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前面也有人,」妮娜氣咻咻地說,手中的槳卻沒有停下。
「我們現在得分手了,」在良久寂靜之後,戴恩說道。「妮娜,妳要馬上回去。我在這裡等到那大船漂下來就上船去。」
他的確有事要報告。現在他終於有事實證實平日的猜疑,平日親暱的表示,以及他看到戴恩和奧邁耶女兒間的眉目傳情及偷聽到的簡短但火熱的情話。拉坎巴一直對這些傳聞只是姑妄聽之而毫不置信,但巴巴拉蚩現在有了證據,他可得要相信了。巴巴拉蚩就是這天大清早在布蘭基屋前的小溪釣魚時拿到證據的。他在小快艇上看見妮娜長長的獨木舟漂過,妮娜坐在船尾,俯首向著戴恩,戴恩則躺在船內,頭枕在妮娜雙膝上。巴巴拉蚩都看見了。他立即跟蹤他們,但不一會,他們開始划槳,很快就看不見了。片刻後,他看見布蘭基的婢女正划著一隻小船到鎮裡去售賣糕點。她也在黯淡的曙光中看見了妮娜和戴恩。巴巴拉蚩想起當時那女孩慌亂的臉孔、凝住的眼神,和回答他問題時震抖的聲音,不覺詭秘地嘻嘻笑起來。很明顯,坦敏娜這小妞一定很愛慕戴恩。這倒也好!想到這裡,巴巴拉蚩高聲大笑起來,當他不知怎的便聯想到布蘭基會要多少錢才肯出讓這女孩時,又突然變得很嚴肅了。他知道布蘭基貪婪成性,不禁悲傷地搖了一下頭。才不過幾個星期前,有人出一百元買這個坦敏娜,他也不肯。想到這裡,突然發覺在沉思之時,獨木舟已漂流得太遠了,他連忙擺脫因確知布蘭基貪婪而產生的沮喪感。幾下子就把船移駛到族長房子的水門旁。
他現在覺得除了生命有限之外,自己與諸神無異了;他也覺得這位能這樣為他打開天堂之門的人兒,一定不能屬於別人——她很快便會永遠都屬於自己的了。
「戴恩,你會去很久嗎?」妮娜低聲問道。
一個人站在那裡,好像與世隔絕,與天地也分開了;腳底洶湧著的流水已被早晨的濃霧吞噬掉了。他輕輕向面前了無邊際的空間呼喚妮娜的名字,深信妮娜會聽見,同時直覺到這美人兒就在身旁,她會感覺到他的存在,正如他覺得她的存在一般。
他集中注意,站立起來,妮娜用輕柔熟練的槳法導著船,使它緩緩漂向岸邊。接近大樹枝了,戴恩一手抓住它,斜身一頂,獨木舟就竄過了一道由濃密的蔓藤組成的低矮綠色拱道,駛進一個上次洪水氾濫時河岸陷下而成的小灣。戴恩自己的船就停泊在一塊石頭邊,他跨踏進去,手卻仍抓著妮娜的船舷。兩隻小船平靜地並排靠了一會兒,在黑暗的水面上,讓艱難透過濃葉的微光反照著。在他們頭頂上高處,光天化日之中,火紅的巨花撒落一陣閃著露水的大瓣,緩緩旋轉而下,成了一道芬芳連綿之流。在他們之上,他們之下,在靜息的水裡,茂密的植物浸浴在充滿濃烈迫人香味的暖空氣中,熱帶大自然的強力活動進行著:植物向上衝,纏繞交織成一片解不開的混淆,瘋狂野蠻地爭著向上爬,在可怖的靜穆之中拚命爭取賦予生命力的陽光——似乎突然害怕起那在下面的紛擾與腐爛來,害怕起它們所由生長的死亡和枯朽來。
