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你講道理了。」林格放心不少的說。「你剛才是怎麼大發脾氣起來的?」他問道,一面把威廉斯帶回碼頭的另一端,一面仍然謹慎的用一隻手扶著他,另一隻手摸出哨子,吹了又尖又長的一聲。平靜海面的那邊,從泊船處一艘停泊的船上傳來一聲微弱的應聲。
「那就快點!」林格說著把燈拿過來——這個人就拔腳跑開了。
「我沒拋棄那個女人,」威廉斯急忙回答道,帶著自覺的誠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的看法很對,她一向對我很好。她是個好妻子,文文靜靜、順順從從,也很可愛,我愛她正如她愛我一般多,分毫不差。可是若說到現在回去,回到那地方去……再回頭走到那些人當中,那些人昨天還隨時願在我面前爬的,今天卻要我去忍受他們的憐憫,他們自得的笑容,不行!我辦不到!我寧願葬身海底去躲開他們。」他繼續下去,斬釘截鐵的說。「我看,林格船長,」他又較為平靜的加上一句,「我看你還不明白我在那兒的處境是怎樣的。」
等那人消失蹤影之後,他轉過來向著威廉斯。
他們頭上,潮濕的帆在第一陣微風中吹得噗噗作響。接著,空氣清新起來,雙桅船迎著風,扯好不再作響的風帆向後就位。大副在後甲板的陰影裡,用低沉清晰的聲音說道:
「除了一樣事之外,我還能做什麼?」威廉斯悶悶不樂的說道。
錨收好,帆隨風調整好,船開始從停泊處出航。尖銳的船頭破浪處衝醒了大海,大海開始用溫柔、撫慰的低語向前進中的船隻悄悄輕訴起來,大海有時就是這樣跟它所撫育所愛憐的對象說話的。林格站在船尾欄杆處傾聽著,一直開懷微笑,直笑到「閃電號」駛近停泊處僅有的另一艘船邊。
「起風了,林格船長,您要向那一邊行駛?」
威廉斯聽得呆了。這個瞎眼的老糊塗!他誤解得多麼離奇!但是假如他所說的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一想起要跟她見面也使他打從心底裡深惡痛絕。他沒有不守婚誓,但不要回到她身邊去。讓她去承受分離的罪過,承受破壞神聖婚約的罪過。他自覺內心純潔無比,他不會回到她身邊去,讓她回到他身邊來吧!他泰然相信自己永遠不會再見她,而這都是由於她的過失。在這信念中,他莊嚴的告訴自己,假如她回到身邊來,他就慷慨大方的原諒她,因為這是他堅守原則的可敬之處。可是他猶疑不決,不知道要不要對林格透露使他飽受屈辱的惡心事,趕出家門——而且是被他老婆趕出來!昨天,那女人在他跟前還連氣都不敢透的呢!他疑惑不定,保持緘默。不行,他沒勇氣道出這樁丟人的事。
他吹熄了燈,踏上小艇,一面很快地向威廉斯伸出手,顯得友善而關懷。威廉斯靜靜地坐在他身旁。小艇盪開,沿著一個大圈向雙桅船划去。
「我替他好好服務來,」威廉斯答道。「怎麼好法,你是知道的:不顧艱難困苦,不管什麼工作什麼風險,我總是隨侍在旁,隨時候命。」
他用手橫橫一掃,把沉睡中的海岸自北至南全都比畫進去了,就像對它做了個高傲而帶威脅性的訣別。一時裡,他忘了自己的沒落,只記得自己輝煌的成就。在那群沉睡在黑黝黝屋子裡,跟他身分地位及職業相仿的人群當中,他確實是首屈一指,出人頭地的。
「轉舵向左舷!左滿舵!」他用水手特有的粗獷聲音向那人說道,那人https://m.hetubook•com.com
的臉突然從黑暗裡冒到光圈中,光是從羅盤針燈向上照射來的。
林格說話時,威廉斯很快的抬頭一望,但馬上又垂首胸前,心灰意懶的確信他與胡迪以前極亟欲知曉的內情,現在得悉,已經為時太晚了。他無精打采的坐在那兒。
「林格船長,你只同情我太太,」威廉斯快快地說道:「你以為我很開心嗎?」
「威廉斯,我這是第二次來收容你,記住下不為例了。第二次!現在跟從前唯一不同的只是從前是赤腳的,現在卻穿了鞋子。十四年了,人又這麼聰明!成績很糟,成績糟透了。」
他停下來聆聽,等到聽見來船槳架上槳支有規律的划動聲,才繼續說下去。
「你聽我說,」林格說,「你小時候我把你帶大,我覺得自己多少要對你盡點責任。很多年前你就自立做人了——可是……」
威廉斯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悶住氣哼了一聲,就在這比他更強的意志前讓步了。於是兩個人就在嘭嘭作響的木板上來來回回踱著步。林格對威廉斯透露他這次事敗的真正情由。威廉斯最初大吃一驚,過後,驚奇之情為無比的憤怒取而代之。原來是文克跟倫納德把他出賣了。他們一直在窺察他,追查他的越軌行為,向胡迪報告。他們買通了來歷不明的中國人,慢慢在那些醉醺醺的船長處套了話,更串通了船員,就這樣把他不守規矩的整件事拼湊出來。這黑幕重重的陰謀使他駭然大驚。文克這樣做,他可以了解!他們兩人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麼交情;可是倫納德!倫納德!
