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此後,威廉斯感到加諸身上的禁錮越來越難以忍受,就在奧邁耶許多艘獨木舟中挑了一艘,划過斑苔河的主流,去找尋什麼僻靜的地方,以便隱藏起他的沮喪與疲困。他划著小船沿著糾結的綠牆巡迴,靠近岸邊的靜水,棕櫚樹闊大的葉子伸展開來,輕曳著覆在他頭上,彷彿在對這遊蕩的逐客寄予輕蔑的憐憫。在河岸上,他可以見到幽徑處處,由於一心要遠離繁忙的河道,他會登岸而上,沿著窄狹曲折的小徑走,但發現小徑並不通到那兒,在荆棘叢前突然掃興的斷了路,他就會緩緩走回頭,無由的失望惆悵,滿懷淒苦。大地灼熱的氣息,林子裡的濕氣與霉腐,無情地逼使他回到河上燦爛的陽光裡。然後他就會用疲乏的雙臂重新划槳去找尋另一個入口,再受另一次蒙蔽。
「對了,」威廉斯說時,很吃力地用眼睛捕捉她的雙眼。「我是白人。」說完,他又像是在說及另一個人似的加上一句,「但是我是給自己族人逐出來的。」
他划到族長築在河邊的大院子附近時,棕櫚樹已落在身後,在棕色的河水上窸窣作響,河岸上出現的是株株大樹,高大碩壯,它們的生命堅強無比,歷久不摧,對那個人心底一縱即逝的短暫生命,毫不動容。這人痛苦的在它們的蔭影下爬著,想逃避他思想中不絕如縷的悔恨。在光滑的樹幹之間,一條清溪分為兩道支流蜿蜒流過,然後在陡險的峭壁,一躍而下,注入湍急的河水中。那兒還有一條小徑,似乎頗有些人跡。威廉斯登了岸,循著紆曲莫測的小徑往前走,不久發覺來到一處較為開曠的空地,那兒日光斑駁的從覆在頭上的枝葉隙間投射下來,照在小溪上小溪彎彎的,就像一把明晃晃的劍,跌落在長長的、毛茸茸的草叢裡。再向前走,小徑又伸展開去,在濃密的灌木叢中再次收窄。在第一個拐彎處,威廉斯瞥見白色與其他色彩一閃,金光一掠,就像在蔭影中失落的陽光;黑影一顯,比在叢林中最深的顏色還深。他停了步,大感意外,幻覺自己聽見輕柔的腳步聲——越來越輕,終至消失。他向四周張望,溪旁的綠草在抖動,銀灰色閃耀生輝的草槍從水旁向前伸展出一條微顫的小徑,一直奔向灌木叢旁。這時候連一絲風都沒有。有人經過那兒!他出神地望著,在他和-圖-書眼前,草叢一陣亂抖,之後就靜下來,草又挺起來,一動也不動,在炎熱靜止的空氣中低垂著頭。
他開始在鎮上遊蕩。日後繁榮的森巴鎮當初是在沼澤地區誕生的,早期在臭氣薰天的泥濘中度過,房舍擠在河岸,然後,好像是為了要脫離不衛生的岸邊似的,又都沿階伸展到河裡,在河面上搭起一排擠得緊緊的竹平台,高高的用架子支撐著。架子底下的河流,迴旋喘鳴,不斷的輕輕低訴。整個鎮上只有一條通道在屋後經過,沿路是一列燻黑的圓堆,這些圓堆就是家家戶戶舉炊的地方。通道的另一邊是未經開發的處女林,直壓到路旁,好像在冒失的挑撥過路人去解決叢林深處的奧僻問題。沒有人會接受這種欺人的挑戰。或東或西只有幾處地方有人稍試墾荒,但是由於地勢低,每年河水氾濫之後,在每處留下一個逐漸變小的泥淖,炎炎白日下,南西里伯島移民從外地來的水牛,就在泥淖裡快活的打滾。每當威廉斯走在路上的時候,懶洋洋的男人會伸躺在屋旁的蔭地裡,靜靜的充滿好奇的望著他;忙於煮食的女人會驚異而怯生生的望著他的背影;小孩子看到這個臉生得又紅又白的人出現時,則會只望他一眼,就嚇得大叫而逃。