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奇遇的人

「確是如此。」阿聖頓說著,隨即深深地嘆一口氣。
火車半夜才開,阿聖頓與梅納狄克博一起在鐵路餐廳用膳,附近一帶都是汙穢的街道,只有這裡可以吃到比較還算乾淨的餐點。餐廳內人聲雜沓,服務態度簡直壞到極點,慢到使人火冒三丈。用過晚餐,他們就進入月台,這時距開車時間還有兩小時,但是月台上已經擠滿了嘈雜的人群,有些人坐在行李上面,攜帶家眷的人好像去露營似地。人群匆匆忙忙擁過來又擁過去,有幾個人聚集一處,高聲談論,婦女們發出尖銳的喊叫,有的人靜悄悄地在飲泣,那一邊有兩個大男人正在爭吵不休,這一幕景象亂得令人頭昏眼花。車站裡燈光黯淡,旅客們的神情,有的耐力十足,有的戰戰兢兢,有的交替著煩惱和懊喪,有的彷彿正在等候最後審判之日那般蒼白無力。等火車進站時,每一節車廂幾乎都客滿了,梅納狄克博找到替阿聖頓預訂的座位,突然有一個男人跑出來嚷道:
哈林東先生極愛朗誦文章,阿聖頓曾遇到過好幾個有朗誦癖的美國人,他就看過這種場面,晚餐後的一段時間,在旅館客廳的一隅,一家之主被妻子、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團團圍繞著,要求朗誦給他們聽;另一次則是在航行大西洋的途中,有一個道貌岸然的瘦紳士,佇立於十五位度過了青春時期的婦女當中,阿聖頓也曾懷著敬畏的心情,欣賞他用嘹亮的聲音朗讀美術史;還有一次在甲板上散步時,走過躺臥在甲板躺椅上的一對新婚夫婦旁邊,聽見新娘緩緩地朗誦大眾通俗小說給她的丈夫聽,每當看到這種情形,阿聖頓就要為這種奇妙愛情的表達方式另眼相看。有些朋友也會要求阿聖頓聽他們朗誦,有些婦人則希望聽到阿聖頓親口朗誦,每次他都用慎重的態度婉拒這種邀請,並且對於有意作此種暗示的人不予理睬,他討厭自己大聲朗誦或聽別人大聲朗誦,他暗自覺得這種癖好,乃是美國人個性上的缺點。但哈林東卻以為自己是朗讀高手,更常將這種朗讀的藝術和理論,教導阿聖頓。朗讀的方法分為兩類,一類叫做表演式,一類稱為即興式,阿聖頓知道其間的差別:前者是以書中人物的喜怒哀樂為感情而唸出來,即小說裡女主角在悲傷的時候,朗讀的人就得用悲傷的聲調朗讀,女主角在情緒激昂或痛苦的時候,朗讀人都要依照其激昂、痛苦而發出類似的聲調。後者也就是即興式,則猶如讀芝加哥通信貿易局的價目表那樣,完全不摻雜絲毫的感情,哈林東屬於後者。到目前為止,哈林東已經結婚十七年,曾吩咐妻子當孩子長大時,也要為他們朗讀沙.華特.史考特(即華特.司各特)、珍尼.歐斯典(即珍.奧斯丁)、狄更斯、布朗寧姊妹(即勃朗特三姊妹)、沙卡里(即威廉.梅克比斯.薩克萊)、喬治.艾利歐德(即喬治.艾略特)、納薩尼艾爾.歐林(即納撒尼爾.霍桑)、W.D.赫埃爾茲(即W.D.豪威爾斯)等人的小說。因此阿聖頓發現了一個結論,那就是朗讀乃是哈林東先生的第二天性,所以要求他不朗讀,就等於要求抽菸的人戒菸一樣,會使他格外焦躁不安,哈林東就這樣經常在別人不知不覺中朗讀起來。「你聽一聽好嗎?」他用彷彿已被精妙的格言或優美的辭句所感動後的口吻說:「這一次你非聽不可。」