於是,在一個溫暖的下午,杳無人跡的河面在直照的驕陽下閃著光時,再也沒有人友善地問東問西,而任由這位森巴鎮的政客m.hetubook.com.com從奧邁耶家附近,從藏舟的矮樹叢中推出獨木舟來。他無精打采慢慢地划著,身子縮低,盡量想縮到那頂巨大的遮陽帽下面,來避過從水面反射上來的酷熱。他並不急著趕路,因為主人拉坎巴現時一定在午睡。他有充分時間渡過河去,在主人睡醒時報告一件重要事情。主人會不高興嗎?他會不會氣得用烏檀木拐杖撞地,然後亂罵起來而嚇他一跳呢?抑或會蹲在地上,臉露好脾氣的微笑,雙手用慣見的姿勢輕搓胃部,然後吐出大量檳榔汁到銅檳榔盂中,滿意的喃喃自語呢?巴巴拉蚩一邊熟練地盪槳渡河,朝著族長的院子划去,一邊就在想這些事情。族長院子的柵欄可以在正對奧邁耶露台的彼岸濃厚的簇葉後見到。
「久!」戴恩大聲叫起來。「誰肯長久待在黑暗裡?妮娜,我不在妳身邊時,就像瞎了一樣。看不見東西,我活著幹麼?」
「我猜我知道是誰,」戴恩答道。「太陽剛好射在那裡,但我猜那是坦敏娜那小丫頭。她每天到我大船上賣糕點,有時整天就待在那裡。沒有關係的;把船駛近岸邊一些,我們要划到矮樹底下。我的小船藏在不遠。」
他們就這樣讓獨木舟在河上漂流,他未經教化的本性放縱在一種至高的熱情之中,粗野地傾訴不休,而她低頭聆聽這些比生命更甜蜜的私語。對他倆來說,在這脆薄的小舟邊緣外,什麼東西都不存在。舟中是他倆的世界,充滿著消融一切的強烈愛情。他們完全不管霧正加濃,微風在日出前靜止下來。他們也忘記了環繞著他們的巨大森林,以及在熱帶地區日出前肅穆和感人的寂靜。
妮娜想到明天一早就要划行很遠,須先好好休息,便站了起來。燈光很暗,父親因整天疲勞,已在睡床中了。她弄熄了燈,走進在走廊左邊她和母親合用的睡房,進房時,她看見奧邁耶太太並不在房間一角那一堆草蓆床上,而是俯身向著她的大木箱,箱蓋已打開了。地上擺著半個椰子殼,內盛燈油,裡面浮著一塊破布作為燈芯,紅色光暈透過一陣陣有味道的黑煙圍繞著她。奧邁耶太太彎身向下,頭與雙肩都藏在這高箱子裡。她雙手在內翻尋,傳出一些銀幣的叮噹微響。她初時沒有察覺到女兒走來,妮娜靜悄悄站在她身旁,向下望見箱底有排列成行的小帆布袋,母親正從這些袋中拿出一些閃閃生光的銀幣和墨西哥銀元,又讓這些錢幣從鳥爪般的指縫間慢慢漏回去。錢幣的叮噹聲似乎令她喜悅,她的雙眸閃著從這些新鑄好的銀幣上反射過來的光彩。她在喃喃自語:「這些,這些,還有這些!他快要再給些——我要多少,他就給多少。了不起的酋長——上帝的兒子,而她呢,是個王妃——都是為了她,他才給我這些的!誰給過財禮來娶我?我是個賤人罷了!我是個賤人麼?我也養了個了不起的王妃呀!」她突然發覺女兒站在身旁,便停口不再自言自語,猛地關上木箱蓋子。她仍然蹲著,沒有站起來,只抬頭向上望,看見女兒夢幻似的臉上掛著一絲模糊的笑容。
