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正在西沉,蒼穹下展開一張白線織成的網,一張細緻精密的網,網中四散著一團團濃密的白色蒸氣。向東望去,參差不齊的林梢,湧起串串的雲朵,在不知不覺中逐漸脹大,似乎立意不去打擾天上人間煥發的沉靜。靠屋的河上,除了那艘寂然不動的縱帆船之外,就空無一物了。再向前望去,只見一根孤木從上游轉彎處流下,慢慢向筆直的河面漂來,是一棵死樹,在兩岸毫無動靜卻生意盎然的林木中,向著它的海中墳墓飄蕩而去。
奧邁耶聽她說,氣得話也說不出來。他想:我現在只好拿錢給這個白痴。只好這樣!非要在林格回來之前把她打發走不可。他想開口說話,說了兩次都沒說成,終於發作起來:
她揉著手。「噢!那個壞人。那個可惡的壞人!」她呻|吟著,身體晃來晃去。
「開飯了,先生!」
「妳聽見我說什麼嗎?」他提高嗓子說:「不必弄明白怎麼回事。妳手上有錢沒有?錢。鈔票。金幣。錢哪!妳怎麼啦?」
阿里直挺挺站著,一臉漠不關心的樣子,茫茫然望著黑夜。夜色圍繞在那照在桌上、杯上、瓶上,以及照在據案大嚼的奧邁耶的頭上的一小圈光暈外。
「我猜房子是為了錢出賣的,」他小心地用銳利的平靜語調說道。「妳拿到錢了?誰拿到錢了?」
她眼也不抬就說話,聲音虛弱不定,好像拚命在回想似的:
「Ada(在)!就來了,」阿里在門口用不快的聲調答道,扭轉頭向後望……他怎能一面收拾桌子一面掛吊床呢?呀!嘩!——那些白人可都一樣,什麼事一叫就得做好,就像小孩子似的……
「噢!你真好!」她叫道,突然興奮起來,「你真了不起……我要每天祈禱……向所有的聖人……我要……」
他聽到走道上兩個人的腳步聲,話沒說完,就急忙下樓梯向河邊跑去。
「我不想走開,」奧邁耶不耐煩的對著鑰匙孔說,「不過機靈點,是祕……是很緊急的。」
「誰要聽這些臭名字,妳說,這批死傢伙到底有沒有留下什麼錢給妳?給妳?我只要知道這個!」
「我走了,威廉斯太太,」奧邁耶叫道,「那人來了——跟我傭人一起來了。鎮靜點,想法子……」
奧邁耶在黑暗裡微笑起來……是的,有錢!噢!當然啦!林格船長是個有辦法的人,他現在就很有錢了。他們已經富有了,可是還不夠。絕對不夠。錢滾錢。那淘黃金的事是很好的。真不錯!林格船長是個傑出的人。他說那兒有黃金就有黃金,林格很有把握的。不過他盡多些怪主意,比方說,關於威廉斯。他要留他活口,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妳得明白,因為我是妳的朋友——真正的朋友,才告訴妳這些事,」奧邁耶很不滿的望了她一會之後說道。「妳是他的妻子,應該明白他目前有危險。林格船長是個可怕的人,妳知道。」
一陣熱流通過奧邁耶的身體,使他滿臉通紅,汗流浹背。他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在桌子下緊握雙手。前進是多麼糟糕啊!他在幻想中見到林格與威廉斯和好如初,把臂離開,把他一個人留在這鬼地方,這死氣沉沉的沼澤森巴鎮上!他所有的犧牲——犧牲了他的獨立自主,他的少年,來屈從林格的種種怪主意、怪念頭——全都會付諸東流!真可怕!接著他想到自己的小女兒——他的女兒!於是這樣胡思亂想中的可怖情況就把他懾住了。一想起這年輕的生命在羽翼未豐之前就遭摧折,不由得心情激盪,突如其來的激盪,使他委頓不堪。他心肝寶貝兒的一生啊!他靠在椅背上用雙手掩了面。
奧邁耶靠著椅背沉思著,他越想越覺得班九弟兄們正是他所需要的人。這些傢伙是海上的吉普賽人,可以失蹤而不惹人注目。就算他們回來了,也沒有人——尤其是林格——會夢想到從他們身上打探消息。再說,他們對森巴鎮上的事情也沒有任何興趣——他們沒有立場——他們什麼都不會知道的。
「消息?什麼?什麼?我出來了。」
「對!對!他很可怕,」奧邁耶附和著說。「我說呀,妳千萬別浪費時間。妳明白我的意思嗎?威廉斯太太,想想妳丈夫,想想妳那可憐的丈夫,他會多開心啊!妳去救他的命,救他的性命呀!為他想想吧!」
他好像聽到了那一槍之聲,使他站著自頂至踵一陣興奮……多簡單!……不幸……林格……他嘆了口氣,搖搖頭。真可惜不能這麼做。也不能就把他留在那兒!要是阿拉伯人又把他找上了——譬如找他領航到上游去探察!天曉得會造成怎麼樣的災害……
最後的幾個字說得像是叫救命似的;她就算活活剝皮,也不能叫得比這一聲更可怕、更痛苦、更令人摧心裂肝了!
