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藍深處

進來,快進來,進到藝術之殿堂來。我們也曾有座宮殿,雖然說那些長鼻子的哈布斯堡人從未喜歡過我的作品。也從不明瞭我們托雷登人所擁有的一切,而我也無法前往馬德里獲得機會:成功的機會,我應該要去馬德里的。但事實是,我無法離開她。除此之外,我也不像他一直以來那樣,是個騎牆者、小流氓、巧言令色,或是卑躬屈膝的人。那個幸運的希臘人叫葛雷柯。如今的稱呼是雜種的葛雷柯,他一文不值卻裝作煞有其事,半瓶水響叮噹,對法國那些傢伙來說,他是希臘人。一直以來,他發誓自己是克里特人——
他有想過要描繪一位真人嗎?總是這樣,一切敏捷且溫暖的東西都從他那裡逃離。首先你必須要感受得到他們才行。而葛雷柯對她有所感受嗎?他對那個男孩又有所感受嗎?有著溫柔雙眼的男孩,總在下課後建築自己的木塔。就算葛雷柯改變了、竊走了,將男孩繪製於自己雄偉壯麗的大作《奧貴茲伯爵的葬禮》(Burial of the Conde de Orgaz)裡,他嚴肅的瘦小臉就位在畫的最前端,那雙炯炯有神的雙眼,看起來總比他實際的年紀更老些。還有他口袋裡,那片葛雷柯所繪的字條——葛雷柯創造了我。葛雷柯創造了我,所以那個蠢蛋得以吹嘘,因為葛雷柯畫了出來,於是一切都成真了。對葛雷柯來說,除了自己所繪以外,無一為真實。
「雖然說這幅畫像沒有葛雷柯同期作品的特徵,《洞穴裡的唐娜.潔洛妮瑪》(Dona Jerónima de las Cuevas)仍被視為其夫人(葛雷柯獨子的母親)的畫像……意見上之所以會取得平衡,是因為那個時期的藝術家沒有一位擁有如此高超的技法。可注意其毛皮上細緻的紋理……」
在名字裡有著什麼呢?而名字之下又有什麼呢?
他有我的眼睛,我對建築和-圖-書的熱愛,還有跟我一樣著迷於那些精巧的機械……最後他成為建築師,且育有九個孩子。
是的,沒錯,那是葛雷柯慣常誇張的東西。我不用停下來駐足細看,雖然體內有些詭異的聲音告訴我留下來一兩次。此時一扇窗戶打開,我看到他的畫,卻看見了奇蹟。我看穿蔚藍的天空,那令人震驚的天色,也許他是有些什麼的沒錯。在天空裡他顯露了天賦。
是啊,這座低矮堅硬的座位緩緩下沉,也許他們全都坐在我上頭,我的骨骸像水晶,也像空氣,我將自己延展在那些溫暖聲音交織出來的網裡……
沒有人能像我一樣擁有她。
但那並非我所關注的。沒錯,都已過往雲煙,只是舊時的熱情短暫迸發罷了。算了吧。
我也因此勝過他了。就讓一切隨風去吧。
進來,快進來啊!
