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麥克,今晚大約十二點的時候,我會把衣服脫|光,」他說話得費點勁,因為前排牙齒都沒了;自從他的肺出問題之後牙齒就壞光,醫院老早幫他定了假牙托,卻一直沒來。「我全身光溜溜,只包這條毛巾,就像尿布?然後你聽著,我會把這個放在胸前。」他攤開一卷寬四吋、長一碼的繃帶,先前他和瓊斯用馬克筆在上面寫了「一九五一」幾個大字。「懂了嗎?」他說。「又胖又肥,沒有牙齒的巨嬰?然後你聽著,麥克,你來演去年,把這個放在這兒,然後這個在那兒;你是最佳人選。」第二卷繃帶寫了「一九五〇」,另一樣東西則是白棉花做的假鬍子,是兩人從休息室紅十字會醫藥箱裡找出來的——很明顯以前曾經是聖誕老人裝束的一部分。
但他把這頁也仍了,坐了很久,什麼也沒寫光是抽菸,像平常一樣小心不要吸入。最後他又拿起筆,用一張衛生紙仔細清理筆尖。然後另起一頁:
「所以鬍子在哪裡?」
「啊,我也不知道,」麥金提爾說,在衛生紙上擦他的鋼筆。「我不知道。只是之後還要回來很討厭,我猜是這樣吧。」但這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就像他寫了一個禮拜還寫不出來的信,是關於他的家務事。
「噢,就看電影而已,跟她朋友布蘭達。我以為你不介意,老爸。其實是我讓她去的。偶爾總得讓她晚上出去玩玩吧。你知道她累得很,很容易就緊張。」
「現在的小孩都留這種頭,」她說。「你幹麼一直批評他?」
七號大樓的每個人都在找人握手;在叫喊聲和收音機聲之下,這幾句話不斷被重複:「祝你好運……」「希望你撐過今年,小子……」麥金提爾累了,站在泰尼.柯瓦克斯的床邊,紫色睡袍被隨手丟在床上成皺摺的一堆。他舉杯露出牙齦衝著大家笑,泰尼咆哮一般的笑聲灌入他的耳朵,大手放他的脖子上。
「舒曼太胖。」
「你在看什麼,爸?」她說,邊笑邊皺眉。「你一直在看我。」
「瓊斯,沒辦法用!」泰尼悲慘地大喊。他光著身子站著,全身只剩下一雙白色羊毛襪,正試著用別針把遮起來的毛巾固定在鼠蹊部。「這該死的東西別不住!」瓊斯趕緊去處理,最後終於一切就緒。緊張之中,他們把瓊斯剩下的威士忌喝光,空瓶丟進洗衣籃;然後溜到外面,在黑暗中推擠著往A病房前進。
然後哈洛叔叔抱著她,把自己的大臉放在她的肩膀上,不讓她看見自己淚眼模糊。「真是乖女孩。」他小聲說。七號大樓裡不會有人相信這個場面。
找到鴨子並還給他的是瓊斯;也大概只剩下他一個人覺得泰尼做的事情好笑。瓊斯起身離開,泰尼的臉色好看了點。「反正,我拿到酒了,泰尼,」他說。「我們倆晚上開心一下。」瓊斯平時不喝酒,但除夕夜算特別情況,而且偷渡東西進來是一項挑戰:幾天前,他設法偷渡了一瓶裸麥威士忌進來藏好,當然免不了一陣傻笑,現在東西在他儲物櫃裡替換的睡衣底下。
我猜我回家的時候太激動,造成很多麻煩。寶貝,因為我不在家太久了,很難理解你已經長成一個女人,所以那天才有點抓彺。珍,我回醫院之後想了很多,想寫幾句話給你。
她頭一次看了他的臉。「我的意思就是這樣,」她說。「我請求祂。」
「嘿,你們聽過一個人被自己輾死的故事嗎?」他問,手上拿著熱騰騰的咖啡壺站在走道中央。
(第三頁)
「我的天。」她瞄了信一眼,他稍稍用手遮住。「你還在寫信?每次我經過你都在寫信。你一定是有很多人要寫。真希望我也有空來寫信。」