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著說:
阿里向下望著他,漠然的問道,「主人用完膳了?」
他站著好久沒動,用力凝視著前面,全神貫注而寂然不動的凝視著,好像在看一個精細天平的微細顛動如何完全停頓下來。
奧邁耶捧著頭坐著,望著這一切,心裡怨恨不已。泥濘的河,淡藍的天,那根漂流而過、經歷著最初及最終旅程的浮木,那一片綠林碧海——在黑沉沉、密不透風的叢林之上,閃閃發光,粼粼波動,煥發生輝的碧海;綠油油、喜洋洋,在斜陽夕照下,撲上一層金粉。他痛恨這一切,怨恨生命中每一天每一分鐘都消磨在這些事物當中:他狠狠的、氣憤的怨恨,怒火中燒,痛悔無比,就像是一個吝嗇鬼被逼跟一個近親分家產似的。但是這一切仍然對他十分珍貴。這是目前的指標,預告著飛黃騰達的未來。
……喏!那個威廉斯要是早知道怎麼好好玩他的牌,他要是好好的跟定那老傢伙,他就會取自己的地位而代之,他現在就會娶了林格的養女,前途有了保障——一片光明……
對奧邁耶來說,喬安娜在場始終教人放心不下;這事並不引人注目,卻使人難以忍受。她之在場,很多時候不聲不響,但不斷提醒他前面可能和-圖-書有危險。由於林格心腸太軟,任何一個他略表關注的人,在奧邁耶眼中看來,都自然而然成為敵人。他對這種感覺相當敏銳,私底下也時常因為能有此覺醒而沾沾自喜。在這種情形下,也在這種動機驅策下,奧邁耶曾經在不同時候恨過許多不同的人,不過他從未對任何人又恨又怕得像他對威廉斯一般。甚至在威廉斯做出背信棄義的勾當之後,雖然這種行徑已使他遭萬人唾棄,奧邁耶仍然放心不下,每次看到喬安娜時,定會內心惶恐不安。
「噓!噓!」奧邁耶叫她別鬧,跳了起來。「你這麼一嚷,會把所有人都吵醒的。」
他聽到裡面跌跌撞撞急急忙忙的聲音,有什麼東西打翻了。喬安娜焦躁的聲音叫道:
他喝了一口,頭向上仰一下,又吃起來。
「什麼事?」
奧邁耶有好一會兒沒有動靜,正忙於動腦筋要做出一個重要的決定。在寂靜無聲的屋子裡,他相信自己聽得見這計畫動工的聲音,好像是用鎚子敲擊似的。他的確感到——鎚子在敲,隱約、深沉、驚人,在他胸口低處的什麼地方,他的耳中也覺得出沉悶的敲擊聲,突兀而急促。他時而不知不覺的屏住了呼吸,屏得太久了,又不得不深深吐口氣來鬆弛一下,那口氣就緩緩的從翹起的口唇裡呼嘯而出。桌子對面擱著的燈,把光圈的一角投射在地上,照見他從桌下伸出的兩腿,雙腳僵硬的向上翹,就像是具屍體的腳似的,而他那張定睛木然的臉,若不是那茫然的眼神仍有知覺,也好像是死人的一樣。這是張發僵、發呆、石塊似的臉,還沒有死,卻埋葬在個人的念頭、卑下的恐懼,及自私的欲望的塵土、灰燼及腐蝕中了。
「我有兩百五十塊錢,」喬安娜驚惶的說。
她站著,也許在聽著,可是好像沒聽得懂,突然動也不動的盯住地板瞧,好像目前處境的可怕,她自己幹的壞事,她丈夫的危難,這一切嚇呆了她的頭腦、她的心、她的意願——讓她除了呼吸及站在地上外,什麼能力都沒有。奧邁耶心裡賭神罰咒說,從未見過一個人比這女人更沒用、更蠢!
