知道柯美茲是英國間諜。年輕西班牙人基於人類的本能極力顯示自己也是一名要角,誰知竟因此而壞了大事,克拔的報告使柯美茲在進入德國的第三天就被監視了。有一天,在投寄秘密文件時當場被捕,結果密碼全部洩露,他們判處柯美茲以重刑,很快地就槍斃了。情報機關徒然痛失一名有才幹、無私慾的間諜,大大影響了同志的信心。針對有變更通訊密碼的必要,R上校顯得很不開心,但為了報復,R上校更不會忘記最重要的目的物,若克拔這人被錢財驅使而出賣祖國,他願意提高價錢使克拔出賣德國。既然克拔出賣聯盟國間諜的計劃已告成功,因此R上校認為克拔的聲望愈高就愈有利用價值,妙的是R上校完全不知道克拔是怎樣一個人,在記憶裡也只有護照上的一張照片而已。這也難怪,因為克拔始終過著心虛而躲藏的生活。R上校派給阿聖頓的任務是結識克拔,調查他究竟願意不願意替英國盡一己之力,若克拔肯答應這項提議,R上校把這項議價的權力也一起交給阿聖頓。反之,阿聖頓收買他的計劃失效時,就要不擇手段地監視對方,把他的行徑通報上去。周旋在這種摸索的工作之中,當然需要一名機警冷靜、明辨是非的人。阿聖頓從古斯達夫那裡得到一些模糊不清的情報,不過其中也有一些重要而有趣的地方,貝倫的德國情報機關首長對克拔的表現非常生氣,佛.P陸軍少校認為克拔要求加薪是無理的,因為他的工作能力還够不上一般標準,加薪的條件是調派他回到英國去,等他越過國境,阿聖頓的工作也就可以告一段落了。
「撒瑪貝爾先生!真抱歉,我今天不舒服,沒辦法繼續下去了。」阿聖頓一言不發,只見她好像突然精神崩潰了一樣地從房裡衝出去,下午,阿聖頓收到她的信,對於她無法繼續上課這一點表示遺憾,從此以後阿聖頓就沒有再看見過她。她沒有下樓或進餐廳,除了上午、下午各到庫特辦事處去跑一趟而外,整日把自己鎖在房間裡,阿聖頓不由得想到她已被疑懼和哀傷所包圍,長期獨守空房的景象,此刻恐怕沒有人能不同情她的際遇。阿聖頓則盡量設法打發時間,他讀了不少書,寫作的稿件也愈積愈多,他常常租用小船靜靜地度過難捱的時光。有一天早晨,庫特旅行社辦事員交給他一封R上校的來信,信封類似商用式,但字裡行間頗有另一番意味:
「有這麼糟啊,若要我回國而不讓我簽證,我可會光火的!」
「這隻狗腦筋不太靈光,但是脾氣蠻好,你瞧瞧這桃紅色的小小眼睛,你以前大概不曾見過這樣傻頭傻腦的傢伙吧?牠很醜,不過很可愛。」克拔說。
「不!我一點也不知道有真正值得推薦的人,這裡的居民講德語,總是帶著濃厚的瑞士腔,很難聽,若請瑞士人教德語,可能對撒瑪貝爾先生有不良的影響。」她說。
「我和處長的感情不錯,你如果真想去的話,替你寫介紹信乃是我義不容辭的事。」
阿聖頓稟性冷靜,他屢次試圖把和自己年齡不相配的這種氣質改變一下,但卻失敗了,不過他心裡也明白,這種性格也有潛在的好處。
克拔夫人將近四十歲,相貌平庸,皮膚呈淡灰色,臉型平板,好像拿破崙口中的波斯王妃那樣茶褐色的鬈髮,體格健康而豐|滿,當然還沒有達到臃腫的地步。因此顯而易見,她絕非呆頭笨腦,而是頗有修養的女人。因為阿聖頓以在德國長居的經驗來辨別德國人的個性,簡直毫無困難,從外觀上判斷,克拔夫人對於家務、烹調、登山都有一手,同時學問也和圖書不錯,意志堅定。她上身穿外衣、下著黑裙,露出了曬黑的一截脖子,鞋子是很牢固的樣子。克拔用極快的英語把阿聖頓的事當作她第一次聽說的意味告訴了她,她也作出百般無聊的樣子,漫不經心地望著前方。
