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他太過興奮了,禁不住從紗龍裙中拔出短劍,深吸一口氣,奮力衝前,凌空刺了幾下,自己也仆在地上。興奮之後忽起反感,他想到即使死得這麼光彩,也還是未見到妮娜就死了,他於是伏在地上呆了。這反而比較好呢。他要是再見到她,就會覺得死亡太可怕了。他的先人都是克敵的王侯,他現在卻要疑心自己究竟有沒有勇氣,不禁戰慄起來。想生存的意願在折磨著他,令他突然感到懊悔和痛苦。他動也不敢動。他對自己失去了信心,體內已毫無男人氣概。他仍覺痛苦,因為上天注定了人的肉體要痛苦到斷氣之時,同時,他仍然畏懼,他可以隱隱約約看到自己這段炙熱戀情的深處,看到它的力量和弱點,他覺得驚慌。
奧邁耶動了一下,像是要走了,但又停下來。他在篝火餘燼的殘光中,看著這兩個動也不動的身形。女子背對著他,一頭烏黑的長髮披落在白衣上,戴恩平靜的臉,在她頭上對著奧邁耶。
在他們頭頂上,一層薄薄線條樣的烏雲,看似巨大無邊的蛛網在星星下飄蕩,遮黑了天,預兆著暴風雨就要來臨,從看不見的山頭傳來第一聲拖得長長的雷聲,在山間翻來覆去,消失在斑苔河區的森林裡。戴恩和妮娜都站了起來,戴恩望著天空,神態不安。
「常常,」她往下說,「我們的聲音,這人的和我的,交會在一起,那種甜美,只有我們才聽得懂,你一直講的是黃金的事,但我們一點兒也沒聽見,只聽到我們的戀曲。我後來覺得我們兩人可以用對方的眼睛看東西:他看見的東西,別人無法看見,只有他和我才看得見。我們到了一個旁人無法跟得進來的國度,你尤其無法進來。這樣,我才開始真正有生活了。」
「我不要妳死,」奧邁耶也用馬來話說,說得陰沉平靜。「妳走,不然,他就吊死。妳聽話不聽?」
「哪個女人?」戴恩問道,望著妮娜。這時,在世界上,他只知道有一個女人存在。「就是那個長白牙齒的母狗,布蘭基那個殺千刀的下女。她在阿都拉門外大叫大嚷,直鬧得全森巴鎮的人都醒了。現在,她和雷石領著白軍官來了。你還想活下去,別瞅著我,快走!」
「我不逗留了,」巴巴拉蚩生著氣說。「這真是蠢死了。沒有女人值得男人送命的。我是個老頭,我知道。」
「你這賊!」奧邁耶激怒了,高聲叫道。
又有個人低聲說:「我好像看見灌木叢裡有些火光。」這船隨即漂走了,一下子就消失在黑暗中。
「妮娜!」奧邁耶高叫,「不要望著我。」
他向她揮一下手,表示不會有事,然後轉向奧邁耶,非常有禮貌的說——
奧邁耶咬牙切齒,再舉起手槍。戴恩很快一跳就到了他身旁,跟著便起了一小場扭打,手槍失火,但沒有傷人,後來轉輪槍從奧邁耶手中給扯脫了,飛到空中,落到矮樹叢裡。兩個男人站得很近,都在大聲喘氣。加了柴的篝火投出一圈搖動的光暈,照在妮娜驚慌的臉孔上,她伸開雙手,望著他們。
「不,我不走,」她說得異常有力。「他死,我也死!」
他向女兒走前一步,一手抓住她的肩膀,一手指著通向上船地方的小路。