在威廉斯那厚臉皮的哀鳴之上,他很不自在的聽到自己那可笑的良知在低語。他帶著猶疑不決的態度沉思片刻。
「別動!」林格喘著氣,雄赳赳的抓牢不放。「你想殺人,是不是?你發瘋啦,啊!我可逮住你了,別鬧。」
船上的小舟突然在近碼頭處黑色的水面上出現,林格打破了叫人難受的沉默。
「不是!不是!」林格衷心地說,「我再也不吭氣了。我總得把心裡想的說一遍;我可以說是瞧著你長大的啦。從現在起,我把這些都忘掉。不過你還年輕。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他繼續道,不知不覺有點傷感起來,「這次就當作一個教訓吧!」
「那很好,」林格繼續說,越來越友善了,「那就沒什麼不對。不過你從前真以為胡迪為你娶妻,再送你一幢房子,還有什麼的,就是為了愛護你呀!」
「我一直在接濟那群餓鬼,」威廉斯激動地說,「我的手老是在袋裡掏,他們用不著開第二次口。」
他是多麼清楚,他自己過去的工作多麼重要,而所換得的報酬又是何等的不公道啊!她是那個人的女兒!由於發現了這樁事,過去五年來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現在都顯露出真正的意義來了。他是在那個清晨的旭日之下,上班之前,在家門口頭一次跟喬安娜搭訕的,在那時候就算以最懵懂的眼睛看來,女人與嬌花都是迷人的。鄰居是個最最體面的家庭——兩個女人,一個年輕男子。他們家除了牧師——一個從西班牙島上來的當地人——偶爾造訪之外,從來沒有訪客。那年輕人倫納德呢,他在鎮上早見過,這小人物對他這大人物威廉斯畢恭畢敬,使他大為得意。玩撞球時,他讓倫納德搬椅子,喚茶房,用白粉擦他的球桿,用精選的字眼來表達崇仰之情。他甚至紆尊降貴的m•hetubook.com.com耐心聽倫納德提及「我們親愛的父親」。他父親是一個有公職的人,一個在科堤的政府人員,在那兒死於霍亂,老天可憐,死在公職上,真是一個好天主教徒,一個好人,這一切聽起來令人起敬,而威廉斯對這些有真情的話亦很嘉許。此外,他因為自己沒有膚色歧視沒有種族仇視而洋洋自得。有一天午後他應邀光臨達.索薩太太的家,在陽台上喝柑桂酒。猶記得那天喬安娜在一張吊床上搖曳著,她連那時候也不是整整齊齊的,他記得,這是他在那次拜訪中唯一所得的印象。在那些光彩的日子裡他沒有閒暇談戀愛,連興起遐思綺念的時間都沒有,但逐漸卻養成了天天去造訪小屋的習慣。在那兒達.索薩太太總是迎接他,尖著嗓門喚喬安娜出來招待這位從胡迪公司來的客人。然後就是那牧師突如其來的探訪了。他還記得那人扁平的黃臉,細瘦的雙腿,勸解的笑容,閃閃發光的黑眼睛以及調停糾紛的態度。他那隱隱約約的暗示,當時使他茫無頭緒;還記得他對那人的要求多麼疑惑,又多麼不客氣的把他攆走。然後他清清楚楚的回憶起有個早上,他又碰見那傢伙從胡迪的辦公室出來,看來格格不入的,使他覺得很可笑。至於那天早上跟胡迪在一起!他難道會忘得了?難道忘得了當時的驚異之情?他的老闆並沒有立即談公事,在翻閱桌上的公文之前,鬼鬼祟祟的笑笑,對著他若有所思的望著,他直到現在還聽得見他說話的聲音,他把鼻子埋在面前的文件堆裡,噗哧噗哧的喘著氣,說出令人驚異的話來——
老海員吃了一驚。「威廉斯,別來嚇唬我。」他正色說道,然後頓了頓。
「快去動動手,在這一帶每一絲風都是錢哪!」
「好吧,」威廉斯終於囁嚅道,「別在這鬼欄杆上把我背脊壓斷了。我不鬧了。」
「海大王您好!」
他深深嘆了口氣就住了嘴,急步走向梯階。梯階下泊著他的船,隨著輕微隱約的波浪微微起伏著。