哈林東讀書非常勤勉,他手執鉛筆,一遇書中有應當格外強調的地方,就在旁邊畫線標明,或在空白處以正楷書寫自己的感想,他很善於對自己的評語加以討論。每次當阿聖頓正在獨個兒閱讀時,一手執筆,一手捧書的哈林東,便張著大而藍的眼睛,不停地瞄著阿聖頓。當阿聖頓察覺到這種情形時,心就會立刻怦然震動,那時非但不敢抬起眼睛,甚至連翻書也很危險,因為他知道在那時候乃是哈林東需要搜捕人,去聽他發表議論了,所以阿聖頓只好像啄白粉筆線的雞那樣,死盯著書上的一個字不放,就這樣和哈林東熬著,直到哈林東先認輸了,才開始去讀書,阿聖頓看見他開始讀書時,這才鬆了一口氣。哈林東先閱讀的是兩本美國憲法史,後來又翻閱了世界大演說全集的原文書,當作課餘的消遣,哈林東是一位很擅長於演說的人,舉凡有關著名的演說辭,他大都涉獵過,如何在演說之際使聽眾產生共鳴的情緒,對於這一點他很拿手,在和圖書什麼時候應該揷進能感動人的詞句,如何才能引起聽眾的注意力,怎樣處理最後的結論等等,他都很有心得。
最後在車子抵達列寧格勒郊外時,阿聖頓已覺得疲乏不堪,並且渾身汙穢,而哈林東則依然保持著一貫整潔的模樣,神情開朗,並且微露驕傲之色。這時他們佇立在車內窗前瀏覽沿途七零八落的建築,哈林東回頭對阿聖頓說:
「噢,原來如此。」阿聖頓說。
也只有在換衣服的時候,哈林東才不講話,並且抱著畢恭畢敬的態度在做這件事。他很斯文、每天都換衣服,他巧妙地從旅行箱裡取出衣服,並把脫下來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收進旅行袋裡。他換衣服時,絕不會袒胸露骨,他換穿衣服的手法非常高明。阿聖頓在旅途的最初一兩天內,想盡量使這節車廂唯一的洗手間保持清潔,但終歸罔然,洗手間裡很快地就變成和其他車廂一樣的骯髒,雖然哈林東也同樣置身於這種環境裡,但他可不願意和其他旅客一樣,把自己弄得髒兮兮的。每當他在洗手間洗臉時,即使外頭有人等得不耐煩而轉動門鎖催促裡面的人,哈林東始終相應不理,等到他將自己整理得很乾淨整齊,並帶著肥皂的氣味時才怡然自得地走出來。他穿著黑色上衣,條紋長褲,雪亮的漆皮鞋,全身整潔筆挺,好像從費城紅磚蓋成的小型房子中走出來,打算搭市內電車到商業大樓去辦公的那些人。在這一次旅途中,據說有一座橋樑快要被轟炸了,渡過了這條河之後,將經過一座局勢動盪不安的小車站,火車可能被迫停開,有些旅客將會被驅逐下車,有些旅客可能會被逮捕,阿聖頓想到那時候可能會和他的行李分散,有可能需要在西伯利亞度過這個冬天,因此為了以防萬一,他現在就穿上最厚的大衣。然而哈林東似乎對這樁事無動於衷,對於即將來臨的危險,他並不作任何預防的措施。阿聖頓相信即使哈林東被囚禁在俄國監獄裡三個月的話,他依舊會使自己保持清潔,絕不使衣服上起一點縐痕。
「我也結婚了,也有兩個小孩,我知道帶著家眷旅行實在麻煩透頂,何況沒有非旅行不可的理由。」
在同一個車廂裡,和一個男人一起關上十天,彼此應該都會非常瞭解對方,何況這十天——說得更正確一點,應該是十一天內,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和哈林東形影不離。當然每天有三次機會去餐車,但大部分時間兩人經常相對而坐,每天早晨和夜晚,火車停留一個鐘頭左右,讓乘客在月台上散步,透透空氣,他們兩人也總是並肩散步,在車上和阿聖頓相識的人,也會跑到這個車廂裡來和阿聖頓談,萬一他們只會講法語、德語時,哈林東便愁眉不展地望著他們。