「噢!德軍已經沒有打勝的希望了,連一點點希望也沒有了,在英國軍隊反攻時,一定會打垮他們。」克拔說。
克拔夫人交握著手臂欣然喊道:
「那倒很奇怪,男人通常比女人容易衝動。」阿聖頓說。
阿聖頓以為時機成熟了,陷阱已經佈置好了,只等他們自投羅網。於是裝出羞澀而誠懇地對克拔夫人說:
「是,學生時代在德國住過一陣子,從前也講得十分流利,但時日久了,已全部忘得乾乾淨淨,因此現在溫習起來,可能還會太困難。」
「是這樣的,我曾從內人那裡學到一點點有關音樂的知識。內人練琴時你不妨來聽聽,她彈奏起來,美妙得使人渾然神往。」他將肥肥的手臂輕輕地擺放在克拔夫人的肩膀上。
「噢!打算長期住在那裡嗎?這是非常令人遺憾的消息。」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整,阿聖頓就聽到敲門聲,因為昨天克拔夫人已經決定在他的房間裡教課。阿聖頓則立刻手忙腳亂起來,照理說,應該表現豪爽、滿不在乎的態度才對,但是對象是一個極敏感的婦人,所以必須比平日更加小心應付,方為明智之舉。
「我希望盡快啟程。」
阿聖頓記得有一、兩次看見克拔從戶外散步回旅館時,帶著興高采烈的心情給福伊茲傑拉爾德夫人美麗的高山植物,如今與克拔夫人的話兩相對照,倒由此觀察出克拔內在的另一個世界。他對花純潔無瑕的愛好,促使他自然地奉獻出真誠溫柔的善心,愛爾蘭老婦人也接受過他心底認為最深刻最有價值的禮物,這些花以無限的溫馨存在於克拔和他朋友之間。阿聖頓一向視植物學為一門枯燥、無聊的學問,但經由克拔沿途熱烈的指點自然景物,竟然使得阿聖頓對植物學也油然興起一股熱情,克拔不愧是植物學專家。
R上校彷彿很興奮的樣子,阿聖頓知道克拔已被逮捕,而且正在為補償自己所做的罪孽受苦,想到這一點,阿聖頓突然不寒而慄。而眼前浮現出一幕可怕的情景:拂曉前,雨點淅瀝,烏雲密佈,這是一個酷寒的清晨,兩張被蒙住的男人面對著牆站住,臉色蒼白的士官號令一下,數管齊發,射擊隊裡年輕的士兵掉過頭去托著槍嘔吐不停,士官的臉孔鐵青得嚇人。魂不附體的克拔一定熱淚橫流,佔據他靈魂的死亡陰影,等不及自己懺悔便奪去了一切希望。眼見這種人潸然泣下,當然也會叫人不忍的,阿聖頓渾身顫抖,幾乎要暈厥過去。
「如何,不是很迷人嗎?」那時他不安的灰綠色眼睛,活像孩童一般天真無邪,這朵花在當時的情景之下彷彿具有華特.撒里吉.蘭德詩中永恆的禮讚。
阿聖頓把這個人的履歷在腦海裡複習了一遍又一遍,杜蘭托勒.克拔的護照上,寫明他是在巴米安出生的英國人,今年四十二歲,結婚十一年的妻子則出生於德國,雙親皆為德國人。有關從前的調查,以上各項履歷為眾所週知,但根據秘密文件的紀錄,杜蘭托勒.克拔最初服務於巴米安某律師事務所,後轉入新聞界,曾在開羅英文報工作過一段時期,然後又進入上海報社,在上海因詐欺一案,被囚禁獄中服刑。出獄後直到出現於凡爾賽運輸事務公司為止的兩年期間,完全不知去向。從凡爾賽轉到漢堡,繼續做海運的工作,在漢堡結婚,不久回到倫敦,獨資經營出口業,最近生意失敗宣告破產,再度返回新聞界。大戰爆發時,恢復了海運公司的職位,一九一四年八月,偕同妻子在賽那普東度過一段逸樂的日子。第二年春天,他對雇主申述自己的立場難堪——因為克拔夫人是德國人,雇主承認他本身毫無壞處,體念他困難的立場,便遵照他的心願將他調派到熱那亞,他去義大利參加戰事就在這個時期。到義大利參戰同時,他突然辭職,辦妥一切手續後,越過義境,定居瑞士。