過去兩週來,奧邁耶埋首於準備工作,他心情恍惚,在工匠和家奴之間走來走去。在他腦海中,裝置船隻的工作細節常和鮮明逼真的黃金夢混淆在一起,他忘記了眼前似火驕陽和臭氣薰天的泥濘https://www.hetubook.com.com河岸,眼中看到的只是他和妮娜的美好將來。雖然他無時不想起愛女,但在過去幾天已絕少見到她。他也很少注意戴恩,因為他們現在已是合夥人了,戴恩到他家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他見到戴恩時,只是漫不經心地打個招呼就走開,似乎不想接觸。他一心想埋頭工作,以忘卻目下可厭的現實,再不然就讓自己的想像飛過樹頂、飛到在西方的大塊大塊的白雲中,歐洲的天堂正在那兒等著他這位未來的東方巨富。對戴恩來說,這項買賣已經定了,再沒有什麼事情可談的了,所以很明顯,奧邁耶陪不陪他也無所謂。但戴恩常到奧邁耶家來,不過在岸邊逗留得不久。他每天來,只是靜悄悄地穿過房子中間的走廊,來到屋後的花園,那裡的廚房火光熊熊,奧邁耶太太小心翼翼地監督著做飯。戴恩避開這個充滿黑煙和婦人軟語的廚房,轉到左邊去。那裡有一個香蕉園,邊緣上一個由棕櫚和芒果樹圍繞而成的蔭涼處,加上一些稀落的矮樹叢,益發令這個地方顯得隱蔽,進得去的只有女工的嘮叨饒舌聲或間中傳來的大笑聲。戴恩進來後,便不會給人發現,他隱藏在那裡,靠在棕櫚樹光滑的樹身上,眼中閃耀著光彩,臉上泛起自信的笑容,聆聽著妮娜輕踏著乾葉來會面的沙沙聲。
戴恩自從遇見了這位他眼中的絕色佳麗之後,就在內心深信她會屬於他;他覺得在他倆不馴的天性間有靈犀一點通,他根本就不需要奧邁耶太太的慫恿而去接近妮娜。每次他和妮娜談話,他盯入她的雙眸,妮娜雖然把臉轉開,內心卻覺得這位勇猛無畏、向她傾訴她喜歡聽的炙熱情話的人,正是她命運的化身,也是她的夢中人——一無顧忌、凶悍、隨時抽刀和敵人搏鬥、隨時熱情擁抱自己的戀人——正是母親傳統中的理想馬來首領。
這天下午,奧邁耶又如常在岸邊巡來巡去,監督修葺船隻。他終於決定了。他從老林格的筆記簿子中得到了一些零碎資料,決定要去尋找那大金礦——在那裡,大批大批的財富俯拾即是,他年輕時的黃金夢可以實現了。因為獨力難支,他把所知告訴戴恩,同時也同意和拉坎巴和好;拉坎巴支持這個計畫,條件是分享利潤。想到這注下得太大,他犧牲了自尊、榮譽和忠節,同時也被由這不是味兒但不得不結的聯盟而會得的巨大成果弄得茫然失措。事情非常危險,但戴恩很勇敢,他的手下也和他一樣大膽,加上拉坎巴的幫助,這事情似乎十拿九穩。
在巴巴拉蚩的疑心由目擊事實證明的前一晚,戴恩和妮娜躲在他們蔭涼的小天地裡的時間比往常長久,一直到奧邁耶重步踏在露台上,怨聲高叫要吃飯時,奧邁耶太太才決定響起警報。戴恩輕捷地跳過低矮的竹籬笆,穿過香蕉園,走到後面小溪的泥岸去,妮娜則慢慢走回家,像往常一樣服侍父親。奧邁耶這晚很高興,因為準備工作差不多完成,明天船可以下水了。他腦海中又浮現了到手的大財,現在,雖然手執錫匙羹,卻忘記了擺在眼前的米飯,想著的盡是返抵阿姆斯特丹時享用的佳餚美酒。妮娜躺在搖椅中,也沒有特別去注意父親斷斷續續的說話。探險!黃金!她關心這些?可是,當父親提起戴恩的名字時,她可全神貫注起來。奧邁耶在說m.hetubook•com•com,戴恩明天要駛船到河流下游去,得要幾天後才回來。