當用英語的機會到來時,他一個人就滔滔不絕,不讓人有插口的餘地。他很愛講話,說話對他而言好像呼吸、飲食一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技能,絮絮不休地對人疲勞轟炸,他並非想說什麼,而是因為按捺不住的關係。他的聲音很大,鼻音又重,並且常常喜歡搬用並不太正確,而只顯得粗俗的辭彙,有如堆砌文章似地咬文嚼字。他絕對不肯長話短說,在說話中途,氣連哼也不哼一下,而一直不斷地往下說,所幸由於他不是一個性急的人,所以講起話來還不像急湍奔瀉般地快速。他講話的樣子正如同熔岩順著火山斜坡緩緩地向下流,這些流動的岩漿慢慢推動堆積在前面的阻礙物,看似非常穩重,但卻具有巨大無比的力量。
「我沒有見過他,我嬸嬸叫做瑪麗亞.本.歐米特,她常常說那個大富翁的祖母是一個很高明的廚師,瑪麗亞嬸嬸在女廚娘因結婚而辭職的時候,覺得非常遺憾,女廚娘最拿手的是蘋果蛋糕。」
「愛默生是知識份子,羅克斐勒(即亨利.華茲華斯.朗費羅)是知識份子,歐利拔.維列魯.荷姆士(即奧利弗.溫德爾.霍姆斯)、詹姆斯.拉雪兒.羅威爾(James Russell Lowell)也都是知識份子。」哈林東說。
「請進來坐吧,現在才剛剛對這位先生講起,是很有意思的故事,請你也參加聽一聽好了。」
「我叫梅納狄克博,是英國領事館的翻譯官,特地來為你服務,今天晚上的火車座位已經替你預訂好了。」
阿聖頓一聽到這句話,立刻精神大振,生氣勃勃地登岸,猶太小伙子幫忙他提行李,將他的護照www•hetubook.com•com呈給檢查官檢驗,手續完備之後,立刻朝向領事館的方向走去。
「妙透了!非把它記載在手册上不可,吃午餐的時候,又多了一個運用的資料。」哈林東說。
「請你對站長說,他說的話我一句也不懂,我也不想懂,假使俄國人想被當作文明人看待的話,為什麼不用文明國家的語言呢!我叫做約翰.昆西.哈林東,是費城的克魯安特.瑪達姆茲公司代理人,現在正旅行俄國,帶有一張寫給科林斯基先生的特別介紹信,假如我不能平平安安地坐在車上,克魯安特先生會請華盛頓政府出面提出抗議。」
等別人進來坐下後,他就再重頭開始,一字不漏地講述那原先已講過一半,甚至更多的故事,直到抓住一個幽默性的結語為止,阿聖頓為了消磨無聊的時間,提議找個會打橋牌的人,哈林東則說他從來沒有玩過橋牌,而不贊成。於是阿聖頓無可奈何,只好拿出牌來,自己一個人玩闖關,哈林東見這種情形,立即露出很難看的面孔。
「十一天的火車旅行想不到這麼快就過去了,託你的福,使我這十一天來過得非常愉快,很高興能與你同住,你也是這樣想的嗎?我曉得自己很多話,到目前為止,我們兩人總算共同度過了這一段時光,但願日後還可以相聚,在列寧格勒期間,互相保持聯絡,時常見面。」
這次的任務不同於從前,非常機密,他想到這一點總覺得十分快慰,不必聽取任何人的指令,並有寬綽的費用,放在貼身錢袋裡的旅行支票,多得想起來都會使人眼花。這一次的工作無法單靠人力,不過也不至於嚴重得無法完成。他有自信能做好這件任務,他信賴自己的靈敏,同時承認人類的感性價值,但有時難免會嘆息自己在良知方面的短缺,這是因為犧牲一條人命,對他而言比熟背九九乘法表更容易得多。