「杜蘭托勒,午飯大概差不多了,我們去餐廳吧。」
克拔擋在門口說:
上過一、兩天課後,阿聖頓才明白,克拔夫人是基於體貼丈夫希望她和阿聖頓接近的理由,才默然接受下這項工作,上課時,克拔夫人的話嚴謹地侷限在文學、音樂、繪畫之內,其餘一概不提,偶爾阿聖頓以試探性的方式將話鋒轉向戰爭方面,她就毫無表情地打斷了他的意圖。
「不,只待兩天。」
阿聖頓強自抑制著緊張,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
「是啊,昨天才到。」
「我得將這隻狗洗到好像剛下的雪花那樣潔白,使牠變成一隻漂亮傢伙。洗乾淨之後,牠的主人會得意地帶牠去戶外散步,牠是公狗,那批母狗大概都會這樣想:那隻把全瑞士當作自己庭院遊戲自如、猶如貴族一般美麗的雜種,究竟是誰家的?」「嘿!」接著他又對狗說:「現在我替你洗耳朵,你得好好兒站穩,想你也不願意髒著耳垢四處現醜吧?不要學瑞士小學生那樣骯髒,你是負有彷彿貴族一類的任務的。哦!現在我要洗你的黑鼻子,肥皂泡也許會進入你桃紅色的小眼睛,你的眼睛就要淌眼淚了!」
一、二位用過膳的人,已經一面剔牙一面走出餐廳,愛爾蘭老上校和他的夫人隨即離開座椅,上校側身讓夫人先行。吃飯時,他們沒有說過半句話。夫人慢慢走向門口時,上校卻停下腳步和好像律師一類的當地人寒暄起來,於是夫人彎著腰,拉長了臉,等她丈夫來為她開門。阿聖頓猜想:她可能從未自己開過門,因為她根本不知道怎樣開門。所以上校連忙跨著老邁的步伐跑過來,完成了她的心願,然後尾隨著妻子一起走出去。只由這一點瑣事,便不難揣測出他們兩人長久以來的生活狀況,阿聖頓以剛才那對夫婦的一舉一動作基礎,開始在腦中編織他們至今為止的家庭生活的歷史、環境以及性情,在悠然的幻想中,阿聖頓突然一驚,現在並不是可以做白日夢的時候,他連忙將雜念拋諸腦後,很快地吃完飯。
「沒有關係,請坐。」阿聖頓說。
阿聖頓用謙遜、從容不迫的態度慢慢觀察杜蘭托勒.克拔,昨晚未看清楚的灰綠色眼睛和老實的紅臉完全成為一種矛盾的對照,阿聖頓很驚奇地發覺了這一點。克拔兩眼骨碌碌地溜轉,但當他的心情被意外的事所困惑時,那雙眼睛就會很快地安靜下來,它流露出來的信賴感非常稀薄,由此可以判斷他腦筋靈活的程度。他為人似乎很爽直,好好先生式的微笑,和被太陽曬黑了的誠實濶臉,尤其是穩重的性格、低沉的喉音,這些條件均是造成另一部分信賴感的要素。現在,他盡量裝出討人歡心的樣子,阿聖頓面對他的那種隱隱約約的羞怯氣質,以及他那極度溫柔、開朗、會緩和人心的態度,的確可以使人信賴他,不過,阿聖頓卻在對於這位平庸無能的間諜暗自竊笑,想到和每月只得四十英鎊就出賣祖國的人交談,何嘗不是一種奇異的味道。阿聖頓認識被克拔所出賣的年輕西班牙人——柯美茲,這位西班牙人生性嗜好冒險,經常朝氣蓬勃,他努力於危險的事情並非是為了金錢,而只是要實現他浪漫性格的願望,當他和遲鈍愚笨的德國人死拼活鬥時,他就有過癮的快|感。這位西班牙人好像是怪異小說中的主角,這些角色大都喜歡刺|激,阿聖頓非常傾慕具有這類氣質的人,想起他如今長眠在監獄庭院深處時,就不禁長吁悲嘆,把如此高尚的年輕人逼到死境,難道克拔一點也沒有受到良心的譴責嗎?