他走近威廉斯,威廉斯坐在天窗下,傴僂著身子,低著頭,兩隻手在雙膝間懶洋洋的垂著。
「我跟胡迪把一切弄妥了,你現在不欠他什麼了。回到你妻子身邊去吧,她是個好女人,回到她身邊去吧。」
他從記事冊上撕下一頁紙,使勁沾濕了鉛筆,不耐煩地跺著腳等候著。
正當林格漸感不支,深怕無力再把這年輕人的暴怒鎮壓下去時,他感到威廉斯的肌肉放鬆了,於是出盡最後力氣,利用時機把他推到欄杆上去。兩人都氣喘如牛,不能作聲,他們的臉靠得很近。
「真是叫人感動,」林格說下去,沒聽見他說。「我去你家找你,看到她傷心得不得了,真叫人難過。她叫喚你,求我去找你,她說得瘋瘋癲癲的,可憐的女人!好像什麼都是她的錯似的。」
「閃電號」靠著那艘船靜靜馳過,正當要越過的時候,一個白色的身影在那阿拉伯船的船尾甲板上出現,有個聲音喊道:
「你要是想幹,可以幫奧邁耶做做生意,」林格繼續說道,「消磨消磨時間,等到我回來找你。只不過六個星期左右。」
「林格!放手!」他高叫著,想從那不肯稍懈的老海員身旁掙脫開來。「等我去宰了那……」
「這個可不用擔心,」他打謎語似的喃喃說道。「我完全信任你,林格船長,」他提高聲音加了一句。
「對,對,對,」林格性急的說,「www.hetubook•com•com我們知道你狠狠的把他踩在腳下。沒人喜歡這樣的,孩子。」
「您好!」林格意外地猶豫片刻回禮道。然後轉向威廉斯冷笑。「那是阿都拉的聲音,」他說。「突然禮儀周到起來,可不是嗎?我想不通這是什麼意思。就像他的狗膽一般。管他的!他有禮沒禮也罷,對我都一樣。我知道這傢伙會啟航,像子彈那麼快,追蹤我,我才不在乎呢!在這一帶的船艇,全都追我不上的。」他加上這一句,眼露自得的神色,愛憐地向全船掃視一番,然後珍惜地注目在高聳優美的桅桁上。
林格率先走下梯階,搖晃著燈扭過頭來說:
威廉斯突然住了嘴,搖晃起來。
林格的眼睛本來注視著桅桿高處,望下來看著那人坐在天窗上垂頭喪氣的身影,好像猶疑了片刻。
「林格船長,你這是什麼意思?」
「這位老爺?哎!我認識。」
「我要帶你去森巴鎮,」他說,「你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地方,是吧?哪!這地方在我那條河的上游,就是那條大家議論紛紛卻一無所知的河,我在河上找到個入口,像『閃電號』這樣大的船也可以駛得進,這可是不簡單的哪!你會看到的,我會指給你看,你在海上待過這麼些時日,對這個總會想看看……可惜你沒繼續航海。嗯,我要上那兒去,我在那兒有自己的交易場。奧邁耶跟我合夥,他在胡迪公司做事時你是認得他的。喔!他住在那兒稱王稱帝,快活得很,你瞧!他們都在我手裡,族長是我的老朋友。我的話就是法律——只有我一個商家。在那鎮上除了奧邁耶之外,從來沒有別的白人,你在那兒日子會過得安安靜靜的,等我下次西行回來。我們到時候再看看有什麼可以替你搞的,不用怕。我很放心,你不會洩漏我的祕密,等你再跟別人做生意的時候,可別提起我那條河,有很多人伸長耳朵要打聽這件事。我告訴你吧,這就是我收那些樹膠藤器的地方,簡直是取之不盡,小伙子。」
「聽說……常去那兒……十分體面的女士們……跟那父親很熟……可敬……年輕人最好莫過於……成家立室……個人很高興聽到——事情有了安排……忠誠服務得到適當的承認……再好不過,再好不過的事。」
他在梯階最下一級站了一會兒,燈光射在划尾槳的人向上仰著的臉上,槳手使船緊靠著岸,待船長上船。
「真麻煩,」林格沉思著喃喃說道,「不過這是誰的錯呢?是誰的錯呢?」