「你想到艾特曼德.巴克的聽眾現在已全部死光,是不是覺得很傷心?」阿聖頓挖苦地說。
「剛才那篇演說辭在英語演說中是最精彩的一篇,我們應該由衷地誇耀它,它是我們人類文明遺產的一部分。」
「在你拼命猜測紅八後面出現黑七的時候,我又怎麼還能專心說話?聊天需要具備最合適環境的活動,因此當一個人在講話時,他有權力要求對方提起最大的注意力!」哈林東所說的這席話並無惡意的責備存在,從前也發生過類似的情景,哈林東始終為此而煩惱,他用不介意而有耐性的語氣解釋,他不過在照事實分析罷了。至於阿聖頓肯不肯接納,則與他無關,這就是那種喜歡用誠實對待自己的工作,一般藝術家的主張。
阿聖頓步上甲板,平坦的海岸、白色的街景,使他心裡怦然跳動。時間還很早,太陽剛露面不久,海面上風平浪靜,天色湛藍,氣溫很高,今天的天氣一定會令人熱得發慌。一到海參威,就好像走進地球的盡頭一樣,必須經過一段漫長的旅途,從紐約到舊金山,從舊金山搭乘日本船橫渡太平洋取道橫濱、敦賀,再搭乘俄船北上日本海,船上只有阿聖頓一個人來自英國,他預備由海參威沿著西伯利亞鐵路前往列寧格勒。
「上司吩咐我盡量為你方便服務,你有何事情,請不要客氣,叫我們代勞好了。火車方面已整理就緒了,但願能一路平安抵達列寧格勒,我為你找了一位旅伴,他是美國人,叫做哈林東,他代表費城一家公司到列寧格勒去和臨時政府交涉。」
「我不忍心看知識份子因玩撲克牌而浪費時間,這是沒有意義的遊戲,尤其糟糕的就是獨自一個人玩這玩意兒,因為它妨礙了和人聊天的機會,人是社會動物,一定要和社會交往聯繫,才能發揮最高度的技巧。」
領事告訴阿聖頓說。
在火車行駛間,一團哥薩克騎兵衝了上來,個個亮出上了子彈的槍,守衛在各節車廂www•hetubook•com.com門口的踏腳上。火車安穩小心地度過了這座橋,漸漸接近風聲鶴唳的車站,使用最快的速度猛衝而過。於是在阿聖頓重新換上薄的西裝時,哈林東則投出諷刺的眼光瞟著他。
「一個循規蹈矩的人,我預備吃午餐時和美國領事館一齊邀請他。現在他們已經跑到鄉下去了。請你在火車開動之前提前兩三小時來車站,在火車上大家都要搶位子,你不早一點去,座位會被搶光的。」
不久,站長帶著一個蓄鬍子的俄國男人和兩個小孩走進來,那俄國人似乎非常激動,他淌著淚水,正用顫抖的腔調告訴站長一些事情,他的妻子則在一旁邊哭邊說出他們的來歷。當他們進入車廂時,仍然爭論不止,梅納狄克博操著流利的俄語參加爭論。哈林東則完全不懂俄語,不過他好像極其容易興奮的樣子,也不斷地用英語加入爭論:英美兩國領事替我們預訂了兩個座位,我不知道英國國王的意思,但是美利堅合眾國大總統則絕不允許付過車費的椅子被人搶去。他表示除了武力之外,對其他任何事情絕不妥協,若你用手指碰觸他一下,他馬上會報告領事。哈林東先生將這意思轉達給站長,當然站長完全不懂他到底在說些什麼,但由於對方說話的神態,以及比手劃腳的姿勢,大概已經可以略知一二。所以站長用像在台上演講的神氣答覆他,這一下可惹惱哈林東先生,他脾氣大作,面對站長揮動拳頭,怒目相視,大聲爭吵起來。