青蛙突然停止了叫聲。戴恩帶著逃犯的戒心,坐了起來,焦慮地細聽,聽到幾隻青蛙急促地撲通跳到小溪中。他知道一定是有些什麼東西嚇到了青蛙,於是站起來,很警惕而且留神。先是細微的刺耳嘈聲。然後是兩塊木頭互擊的聲音。有人就要登岸了!他抱起一把柴枝遮住炭火的光,但眼睛仍繼續注視著小徑。他等著,遲疑不定,看到矮樹叢中有東西閃一下光;然後,一個白色身影從陰影中走出,在黯淡的光線下似乎向他來。他的心猛跳一下,停了,然後狂跳不已,震動他的軀體。他把柴枝放在炭火上,想到高聲呼叫她的名字——奔上去迎她;但是他沒有作聲,身子也沒有移動半寸,站在那裡無息無聲,月光灑在沒有披衣的肩膀上,儼如一具銅像。他站立不動,呼吸急促,因為過分高興而致全無知覺時,她以快捷而堅定的步伐向他走過來,然後像是要從危險的高處跳下去了,突然把雙臂摟上他的頸項。一絲藍光在乾柴枝間閃現,他們兩人面對面,一言不發,只聽見重燃的篝火噼啪聲;一會兒,乾枝燒著了,一團熊熊的火焰,躍起有人身高,憑著火光他們看見對方的眸子。
「是的。」戴恩細聽片刻,說道。「這不會是巴巴拉蚩,因為他會坐著大戰船,公然來到。現在來的人不管是誰,是盡量不想弄出聲音來。你可是聽到了,我現在更是看到了,」他很急地往下說。「來的只是一個人。妮娜,你站在我後面,來人若是好意我們歡迎他;若是敵人,你看他怎麼死吧。」
小船一擺便到溪心,在木槳猛盪之下,向前直竄。他們這時聽到一聲憤怒的叫喊。
「巴巴拉蚩應該來到了,」他說。「夜已經過了一半。我們還有長路要走,最快的船和圖書也快不過子彈。」
在這句說話迸發後,周圍恢復了寂靜,片刻後,又再聽見戴恩的聲音。
妮娜擺脫了奧邁耶,直望著他氣呼呼的臉。
「可是啊,我生命的主人,大海對著沒有恐懼的男人,卻是永遠忠誠的。」
「喏,」阿里壓低嗓子說,「我們撐開去划走吧。」
「老爺,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了。殺人容易,可是,您有能耐叫人復活嗎?會打中她的,」他指一下妮娜說下去。「您的手剛才太抖了;我自己倒不怕您打。」
「我辦不到,」他喃喃自語。停頓良久後,又說話了,但聲調較低,並且不穩定。「這太丟臉了。我是白人啊。」他忍不住哭起來,「我是個白人,好家庭出身的。很好的家庭,」他重說一遍,哭得更傷心。「這會很丟臉……全島都……東岸就這麼一個白人。不,不成……給白人知道我女兒和這馬來人。我的女兒!」他高嚷著,聲音裡有絕望之悲。
他張開雙臂,深信立刻便會緊摟著她。她不動。奧邁耶開始明白她不會聽他話,感到心頭一陣冷森森的寒意,把兩個手心緊按在太陽穴上,絕望地望著地上,不作一聲。戴恩拖著妮娜的手臂,把她帶到她父親跟前。
藍火在墾地四周燒了起來,跟著傳來一個女人的尖聲,充滿憤怒和痛苦——
「妳為什麼要留下?」他慢慢重複這話,神態暈眩,嘴也住了,對自己要遭受這麼完全的不幸感到驚駭。
「那麼先殺了我,自己逃命好了,」妮娜嗚咽著說。
他們慢慢走回篝火旁。戴恩用乾樹枝為妮娜做個座位,自己倒在她腳下,頭枕在她腿上,忘懷享受這夢一般的歡悅。他們的聲音時起時落,談到愛情時很溫柔,談到將來時就很激動。她只是間中巧妙地說幾句話,引導他的思路,他則任由心中的歡樂隨著源源不絕的話流出,這些話依著她引發的情緒,有時熱情溫柔,有時嚴肅,有時怕人。他將家鄉的情形告訴她,那裡根本就沒有深暗的森林和混濁的河流,有的是一級級的梯田,也有晶瑩的澗水從高山邊流下來,使大地充滿生氣,使農夫開心。他又說到那高聳在林帶上的孤峰,這峰知道浮雲的奧祕,峰上住著他族人的神靈,祂們保佑他的家族。還有,烈風在燃燒著的山巔上呼嘯,掃蕩廣闊的土地。他更講到他的祖先,他們在許多世代之前征服了全島,他將來要做島主的。說到這裡,她很覺興趣,臉朝他移近了些,他輕撫著她的濃密長髮,突然想要向她傾訴自己所深愛的大海;他對她講海水永不休止的浪濤聲,他從小就愛聽這聲音,猜想它內裡的、至今沒人懂得的含義;他講起海水迷人的閃光,以及無心而古怪的脾氣。