這耽擱可真討厭。戴恩一回來,他們可不能再浪費時間,而要立即出發,因為河水在漲,發大水是不希奇的。說到這裡,奧邁耶以一個不耐煩的手勢推開了檯上的飯菜,站了起來。現在妮娜已聽不到他在說什麼了。戴恩要走!她這時明白過來,為什麼剛才戴恩要她明天一早在布蘭基屋前的小溪邊見他。他平平靜靜地說得那麼有主見,妮娜真樂於依他。獨木舟中可有船槳嗎?船可以用吧?她想明天可要一早出發,在早上四點鐘就要動身,離開現在只是幾個鐘頭的事。
他結果一定是沒有誤了時間,而且在外頭也一定很能消磨時間,因為奧邁耶盼他早日回歸也盼不到。奧邁耶不耐煩地頻頻眺望河流的下游,除了見幾艘漁舟掠過,什麼動靜也沒有。上游卻來了烏雲和陣陣的驟雨,表示雷雨和河水氾濫的雨季終於來了,本地的獨木舟幾乎無法駛上去了。
戴恩先返回到這俗世的煩憂中。他站起來,很快瞥看了河流上下。他看見巴巴拉蚩的船尾,又看見在閃耀的河面上有個小黑點,那是坦敏娜的獨木舟。他向船頭小心移去,跪著拿起船槳,妮娜在船尾也拿起槳來。他倆彎身划船,每一槳都撥起水來,小船去得很快,留下一條狹長的水跡,周圍鑲有一些像花邊似的閃光白沫。戴恩在船頭並沒有轉過頭來,只是說:「妮娜,有人在後面跟著我們。我們一定不能讓他追上來。他離得太遠,不會認得出我們的。」
「妮娜,小心,」他最後說。「就在那裡,在那些水棕櫚樹盡頭,那株斜樹的小枝垂下來的地方。向那條大綠枝駛去吧。」
戴恩一邊說,一邊注意著獨木舟快速寧靜前行時所掠過的寬葉棕櫚樹。
「妳都看見了,是嗎?」奧邁耶太太尖聲高叫道。「這些都是我的,是為了妳才給我的。這還不夠!他想要把妳帶到南邊,帶到他父親的島國上去,他還得給錢。妳聽見了嗎?妳是酋長的外孫女,妳不只值這麼些錢!還要給!還要給!」
森巴居民的興奮終於過去了。那條洋船現時碇泊在奧邁耶家對岸,船上人與屋中人的來往,市民也看慣了;婦女們做家務也如前一般,不再一天到晚對奧邁耶的水手只顧埋頭修補舊船的事做諸般揣測。連那百思不解的金榮,也不再傷他的蠢腦筋去想他們有些什麼商業祕密,他藉著鴉片煙槍之助,重返那種麻木的福樂之中,任由巴巴拉蚩在門前經過,不去邀請,甚至視如不見。
妮娜覺得和戴恩是連在一塊兒的,同時又喜又懼。她聽著他說話,感到似乎有了一個新生命,有戴恩在身旁,她才覺得生命無缺。她現在已變得如痴如醉,在聽戴恩說話時,她像個馬來女孩一樣,以布半蒙著臉,不作一聲,戴恩則毫無保留地把愛慕與熱情獻上,一點也不受文明社會的自律所拘束。
妮娜的獨木舟船頭在木頭之前隱約出現了,因為人坐在船尾之故,船頭傾昂在河面上。戴恩按著船頭,輕步跳進舟中,船便給反推出去。輕舟受力,在與樹幹只有一髮之差處閃開了,河水也很合作,把船橫擺到流水的順勢中,於是靜悄悄地,這條船就在隱約不可見的兩岸間快快駛離了。戴恩現在又在妮娜的腳下,忘記了整個世界,只覺得自己在一陣歡樂、自豪與慾望hetubook.com.com
,在情濤的極致中飄蕩無主;他再次真真確確地了解到,若沒有了這個他久久地熱烈摟抱著的人,他是過不下去的。