他待人親切,不論如何麻煩的事,他都樂意幫助,他喜歡「照顧別人」,這是一句法國諺語,而在英語中,卻没有一句話可以適當地表示出這句法語的意思。例如,由於生病的緣故,阿聖頓躺在床上兩三天,那幾天哈林東始終很熱情地照護他,對於這種照料,阿聖頓覺得很愧疚,當病情日趨嚴重時,哈林東量體溫時的那種小題大作的神情,以及從鼓得滿滿的旅行箱中取出藥來,並鄭重其事的要病人服藥,都使阿聖頓暗覺好笑。此外,哈林東還不時從餐車替他帶回可以食用的東西,總之,除了不要講話這一項以外,哈林東都給予了阿聖頓以很好的印象。
「我明知他們不值得我這樣對待他們,但我也並不是為了他們才這樣做,我只是為著求取心安而已,萬一其中真的有飢餓者,若我不給他足够吃飽一頓的錢,我就會受良心的譴責。」
「我有很多事情要辦,所以不知道有沒有空閒的時間。」阿聖頓說。
舉凡有關繪畫的書籍哈林東幾乎全都閱讀過,他對繪畫技巧瞭如指掌,並且他有一本記載所見所聞的雜記簿。當他用餐之前,都會取出手冊,默默地記上五、六條,然後在用餐的時候,拿出來講給別人聽,使用餐時間不至於缺少聊天的資料,手冊裡有各種分類,不論何時何地,這些資料都可以成為最好的話題,當只適用於男人場合所說的下流話時,那一項上方就用「♂」作記號,標示為男性專用。他很認真地敍述從前的事情,最後並把它當作一件軼聞來作結論,他頗精此道,若是他的話未曾說完,則絕不放鬆對象,而每當他快要說完時阿聖頓就早已猜出了「軼聞」的收場是如何的了,不過阿聖頓並無意使對方知道這一點,所以雖然在極端不情願的心情之下,仍舊不露聲色地支撑著,直到對方說完最後的一個字為止,他也能像演戲般地合著對方的故事,有時發笑,有時握緊拳頭,有時皺眉,作可憐的奮鬥。倘若在談話當中,有人進入房間的時候,哈林東也立刻鄭重地表示歡迎他們的到來,因為他又多出了聽眾:
約翰.昆西.哈林東矮矮瘦瘦的,黃黃的面孔,顴骨異常突出,配著一雙湛藍的大眼睛,他脫下帽子來拭汗,但見頭頂上光溜溜的,粗糙硬朗的頭皮,頂著一頂呢帽,穿著黑上衣和背心,條紋長褲,並且在整齊、潔白的高硬領上,繫著不太顯眼的領帶,阿聖頓曾經為橫斷西伯利亞旅行必穿的衣著苦惱過,始終不知道應該如何裝束才好,現在一看到哈林東的服裝,倒有一股奇異的感覺。哈林東的聲調很美,發音準確,但是發音中略帶新英格蘭的土腔。
阿聖頓以為再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哈林東了,他對哈林東的各種意見、習慣,不但知道並且再清楚不過了,連他的妻子、家眷,兩個小孩和他們學校的同學,以至於他的公司老板,在費城所交往的上流階層人士、四代以前的www.hetubook.com.com親族關係等等,阿聖頓幾乎無一不知。他的家族是十八世紀初期從英國雷孟夏移民到新大陸去的,哈林東也經常去祭掃位於教會旁邊祖先的墓地,他對祖先是英國人這件事,常引以為榮,而他覺得自己出生於英國國土也頗感驕傲。他言下的美國,是指大西洋沿岸一帶的狹長土地,他口中的美國人,是指沒有被外國血統所汙染,純粹英國或荷蘭血統的少數人,他把過去一百年間遷移到美國去的德人、瑞典人、愛爾蘭人,和其餘中歐、東歐的人當作侵略者,他對那批人感到不屑,這種態度好像住在遠離人世、未婚的貴婦一般,對威脅自己平靜的工廠煙囪,感到不滿一樣。有一次,阿聖頓無意中提及美國某大富豪喜歡收藏珍貴美術作品的事情。
「嗯,我也很忙,不過我們每天早晨可以一塊兒進早餐,晚間可以住在一起交換意見,如果就此分手,實在太令人遺憾了。」哈林東嚴肅地回答。