「大概聽到。」史洛恩說。他本來還要說話卻咳了起來,伸出一隻咖啡色皮膚的長手拿吐痰杯,麥金提爾回頭繼續寫信。
病房裡現在聽不見泰尼的笑聲,感覺異常安靜。舊的一年在西邊窗外的淡淡黃昏下消逝;黑夜降臨,燈點上,戴口罩穿長袍的服務人員推著震動作響的塑膠輪餐車進來。其中一個眼睛很亮叫卡爾的瘦子,開始他的例行公事。
像那樣跟你說話。
「不,謝了m.hetubook.com.com
,」麥金提爾說。「你們找別人吧。」
主要就是你別擔心。記住了,你不是第一個犯這種錯
他繼續當哈洛,最後才離開家人依依不捨的再會,聳肩穿好大衣,調整帽子。一路到公車總站,回到醫院裡,他還是哈洛,其他人還是用奇怪的眼光看他,在他大步走回C病房時跟他打招呼時還有點害羞。他走到自己的床把幾個包裹收好(其中一個裡頭是那件新睡袍),然後走去公共廁所換衣服。這是結束的開始,因為當他穿著褪色的舊睡衣和舊拖鞋走出來,他柔和下來的臉上只剩下一點點自傲,而連這一點也在他躺床上聽收音機的幾個小時內消失無蹤。稍晚,大部分返回的病人都安頓下來,他坐起身,用以往那種傻氣的樣子環顧四周。他耐心等到完全靜下來,才高高舉起他的塑膠鴨子,照〈刮鬍又剪髮,兩毛五〉的節奏;連呱了七聲,惹得所有人抱怨和罵聲連連。泰尼回來了,準備過新年。
「她緊張什麼?」
(第三頁)
「不,」他說。「你沒告訴我。她去哪裡?」
泰尼是個三十歲的壯漢,身高六呎半,虎背熊腰的,那天下午他跟朋友瓊斯正私下交談,瓊斯在他身邊看起來瘦小到滑稽的程度。他們倆先竊竊私語然後大笑——瓊斯緊張地傻笑,不斷在睡衣外抓他的肚皮,泰尼則大聲狂笑。一會兒之後他們站起來,仍然笑個不停,然後穿越病房走向麥金提爾的病床。
誰在乎?畢竟,七號大樓跟其他地方不一樣。住在三間黃色病房的那一百多個病人,這些年來至少都逃院過一到兩次,一旦X光片沒問題,或各種手術的術後恢復還可以,每個人都希望再也不必回去;沒有人把那裡當作家,或認為裡面的生活算是生活;那只是沒有時間感的混沌狀態,穿插於「外面」(套一句囚犯用語)的生活片段。還有一點:由於這個疾病與軍事無關,他們也不認為自己是「榮民」(只有聖誕節例外,每人都可領到一張總統府印製的賀卡及《紐約美國日報》致贈的五塊錢鈔票)。既非榮民,便不覺得自己和肢障傷患有什麼關聯。
他看著走道對面的泰尼.柯瓦克斯駝背坐著,新睡袍的大片紫色構成他偌大的背影。他走過去,把一隻手放在他寬闊的綢緞肩膀。「所以呢?」他說。
在一個禮拜內,有必要時他只要穿上那件睡袍就可以找回尊嚴,只要他擺個姿勢,努力回想家裡就成。當然,睡袍被穿舊穿皺只是早晚的事,然後就沒用了,但目前為止還屢試不爽。
(第三頁)
麥金提爾慢慢從包裝紙堆裡站起來,走到他兒子身邊,用力打了他一個耳光,他的長髮飛起來落在耳朵上,他的臉扭曲成一個受傷、害怕的小男孩的臉。血從小男孩的鼻子流出來,滴到他的聖誕禮物尼龍襯衫上,麥金提爾又打了他一次,這時他太太開始尖叫。
隔天早上珍在家,她穿一件寬鬆的藍色睡袍,動作慢吞吞的。「嗨,親愛的。」她說,給他一個聞起來帶著睡眠和隔夜香水的吻。她靜靜打開禮物,然後在襯墊大沙發上躺了很久,一條腿擱在扶手上,腳在擺動,手在摳下巴的痘子。
「祝你好運,小子。」
「不了謝謝,老兄。我一天如果抽超過一、兩支會咳嗽。」
「沒什麼,」她說。「我不知道,爸,沒什麼吧。」