「現在我們再談談生意問題,內人藉著這個機會賺點零用錢也並非壞事,每個鐘頭十法郎是不是太貴了?」
這隻雜種狗常常弄得一身泥濘,克拔則不厭其煩地為牠刷洗,並以此自鳴得意。克拔夫人也高捲袖管,繫著白色大圍裙,在一旁幫忙,克拔穿著長褲、背心,露出長滿雀斑的粗壯胳臂,用力在可憐的狗身上擦肥皂。
每天早晨上完課,阿聖頓就到庫特旅行社去拿信,他的信全部寄在那裡,他必須在第二度命令下達之前按兵不動,R上校絕對不會讓他長期賦閒的。不過目前需要忍耐地等待一段時間,不做什麼,靜候結果。不久,他接到日內瓦領事館寄來的一封信,信中說明克拔在日內瓦領事館申請去法國的簽證。阿聖頓讀完信,從湖畔散步回來時,途中巧遇從庫特辦事處出來的克拔夫人,她的信也是由那裡轉的,阿聖頓問起克拔先生有沒有來信。
克拔夫人則面露憂鬱之色,似乎不很開心的樣子,顯然她極不樂意和阿聖頓建立友善的關係。等兩人落座之後,她便開始用毫不講理、乖癖的氣勢向阿聖頓詢問有關德國文學方面種種。她準確地更正阿聖頓的錯誤,他也向她討教德文文法的艱深之處,她總能解說得非常清楚,雖然她表示是迫不得已才指導阿聖頓德語,但就她教導的情形,不難看出她已充分發揮了耐力和良心,與其說她適合語言,還不如說她善於教語言來得更貼切。經過一段時日後,她已顯得愈來愈熱誠,幾乎連阿聖頓是野蠻的英國人的事也都忘記了。直到阿聖頓感覺出她內心無形中產生出了某種錯誤的情緒,阿聖頓才鬆了一口氣。所以那天克拔問起阿聖頓學習德文的情況如何時,阿聖頓連忙回答說:「再好不過了,克拔夫人著實是一個不同凡響而有趣的人,」這句答覆倒也確實是肺腑之言。
大廳裡,柱子上繫著一隻狗和拳師狗交配的雜種狗,阿聖頓在經過時,很自然而又機械地撫摸了小狗垂下的軟耳朵,老闆娘則站在樓梯旁。
克拔夫婦很快地交換了一個眼光,阿聖頓無法瞭解其中的含意,克拔既說英國不如此地,https://m•hetubook.com•com卻又有意去英國旅行,豈非太過矛盾?郊遊接近尾聲了,克拔夫人提議回去,於是一行三人沿著濃蔭山徑直取山腳。阿聖頓提心吊膽地瞪大眼睛注意一切變化,雙手扼腕,隨時等待機會來臨。因為他已經獨自靜默了一些日子,這種毫無進展的生活方式使他有點按捺不住了,直到一樁突發的意外才使阿聖頓覺得在二、三天之後一定會發生什麼事。這是他在學德語時,克拔夫人說過下面的話:
這個笨蛋剛才才說昨天晚餐時並沒有看見阿聖頓,現在卻又露出了馬腳,阿聖頓懷疑對方是否察覺到這一點?大意之間難保不說溜嘴,因此阿聖頓也覺得自己應該多加警惕,免得日後被喚作「撒瑪貝爾」而不知及時答應,如此一來豈不前功盡棄?當然也可以這樣想:克拔故意說溜嘴,卻在暗中觀察阿聖頓的反應。這時,克拔突然站起來說道:
「不能的話,你只要給他一槍就行了。」R上校冷漠地說。
阿聖頓提及自己在檢閱機關工作,那時,克拔的眼裡閃爍著一絲光輝,但隨即又凝神諦聽阿聖頓說些什麼,阿聖頓順便講起自己正在物色教德語的人選,以溫習即將遺忘的德語。當他對克拔說時,偶然地,兩人好像同時想到某一樁很接近的事情似地,交換了奇特的目光,也許他們對由克拔夫人來指導德語,產生了某種程度的共鳴。
他一心瞄準的目標終於暴露了出來,阿聖頓便把事先準備好的情報對付克拔詭異的詢問,克拔將椅子移近他身旁,並悄悄地低聲說道:
「通常都在五點鐘。」
她側過臉,淚水不斷地從紅腫的雙眼流下來,她呆立著,好像盲人一樣地伸手摸索自己的歸途, 這時恐怖的事發生了,弗里瑞蹲伏在地上,高舉著頭,發出淒厲的悲嘷。克拔夫人瘋狂而驚駭地望著狗,她的眼珠彷彿快要迸射出來,幾日來的不安、懷疑、恐懼,如今都變成明顯的事實,她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猶如瘋子似地跌跌撞撞奔上街道,消失在人群裡。