「不忙。」奧邁耶叫道。「穿上衣服,威廉斯太太,讓我進來吧。這是……很祕密的,妳有蠟燭吧?」
「噢!聖母呀!」她嚎啕大哭著。「我真命苦呀!他肯原諒我嗎?他好冤枉好可憐哪!他肯原諒我嗎?噢,奧邁耶先生,他好嚴厲的呀!噢!救救我……我不敢……你不知道我是怎麼待他的……我不敢……我不能……老天爺救救我呀!」
「老爺,用飯了!」阿里突然喊道,聲音很響的催促著。
喬安娜發起抖來,奧邁耶急急忙忙說下去:
「畜生!」奧邁耶在兩口飯之間這樣咆哮。
奧邁耶盡力抓牢桌子邊,死命忍住一陣難捺的衝動,恨不得衝上前去摑她幾巴掌。
「威廉斯太太,定定心,」奧邁耶說道。
「房子已經賣了。胡迪先生很生氣。」
「你為什麼把大門關上,你這惡作劇的老祖宗?身為看門的,只不過是個野人吧!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就回來的嗎?你……」
「那就成了。錢不多,但是夠了。現在等那人來了,我會避開,妳跟他說。給他一點錢;記住,只給一點點,但答應再給些。等妳到了那裡之後,當然有妳丈夫照料。別忘了跟他說,林格船長是在河口上——北部的入口處。妳會記得的,對不對!北部的支流。林格就是——死路一條。」
他以為自己這番話中懇切勸諭的口氣,連泥塑木雕的人都打得動。他滿意的看到喬安娜好像在他的意思中得到些端倪,他慢慢的說下去。
他輕輕地跺著腳,手放在門把上等著,心裡焦躁的想,這女人十足是個白痴。我為什麼要走開?她簡直昏了頭了。她再也弄不明白我的意思,她太蠢了!
河上現在很黑了,縱帆船那裡,一個黑沉沉、孤零零,而又優美雅緻的影子,纖細的桅檣形成兩條脆弱的直線向上竄起。黃昏爬上了樹梢,從一枝攀到另一枝,最後長長的斜陽,從西天輕輕掠過樹尖的枝葉,向上飛到層層疊疊的雲端,給雲天平添一副陰鬱而火紅的面貌。突然間,亮光盡消,宛如失落在無邊無際虛穹青冥的遼闊中。太陽下山了,森林變成一幅直直的黑牆,形狀莫辨。在森林上端羈留不散的雲際,一顆孤星斷斷續續的發出亮光,在高處一陣陣迅掠而過看之不見的霧氣中,忽隱忽現。
「這傢伙要是死了,一切都好辦了,」奧邁耶對著露台說。
林格命令他在家裡收容喬安娜時,他在辦公室裡放了一張有轉輪的矮床,這是他唯一可以挪用的房間。那張大辦公桌給推在一邊,於是喬安娜就帶了她那破舊的小箱子,帶了她的孩子,做夢似的,懶洋洋半醒半睡的占用了這間房間。房間裡灰塵僕僕,汙穢邋遢,使她覺得自自在在得其所哉,就這樣憂鬱沉悶的拖著日子過活,這種生活是在毫無起色的一片雜亂中,由追悔往事、憂慮未來而組成的。所有文明商業的標誌,白白無謂的爛成一大堆,在房間裡不可收拾。一片片的白東西;黃色、粉紅、藍色的破布,纖細、發亮而汙垢的破布,拖曳在地上,躺在桌上黑沉沉的書簿堆裡。