去年聖誕節,他兒子喬瑟夫還是玩模型飛機的小孩;現在則開始留頭髮,花很多時間用梳子梳成兩邊向上的油亮飛機頭。而且他還變成菸槍,用染黃的拇指和食指夾著菸,菸頭對著合攏的掌心。他講話幾乎不動嘴唇,從鼻子發出短促哼聲是他唯一的笑法。修剪聖誕樹的時候,麥金提爾提到退伍軍人事務部可能不久後會提高殘障賠償,他就發出了一個哼聲。這可能沒別的意思,但對麥金提爾而言,就彷彿他說了:「想騙誰啊,老爸?我們知道錢從哪兒來的。」這句自作聰明的話,顯然指的是家裡的開支來自麥金提爾的大伯,而不是他的退休金。他決定晚上睡覺前跟老婆談這件事,結果只說了:「他現在都不剪頭髮的嗎?」
「啊,老天,泰尼,」瓊斯拜託他。「這件事要有你才成。都是你的主意啊。」
寶貝,我想到一個主意了。你知道我在等二月開左側的刀,如果順利的話,可能四月一號就可以離開這裡。他們當然不會讓我出院,但我可以冒個險,像一九四七年那次,看看這回運氣會不會好一點。然後我們可以去鄉下,就你跟我,我可以找份兼差工作,我們
七號大樓是肺結核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樓,戰後五年來,它與穆洛伊榮民醫院其他部門愈來愈疏遠。這裡距離六號截癱大樓不到五十碼——兩者都正對迎風的長島平原上那根旗桿——但從一九四八年的夏天之後,兩邊就不相往來,當時截癱病患提出訴願要求肺結核病患不可踏出他們大樓的草坪,造成極大不滿(「截癱混蛋以為醫院是他們的?」),但這早就不是什麼要緊事了,也沒人再去計較後來要求七號大樓病患必須戴消毒紙口罩才能出現在醫院販賣部的事。
「是嗎?」史洛恩說。「你什麼意思?」
「她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質問。「這個家到底是怎麼了?」但兩個人像做錯事的小孩不說話。「說啊,」他說。他每吸一口氣進脆弱的胸口,頭就不由自主地輕輕擺動。「說啊,該死,告訴我。」
酒還沒倒完,所有的收音機就一齊傳來蓋.隆巴多樂團的〈友誼萬歲〉,叫喊聲慢慢變成大群人五音不全的合唱,泰尼的音量比其他人都來得大:
「這禮拜有什麼好看的新聞,維農?」
出發前大家被鬍子弄得手忙腳亂:麥金提爾的臉被遮掉太多,造成缺牙的效果大打折扣;瓊斯把腮幫子之外的部分全部剪掉,然後用膠帶固定好,解決了這個問題。「好了,」他說,「這樣可以了,完美。現在你老兄把睡褲捲起來,只要露出大腿在床單外,懂嗎?你的掃把柄呢?」
「哦,還不壞,維農,」他說,伸展一下細瘦的手臂和脊椎。「還不壞。」
這時瓊斯躡手躡腳走來,滿臉笑意。「嘿,你要做嗎,老兄?你改變主意了?」
像那樣跟你說話。你的老爸或許快不中用了,但對人生還是略懂一二,尤其最重要的就是
就連維農.史洛恩也在唱,他從床上坐起來,拿著一杯摻很多水的威士忌,慢慢跟上音樂的節奏一起搖晃。大家都在唱。
用餐結束,餐盤都收走之後,麥金提爾把第三頁的開頭撕掉丟進垃圾袋。他重新把枕頭擺好,把食物碎屑拍到床下,寫了以下:
她沿著走道離開,他研究她屁股的形狀。然後他重讀剛寫的那一頁,捏成一團又丟到袋子裡。他閉起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按摩鼻梁,試著回想第一個版本確切寫了些什麼。最後他盡可能重寫一次:
卡爾倒了幾杯咖啡,本來要到走道另一邊繼續倒,但半路上又停下來,口罩上的眼睛再度瞪大。「不,聽我說——你們聽過一個人被自己輾死的故事?這個不一樣。」他看看泰尼,通常泰尼很樂意和他一搭一唱,但他只是悶悶不樂地在麵包上塗奶油,刀子每抹一下臉頰就跟著抖一下。「嗯,總之,」卡爾最終說:「這人跟一個小孩子說,『嘿,小子,去對面幫我買包香菸好嗎?』小孩說,『不要,』所以呢,那個人就輾死自己了!」他拍大腿彎腰大笑。瓊斯嘆一聲表示感激;其他人靜靜吃飯。