「哦,原來如此,是不是打算在那裡待很久?」
「謝謝你的盛情。」
「至今尚未決定,我想在這裡療養病體。」
阿聖頓起身到處蹓躂,一面想把克拔背叛祖國的因素整理出一個頭緒來,阿聖頓雖然喜歡行徑怪異的人物,但克拔卻好像怪異得有點出人意料之外,無可否認地他誰實具有溫和的一面。他的開朗似乎是完全真實而善良的,他待人親切而不失其赤子之心,阿聖頓看到他經常陪伴著愛爾蘭上校夫婦,這時老人囉嗦地談論著當年參加埃及戰爭時種種無聊可笑的遭遇,克拔總是很誠懇地凝神諦聽著,絲毫沒有不耐煩的神色。他對老婦人的體貼和彬彬有禮,更是驚人,當阿聖頓逐漸和克拔熱絡起來時,非但沒有增加對他的憎惡感,反而滋長出一種寬恕的好奇心。從他各方面看來,他似乎不像單單為了錢財而作間諜,海運公司支付給他的薪金,由於克拔性喜節儉,也無不良嗜好,加之克拔夫人持家儉樸,薪金雖無餘裕,卻也不虞匱乏。英國宣戰之後,那些超過兵役年齡的人大都不愁找不到好工作,也許克拔是那種不務正途,對左道旁門、欺瞞詐騙感到喜好的人,他再度捲入間諜圈中,難道是為了報復從前祖國判他入獄的宿怨?抑或是妻子的愛情導致他不顧一切地放棄了名譽?或基於騷擾官僚的特殊樂趣,以滿足潛伏在他心底裡莫名其妙的需要?但那些高級官員並不知道有克拔這個人啊!也可能因為自己的才幹未被賞識,覺得有損尊嚴,為了爭一口氣才勉強投入諜報網。甚或利用好奇心以追求惡作劇的效果,感覺到這個工作頗能使他的慾望獲得平衡。總之,一切都還是未曾解開的謎,他仍然高深莫測,惡名昭彰,他的罪行只有兩次被人發覺,也兩次被捕入獄,由此可以推斷出他所做的醜事還沒被揭露出來的,一定不在少數。我們不知道克拔夫人對他有何看法,他們兩人休戚相關,患難與共,照理說克拔夫人不可能被蒙在鼓裡,她是一個直言無忌的人,對她丈夫的醜事如果不感到羞恥倒是怪事。難道會因為對愛人的寬容心,體諒了他在迫不得已之下,藉以打發百無聊賴的生活,而既往不咎嗎?那麼她是否試圖努力改變過她的丈夫?或對丈夫的為鬼為蜮,自知難以改變,而乾脆充耳不聞?
他們把陷入沉思中的阿聖頓丟在那裡,雙雙走了開去。
假使人性只有單純的善惡之別,那麼人生確是很快樂的旅程。克拔是不是喜歡做壞事的好人,或是一個善良的壞人呢?善惡兩種極端的性質同時存在一個人心裡,並保持著諧和的地位,這樣果真能辦得到嗎?不過唯一明白的事實,那就是克拔一點也沒有受到良心的譴責,他生性喜愛卑鄙、低賤的東西,叛國行為對他而言是享受而非折磨。阿聖頓自以為在人性方面有相當認識,但直至中年,人間世卻仍以撲朔迷離的形態浮繞在他的四周,若R上校曉得阿聖頓存有這種觀念的話,他一定會怪他為什麼要把重要時間投擲在如此無聊的問題上,那男人是危險的間諜人物,你的工作是誘使他陷入法網,R上校鐵定會這樣教訓阿聖頓的。
「我是英國人。」阿聖頓回答。
克拔夫人平凡的臉上展露出一種對丈夫傻勁十足表示一往情深似地悠閒微笑,她今天非常高興。過了一會兒,克拔夫人拿出毛巾。
言畢,克拔又換了另一個話題,對阿聖頓透露一點秘密。
「我沒有寫過書。」克拔說道:「現在有關植物學的論著愈來愈多了,若想寫些東西,最好能賺錢,並且能馬上脫手,在報章雜誌上發表,我就心滿意足了,但願能在這裡久待,我極想寫一本研究瑞士野生花草的書,我很懊悔沒有能早些搬到這兒來住,附近山上的花簡直美極了,凡人面對著這些可愛的花朵,都恨不得自己變作詩人來歌誦它,而我卻只不過是一名新聞記者。」
「謝謝,由於我在大陸太久的原故,已經忘記胡言亂語會導致誤會的祖國教訓,你是英國人還是美國人?」
「如果我是撒瑪貝爾先生的話,還不如趁此說服內人,這種話出自我口中當然難為情,但是,撒瑪貝爾先生!內人是受過高等教育,很有修養的人。」克拔終於把話引入正題。
