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胡迪的合夥人!
「他越來越危險,他知道得太多了,一定得除掉他!」文克先生大聲說。可是文克太太已經進屋去了,他搖搖頭把煙蒂扔掉,慢慢跟她進屋。
在另一個也許是較低的層次上,生活中亦不乏稍欠複雜但較為明顯的樂趣。他喜歡簡簡單單講技術的玩意,例如撞球;也喜歡不那麼簡單,完全靠另一種技巧的玩意,例如撲克。他是一個目光堅定、奇警機智的美國人的得意高足,這美國人神祕的從太平洋飄來錫江,在鎮上生活的漩渦中混了一段時日之後,又像謎一般飄泊到印度洋上滿是陽光的荒僻之處去了。在玩撲克牌戲(撲克在西里伯島的首府自此流行起來),喝濃烈的雞尾酒時(調酒的祕方就在森達酒店中,由中國籍的侍役領班用廣東方言傳給另一領班,直至今日,依然如此),人們對這來自加州的陌生客,歷久不忘。威廉斯是個喝酒的行家,玩牌的好手,他對於這些成就,略感自得,但是對於他老闆胡迪給予他的信賴,卻炫耀人前,得意忘形。這感覺是由於他恩澤廣被,也由於意氣揚揚的自覺對己對人都身負重任而引起的。他感受到那難以按捺的衝動,要把所知傳授給別人,這衝動與貧乏無知是不可分割的。無知的人總會知道一件什麼事,而這就是唯一値得知曉的事,它充斥了無知者的宇宙。威廉斯對自己了解透徹,自從那天,擔驚受怕的在三寶壟路上從一艘荷蘭——東印度的船上逃脫以來,他就開始自我檢討,檢討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能力,自己命中注定得到今天名成利就地位的資質了。由於稟性腼腆自疑,他的成就使自己亦感意外,幾乎大吃一驚,而末了,等到他因意外而吃驚的情緒平復之後,就變得傲慢狂放起來,自以為多才多藝,閱歷過人。這一點別人也該知道,一方面是為了他們好,一方面也可把更大的榮耀歸於自己。所有這些拍拍他背脊、大聲跟他打招呼的友善的人群,都該以他為榜樣,身受其益。就為了這點他必須講話,他孜孜不倦的跟他們談。每日午後,他在小桌子上詳細解說他的成功之道,不時將小鬍子沾在雞尾酒裡的碎冰上;到了晚上,他時常會手執球桿。隔著撞球檯對一個年輕的聽眾和-圖-書侃侃而談。上了燈罩的油燈,低低的掛在桌面上,強光照耀下的撞球,靜止不動,也好像在洗耳恭聽似的。大房間較遠處陰影裡的中國計分員則會困倦的靠在牆上,茫茫然的臉在桃花木的計分牌下,看來十分蒼白。天色不早,叫人倦得昏昏欲睡,那白人吐出的一連串話,又聽不明白,只是單調的嗡嗡作響,使他眼皮都抬不起來。談話突然一頓,球戲就會「的搭」一聲重新開始,球桿輕輕一擊,母球迴旋流轉,以「之」字形向前滾動,成功的連撞兩球,就這樣再繼續一段時間。穿過寬大的窗,敞開的門,海水帶鹽的濕氣,旅館花園裡泥土的氣息夾雜著花香,吹進來與油燈的味道羼揉在一起,夜色越深,氣味越濃。玩撞球的人打球時,彎下身來,頭在燈光下湊合在一起,打完一球,又猛然挺身沒入燈罩外綠色的陰影裡。時鐘有規律地滴答作響,絲毫不動容的中國人繼續用死板的聲音報分,就像一個會說話的大玩偶——而威廉斯就會如此贏上一場撞球。他表示時間已經不早,自己又是個結了婚的人,於是神氣十足的道聲晚安,然後走出去,踏上空蕩蕩的長街。這時候,街上白色的灰塵,就像一道月光般令人目眩,使眼睛不得不望著疏落的油燈較為黯淡的光暈,來歇息一會。威廉斯隨著沿街的牆頭走回家去,牆上覆滿了前院裡茂盛的林木。左右的房子都掩映在花木的黑蔭裡。長街上就威廉斯自己一個人,他會走在街中間,影子巴結的曳在身前,他俯望自己的影子,感到躊躇滿志。這是一個有所成就的人的影子!他會因為喝了兩杯,也為了沉醉於自己的榮耀中而感到飄飄然。就像他時常告訴別人一般,他在十四年前來到東方——當時只是個船上的小廝,一個小男孩!那時候他的影子一定很小,想起那時候他不知道有什麼——甚至連影子也沒有——是可以稱得上屬於自己的,就不禁莞爾一笑!而現在,他卻望著胡迪公司的機要文員的影子走回家去,多麼光彩體面!對萬事順遂的人來說,生命是多麼美好啊!他在人生中打了勝仗,在撞球上也贏了一場。