瓊斯跑在前面把B病房的燈打開,那裡的歡呼甚至更大聲。護士只能擠在門口看,在消毒口罩之下皺眉頭或咯咯笑,節目在歡呼和怪叫聲中繼續進行。
像那樣跟你說話。
首先進來的是一九五〇年,一個憔悴、拄著枴杖、上了年紀跛腳顫抖前進的老人;在他背後咧嘴笑、伸展四肢的是穿著大尿布的新年寶寶。有那麼一、兩秒,病房裡只聽的見老人枴杖的點地聲,然後才冒出笑聲和歡呼聲。
「嘿,麥克,聽著,」瓊斯開頭,「我跟泰尼有個主意。」他又傻笑,然後說:「你告訴他,泰尼。」
親愛的珍:
「嗯,不然就強森,還是——」
「你要寫的東西都寫完了,是這樣嗎?」
「抽菸嗎,維農?」他說。
但泰尼沒在聽,他還在儲物櫃翻那卷繃帶。「拿去,」他說。「這個也拿走。我不要參加了。你要做就去找別人。」
某間單人病房的房門被打開,燈被點上,一個垂死病人在氧氣帳篷裡眨著眼。他困惑地看著沒牙齒的瘋狂小丑在他的床邊嬉鬧;最後他懂了,回給眾人一個黃色的微笑,他們繼續往下一間單人病房出發,然後是下一間,最後到C病房,他們的朋友成群站在走道上笑著。
「聽著,算了吧,瓊斯,」泰尼爆發。「去他的,我不玩了。想辦法讓大家新年可以開心一下,結果卻是這樣。」
(第二頁)
「哦,相當不錯,」他說。「好幾則都不錯。」他的嘴巴慢慢笑開和*圖*書來,乾淨的牙齒幾乎全露出來。「咦,你是怎麼了?心情不錯嗎?」
十點熄燈之後,再也沒有人費工夫去藏威士忌。傍晚躲在廁所小口啜飲的人,此刻在病房裡愉快地成群靜靜喝了起來。每年就這麼一次,護士長會睜隻眼閉隻眼。接近午夜的時候,沒人注意到C病房的三個人溜到床單貯藏室去拿床單和毛巾,然後到廚房拿了掃把柄,接著走到大樓另一邊躲進A病房的廁所。
歌曲結束,大家開始握手。
過去一、兩年來,麥金提爾的太太變得又胖又糊塗。隔週的禮拜天下午她來看他的時候,講的幾乎都是她看了什麼電影,或電視節目,很少提他們兩個孩子的事,而孩子幾乎沒來看過他。「反正你聖誕節會看到他們,」她總是說。「我們可以開心一下。但你聽我說,老爸,你確定坐公車不會累到?」
漿過制服的摩擦聲和膠鞋啪嗒聲讓他抬起頭;護士拿著一瓶外用酒精站在床邊。「你呢,麥金提爾?」她說。「要不要擦背?」
他女兒珍今年十八歲,進門的時候她不在。
「你聽好,柯瓦克斯,」麥金提爾說,眼睛閉了兩秒,「我說過不要。拜託你們兩個走開好嗎?」
泰尼漸漸噘起嘴,臉頰現出紅斑,彷彿被人打了一巴掌。「好吧,」他克制住語氣,從麥金提爾的床上抓起鬍子和繃帶。「好吧,算了。」他轉身大踏步走回自己病床,瓊斯在後面小跑步跟著,不好意思地笑笑,拖鞋在地上啪嗒響。
當麥金提爾從窗戶回過頭,對著黃色燈光眨眼,剛才吐的霧氣在玻璃上逐漸消失,他的古怪表情看似恢復活力又得到解脫。他走回自己的床,把草稿對齊,撕成一半又一半丟進垃圾袋。然後他拿出一包菸走到維農.史洛恩床邊站著,史洛恩戴著老花眼鏡邊眨眼邊讀《週末夜郵報》。
麥金提爾看得目不轉睛。不只是因為她長成了一個女人——那種內向而笑起來躲躲閃閃的女孩子,年輕時讓他羞得不敢接近又渴望不已——還有別的、更令人不安的部分。
像那樣跟你說話。
「你也是,小子——希望你撐過今年。」
「不了謝謝,老兄。現在不要。我有一點累——我先看一下報紙。」