他又說,大海的表面雖然不斷變動,同時又有萬分魅力,但深處則永遠是那麼樣,冷酷,然而充滿死亡的睿智。他告訴她,有些人受了大海的誘惑而一生為奴,但不管他們如何忠心,最後仍會被大海吞沒。因為大海不把奧祕告人,連最愛它的人也不得而知,但人對這奧祕畏懼了,大海卻又憤怒起來。他說這些話時,妮娜的頭越垂越低,現在臉已幾乎貼到戴恩臉上了。她的秀髮蓋著他雙眼,鼻息噴在他前額上,雙臂抱著他。沒有任何兩個人能比他們現在更貼近的了,戴恩躊躇片刻後,低聲說道:「噢,妮娜,大海就像女人的心。」這句話輕消在意味深遠的寂靜中,而妮娜並不真正明瞭,只是猜測其中的含義而已。
「你到那裡去等我,」奧邁耶說,「可是船要藏好了。」
他放開手,退後幾步,離開了篝火所及之處,靜靜站在暗處注意著他們。遠處的閃電照亮了頭頂上的烏雲,片刻後,傳來微弱的雷聲,和奧邁耶的說話混雜在一起。
「他不在火旁。趕快分頭搜索!」
兩人都不說話。一陣輕微的顫抖,沿著他僵直的身子傳上來,停在哆嗦著的嘴唇邊,他漸漸恢復知覺。她把頭移後,把雙眼長久定在他雙眼之上,這種久久的注視是女人最厲害的武器;這比較最緊密的接觸更令人心旌搖動,比利劍刺得更危險,因為這把靈魂也勾了出來,剩下的軀殼有生而無主,任由翻覆不定的情與慾擺布;這樣一看,把整個人都看完了,直看到靈魂深處,在完成了征服的趾高氣揚之中,讓對方一敗塗地。這樣的凝視,對於住在林中海上的男人,與在文明社會那更危險的環境中討生活的男人,都起同等的作用。凡是給這種眼色弄得興奮萬分的男人,都只知道有今天——這便是天堂;忘卻了昨天——那都是痛苦;也不管明天——那怕是地獄。他們但願永遠都能在這種眼色下生活。這是女人投降的眼色。
「巴巴拉蚩!」戴恩大聲叫出來,連忙站起來,並把妮娜也扶起來。
「妳死?」奧邁耶以輕蔑的語調說。「啊,不會的!妳以後仍會過著撒謊騙人的日子,直過到下一個無賴來勾搭妳。妳剛才怎樣叫這些的?對妳唱的戀曲!趕快立定主https://m•hetubook.com.com意吧。」
「他要是明白妳的話,」奧邁耶輕蔑地說,「他一定非常受用。妳也只不過要他做工具,來達到一些鬼才知道是什麼的野心。夠了,妮娜。阿里在溪邊守著船,等候我們,要是妳不馬上去,我就叫他回鎮裡把荷蘭軍官帶來。妳從這塊地裡跑不了,因為我早讓妳的船漂走了。荷蘭人捉到妳的這位英雄,他們準會吊死他。現在走吧。」
「你不把我女兒帶去成不成?」奧邁耶對戴恩說。巴巴拉蚩在一旁急得乾跺腳,咕噥著說:「快走!立即走!」
「沒有,」她插嘴說,「我記得很牢。我還記得這些教育最後是怎樣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不是你們的種族。你們白人與我之間,也有道牆,誰也拆不了。你問我為什麼要走,我問你,我為什麼要留下?」
過了一會兒,他鎮靜下來,很清晰地說道——
「奧邁耶老爺,難道我是隻野獸,你要趁黑突然來殺?」戴恩打破這緊張的寂靜說道。「加一些柴枝到火裡,」他跟著對妮娜說,「我來看著我的白人朋友,以防妳我受害,呀,我的心肝!」