當她提醒我的時候,卻釋放了我。
我的唇吻在她雪白纖瘦的手上,沒有留下痕跡,也沒有感受到溫暖。但是形影仍保留以往撩人的美,那些即將說出的激動話語,那即將落於地面的毛皮斗篷……
是湛藍天際之後一抹受到祝福的空白。
「別絕望。要記得馬奴埃。」
她又再次地低語。「我唯一的兒子。你的馬奴埃是我唯一的兒子。」
我開始打起欠。多詭異啊!我竟然會感到疲倦,現在不過是早上九點。我終於感覺到自己得以入眠了。看著藝廊窗戶上真切的蔚藍斑點,我擁有的已經夠多了。是該回家的時候了。那些奔放不羈的白雲邊緣兩側是銀白色的,在油亮漆黑的設計中所顯現出清澈的天際……
麻煩的是,他的確很出色。他有些瘋狂,但很優秀。他的精神錯亂、眼睛斜視,有時看起來笨拙。雖說如此,仍是有些什麼在那裡,那個顫抖的物體,那時會讓髮梢豎起。他無法捕捉生命,卻創造了一個世界。一個詭異且從未存在的世界。他的身形瘦長,面容如鬼,虛無縹緲,顏色如酸味水果發出尖叫,天堂就隨著這些蛇形的聖徒盤繞……
他那迷人卻又該死愚蠢的人生讓他宛若米達斯王一樣富裕,即便葛雷柯總和那些國王爭論個不休;又與牧師們爭吵,要求更多的錢財;而且信奉異教邪說,一直宣稱自己的畫作贏過米開朗基羅。但他們全都原諒了葛雷柯,並且群聚在他身邊。他就這樣來到了托雷登,竊走了我的雷響。那個十惡不赦的壞蛋,為什麼就不能留在馬德里呢?種種惡行舉止卻讓他富有盛名。接著葛雷柯竊走了她,但我卻希望他這麼做。葛雷柯能給她我所不能給的一切。
在那些噪音和凝視之間不斷和*圖*書進出,不斷來去!唯一我所知的倫敦那道蒼白冷冽的光,在我選擇忽略之後,如今像一隻無影弓箭輕快地飛過這個世界。那些我從未見過,或描繪過的遼闊大地,我全都看得見,也全都了解。
此時夜幕已垂,燈光仍閃爍著,但是那些令人厭惡的活人都回家了。如今我可以邊逛邊笑,享受我的閒暇時光。
(全書完)
我那世俗的人生遠比葛雷柯的還要長。雖然看著他被埋葬在大教堂內,但是喜悦卻是不可言喻。然後是更多的金錢:他的兒子,可憐的王八蛋叫馬奴埃,他有一雙憂愁不堪的雙眼,很快地他便付不起租金,流水般散盡了錢財,我的愛也在其中衰竭。馬奴埃是有天賦的,但卻不切實際。他們拖出那希臘人的骨骸運往別處,骨骸上頭還殘餘一些碎肉呢。他們重新將葛雷柯埋葬在一個廉價的地點。而我笑了,我擠進人群中好聽見這個消息。當我死後,我們都將平等地遭到遺忘。約莫有兩世紀之久,我和他一起展出,但是那些惹人嫌的天使依然渴望名聲,總在有人低語我們姓名時飛馳到地表上;他們太頻繁地奔走,以至於無法發現我們徒富虛名,只是有些飢寒交迫的可憐蟲借走我們的姓名罷了……
這間藝廊簡直就是科學的奇蹟。這裡有引擎可以抬起那些老人和胖子。(他們之中有許多人的塊頭都很大,年事又高,但在我那個年代所有人都年輕而且精瘦,也是那樣滿頭黑髮飢餓地死去——憤怒,我想我是憤恨不平死去的——這些蒼白腫脹的人們又是哪個新的種族呢?)還有,那些收了錢以後,會嗡嗡作響吐出憑證給這些庶民的盒子——我與這些人並無生意往來,我是藝術家,死去的新貴族之一,高雅、輕盈,毋需劣質的肉身。我大膽前行,從那負責收票的奴隸身旁經過。
上面,再上面一點,左手下來一點,踢一下右腳,畫出一個圓滑的角落……輕鬆的旅行是有助益的。當我思索時,我轉身:只看一眼,隨即俯衝而下。這些透明的天使啊!全都湧入空氣中,要是下頭那些人知道我們在這裡的話……他們還是不會瞭解我們的,因為就是沒有人瞭解我們。我遭受的判決就是:寂寞。我是無法歇息的靈魂,必須永世流浪,永遠無法消失在蔚藍的天際裡.怨恨和飢餓驅使著我不斷前進。那個希臘人也曾身陷苦難,幾世紀以來,他跟我一樣是迷失的魂魄,一片片隱身在消沉的教堂裡,無人知曉。