「不過說起愛國心,我也是毫不落人後,我骨髓深處都屬於英國,我以為大英帝國對人類的福祉貢獻最多。我從來不曾見過這種特例:因我的妻子是德國人,所以我對德國人的秘密瞭如指掌,老實說,德人有很多缺點,他們是穿著魔鬼外衣的人。大戰爆發時,內人在英國嚐了不少苦頭,那時她滿腔反感,但我也不敢責備她,大家都懷疑她是間諜,若瞭解她的人就不會這樣想了。除了家庭、丈夫、獨生子弗里瑞之外,她什麼也不想,你再也不會發現像她那樣純粹的德國典型婦女了。」克拔一邊撫摸著狗,一邊笑著繼續說:「是不是,弗里瑞,你是我們的獨子?因此我的立場變得很尷尬,我和一些報館有密切往來,編輯部對於這一點也存有芥蒂,所以我打算在戰爭結束時辭職,到中立國來大展宏圖。我和內人之間,絕口不談戰事,並非為了她,實在也是我的一番苦心。」
「你需要時我立刻給你,你何時出發?」
下一次學德語時,她似乎惶恐不安,阿聖頓已看出她憂心如焚,有一次郵班十二點到,十二點差五分,她時而望望壁鐘,時而瞧瞧阿聖頓的臉孔,雖然阿聖頓心裡有數,但卻不忍心任由她忍受痛楚的煎熬。
「我也說過內人的確是很少見的優秀人才。」
「我先生對植物學非常熱心,我常常為了這個取笑他,他很愛花,我雖然幾乎必須向肉舖賒賬,而他卻總是拿自己的零用錢為我買玫瑰花。」克拔夫人說。
他遞給阿聖頓瑞士製的亷價雪茄菸,阿聖頓懷著悲壯的心情把它當作盡義務一樣,毫不考慮地接受下來。
「你想我有辦法勸他去英國嗎?」阿聖頓問道。
「謝謝。」
「這隻狗的血統很優秀,牠的祖宗可以遠溯到六十四代之久,每一代的血統都很高貴。」克拔神氣活現地誇耀著。
「不貴!花一點點錢而能從一流教師那裡學習德語,算是我好運氣。」阿聖頓說。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不知女侍為什麼要把咖啡放在你的桌上。」
「我丈夫離家之前答應我一到巴黎立刻寫信回來,現在信也應該到了,但這批辦事處的糊塗蟲硬說沒有,他們做事太粗心草率了,難道一點也不覺得慚愧嗎?」
「來媽媽這裡,我替你擦一擦。」
「你從英國出來時有沒有遇上麻煩?」
她板起嚴厲的面孔繼續教德語會話,竟使阿聖頓覺得這次花錢獲益良多,但是克拔夫人每次來上課時,都擺出一副老大不痛快的樣子,只有在教書進入有趣的情況,才能暫時忘掉對那個學生嫌惡的感覺。阿聖頓試盡很多方法以求建立更深厚的友情,然而嘗試全部失效,他有時百般奉承,有時故作天真爛漫,有時謙恭備至,有時又露出不勝感激之情,即使是他用甜言蜜語和恐懼畏縮的感情輪流交替使用,卻依然無法稍減一點她心裡冷冰冰的敵意。她是一名赤誠的狂信者,滿腔熱烈的愛國心,毫不故作矯情,她迷信德國的優越感,死心塌地認為英國是阻礙德國發展的絆腳石。她用這種莫名其妙而強烈的心理仇恨英國,她最大的理想是全世界都屈服在德國的支配之下,造成一個比羅馬帝國更強大的勢力,由德國專制獨裁。她要世界各國蒙受德國藝術、科學、文化的恩澤。她存有這種妄自尊大的想法,也只不過引起阿聖頓的鄙笑而已,固然她不是愚昧的人,她曾博覽群書,對於事物的看法令人佩服。她對現代繪畫、音樂的造詣極深,竟使阿聖頓也深為佩服。偶爾在用膳之前,也應要求彈奏德布西創作的優雅法國小品樂曲,她卻批評這支樂曲流於輕佻,言辭間含有不屑的意味,但小樂曲從她指間滑過,卻已跳出華麗、輕柔的旋律,她對它的瞭解是相當驚人的。但當阿聖頓誠意地稱讚她的演奏時,她卻聳聳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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