戴恩深情地望進她雙眸中,過了一會,才嘆口氣,鬆開了手,然後躺在獨木舟內,頭墊在她雙膝上,向上凝視著,雙臂向後伸出,環住女孩兒的腰肢。她俯身在他之上,一搖頭,一頭烏黑的長髮就垂下,包住了他倆的臉頰。
妮娜俯身向前,帶著自豪和喜悅的微笑,雙手捧著戴恩的臉,以愛戀但又有疑問的眼神逼近直望著他的雙眼。她顯然看到他剛才說的一番話是肺腑之言,一種愉快的安全感減輕了離愁。她深信這位名門之後,一位大酋的王孫、掌握著生死的好漢,一定要有了她才有快樂。一股感激與愛的巨浪,從她心坎裡湧出。這個人令她心裡充滿了歡悅和自豪,她如何能使內裡的感覺表露出來呢?在這感情波動之際,她所鄙視和幾乎忘掉的文明世界的回憶,又像閃電一樣回到腦海中,這些是她在那段抑制、悲痛和憤怒的日子中瞥見到的。儘管她現在對那可恨和悲慘的過去已經忘懷,但仍覺得那種示愛的方法,用以表示現在無際的喜慶倒是非常適當的。同時,也可以做美好將來的保證。她於是摟著戴恩的頸項,雙唇壓在他的唇上,深情地長吻他。戴恩閉上了眼睛,這奇怪而且未嘗有的接觸在他心中引起的衝動,使他驚詫而害怕起來,由是妮娜划船離開後很久,他還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也不敢張開眼睛,恐怕失掉這初嘗的醉人味道。
妮娜輕笑著,掙脫了戴恩的擁抱。
奧邁耶在他房屋間的泥濘岸邊踱著步,眼見河水寸寸上漲,淹向他的船隻,甚為不安。船隻現已修好了,在岸上排成一行,上面蓋有濕淋淋的蘆蓆。運氣似乎抓不住了,陰霾的天下雨不休,他在雨中煩悶地踱來踱去,由失望而變成麻木了。這有什麼要緊呢?都是運氣不濟!拉坎巴和戴恩這兩個十惡不赦的蠻人答應了幫他忙,引領他把錢花光在船隻身上,現在其中一個不知道跑什麼地方去了,另一個躲在家裡,好像死了一樣。唉,連巴巴拉蚩這王八蛋也不見了,他們把探險需用的白米、銅器、衣服等賣了給他,賺了他的錢。他每一文錢都到他們手了,他們也不管他究竟去不去。他會打個什麼也不管了的手勢,慢慢爬到新房子的露台上避雨,雙手靠在欄杆上,頭垂在兩肩中,盡情的怨天尤人,不知時間過去,也不知肚餓,連太太叫吃晚飯的尖銳叫聲也聽而不聞。當黃昏的第一陣雷聲把他從悲傷的沉思中驚醒後,他步伐蹣跚向著老房子發出的微光走去時,半生不死的惦望卻使他的耳朵對於河上的聲音特別靈敏。已好幾晚了,他總聽到一些槳聲和看到一艘朦朧的船隻,在高聲呼喚這陰暗的幻影時,他總會怦然心跳,希望聽到的是戴恩的聲音,但每次他都失望,得到的總是慍怒的回覆,說是阿拉伯人的船去探訪待在家裡的拉坎巴。這令奧邁耶好幾晚沒有睡了,心中在猜想這些傢伙究竟要搞些什麼鬼玩意兒。最後,當全部希望似乎都要破滅時,他聽到了戴恩的聲音,這可令他高興萬分。不過戴恩也顯得很急於會見拉坎巴,這可使奧邁耶很不舒服,因為他對這位族長的態度始終不能信任。但是,戴恩到底也回來了;他明白要照著約定行事的。奧邁耶恢復和-圖-書了希望,那晚上睡得很香,而妮娜則注視著怒河在雷雨鞭策下向大海湧去。