哈林東是屬於知識階層的人,知識份子乃是一般人因反感而產生的稱謂,可是哈林東卻把這種稱呼視為使聖.佛羅倫斯接受火刑的網,使聖.凱薩琳遭受分屍的車子,以一種崇拜殉教工具的觀念接受了它,一直陶醉在這種稱呼之中。
哈林東是才幹老練的商人,要想比他更敏感,恐怕除了事先知道的人之外,是誰也比不過他的。哈林東老闆派他從事這項工作,真是再恰當不過了,所以阿聖頓覺得哈林東的顧主很有眼光。哈林東勢必會拿出最大力量去保護他們的利益,如果能平安無事地達成與俄國簽約的協定,實在不是一件平凡的事。哈林東非常忠於公司,當他提及公司代表性的人物,均帶著尊敬和親切的口吻,他愛他們,並且深深地以他們為榮,不過他絕不把他們視如大富翁一般地加以羨慕。他滿足於薪水生活,他認為他的薪資頗適合於他的能力,這些費用已足够教養兒子,也能在自己死後遺留給妻子一筆適量的遺產。他對金錢沒有過度的慾望,家財萬貫對他而言乃是毫無意義的事,他相信教養比金錢更重要。他處理金錢也十分細心,連每次餐點的費用都詳詳細細地記著帳,公司可以信任他不會要求超出實際需要的經費。火車每在一站停下,附近的窮人就跑上來求乞,哈林東認為這批窮人是戰爭造成的產物,所以他在火車快要停站之前,就預先把零錢準備好,然後散發給他們,當他散錢時,微微露出抱歉的神態,並且在心裡嘲笑自己又碰到這些窮人。
「快點來吧,為了看守你的座位,我遭遇了不少麻煩,有一個人帶著妻子和兩個小孩打算坐到這裡來,現在我們的領事已和他一塊兒去見站長了。」
哈林東的態度十分粗暴,舉止帶有咄咄逼人的氣勢,站長只得認了,他一言不發地退開,一直吵鬧的蓄鬍男人,以及妻子,兩個頭楞腦的小孩便尾隨著站長的後面,哈林東則跑進車廂。
「你瞧這篇文章不是很美嗎?只有三行。」
哈林東是一個傻頭傻腦的人,但倒不失其可愛之處,別人絕不會對他作出無禮的事,就好像成人不會責打小孩一樣。因此,儘管阿聖頓對他懷著一肚子怒氣,也不由得要裝扮出一副親暱,表示出基督徒的博愛精神。阿聖頓始終極力控制著自己的脾氣,耐心十足地與這位個性溫和的人在這個毫無慈悲的人間交往,從海參威到列寧格勒需要花十天的功夫,如果比十天再要多延長一天,阿聖頓便要按捺不住了,假如需要花十二天的時間,或許阿聖頓會殺死哈林東也不一定。
哈林東很迷戀他的妻子,對阿聖頓說,她的教養如何高雅,是如何理想的賢妻良母,她的健康情形不良,曾經數度入院動手術,並把每個手術的詳細情形一字不漏地告訴阿聖頓。阿聖頓每天都得重複聽這些事情,哈林東說他自己也動過扁桃腺和盲腸的手術,而且他的朋友也www.hetubook.com.com大部分都進過醫院開過刀,他對外科手術的認識够得上百科全書的程度。他有兩個小孩,都已經入學,對哈林東而言,究竟是否讓他們先接受割扁桃腺和盲腸的手術,無疑的是一樁極為嚴重的問題,一個小孩的扁桃腺腫大,另外一個小孩的盲腸也有毛病,他們兩兄弟的感情非常親密。因此哈林東的朋友,即費城的一流外科醫生建議說,既然他們兩兄弟這麼好,何不讓他們同時接受手術,免得他們分開。他把全家福的相片遞給阿聖頓看,他說這次的俄國旅行是他首度離家出遠門,所以每天早晨他一定要寫給妻子一封信,將每天所發生的事或自己所做的事,詳詳盡盡地報告妻子知道。阿聖頓經常看見他用好幾張信紙寫信,字體整潔清楚,非常美觀。