可是他那時居然相信了!多麼輕信於人!真是笨蛋!胡迪認識那父親,哼!也許其他人都曉得,所有的人,除了他自己!他曾經因為胡迪對他的生活殷殷垂注而感到多麼驕傲!胡迪邀他同赴鄉居小住,在那兒可以會晤要人——身居公職的要人,與他們平起平坐,如同友儕,他當時是多麼得意!文克曾經妒忌得眼紅。喔!不錯,他相信最好的一切,把那女孩子當作幸運的贈禮娶過來。他那時如何對胡迪吹噓說自己沒有偏見,那老混蛋一定在暗地裡竊笑這心腹職員是多麼愚鈍,他娶了那女孩子,一點也不疑心什麼,他怎麼會疑心呢?大家都知道她從前有一個什麼樣的父親的。大家認識他,談論他,一個瘦長個子,出身血統不純,可是此外,表面上看來沒什麼差錯的人,那些窮親戚是事後走出來的,但是由於他沒有偏見,也就毫不介懷。因為正由於他們卑躬屈膝的依賴他,方才成全了他www•hetubook.com•com在人生路途上的凱旋。誆騙了!誆騙了!胡迪為這群要飯的找到了一個好出處,他把自己年輕時幹了荒唐事揹下的包袱,轉嫁到他心腹的肩上;他為老闆賣命,老闆卻欺騙了他,把他的自身也給偷走了。他結了婚,於是屬於那個女人,不論她會做出什麼事來。盟了誓……訂了終身!把自己胡亂便丟掉了……而那傢伙今天早上居然膽敢罵他作賊,他媽的!
「向北,向北,」他不耐煩地回答,彷彿為他自己飄忽不定的念頭所擾。
「Kassi mem(交給太太)!直接交給太太,」林格在他背後叫道。
「你看,」他滔滔雄辯的說下去,一邊把玩著燈的上端。「你在那些碼頭上的小錄事堆裡廝混得不三不四的,那就無論如何也脫不了身了。你向來所說的這種話,所過的這種日子,就該得到這麼個下場。一個人看了這麼多欺盜瞞騙的事,就對自己也撒起謊來了。呸!」他不屑地說,「只有一個地方適合誠實的人,那就是大海,小伙子,大海!可是你從來都不願去,總認為海上掙的錢不夠,可是到了現在呢?你瞧!」
「哎呀!林格船長,」威廉斯叫道,「她……」
「我要弄好這件事的,」他在自言自語。「我會把它弄得妥妥當當,像模像樣;走著瞧吧,看我弄不弄得好。你們到底拿不拿燈上來,不中用的瘸腳龜兒子,我在等著哪!」紙上燈光一閃,使他的火氣平靜下來,他振筆疾書,最後簽名時大筆一揮,使紙張一角捲了起來。
舵手故意提起燈照著威廉斯的臉。
「我大可以叫你滾蛋,去跳海!去見鬼去!」他說,一面想裝一副殘忍的模樣又裝不出。「但是我不會這麼做,我們對彼此有責任——真倒楣!我簡直有點慚愧,不過我明白你那臭架子,我明白!真他……」
「我這是什麼意思?」林格慢吞吞地複述一遍。「怎麼,你可不是想要我相信,你連你太太是胡迪的女兒也不曉得吧?得了吧!」
「正因為如此,你這麼慷慨把他們嚇壞了。他們問自己,這許多錢是從那裡來的,就想到把你整垮了倒好些。歸根結柢,胡迪比你強得多,老朋友。何況他們也有權向胡迪要錢。」
威廉斯打了個哆嗦,然後在黑暗中笑了。
「都是你不對。現在快推我一把,趕快,送我歸天。我一直站在這兒等人幫我個忙,你來了——最好不過了。你起初拉過我一把,現在結局時也該動動手。」
「我拿你還有好用處,不用餵魚呢!」林格說得很認真。他抓住威廉斯的手臂,溫和的強迫他在碼頭上往回走。「我像隻瞎蒼蠅似的在這鎮上到處亂飛,到東到西找你,聽到許多你的話。威廉斯,告訴你吧,你不是個聖人,這是事實,你也不見得聰明到那兒去。我不是落井下石,」他急急忙忙加上一句,看著威廉斯有意走開,「但是我可不會吞吞吐吐,我可不會!我說話嘛,你就安靜些聽著,行不行?」
「哎呀!林格船長,」他發作出來,「那傢伙一直拍我馬屁呀!」