問題是,瘦弱、四十一歲、滿臉皺紋、長了一副愛挖苦人的臉的麥金提爾,正打算寫一封重要的信。兩人誤把他不耐煩的表情當作微笑,於是泰尼開始認真說明他的主意。
「當然不會。」她開始專心去拔指甲邊緣裂開的一小塊,低頭皺眉,又長又彎的眼睫毛垂在臉頰上。「只不過——你知道的。被人一直看會緊張,就這樣。」
泰尼轉頭過去怒目看著他,馬上充滿敵意。「所以怎麼樣?」
「哦,是啊,」他太太解釋,「我以為我跟你說過她今晚可能會出去。」
「對,」他說。「就是這樣,你懂嗎,我時間很多。」
泰尼知道自己的身形體面,但他到家之後就不再想這件事;在家人身邊,這是千真萬確的。家裡沒有人叫他泰尼——他是哈洛,一個好兒子,圓眼睛的孩子們視他為沉默英雄,他是難得見面的貴客。大餐結束後某一刻,一個小女孩被慎重其事地帶到他跟前,她害羞地站著,不敢看他的眼睛,手指頭抓著派對洋裝旁邊的縫線。她母親鼓勵她開口:「你要不要跟哈洛叔叔說你每天晚上禱告什麼,愛琳?」「好,」小女孩說。「我告訴耶穌說請他保佑哈洛叔叔,讓他趕快好起來。」
幾個小時之後他回到七號大樓,不知道可以做什麼。一整個禮拜他都吃不好,除了跟維農說話也不怎麼開口,他花很多時間寫一封信給他女兒,到除夕那天下午還沒寫好。
「你倒咖啡就是了,卡爾。」某人說。
「是誰的?」他終於說。「那男孩子是誰?」
「舊的不去!」寶寶的咆哮聲蓋過眾人的噪音,他還滑稽地後退一步,踢了老人的屁股一腳,使得老人虛弱地搖晃了一下,摸摸一邊的屁股。「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當然不會,」他說了好幾次。「去年也沒問題不是嗎?」
哈洛叔叔微笑握起她的雙手。「好極了,愛琳,」他啞著嗓子說。「但你不應該告訴祂,應該請求祂。」
「你問她,」他太太說。「去啊,你去問她看看。她不會告訴你的。她誰也不說——麻煩就在這裡。要不是被我發現,她根本連小孩的事都不會講,現在她也不肯跟自己媽媽說對方的名字,她寧願讓媽媽傷透了心——對www.hetubook.com.com,還有她弟弟的心。」
他起了好幾次頭,結果都進了床邊的紙袋裡,跟用過的衛生紙丟在一起。以下是他所寫的:
「親愛的,聽我說,」麥金提爾往前,兩個手肘放在骨瘦如柴的膝蓋上。「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這個緊張是怎麼回事?我一回到家,你媽就不斷說『珍很緊張。珍很緊張。』聽著,你可以告訴我,到底有什麼事好緊張的?」
他發現自己臉紅了。「我就是喜歡看漂亮女生,這很糟糕嗎?」
麥金提爾搖搖頭。「這兩個還真是白痴混蛋,」他跟隔壁床病得很重的瘦黑人維農.史洛恩說。「你都聽見了嗎,維農?」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你別告訴任何人說你有酒,」泰尼說。「要我才不會讓這些混蛋知道。」他在嘴唇之間塞進一根菸,猛力劃火柴,從衣架上拿了新的聖誕睡袍穿上——在發脾氣之際可以算是小心翼翼——然後把墊肩和腰帶整理好。這是一件有紫紅色緞子和紅色對比色翻領的華麗睡袍,每次泰尼穿上,他的表情舉止就顯現出奇異的尊嚴。這姿態跟睡袍一樣,都是新的,或說當季的:從一個禮拜前他做好回家過聖誕節的打扮開始。