阿聖頓進入車廂,車廂裡面擺著兩張床舖,挑夫正在整理他的行李,阿聖頓和他的旅伴握了握手。
「浪費時間也無所謂,不論如何愚蠢的人,都會使用金錢,然而時間是用金錢購買不到的,所以浪費時間也算是一種高超的技能,何況浪費時間之際還能聽別人講話。」阿聖頓也反唇相譏。
「我去對那帶著兩個孩子的女人說,我沒有辦法讓位給他們,實在覺得很遺憾,對母親和女士表示由衷敬意這一點,我絕對不會落於人後,若不是必須保護重要的文件,免得失落的話,我不至於讓俄國母親們,在到列寧格勒的火車走廊上站十天。」哈林東先生說。
哈林東對美國文學的造詣如此深厚,但是這些作家活躍時代以後的文學,他卻從來未曾提及。哈林東簡直是一個非常無聊的人,他屢次擾亂了阿聖頓的安寧,使阿聖頓不由自主地憤恨起來,不過阿聖頓卻無法嫌惡他,因為他很天真,誰也指不出他到底壞在那裡,他的自負一如孩子,但亦有可取之處,很能體念別人的心情,並且態度謙恭莊重。有時阿聖頓恨不得殺死他,但另一方面,在短期間內,他對哈林東又懷有一絲情誼,這一點實在無法加以否認。他的作風公平而規矩,偶爾會過於周到,雖然這麼說,卻倒也沒有實際的害處,禮貌是人為的,在假髮上面敷一點花粉,在花邊衣裳做些摺紋,都是些無傷大雅的事,而這些也顯示出他的家世好,同時也證明了他十分善良,一想到這一點,阿聖頓也就沒有理由不快樂了。
阿聖頓一想到要在俄境搭乘十天火車,就覺得沮喪,他曾經在橫濱聽到過,俄國有一兩處鐵路被炸的消息,並且交通受到阻礙,還聽到毫無紀律的軍隊,把行人剝得一乾二淨,抛在大草原裡,棄之不顧,不過這還算不上是可怕的。可是火車仍然在行駛,而阿聖頓經常以為事情絕不會比想像中的更壞,因此不論日後發生什麼事情,他還是毅然決然地要搭乘火車。在他從海參威登陸之後,他也決定立刻去英國領事館報到,探聽他們究竟替他如何安排。可是當船快靠碼頭時,阿聖頓望見那種擁擠而骯髒的街道時,心中頓時冷卻下來,他幾乎完全不懂俄語,船上能說英語的只有事務長。他對阿聖頓說他會盡力提供服務,但阿聖頓可不這麼樂觀。當船泊岸的時候,有一位好像猶太人,年輕的鬈髮小伙子朝他走過來,問他是不是阿聖頓先生,於是他才放下了心。
「這位就是哈林東先生。」梅納狄克博替他們介紹。
當哈林東正要回答說這篇演說辭是十八世紀的產物,那時的聽眾自然已全部死光,但突然又領悟到阿聖頓話中有話,於是用力拍了一下膝蓋,縱聲大笑起來。
他開始讀了,阿聖頓以為這一篇文章很短,便很高興地洗耳恭聽,當快要讀完的時候,他又接著讀下去了,那篇文章好像沒完似地。他用清越的聲音一頁一頁地唸下去,阿聖頓覺得異常惶恐,不時地蹺起二郎腿,累了又換蹺另一隻腳,時而抽香菸,時而更換座位,但是哈林東毫不理會他的反應,仍然無動於衷地繼續唸下去。火車在西伯利亞大草原上慢慢地推進,經過寒苦的村落,渡過好幾條河流,哈林東的朗讀還沒有結束,直到讀完艾特曼德.巴克的演說辭時,才得意洋洋地放下書本。
「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阿聖頓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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