小孩子表現出來的輕視與驚懼刺|激著威廉斯,使他感到莫名其妙的受辱,於是散步時就走到稍經開墾的空曠地帶去避靜,可是正當他想不讓人看見、偷偷沿著叢林潛行時,水牛卻見到他,成群受驚鳴叫,竄出陰涼的泥地,擠成一堆,狂野地瞪視著他。有一天,由於他一時不慎的突兀舉動,整群水牛踐踏到路上來,踏翻了火堆,使女人尖叫著四處奔走,留下一堆打爛的鍋缽,踏過的米飯,跌倒的孩童,以及一群憤怒的男人拿著長竿大聲吆喝著來追趕。引起這一切騷亂的無辜罪魁,滿臉羞慚的在怨怒的目光與敵對的議論中,拔腳而逃,急急忙忙跑到奧邁耶的院子裡去避難。自此之後,他再也不涉足鎮上了。
她又望著他,快快的瞟了一眼,從他日灼的臉龐,望到寬闊的雙眉,再望到高高挺挺、一動也不動的身軀,最後停滯在地上,望著他的雙足。接著她笑了。在她臉上那肅穆的美中,這微笑就像風雨交加中,破曉時分的第一道光線,在密布的烏雲裡,射出https://m.hetubook.com.com虛幻微弱的光,預示著日出與雷鳴。
威廉斯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把手按在唇上,像是要按住那些由於一時激動、必須衝口而出的話,這些話是一心所念的結果,從心底湧到腦裡來,在面臨疑慮、危險、恐懼與毀滅的關頭,非說出口不可。
「奧邁耶,槍借我用用,」威廉斯隔著桌子說。桌上點了一盞冒煙的燈,紅色的光照見桌上杯盤狼藉。「今天晚上月亮出來時,我想出去走走,打頭鹿。」
「奧邁耶,你不該喝這麼多酒,」威廉斯說,佯用慢吞吞的語調來掩飾怒火。「你沒有頭腦,從前在錫江時就一點也沒有,我記得的。你喝酒喝得太多了。」
「你好美,」他輕輕說道。
她神情肅穆的聽他說,臉上雲鬢掩映,看來像一尊金色的塑像,長了一雙活溜溜的眼睛。沉重的眼簾略向下垂,從長長的睫毛中,她斜斜的睨著,目光堅定,精明而專注,就像鋼鐵般銳利。她的雙唇鎮靜的閉著,線條彎曲得很優雅,但是她那張開的鼻孔,那略微擰轉的頭向上仰著的姿態,使她整個人表現出狂野不馴、悍然無懼的神情。
「你說借不借都成,別笑得那樣叫人不舒服。」威廉斯平靜的說道,頗有點不高興。
「你是誰?」
她是誰?她是從那裡來的?他把眼光從她身上移開,遊目四顧森林中茂密的叢樹,這些樹又大又高又直,恰似在屏息靜氣地注意著他和她。他曾經為這熱帶生命的旺盛激越而感迷惑,而生反感,而覺受驚。這生命需要陽光,卻在黑暗中滋長;看來五光十色,多姿多采,充滿光明,充滿歡笑,實際上卻只是死亡的花朵。神秘莫測,承諾美與歡樂,但除了劇毒與霉腐,卻一無所有。以前他曾隱約感受到危險而忧然心驚,但如今,他再注視這熱帶生命時,雙目似乎可以看穿這層藤蔓樹葉的神奇面紗,穿過堅實的樹幹,透過不許窺視的幽暗面。神秘之幕揭穿了,看到了引人、誘人、美麗的一面。他望著這個女人。透過兩人間明暗倏忽的光芒,她看起來就像夢幻似的清晰可見而又不可捉摸。那神祕叢林之地的精髓站立在他面前,恍如罩在透明薄紗後的幽靈——這薄紗是用陽光與陰影交織而成的。