露台上的奧邁耶用瞌睡的聲音咕噥著,叫她們不要吵。奧邁耶太太吹熄了燈,爬到她那一角去睡。妮娜也在一堆軟蓆上朝天躺下,雙手交疊墊在頭下,通過屋頂上作窗用的沒蓋小洞,望著漆黑天空中閃耀的星星,心中則在等待動身會面。她想到在大森林中相會,沒人看見,也沒人打擾,心裡便默默地快樂。她的心靈回復原始的狀態,這是文克太太的文明精神再也摧毀不了的,她對世故的母親把自己個人的價值看得這麼高而感到自豪,但又有些困擾。但她想到戴恩富表情的眼神和說話,便平靜下來。閉起眼睛,期待得顫慄起來。
壓河的霧籠住了船,也籠住了船上兩個年輕人的熱情與忘卻一切的歡娛,霧外的星辰黯淡下來,銀灰的曙光從東方爬上天際。這時沒有一息的風,沒有樹葉抖動,也沒有魚躍起來的濺水聲來擾亂這條大河兩岸一切生物的寧靜安眠。大地、河流、天空都在沉睡之中,活像再也不會醒來的了。這兩個人坐在白霧籠罩下,在平滑的河面上漂流的輕舟中,熱帶地區常有的喧嚷和活力,在此刻似乎都凝聚在他倆炙熱的眼睛中和狂跳的心裡。
突然,在斑苔河兩岸的深黑樹林後面射出金黃的光芒。星星不見了,在天頂的小塊黑雲發了一會兒紅光,微風——大地醒來的嘆息——把濃霧吹得團團轉,裂成千變萬化的形狀,露出起縠紋的河面,在大白天的光線下閃耀。大群白鳥在搖擺著的樹頂上打轉,叫個不休。太陽在東岸已經升起。
「戴恩,你要把船弄翻了,」她低聲說。
他倆由矮樹叢庇護著,在芒果樹下消磨很多甜蜜而過得飛快的美好時光,每次都要聽到奧邁耶太太尖銳的叫聲才依依不捨而別。奧邁耶太太對女兒的這段戀情極其注意與關懷,所以她總留心不讓奧邁耶破壞好事。這並不難辦。戴恩對她女兒的迷戀使她感到喜悅和自豪,她相信戴恩是一位有權勢的大酋,同時,戴恩的豪爽也令她的貪財本性得到滿足。
他張開眼睛,剛好看到自己的雙桅船慢慢漂下,船頭來到蔓藤拱道外了,他想應該上船了,但又不想離開這個初嘗快樂的地方。「還有時間,讓他們走吧,」他喃喃自語又在芳香花瓣的紅雨中再閉上了眼睛,想回憶起剛才喜悅但又驚懼的情景。
在一些情形下,野蠻人和所謂文明人會有共通之處。戴恩大概並不特別喜歡他的未來丈母娘,也不讚許這位女士的貪心。然而,在巴巴拉蚩不理國家大事,到布蘭基屋前的小溪釣魚的那個大霧的早上,戴恩卻無憂無慮,只是滿腔渴望與不耐煩,向島的東部那泓靜水划去。他把獨木舟在矮樹叢後藏好,快步橫過小島,一邊不耐煩地撥開阻住去路的低矮叢藪的枝葉。為謹慎起見,他不像妮娜那樣,把船直駕到會面地點,而是將船留在大河上,待他從島的另一邊回來時才拿。溫暖的重霧,很快把他圍起來,但他仍勉強瞥見從布蘭基房子那裡發出的一絲微光。其後他什麼也看不到了,只能憑著直覺走在小徑上,不一會倒也到了小島他岸的目的地。一條大樹幹擱了淺,與岸恰成直角,造成一個伸出去的小碼頭,在急流沖激下,發出很大的波浪聲。他很快地站穩到這木頭上,兩大步就去到盡頭,洶湧的流水在腳底下翻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