他太太淒切地嘆了一聲,癱坐在沙發靠墊之間,嗚咽哭喪了臉。「好吧,」她說。「好,是你自找的。我們都努力想讓你過一個愉快的聖誕節,但你一回家就不斷探聽,把大家都給逼瘋了;好吧——是你自己找死。她懷了四個月的身孕——好,現在你滿意了嗎?你可以不要再煩我們了嗎?」
「準備好了嗎?」瓊斯小聲說。「好……就是現在。」他打開天花板的燈,三十張受驚的臉在刺眼的燈光下眨眼。
「瓊斯,你跟這個王八蛋談談,」麥金提爾掛著鬍子說。「他不願意合作。」
信就寫到這裡。
珍寶貝,你老爸或許快不中用了,但對人生還是略僅一二,尤其最重要的就是
「嗯,我問是因為——」他試著讓自己的聲音低沉溫柔,記憶中自己講話的聲音,但一開口卻沙啞又暴躁,喘不過氣來——「我問是因為,如果你有事情煩心,是不是應該跟爸爸說一下?」
(三頁)
但在這之後,筆在他握緊的手中便動也不動。彷彿所有的字母和字母組合,所有書寫語言的無限可能性全部都消失殆盡。
爭也沒用;泰尼會氣一整天。他不高興都這樣,而他經常不高興,因為他偏好的熱鬧常惹到別人。比如說聖誕節前,他在醫院販賣部買了個壓一下就呱呱叫的塑膠鴨子給他外甥當禮物。那次的麻煩是,他後來決定買別的東西給小朋友,把塑膠鴨子留給自己;壓一下呱呱叫可以讓他笑個幾小時合不攏嘴。晚上關燈之後,他偷偷走到其他病人身邊,在他們面前一呱,沒多久幾乎所有人都叫他住手閉嘴。然後某人——其實就是麥金提爾——從泰尼床上把鴨子拿走藏起來,害泰尼氣了三天。「你們自以為聰明,」他對整個病房的人抱怨。「行為跟小孩子一樣。」
麥金提爾本來要追過去,但只是搖搖晃晃地站著,怒視他太太和兒子,兩人正在屋裡兩頭盯著地毯看。
「啊,哎呀,你一定要做,麥克,」泰尼說。「聽著,我們把大樓裡的人全都想過一次,只有你適合——你看不出來嗎?瘦子、禿頭、一點點灰頭髮?最棒的是你跟我一樣也沒牙齒。」為了表示他沒有冒犯的意思,他補充:「我是說,至少你的可以拿下來,是吧?你可以拿下來幾分鐘再放回去,對嗎?」
她的指甲裂到肉裡,一剝之下讓她痛得嗚咽一聲,她用力甩手把手指含在嘴裡。忽然間她站起來,漲紅著臉大喊:「爸,你別煩我好嗎?拜託你別煩我好不好?」她衝出客廳往樓上跑,砰地關上房門。
珍,請寫信告訴我那男孩叫什麼名字,我保證我
「不了,謝謝,」他說。「今晚不必。」
泰尼回到自己床上,把鬍子和繃帶丟進他的儲物櫃,用力把櫃門關上。瓊斯追上來,試著緩頰。「聽我說,泰尼,我們再找別人就好了。可以找舒曼,或——」
走去洗手的時候,他經過她的空房間,裡頭聞起來有乾淨的化妝品味道,還有舊泰迪熊和裱框歌星照片。然後他說:「回家的感覺還真奇怪。」
「我說過了,」泰尼說。「我不要參加。你要做,就去找別的笨蛋。」
「但你怎麼有那麼多東西可寫?」她說。「我的問題是這樣的,我坐下來準備寫信,但是就想不出一樣東西可寫。太糟糕了和圖書。」
瓊斯在泰尼床邊的椅子坐下。「該死,」過了一會兒他說:「這主意還是很棒啊,不是嗎?」
碰上這種麻煩的女孩子。你媽媽很生氣,我知道,但你別因此而氣餒。珍,我們現在好像沒有以前那麼親密,但不是這樣的。你記得我剛退伍時你十二歲,我們常去展望公園散步聊天,我希望我還可以
「對,大概是吧,」他說。「問題是,我想不出要寫什麼。」
「哎!」泰尼氣得大手一揮。「你以為這些混帳傢伙會感激?你以為這棟樓有哪個王八蛋會感激?全部去死吧。」
他望向窗外求救,但窗戶現在是一面黑鏡,只反映了燈光和病房裡明亮的床單及睡衣。他穿上睡袍和拖鞋走到窗邊,合攏雙手,額頭貼著冰冷的玻璃。現在他可以看見遠處一排高速公路的路燈,更遠處是黑色的樹林水平線,介於雪和天空之間。水平線上方右邊的天空瀰漫一抹粉紅色,是來自布魯克林和紐約的燈光,但前景被一個大塊黑色形狀遮去一部分,那是截癱大樓的轉角,另外一個世界。