他加快了腳步,把玩著自己的成就,思量著人生歷程中刻下里程https://m.hetubook.com.com碑的光耀日子。他想起去印尼龍目島販馬的旅程,那是胡迪託付給他的第一樁重任;然後他再追憶另外幾樁更重要的事情:暗中買賣鴉片,非法私運火藥,以及戈克的族長的艱巨任務——軍火走私的勾當。他能完成這最後一樁事完全是靠膽色過人,他曾在那專橫的老蠻子的會議室中公然違逆他,他又用一架鑲金的玻璃馬車來賂誘他,這架馬車據說現在拿來當雞窩用。他把老頭子勸轉來,又在各方面打倒他,這就是成功之道。他可不贊成把手伸在錢箱裡那種小兒科的伎倆,但是人可以走法律縫隙,可以把貿易的原則極盡其用。有人說這是欺詐矇騙,這些人是傻瓜,是弱者,是該讓人瞧不起的。聰明人,強者,值得尊敬的人,是百無禁忌的,一有顧忌就失去權力。他就時時這樣教訓年輕人,這是他的理論,而他,他自己,就是這套真理的金字招牌。
「看那個威廉斯在走回家去——我想是喝醉了。」文克先生擰轉頭說,「我看見他又跳又亂揮帽子的。」
在他後面靠左處,但見文克先生前院的門口點燃著一根雪茄。文克先生是胡迪公司的帳房,正依著一根磚柱,在抽晚上最後一支方頭雪茄。在修剪過的樹叢蔭影裡,文克太太正在圍繞屋前的沙礫小徑上,小心地慢慢踱步。
夜復一夜,他就這樣回家,經過一日的疲勞與歡樂,為他自我吹噓的聲調弄得醉醺醺的。他三十歲生日那天,也是這樣走回家。他跟一群朋友好好的鬧了一個晚上,現在沿著空蕩蕩的馬路走著,自命不凡的感覺襲上心頭,使他自鋪滿白塵的路上提升,滿懷欣喜與遺憾。他在酒店裡時,可沒好好對得住自己,沒把自己講個夠,也沒好好的令聽眾感動。沒關係,下次再說吧!現在他可要回家把老婆叫起來聽他說了。她為什麼不該起來耐心地聽他說?並且弄杯雞尾酒給他喝喝?就是這樣,她該這麼做。只要他願意,他可以把達.索薩全家都叫起來,只要他一說,只要他願意從樓梯頂上向他們解釋自己有多偉大多好,他們就會全都跑來,穿著睡衣坐在他家院子裡又硬又冷的地上,靜靜的洗耳恭聽!他們會這麼做的。不過,只有他老和*圖*書婆一個也成——今晚就將就一下吧!
他老婆!他打從心底裡有點畏縮!一個陰惻惻的女人,帶著驚惶的眼神,陰鬱下垂的嘴唇,在痛苦的迷惑與無言的寂靜中,聽他的話。她現在已經聽慣這些夜談了。起初她反叛過一次,只一次。現在,他攤在長椅子上,一面喝酒一面說話時,她就會遠遠的站在桌子另一端,雙手擱在桌子上,受驚的眼睛望著他的嘴唇,一聲也不響,一動也不動,連氣也不透,直至他輕慢的把她打發走,叫一句:「睡覺去吧!蠢貨!」她便會長長吸口氣,拖曳著腳步走出房間,如釋重負,卻毫無所動。沒有什麼可以嚇倒她,使她叫罵,使她哭泣;她不抱怨,也不反抗。他們之間這頭一點分別是很大的。太大了,威廉斯不滿的想。這分別一定已經把她嚇得魂靈出竅了,這陰惻惻的女人!整件事都該死!他見鬼的當初到底為什麼要給自己揹上這個……啊!對了!他要一個家,而這樁婚事好像令胡迪很滿意,胡迪就送他這座平房,這座花叢蔽蔭的房子,這座他在這月涼之夜賦歸的平房。而且達.索薩整族人都敬重他,像他這樣的人樣樣稱心如意,可以為所欲為,可以希求萬事。再過五年工夫,這些星期天參加總督牌局的白種人就會接受他——連他那混血的妻子等等都接受!好啊!他看見自己的影子向前衝,揮舞著帽子,帽子大得像個酒桶,手臂伸得幾碼長……誰在叫「好啊」?……他對自己羞愧的笑笑,把雙手深深的插在口袋裡,突然臉色一板,加快了腳步。
他的誠實自成一格。當他悖離這誠實的窄道直途時,私下抱定了不移的決心,只要偶入歧途、略涉泥淖之後,所產生的效果稱心如意,馬上就回到雖則單調,但安全可靠的正路上來。這件事在他流暢的生命史中,只會是個短短的插曲——可以說是一句在括號中的句子,一件無關重要的事,一件不情願做,但卻做來爽快俐落,過後迅即忘得一乾二淨的事。他料想事後大可以繼續仰望著陽光,享受著樹蔭,在他屋前小小的庭園中呼吸百花的沁香。他還以為事情會一成不變,他可以繼續如前地對他混血的妻子,不懷惡意地作威作福,又憐惜又輕蔑的關注他那膚色淺黃的孩子,高高在上去庇護他的黑皮膚的大舅子。那大舅子愛打粉紅色領帶,瘦小的腳穿上漆皮靴子,在他好福氣姐姐的白種丈夫面前,老是低聲下氣。