他們糾纏得很凶,林格慢慢把威廉斯逼到欄杆處,在靜夜裡,他們腳下的碼頭響得像打鼓似的。岸上,碼頭的本地看更蹲躲在一些大木箱背後觀看著這場鬥爭。第二天他平平靜靜的告訴朋友們,前一晚有兩個喝醉的白人在碼頭上打架。兩人大打出手,沒用武器,就像野獸似的,白人常是這樣打架的。不,沒人給打死,要不然就有麻煩,還得報警了www.hetubook•com•com。怎麼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打架?白人打起架來是沒理由可講的。
「我的船馬上就到。」林格說道,「想想看你打算做什麼。我今天晚上出海。」
「好得很呢!」威廉斯用一種煩悶的聲音說道,越過黑沉沉波光粼粼的海水望著遠處。
「喔!你這傻瓜!」林格帶著憐憫說,「我發誓,」他喃喃自語道,「我想這傢伙是不知道。好了,好了,現在鎮靜點吧!振作起來。這有什麼不對?她是你的好妻子呀!」
「把這個送到這位白老爺的家裡去,我半個鐘頭後叫船回來接你。」
「啊!我明白了,」他喘著氣,「我從沒聽說過……最近我以為有……可是,我從沒想到過。」
林格不動,聽著船上的噪聲以及拖起索繩時鐵索的吱叫聲。船上又張起帆,弄妥了錨索。他靜靜站著,出了神,直到一個赤足的海員躡手躡足的從他身旁溜過向舵輪走去時,才清醒過來。
「我給你太太捎了信。你要是不打算回來定居,你就別回家了又走,你得堂堂正正的回來。我可不要那可憐的女人受罪,我會安排好不讓你們長期分離的,信任我吧。」
「林格船長!」威廉斯叫道,突然靈機一動。「你要是把我留在這碼頭上——那就等於謀殺。我一定不會活著回到那地方去,管他老婆不老婆的。你還不如馬上在我脖子上抹一刀吧!」
「暫時別動。」林格應道:「等有了陸風再解纜。」
「下面!船上有燈沒有?好,點好燈拿上來,誰都行,快點!快點!」
他愛憐地把手放在威廉斯的肩頭上,兩人都坐著不作一聲,直坐到小艇划近了大船的梯子。
「我時常都在想。」他很傷感的說,「威廉斯,我時常想你真有點沒心肝。你往往會拋棄那些最關懷你的人。我請你講良心,別拋棄那個女人。」
上了船,林格給大副下了命令,就帶著威廉斯到船尾,坐在一尊六磅重銅砲的末端,他的船就是用這種砲來裝備的。小艇又划回去接那傳訊的人,一俟小艇轉回程,大船的船桅上就出現了黑幢幢的影子;然後重重摺疊的船帆就嗖嗖作響的垂下,在清朗死寂、露水沾潤的夜裡,無聲無息地懸在帆桁之下。船的前端響起絞盤的聲音,接著就聽到大副對林格報告道:錨鏈已經拉起了。
他在沉思冥想中,慢慢興起自殺的念頭,卻給林格打斷了,林格大喝一聲,「好不容易把你找到了!」一隻手重重落在威廉斯的肩膊上。這次是老水手親自出動來收容這個無趣無味的流浪漢,來收拾這突如其來、一團糟的殘局。對威廉斯來說,這粗獷友善的聲音是一縱即逝的慰藉,緊隨而來的卻是更深的憤恨與徒然的惆悵。這聲音把他帶回到順遂事業的啟端,而這番事業的結局現在從他兩人站著的碼頭上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掙脫了這友善的手,激忿地說:
「威廉斯,過來,」他說著把他喚到自己身旁,「你看見那艘船嗎?這是艘阿拉伯船。白人大都已經放手了,可是這傢伙一直追蹤著我,巴望著在那鎮上把我幹掉。我相信,在我有生之日,他就辦不到。是我把那個鎮弄好的,我替他們排難解紛,眼看著他們一天天發達。那地方的日子過得平平安安,快快活活。說不定那一天有條懶洋洋的兵艦瞎闖進去了,可是那個在巴達維亞的荷蘭總督可不會比我管得更好。那些阿拉伯人,滿嘴大話,滿肚子詭計,我怎麼樣也不讓他們進去。就算要我傾家蕩產,我也不放這些蛇鼠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