麥金提爾一屁股坐在一張放滿聖誕包裝紙的沙發上,他的頭仍隨著每一次呼吸而擺動。
「好,」麥金提爾說,替自己點上一根。「要玩跳棋嗎?」
許多病人穿起便服都讓人吃驚。當麥金提爾換上很少穿的藍色嗶嘰呢會計師西裝,他變得出乎意料的謙虛,無法再諷刺別人或惡作劇。當瓊斯穿上他舊的海軍防水夾克,就變得出乎意料的強悍。年輕的克雷伯茲,大家喚他小子的那一位,一穿上雙排釦西裝就變得穩重有分量,至於大家已經忘了他是耶魯畢業生的崔維斯,一穿上他的傑普銳斯法蘭絨男褲和有領尖釦的襯衫則看起來又異常柔弱。好幾個黑人穿上窄腳褲、寬鬆大衣和大領帶忽然間又變回黑人,而不是普通人,看起來甚至不好意思跟白人用以往熟悉的方式講話。然而改變最多的大概是泰尼。讓人意外的不是衣服——他家是在皇后區一間生意興隆的餐廳,深色大衣和絲質圍巾看起來符合他的出身——了不起的是衣服給他帶來的尊嚴。咧嘴傻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聲微笑,也克制住了笨拙的動作。軟簷呢帽下根本已經不是泰尼的眼睛,變得冷靜又自信。即便缺牙也不打緊,因為他閉著嘴,有必要時才含糊說幾句聖誕賀詞。其他病人害羞又尊敬地看著這個煥然一新的人,戲劇性的陌生人,皮鞋的硬跟敲響了大理石地板走出大樓——稍晚當他回家走在牙買加大道的人行道上,人群自動讓路給他。
然後他又聽見那個哼聲,從屋裡另一邊傳來。喬瑟夫站著冷笑,一邊把香菸熄掉。他微微動了下唇說:「搞不好她不知道那男的叫什麼。」
泰尼把儲物櫃扭開,抓起鬍子粗魯地塞進麥金提爾手裡。「拿去,」他說。「你要就拿去。」
儘管如此,當他下公車時還是喘得很,兩手提著在醫院販賣部買的包裹,在積雪的布魯克林街道非常緩慢地走回家。
麥金提爾把鬍子舉到耳朵旁邊,繩子繞過頭。「繩子應該緊一點,」他說。「這樣,看起來如何?可能等我把牙齒拿出來會比較好看。」
走道對面的麥金提爾還坐著思索他未完成的信。「我不知道,維農,」他跟史洛恩說。「上禮拜我替你感到遺憾,聖誕節還得待在這個爛地方,但你知道嗎?你運氣好。我還真希望醫院沒讓我回家。」
「嗯,你也知道。第一就是她現在的工作很累人。她是喜歡沒錯,但還不習慣一天工作八小時,你知道我意思?她會習慣的。來吧,喝杯咖啡,然後我們把樹架起來。一定很好玩。」
七號大樓自成一個世界,病人每天從兩個選項擇一,優良的選擇是待在床上,不良的選擇如夜半賭博、擅離病床、從兩間廁所的消防門夾帶啤酒和威士忌進來。這裡上演自己的喜劇:例如那天晚上史耐德拿著水槍把護士長追到螢光透視攝影室,或那次老佛利的浴袍裡掉出一品脫波本酒,砸到瑞斯尼克醫生的腳。有時也上演自己的悲劇——傑克.福克斯從床上坐起來,說了一句「看在上帝份上,把窗打開」結果咳嗽造成大出血,他在十分鐘內喪命;或是每年總有兩、三個人坐輪椅被推進手術室,對大家微笑揮手喊「保重!」和「祝你們好運!」結果再也沒有回來。不過大部分時間裡,這裡多的是自成一格的無聊,大家或坐或躺,介於衛生紙盒和吐痰杯之間,吵鬧的收音機聲整天不絕於耳。除夕那天下午在C病房就是這個光景,差別只在於收音機的聲音被泰尼.柯瓦克斯的笑聲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