這些都是他的生活情趣,他可不曾料想到自己一舉一動的道德意義竟會牽涉到事情的本質,使太陽黯然無光,庭花失去香味,令他妻子不再順從,兒子不再歡笑,更使倫納德.達.索薩甚至整個達.索薩家族不再對他敬而畏之。這家人對他的仰慕,是他生活中的一大樂事,也不斷的確保他自知毫無疑問的高人一等,因而生活得更圓滿無缺。他們在這成功白人的廟堂前,獻上粗劣的香火,使他聞起來十分受用。他娶了他們家的女兒、姐妹、表親,使他們光耀門楣;而他身為胡迪公司的機要文員,一定會飛黃騰達。他們這邋邋遢遢的一大群,住在錫江城郊破舊的竹棚子裡,四周都是荒蕪失修的院子。他跟他們保持相當的距離,也許是因為很明白他們一錢不值的緣故。他們是一群雜種的懶骨頭,他把他們看得清清楚楚——一群衣衫襤褸、骨瘦如柴、骯髒汙垢、發育不良、年歲不等的人,跟著拖鞋毫無目的地遊遊蕩蕩。年邁的婆子一動也不動,看來活像一袋袋巨型的粉紅色洋布袋,裡面塞滿了塊塊形狀莫辨的油膏,給斜斜放置在灰塵僕僕的露台上陰涼角落裡的舊藤椅上;又瘦又黃、大眼長髮的年輕女人,則在她們居所的垃圾及廢物堆裡,無精打采的走來走去,好像每移動一步,就是活著的最後一步似的。他聽到他們尖聲相罵,也聽到孩子們的哭鬧,豬的嗥叫;他聞到他們院子裡垃圾堆的味道,對這一切覺得十分厭惡,但是他是這貧困寒酸的一大群人的衣食父母,這些人是葡萄牙統治者不成器的後裔。他是他們的主宰。也正由於他能使他們在怠惰、汙穢、無窮無盡、毫無指望的卑劣處境中,繼續對他歌功頌德,因而感到滿懷欣喜。他們需索很多,但他卻能滿足他們全部需索而不損及自己。他所換取得來的,是他們默默無言的畏懼,喋喋不休的敬愛,以及喧嚷嘈雜的崇拜。一個人能成為人家的主宰,而且在日常生活中天天讓人提醒這一點,確是件美事,使人有一種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感覺。威廉斯就這樣沉溺其中,洋洋自得。他沒有分析自己的心理狀況,但是雖然沒表示出來,心底裡也許深信只要自己一旦撒手不理,所有這些敬愛他的人就會活活餓死,這使他感到最大的滿足。他的慷慨施與使他們甘於墮落,這是易如反掌的事。自從他紆尊降貴娶了喬安娜之後,他們便連迫於生活所需、要外出工作的那一點點謀生技能,都喪失殆盡了。他們現在的生活全仰仗他的施捨,這是權力,威廉斯樂此不疲。m•hetubook.com•com和圖書
沙礫上的腳步停了。
在踏上家門的台階之前,他佇立片刻,兩腿叉開,下巴抵著手掌,心裡默想著成為胡迪的未來合夥人!光明燦爛的事業!他看到自己很安全:穩當似山;深沉如淵;更謹慎得好比墓穴一般!
「好怕人的傢伙,」文克太太靜靜說。「我聽說他打老婆的。」
威廉斯走回家去,繼續編織未來的美夢。到達成功之途,清清楚楚伸展在眼前,既平坦又光明,看不到任何阻礙。他明白自己悖離了誠實的正途,但不久就會重歸故道永不再行差踏錯。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他很快就會把一切弄妥。目前的要務是不要給人揭穿,但他相信憑自己的技術,自己的運氣,自己一向的信譽,足可以使任何擔敢懷疑的人不起疑心。但是沒有人會膽敢疑心他的!不錯,他明白這是小小的貪汙,為了一時之需,他暫時盜用了些胡迪公司的公款。但是他待己以寬,對一個天才的弱點是該放縱些。他會加以補救的,一切都會恢復舊觀;沒人會受到損失,而他可以不給人揭穿的繼續向前,直達野心的光明目標。
威廉斯打不打老婆與他無關,女人多麼會胡亂猜度!威廉斯若要虐待老婆,大可以採用比較文明的法子!文克先生對威廉斯知之甚詳,相信他很能幹、很精明——精明能幹得討人嫌!文克先生把煙蒂猛抽了幾口,心想在這情況下胡迪對威廉斯的信任,該受到胡迪的帳房忠誠的批評了。
「啊!不對!親愛的,不對!」文克先生心神不寧的喃喃說道,做了個含糊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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