自從林格把威廉斯帶到森巴鎮,讓奧邁耶照顧,自己又匆匆離和_圖_書開以來,已經過了三個月了,這兩個白人相處得並不融洽。奧邁耶一想起從前他兩人共事胡迪公司時,高高在上的威廉斯以令人反感的態度來對待他,就大生厭恨之心。他又嫉妒林格對威廉斯眷寵有加。奧邁耶娶了個林格領養的馬來女孩,林格收養這女孩子就是他不合理智的善舉之一。由於以家庭生活來看這段婚姻並不美滿,奧邁耶一直指望能得到林格的財產,作為他這不愉快婚姻的補償。現在這個人一出現,看來好像對林格有什麼需索的權利,便使他忐忑不安;加以老海員並不對他養女的夫婿講述威廉斯的往事,也不向他透露對這個人的未來有何打算,於是奧邁耶更不放心。既然一開始就滿腹疑慮,奧邁耶並不歡迎威廉斯插手幫他做生意,可是等到威廉斯退出之後,他又因為彆扭成性,埋怨他漠不關心。兩人的關係由最初漠然的客氣,進為無言的仇視,終至公開的敵對。雙方都熱切盼望林格早日回來,能結束這日甚一日、越來越難以忍受的局面。
「你的話,我若相信一成,我就借,」奧邁耶回答時,說得很慢,一停一頓,好像把字一個個丟到地下似的。「可是我既不相信——要槍幹麼?你知道槍擱在那兒,拿不拿悉聽尊便。槍、鹿,嚇!獵鹿,呸!你要打的……是隻小羚羊,我的貴客!你要配備的是金踝飾、絲紗龍——我的大獵人!我敢擔保,這些東西可不容易要得到。整天都混在土人堆裡,你真幫了我不少忙!」
她向前跨了一步又停下來。有一絲風從樹隙吹下,但是在威廉斯的幻覺中,這絲風好像是由她移動的身軀帶來的,它捲成炙熱的浪,圍繞著他的身體,火燙的一觸,灼焦了他的臉。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這是一個戰士衝鋒陷陣之前,一個男人把心愛的女人擁入懷抱之前,最後深深吸入的一口氣;這口氣給予人勇氣去面臨死亡、面臨狂風驟雨般激|情的威脅。
「我是瞎子奧馬的女兒,」她回答道,聲音很低卻很穩定。「你呢?」她繼續說,略略響一點,「你是那白人商家——這地方的要人吶。」
她又向他走近一點。他對她逐步前來感到異樣的不耐,腦海裡思潮起伏,離亂、無形而又驚人。然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道:
「我早想到你會去的,」他叫喊道,「你不和圖書拿槍啦?嗨?」他盡量提高嗓門吼著,接著又倒在吊床上,對自己乏力的笑著,直到入睡為止。在河上,威廉斯的眼睛專注的望著前頭,一左一右的划著槳,對於隱約傳到他耳中的話不加理睬。
他急步向前,受著突然甦醒的好奇心驅使,進入草叢間的窄徑。在下一個拐彎處,他又瞥見在他面前有什麼彩色的東西一閃,還有女人的黑頭髮!加快了腳步,終於把所追尋的目標看清楚了。那女人提著兩竹筒滿滿的水,聽到他的腳步聲,停了步,放下竹筒,半轉過身來看。威廉斯也略停一會,然後穩穩的踏步向前,那女人挪身在旁讓他經過。他雙眼直直望著前面,可又幾乎是不自覺的把那亭亭玉立的身影瞧個仔仔細細。他走近那女人時,她把頭微向後仰,然後用健壯渾圓的手臂自自然然的撩起披散的黑髮,向前挪過肩頭,把下半部臉孔一掩。接著他在她身旁擦過,走得僵挺挺的,就像個神志恍惚的人。他聽到她急速的呼吸,也感受到從那半開半閉的雙眸投射過來的一瞥。這一瞥,把他的神智與心靈都懾住了。它嘹亮激動一如嘯聲,沉靜深入又好比靈感。他前進的衝力使他經過她身旁不停,但是一種無形的力量卻使他一走過就轉回身來。