這天下午,時間過得很慢,他不是在林邊徘徊,就是躲在矮樹叢中,不安地注視著小溪,看看有些什麼危險動靜。他不怕死,但是,現在非常渴望能夠生存,因為對他來說,生命就是妮娜,她答應過要來的,來跟著他,和他一道分擔危險和共享榮華。如果她在身邊,他就不愛冒險;但如果沒有了她,根本就不會有榮華和歡樂。他蹲伏在陰涼的匿身處,閉起眼睛,想要追憶那個是他全部生命的優雅迷人的白色身影。他閉上眼睛、咬緊牙關、用盡力氣,想把這個無上歡樂的形象保持在腦海中。辦不到!妮娜的身影在他腦海中消失掉了,他心情變得沉重,跟著來的是另一幅景象——一隊帶著武器的士兵、怒氣沖沖的臉孔和閃閃生光的武器——他還似乎聽到那些士兵在匿身處發現了他而發出的興奮和勝利的叫聲。給這種栩栩如生的幻覺弄怕了,他就會張開眼睛,跳到陽光燦爛的地方,繼續在墾地四周亂走。他沿著林邊厭倦地前行時,有時望向黑森森的蔭處,覺得森林看似清涼的外貌很具誘惑,那一片黑暗卻使人厭惡。在那黑暗之中,一代代數不清的樹木在埋葬、腐爛。它們的後繼者碩大無朋然而無能為力,長著烏綠的葉片,站立在那裡活像在悼亡,等候輪到自己去死。只有寄生植物似乎在朝著空氣和陽光,蜿蜒上衝,靠吃已死的和快要死的樹過日子,把粉紅和藍的花給犧牲品加冕,這些花朵在枝間閃閃生光,就像在命中注定受劫的森林奏起肅穆的音樂時,加上一個刺耳嘲弄的調子,既不諧和,又殘酷。
「老爺,不對呀,」他說得很溫文,「您這話又錯了。她是自願來的。我只不過做了件男人做的事,向她披露愛意罷了;她聽到我心裡的呼聲,就來了,聘禮我早就交了給那個你叫作妻子的女人。」
「他會在雲蓋月亮之前來到,」妮娜說。「我剛才聽到有些濺水聲,」她補充了一句。「你也聽到嗎?」
他不耐煩地嘆口氣,翻側身,把頭枕在彎曲的手臂上,靜靜地對著就要熄掉的篝火。灼熱的餘燼照亮了一個小圓圈。一絲光彩投到他睜大的眼中。因為過去幾天辛勞,他身體感到疲倦,而心靈因為在孤獨地等待命運的安排,感到更加疲倦,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無能為力。他聽見戰船上的砲聲,也知道決定自己生死的人並不可靠,同時敵人已經很近了。
「嗨,看!我剛才要殺你,真是容易不過,」戴恩用平穩的語調說。「走吧,白人老爺,」他說得很有身分。「我將你、我、她的生命都交在你手上。這女人要怎樣我都聽的,她要這樣。」
他等了片刻,然後有含義地說:「妳要我喊阿里嗎?」
戴恩掙脫了妮娜,忽地向前衝去,用短劍的劍柄在奧邁耶的胸脯上直刺,但劍尖是向著自己。
「你喊好了,」妮娜用馬來話答道,「你這個對自己同胞也不忠的人。幾天前,你還在賣火藥炸死他們;現在,你卻要把這個你昨天還叫作朋友的人交給他們了。啊,戴恩,」她說,轉頭望著那個站在黑暗中文風不動、但在留神聆聽的身形,「我想給你生命,結果卻給你死亡,因為我若不永遠離開你,他就要出賣我們了。」
這船在窄溪中經過奧邁耶他們那艘獨木舟時,貼得很近,長槳差點兒觸到獨木舟。
「我想好好生活。我要跟了他。我給白人白著眼趕過。現在,我是個馬來人了!他擁抱過我,把生命放在我腳下。他勇敢;他會很有權勢,我掌握著他的膽量和氣力,我要使他做個了不起的人物。我們都死了之後,好久好久,他的名字還有人記得。我還像以前一樣愛你,但我不離開他,因為沒有了他,我就活不了。」
他拾起拐杖,轉身要走了,望戴恩一眼,像是給他最後一次機會去逃命。可和*圖*書是戴恩的臉埋在妮娜烏黑長髮中,沒有看見這最後呼籲的眼色。
「不,」戴恩答得很鎮定,「我不走,我不把這女人丟給人。」