我又再次身處托雷登了。在托雷登,也在她臂彎裡。她雪白如絲綢般的肌膚,覆盆子般香甜的胸部,還有當我進入時,她那柔和的笑聲。還有,我不斷吸吮及探索她的下部。但葛雷柯偷走了她,但是並非完全地竊走。我們仍在他不知曉的情況下,如猿猴般偷hetubook.com.com偷摸摸地做著……有時,也會像天使那樣做。在微風吹拂的夏日午後。帶著歡笑與溫柔一同翱翔。當溫暖的風吹向托雷登之際,在她那間位於山丘上的房子裡。漆成肉色的牆壁,陰暗狹小的房間,彌漫著來自東方的香料氣味,從仙境傳來的肉桂與薑。也許這就是她揮霍葛雷柯錢財的方式,在我們年輕時香料是很昂貴的,而一切都在明亮的早晨,漸漸遠去。她曾是我的摯愛,我也是她的唯一,並非只是那些原野中如野獸般的舉動而已。當我回首那些我曾擁有的一切,那些我視作理所當然的完美:躺臥在她身旁的愉悦肉身:在她的身上,也在她的體內。那是屬於我們的五月,以及我們的六月。那些年輕人不會瞭解這有多麼不可思議。
如今不需要繪畫了,不再有可人的身體,也不再有靈巧的雙手去型塑這個世界。我曾以為那是永遠不會變的。不再有麻煩,也不再有怨言。
但是葛雷柯的名聲隨即再現,從池中的最深處湧向陽光。無比恐懼:他光華的來生,復活時所帶來的折磨。看著我的敵手曾與我一樣默默無名,如今在死後的讚頌裡閃耀。已整整三個世紀,我又怎麼可能想得到呢!聽到一群蠢蛋說他不是拙劣,只是大膽了點!並非歇斯底里,是有個人格調!不是不擅長用色,而是創新超前!銳利的粉紅色,粗鄙的藍色,惹人注目的綠色……他設計出濃稠諂媚的黑色!如今葛雷柯成了這群小丑們的先驅,像猴子一樣亂塗鴉的現代畫家。我懷疑這些評價是否會讓他欣喜。葛雷柯比任何人更汲汲營營於盛名。(但不是跟我比,我更渴求名望,如今仍然如此。)
我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
該死的雜種偷走了我的畫作!我們之中只有一人能存活,只有一個是天才。萬物都必須歸於光芒萬丈的葛雷柯的名下,葛雷柯必定超越我們全部的人。我想劃破撕下那張愚蠢的標籤,但我沒有手,也沒有指甲,我憤怒的吼叫,卻沒有回音,我是無助的,毫無權勢。我又失敗了。
如今他得以解放,我卻仍不斷地向前推擠。
此時我向後倒退,我目瞪口呆,接著拔足狂奔,快到好像與自己長久遺落的肉身重新接合一樣。我不知道我還能感受到如此劇烈的疼痛。她就在那裡啊!我的愛,我的皇后。漆黑的眼珠美酒般香醇的雙唇被框在奶油色的毛皮裡,如同我上次親吻她一樣溫暖和真實。那是我的傑作啊!我最重要的畫作。
除了天空以外,一如往昔。他能看得見天空。能看得到,也能感受得到。葛雷柯擅長的是天空,所以他的作品裡的天空是真的,是強烈的。不久之後,我們便一起在嚴寒的穹蒼中流浪。如今,雖然他在休息,但是盛名讓他得以喘息。他不再出沒在這個世界,不再無家hetubook.com.com可歸。過往我們曾穿越過那些年輕人的工作室,羨慕將我們焚燒殆盡,幻成一縵藍色的火焰。
這是真的,是真的。我們是那樣的千真萬確。
我的孩子和我的畫作在希臘人的庇護之下。那是她的獨子,也是我們的獨子……希臘人從未料到自己撫養的是私生子,我們的血脈就這樣流傳了好幾世紀。而我那美麗的畫作也沒有遭竊,只是被借取。
所以我來到了最後的一間房間。
我保證絕對不摧毀她。我不像葛雷柯,能用一把浸泡在財富裡充滿謊言的狐狸尾巴來給予她一切。不管他做什麼,到頭來都變成財富。他曾好好照料過她,即便他們從未結婚。
既然無法入睡,我會躺在這裡靜靜等待。我已有三百年未曾入睡了。有時,我像石沉大海般陷入昏厥,或是睜著雙眼卻夢見過往;但是,放鬆的溫柔睡眠卻仍將我們拒於門外。像人類一樣貨真價實的睡眠、柔軟的放鬆並非幽靈所有,因為要是我們失去控制的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永遠迷失。雖然說我早已過於頻繁幻想那種情形……但是不行,我會躺在此地,不會傷害任何人。也許他們會從我身上踏過或踩過,畢竟我對他們毫無阻礙。如今,我是無能為力的,但我也曾叱吒一時——