「我喝我自己的,」奧邁耶反駁道,很快的抬起頭來,氣忿忿的白了威廉斯一眼。這兩個優等民族的樣品互相野蠻的對望了一會,然後就好像預先約好似的,同時擰轉了頭,又一起站了起來。奧邁耶踢掉拖鞋,擠進了吊床,吊床掛在露台上兩根木柱中間,以便在旱季少風的時候,可以納到每一絲涼風。至於威廉斯,則在桌旁猶疑不決的站了一會兒,一言不發的走下台階,穿過庭院,朝那小小的木碼頭走去。在那兒幾艘小獨木舟及一兩艘白色的大救生船在湍急的河流中,用短短的纜索拖著,擠碰在一起,正拴得牢牢的。他跳進最小的一艘獨木舟,手忙腳亂的平衡了身子,鬆開藤纜索,毫無必要的把船身狠狠一推,差點使自己倒頭栽入水中。等到再次坐穩之後,小舟已經在河裡向下游衝出約莫五十碼了。他跪在小舟的艙底,大力划著槳跟水流搏鬥。奧邁耶在他的吊床上坐起身,抓緊自己的雙足,張開嘴望著河面,後來便看到人舟合一的影子,奮力划著經過碼頭。
她已經挽起竹筒,www.hetubook.com.com想繼續上路。他那突如其來的動作使她一舉步就停了下來,她又站得挺直窈窕,若有所待。由她輕盈盈站立不動的樣子看來,好像準備隨時閃開。高高在上的,是扶疏的枝葉,在晃動的綠霧那透明的閃光中交叉連結,穿過枝葉,黃色的光暈瀉落在她的頭上,滑下她黑色的髮髮,閃閃發光,在她臉上像液體古銅般流轉生輝逐漸熄滅在她那烏黑的明眸深處,她的雙目現在睜得大大的,放大了瞳孔,牢牢地盯住這橫在她途徑上的男人。威廉斯也盯著她瞧,為了一種魔力而著迷;這種魔力帶來無可彌補的失落感。這感覺,開始時像輕輕愛撫,結束時像重重一擊。突然受創於嶄新的情感,這情感滲入人心深處,使沉睡中的感覺突遭驚醒,知覺到新希望、新恐懼、新慾念,也知覺到舊日的自我遠颺了。
時間拖得很慢。威廉斯天天望著日出,沮喪的思忖日落之前,在他死氣沉沉的生活中,到底會不會有什麼變化出現?他懷念過往日子裡的商業活動。那時對他似乎已經很遙遠了,無可補救的失落了,埋沒在他往昔輝煌成就的殘垣敗瓦中——離他而去,永不可追了。他鬱鬱不樂的在奧邁耶的庭院中嗟嘆,從這處漠不關心的望著向內地去的獨木舟,在林格公司的小碼頭上卸下藤或樹膠,裝上米或歐洲貨品。奧邁耶擁有的土地雖然大,威廉斯還是感到整齊的圍籬之內不夠容身之地。他在過去漫長的歲月裡,向來以為自己對別人是不可或缺的,現在冷酷的明白自己冗贅、自己無用,又看到在這蠻荒角落唯一的白人眼中對自己冷漠的敵意,不禁感到忿忿不平,狂怒不已。再想到自己在浪費時光,跟這個脾氣暴躁性情多疑的傻子虛耗生命,更不禁咬牙切齒。在清水潺潺,林風颯颯中,他聽到對他閒散怠惰的譴責之聲。圍繞著他的一切,腳下的大地,頭上的蒼穹,萬物都在動:微微動,慢慢動,快快動。他四周的蠻族在掙扎、奮抗、戰鬥、工作,雖然不過是延長一種貧困淒苦的生涯!但是究竟他們活著!他們活著!只有他好像見棄於造化的範疇之外,絕望地止息不動,滿腔是折磨人的憤怒,不住刺痛人的悔恨!
奧邁耶側坐在桌子旁,手肘伸在剩菜殘碟中,下巴頂著胸口,雙腿直挺挺的伸出來,兩眼牢牢的盯著草編拖鞋的鞋頭,突然笑了起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