「我們的船藏在小溪上面,奧邁耶老爺!」阿里說,「在森林去到江邊,矮樹很密的地方。我把船放在那裡,因為巴巴拉蚩的水手說,白人快到了。」
她停下來。奧邁耶深深嘆口氣。她雙眼仍盯著地上,但又開腔了。
「你怎麼知道這事情的?」奧邁耶問道。
「妮娜!」奧邁耶高叫,「快到我這裡來。妳怎麼突然瘋了?妳著了什麼魔呀?到爸爸這裡來,我們一起忘了這場噩夢吧!」
「戴恩!」她高聲大叫,要他小心。「戴恩!」
「你昨天跟我說,」她繼續說,「說我不明白你對我的愛,要不然就是感受不到:這是對的。我怎麼會明白呢?人都不了解別人的。人只明白自己說的話,你想我也做你做的夢,看你心裡的圖畫——那就是在白人中間生活,但是這些白人好瞧我不起,將我趕走。不過你跟我說話的時候,我一向只聽自己的聲音;後來,這個人來了,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只有他的喁喁情話。你叫他野人!你怎樣叫我媽,你的妻子呢?」
巴巴拉蚩消沒在黑暗中。不久之後,他們聽到戰船離岸時,多根船槳撥水的嗖嗖聲。差不多在這時,阿里肩上扛著兩根船槳,從河岸走過來。
他握住短劍,等待這位不速之客前來。篝火燒得很暗了,天上的小雲塊——暴風雨的先兆——陸續飄過月亮表面,陰影把墾地遮黑了。他看不清楚來者是誰,但看著那個高大身影以沉重的步履向自己走來,不禁覺得緊張,於是高聲命令那人停下。那人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停下,戴恩以為他會說話,但只聽見沉重的呼吸聲。突然,天上浮雲的隙縫中射下一絲稍縱即逝的光線。就在這光線消失之前,戴恩看見有隻手拿著一件閃閃生光的東西在指著他,跟著聽見妮娜高叫「爸爸!」衝了上來,站在自己和奧邁耶的手槍間。妮娜的呼叫喚醒了酣睡中森林的回響,他們三人呆站在那裡,都不作聲,似在等待寂靜重臨,才再表達各不相同的感覺。奧邁耶看見妮娜,手便掉落在腰際,他走前了一步。戴恩把姑娘輕輕推開。
奧邁耶因極度憤怒和羞愧而發出呻|吟聲。妮娜輕輕按他的肩膀,這輕如落葉的接觸似乎令他平靜下來。他說得很急,這次是用英語來說。
他幾乎站不穩,活像遭人摑了一掌,她毫不猶豫,立刻把住他的胳臂,讓他站定了。
他不再說話,聽著阿里的足音去遠,才轉頭對著妮娜。
這時,天際烏黑一片,樹頂和樹幹都不可見,消失在壓著森林、墾地和河流的烏雲中。除空間外,濃烈的黑色已吞沒了一切。只有篝火閃爍著,像一顆被這吞噬萬物的黑暗所忘記了的星星,戴恩住口後,沒人再說話,只聽見妮娜的啜泣聲,戴恩跪在火旁,抱著她。奧邁耶垂頭望著他們,鬱悶地沉思著。正當他要開口說話時,岸邊傳來一聲警告,然後又聽見多根船槳的打水聲和人聲,他們都為之震驚。
「別亂來!」戴恩叫喊著,「這個女人是我的!」
她馬上望到地上,但仍然低聲說下去。
月亮掛上枝頭時,那股不耐煩和不能安息的情緒又湧到心頭來了。她為什麼會這麼遲呢?是的,以一根船槳划船來這裡,是很費時的。那雙小手要有多大的能耐才使得了那根沉重的槳啊!這可真了不起——這麼小巧的手,這麼軟的細掌,撫摸起他的臉頰來時,簡直要比蝴蝶翅膀拂得更輕。了不起!他整個人就軟軟深情的沉醉在這驚人奧妙的遐思中,等到他再張開眼睛時,月亮已升到高距樹頂一掌之處了。她會來嗎?他逼自己躺著不動,壓抑那股要站起來、再次在墾地周圍亂跑的衝動心情,他翻來覆去;最後,顫抖著,逼使自己仰天躺著,在向他俯視的星群中,看見她的臉龐。