「葛雷柯創造了他。」
我爬向她好臥在她的腳邊,幾乎感覺到我死去的心又再次跳動。
儘管如此,有些東西仍永遠陪著我。那張蒼白但溫柔的臉龐。她的雙眸如一池寂靜的黑水。漆黑卻透亮,像是受了詛咒般的明亮。在雙眼之間,開啟一扇微小透光的窗。而她的雙唇,如酒漬般縈繞我的心。有些事情我真的了解。我想我了解他們是這麼說的。就像她那幅以一圈蓬鬆、渾厚的奶油色皮草裝飾的傾國傾城畫像。那條向外開展的甜美暗色披肩,宛若盛開在纖瘦腰際的花朵;她那頭輕盈黝黑的秀髮有一半挽起,以雲彩般的薄紗隨性攏在後頭,髮際則像貝殼邊緣的皺摺——我曾經,就那麼一次,得到我應得的讚賞。人潮群聚只為了細看她,那些住在山丘上的美麗猶太婦女,全都認識她;他們是這麼以為的,雖說他們之中有少數人了解——但卻沒有人瞭解我倆所知曉的事——
她在晨光下比以往更加美好,是這些寬闊的房間裡最美的事。初升的陽光在我的油畫上掠過,在她的鼻子與雙頰上停歇,也讓她愉悦。還有,她只對我顯露的微笑隱藏著暗示,因為跟我在一起時她是開心的。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她是這麼告訴我的,而且她不會說謊。她是沒辦法對我說謊的。我們自孩提時便是朋友,我十分瞭解她。
曙光乍現。我已陷入昏厥。身著制服、面和_圖_書無表情的僕人們要來打掃了,他們推著哀鳴的發動機,從我身上輾過,然後像牲口一樣打呵吹。他們的雙眼不曾抬起,不曾因為看過地上的我而感到驚訝。
那些新一代立體派主義的狂人畫出如同他筆下的怪胎,那些在斷垣殘壁上伸展的人類,毫無和諧地去扭曲猙獰。那個留著修道士鬍鬚的膽小鬼塞尚……如今葛雷柯再次風靡,每個孱弱的藝術系學生都知道他的名字,而且名字就繪製在這間藝廊外的旗幟上,對著寬闊的廣場大聲宣揚他的愚昧,龐大的如同虛構的大象或是駱駝,像放屁般喊著葛雷柯、葛雷柯、葛雷柯……
但是,我仍捕捉得到她的美麗。彈指一瞬間,曾活靈活現地閃耀著。這也代表她從未離我。也無法離開我,就算——
但他筆下的形體總是畸形不成人樣,像柏樹或是教堂的尖頂那樣高聳。白得像鉛,也像死亡那樣蒼白。他殺死了自己所描繪的那些物體,將他們伸展,也使他們枯竭。葛雷柯說他喜愛色彩遠超過設計——措辭使用顫音好炫耀自己曾去過威尼斯!——但從他的顏色中我只看得到像粉筆或黏土那樣不真實的蒼白,畫起來就如同倫敦那道致命的光,也難怪這座城市會喜愛他了。如今英國人蜂湧到他身旁,凝望著他那些被詛咒的油畫。這些當代的巨人啊!臃腫而且高大,聞起來有股令人厭惡的化學藥味,他們喋喋不休,露齒笑著,又像奴婢一樣推推搡搡。快淨化這座殿堂吧!將他們全都趕走!最後,留下我就好,讓我獨自面對他。
但是鬼魂的眼淚迷濛了我的雙眼,我再也無法讀下去了。
傻瓜,那就是我啊!是我烏黑、象牙般亮麗的摯愛和我!
但她開口了,她開口說話了。我驚詫不已,只能聆聽。她微弱又溫暖的聲音穿越千年而來。
我身旁那些為數眾多的形體也是這樣。我在日間繁忙之際擠入博物館,緊緊抓住他們的錢財,牽起他們的青春、他們迷人的未來,漫無目的地將他們的臉抵著現在,即便已漸漸軟化崩潰了也一樣。孩子總在雲朵間銀色的交會點裡眨眼間長大。我的孩子又是在多久前化為塵土的呢?已經有四百多年了吧,如同無垠海洋緩慢的表面上的吐息。
有張標籤位在我的寶貝下面。我開始讀起他們粗鄙的語言。我倒著讀,也正著讀,終於慢慢瞭解了,於是怒不可抑地狂笑,一邊頻頻乾咳,一邊喋喋不休地說話。
到頭來,在她得救之後,又還有什麼是重要的呢?
我曾擁有過她,我曾擁抱過她。我曾佔有過她。我們全都以為這些將會直到永遠。
(他們也有孩子,但卻匆匆地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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