「Ada(在)!Ada(在)!」上氣不接下氣的政客在應著,從小路上很快跑到他們身邊。「趕快到我船上去,」他激動地對戴恩說,並沒有理睬奧邁耶。「趕快!我們要走了。那女人把什麼都跟他們說了!」
在墾地第四邊,沿著斑苔河那條支流的彎曲堤岸(亦即是通到墾地的唯一通路)長著一排黑沉沉的幼樹、灌木,和濃密的叢藪,連綿不斷,只有一個砍開的小缺口。在缺口處,有一條小徑,從岸邊通到那間用草搭成的小屋,這是稻米成熟時雇來防野豬的看更人用的。小徑一直通到那所草屋的木樁底,那裡有塊圓形的地方,鋪蓋著灰燼和燒過的柴枝。戴恩就在這中間,躺在黯淡的火旁。
「戴恩,」妮娜插口進來,很認真的說,「那不是鱷魚呢。我聽到上岸地方的矮樹沙沙響。」
她柔聲與他說話,他便站了起來,一手摟著她,不言而知她是自己的了;她把頭枕在他肩膀上,在他手臂的環護之中,她覺得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可怕的。他整個人都是她的,包括和圖書他所有的優點和缺點、他的氣力與膽量、他的魯莽與勇氣,還有土聰明和野狡猾——這一切都屬於她。當他們一起離開火焰的紅光,走到銀輝普照的墾地上時,戴恩低頭向著她的臉,她從他眼中看到因為緊貼著自己而洋溢著如夢如醉的歡悅神色。他們的身體有節奏地擺動著,經過月光照著的地方,一直走到林邊那些似乎肅立著保衛他兩人幸福的陰影處。他們的身形在大樹底光影交錯處變成朦朧不可見,在空曠的墾地上只聽到喁喁細語,但這些也逐漸變弱,而致完全消失。最後一陣微風吹過大地,像含有無限悲哀的一聲長嘆,在其後的一片死寂中,天地無言,在傷心默想人類的愛情以及缺乏見識。
在一塊滑而平的幼秧田上,月色照成方形一片無影的光,中央有所小屋,搭在幾條高木樁上。附近的一堆柴枝和一簇發紅光的火燼,還有火前躺著的一個人,都顯得很小,在地面反射出來的淡綠螢光中幾乎看不見。這塊墾地三面都矗立著大樹,在引起錯覺的月光中似乎很遠。這些大樹都被大團的蔓藤綑綁在一起,它們對在腳下生長的幼小生命無可奈何,有如對自己力氣失去信心的巨人。在這些大樹間,無情的蔓藤像一捲捲電纜似的纏在粗大的樹身上,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在生得低的樹枝上組成多刺的花飾,又生出幼細的捲鬚往高處去找細小的樹枝,一聲不響把千千百百的受害者弄死。
「在所有的神前,」黑暗中傳來激奮的答覆,「上有天,下有地,我用我和妳的腦袋發誓:這只是白人撒的謊。我已經將心永遠交了給妳;我靠妳的氣息來呼吸,拿妳的眼睛來看,用妳的心來想,也將妳永遠放在我心裡。」
「不要!」妮娜高聲嚷著,扯著戴恩,非常驚慌。「不要!殺我吧!然後他或者會放你走。你不懂白人的想法。他寧可看見我死了,也不要我這樣。饒恕我,饒恕你這個奴婢吧,你千萬別這樣做。」她跪在戴恩腳下,劇烈地嗚咽著,並重複說道:「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她突然用吻封了他的嘴唇,並以堅穩的聲調答道——
「哎,老爺!我怎麼知道,有什麼關係呢!我雖然獨眼,但划船過來時,看見阿都拉的房子和院子燈火通明。我也有耳朵的,我們藏身在河岸底下時,我聽到阿都拉叫人到白人那裡去報信。」
「用他們的話跟他說吧,」他說。「他現在很傷心——我的珍珠,誰失去了妳會不傷心呢?跟他再說幾句話吧,這個聲音他快聽不到了,他一定很愛聽的,這是我整個生命喲。」
戴恩把她緊緊抱在懷中,溫柔地望著她,在她耳畔說:「妮娜啊,我們永遠不分開!」
「鱷魚,」戴恩不在意地向小溪望望,回答得很簡短。「天越黑,」他繼續說道,「我們的路程越短,因為我們可以在大河中划行;但是,如果天色光亮——即使就是現在這麼亮——我們就只得沿靜水的小水道走,只有划船,沒有助力。」
「妮娜,」他說得很悲傷,「妳一點兒也不可憐我嗎?」
她舉高手,不讓父親再說下去,微轉過頭來,問道——
「妳可知道妳在做什麼事嗎?妳可知道,妳跟了這人走,有什麼結果嗎?妳難道不可憐妳自己?妳知道嗎?最初妳會被他玩弄,後來被他作踐,做牛做馬,還要服侍這人的新歡?」
「夠了!準備跳上岸!他只一個人,也沒有武裝,」這是個男人的聲音,在用荷蘭話下命令。
他領頭走,沿著岸邊走到森林那裡,他們找著阿里,在濃密的矮樹叢中推撥而前,踏進那艘藏在懸垂樹枝間的獨木舟中。戴恩先把妮娜平放在船裡,自己坐下,把她的頭放在自己膝上。奧邁耶和阿里各拿起一支船槳。正當他們要把小舟撐出去時,阿里噓了一聲,叫大家小心。四人都諦聽起來。
暴風雨快來到了,周圍很靜,他們聽得見船槳在鐵環中規則的軋聲。這聲音著著傳近,戴恩在樹枝間窺見一大艘白色船舶的朦朧影子。有個女人在小心說話——
「白人啊,那邊可以上岸。高一點——對了!」
「妳說吧,」他說——「妳說,他們把妳怎麼啦,妳娘和那漢子?妳為什麼要跟了這蠻人?他確實是個蠻人嘛。妳和他之間有道牆,誰也拆不了。我看見妳眼睛,是那些瘋了自殺的人的樣子。妳瘋了。不要笑。我難過死了。我現在就像看見妳在我跟前淹死,但我偏又沒有辦法救妳一樣。這麼多年的教育,妳都忘了嗎?」
太陽慢慢西下。西邊森林的陰影走進了墾地,把它的陰涼斗篷蓋在戴恩燒焦的肩膀上,然後再急促地和東邊其他樹林的陰影匯合在一起。太陽在樹頂高枝的花格間逗留了一會,似乎基於友情不願拋棄這個躺在綠色稻田中的人。戴恩受到黃昏涼風吹拂而振作,他坐起來,周圍張望。這時,太陽似是因為讓人看到它對人同情而感到不好意思,突然沉下了;這樣,除了那一簇像隻眼睛似的閃耀著的黯淡火光外,整塊在白天www•hetubook.com•com一片光明的墾地就變成黑沉沉的。戴恩慢慢向著小溪走去,他脫掉唯一用以裹體的破紗龍裙,小心走進水裡。他這天什麼東西都沒有吃過,也不敢在白天露面在河邊喝水。這時,他一邊靜靜游泳,一邊吞嚥了好幾口拍唇的河水。這給他一些好處,走回篝火時,對自己和旁人較有信心了。如果拉坎巴出賣他,現在一切都早就應該完結了。他把火燒旺了,烘乾身體,然後在灰燼之旁躺下。他未能入睡,只是覺得四肢麻木不堪。那份困擾不定的心情已經消失,他安安分分躺著不動,望著數著不斷在林頂升起的星星來計算時間,這些星星經無雲天空的微風吹搧,似乎閃爍得更加光亮了。他迷迷糊糊地一次再一次向自己說,她是會來的,最後,他對這更覺得確信不疑,心裡也充滿了寧靜。是的,天亮時,他倆就會一起在好像象徵生命的碧海煙波之上——遠離這些好像死亡的森林。他溫柔地笑著,對寂靜的天地輕聲叫出妮娜的名字:周圍的寧靜似乎打破了,遠處的小溪傳來一隻青蛙響亮的呱呱叫聲,像是在回應。在矮樹叢邊的泥地,傳來一陣響亮的鼓譟聲和哀怨的呼叫聲。他開心地笑了;這無疑是牠們的戀歌。他覺得這些青蛙可親可愛,於是傾耳而聽,對附近喧嗔的生命感到喜悅。
他明瞭其中的含義,突然好像解脫了那些無形的羈絆,歡悅地高叫一聲,撲倒在她腳下,抱著她雙膝,把頭藏在她的衣褶中,口裡斷斷續續低聲說些感恩和愛戀的話。他現在是跪在這個有一半敵人血液的女人腳下,卻從來沒有感到這麼自豪。她站在那裡沉思,手指漫不經心的撫弄他的頭髮。事情已經做了。母親說得對。這個男人是她的奴隸了。她朝下晃眼一看這個跪著的人,不禁對這位她經常——甚至是在冥思中——叫成是主宰一切的人深感憐愛。她抬起頭來,憂傷地望著南方的天邊,那裡是他們——她自己和這個跪在腳下的男人——他日生涯所在。他不是自己說過,她是他生命的燈嗎?她要照亮他,指導他;她要使他有力量做大事;但是,最要緊的是,旁人不曉得,她要做唯一而且永遠能夠主宰他的人。這真是個女人!懷著她們性別的無上虛榮之心,她已經在打算把跪在腳下那塊土,模塑成一個神祇。讓別人崇拜他吧。她自己倒是樂於像目前這樣對待他,讓手指最輕不過地碰到他時便叫他顫抖。她憂傷地望著南方天邊的星星時,堅定的唇邊泛起一絲微笑。在閃爍的篝火照明之下,誰知道這是怎樣的笑呢?可能是勝利的微笑,可能是自覺到權能的微笑,可能是溫柔憐惜的微笑,也有可能是,愛的微笑。
「戴恩。你都聽到了!是這樣嗎?」
戴恩走近一處,見蔓藤砍伐扯開成拱門狀,似是小徑入口。他想裡面可以藏得下一個人。他彎下身子想去看個究竟時,聽到一些憤怒的呼嚕叫聲,野豬在草叢中突竄出來了。一陣濕土混合著樹葉腐爛的混濁氣味,中人欲嘔,他連忙縮回,臉露驚慌,好像碰到了死亡的氣息一樣。連那裡的空氣也似乎是死的沉重而且濁滯,帶著積年腐朽的毒。他繼續蹣跚地向前走去,心裡充滿了緊張與不寧,由是感到很疲倦,但卻不想停下來休息。難道他是個蠻人,要躲藏在森林裡,說不定就死在那黑麻麻、氣都透不來的地方?他情願在陽光底下,在看到晴空納到涼風之處,等待敵人。他知道馬來土王是應該怎樣死的。這時,他血統中的獨特性格——陰沉而又不顧一切的狂性——湧上了心頭,他瞪著野悍的眼,越過墾地,望著河邊灌木叢的缺口處。他們是會從那裡來的。他想像他們已來到了。他看到那些軍官留著鬍鬚的臉孔和白上衣,也看到放平的來福槍管在發光。要是面前的賤種執著火器,無敵戰士的勇氣有什麼用?他要向他們走去,臉上掛著微笑,雙手攤開表示屈服了,這樣一直走到很近。他還要說些友善的話——再走近些——再近些——直到他們伸手可及而且伸手來捉他。那便是時候了;他才大喝一聲,一跳跳到他們當中,手執短劍,殺啊,殺啊,殺啊,然後,耳聽著敵人的呼叫聲,眼見敵人身體噴出熱血來,他才死去。
他站直身子,放開了摟著妮娜的手,面對著奧邁耶。奧邁耶這時望著他們兩人,怒火沖天。
「太遲了!哎,這些沒腦子的白人!給他逃掉了!」
戴恩走進了篝火的光圈,一手摟著妮娜的脖子,在她耳邊低聲說——「我可以一下子殺了他,不讓他叫出聲來。妳說要不要。巴巴拉蚩應該很快就到了。」
「妮娜,我再也不饒恕妳——永遠都不饒!妳即使現在回心轉意,今晚的事也令我一輩子沒好過的了。我要忘了這些事。我沒有女兒的。以前我家有個混血女子,但她現在也要離開了。戴恩,你,不管你叫什麼名字,我要自己領你和那女子到河口的島上去。跟我走。」
沒有答話,她的頭仍緊緊靠在戴恩胸前,轉都不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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