這些書簿又髒又舊,卻是硬封的,也許是因為源自歐洲的緣故。最大的書架部分給一條襯裙蔽住了,裙的腰帶夾在一本薄書的書背上,這本書給挪出來一點,正好成為一個臨時衣夾。那摺起的帆布床架幾乎就擱在房間中央,就這麼擱著,跟那邊牆壁都不平行,好像是在運往什麼偏僻地方的途中,給疲倦的扛夫隨手扔在那裡的。在床邊皺成一團的起褶毯子上,喬安娜就幾乎整天坐在那裡,不|穿襪子的腳擱在一個老是在地上踢來踢去的枕頭上。她坐在那裡,有時想起了不在身旁的丈夫,就微覺受罪,可是多數時候眼淚汪汪的什麼都不想,濕著眼睛望著她的小兒子——望著那大腦袋、白臉孔、病懨懨的路易斯.威廉斯——他在地上滾一個玻璃墨水盂,盂和圖書裡乾涸的墨水結得硬硬的。路易斯在盂後蹣跚的走著,態度凝重,全神貫注手上的事,正表現出幼兒消遣的特徵。穿過半開的簾子,一線陽光、一線無情天然的陽光射入室內,清晨時照在屋子盡頭一角的保險箱上,然後,隨著太陽反向而行,在正午時,用結實、清晰而炙熱的亮光把大辦公桌切成兩截。在亮光中,成群蒼蠅在什麼髒碟子上飛舞著,那髒碟子已經在黃紙堆中給人遺忘了不少時日了。近黃昏時,這刻薄的陽光似乎爬到殘舊的襯裙上,逗留在那兒,邪氣的享受著它揭示了一整天的愁苦,逗留在塵封的書架的一角,照出強烈嘲譏的紅光,直至它突然給西沉的落日搜走,黑夜來臨為止。然後,黑夜進入房內。夜晚突然降臨,夜色不可穿透,瀰漫全室。清涼仁慈的夜,那看不見一切的盲目的夜,只聽到孩子煩躁的嗚咽,床架在吱吱作響,以及喬安娜翻身時的深深嘆息。她睡不著,糊裡糊塗的相信自己作惡多端,想念著那個淺色頭髮、專橫強壯的男人——這人也許是鐵石心腸,不過是她丈夫呀。她這聰明英俊的丈夫,她誤聽小人之言(雖是自己的家人),還有她那可憐可親、受騙的母親的話,竟然殘忍的來虧待他。
他挪動了一下,沉思著搔搔鼻子,沉迷在短暫的幻想中,只見自己的形象蜷伏在一艘大船中,大船在靠著威廉斯的登岸處大約五十碼外停下來,艙底有一根槍,上了子彈的槍。有一個船夫會喚話,威廉斯會在草叢中應話。這混蛋當然會起疑,於是船夫揮著一張紙,催促威廉斯到登岸處來,說是有重要的消息。「海大王交來的」——這船靠岸時,這人就這麼叫道,這樣就會把威廉斯引出來了。會不會?多半會!奧邁耶看到自己在適當時刻跳出來,瞄準了,拿起槍一扳——於是威廉斯翻身滾下,頭沒在水裡——這死豬!
阿里在收拾桌子,他隨手把平底大玻璃杯放在油膩的碟子上,拋進了刀和叉,然後用手一撥,把殘菜剩餚推入碟中,拿起碟子,腋下挾著瓶子,走了出去。
「消息呀,」奧邁耶清晰的重複道,「關於妳丈夫的消息。妳丈夫……該死的!」他悄悄加上一句。
喬安娜抓住他的手,他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她已經把手壓到唇上了。
「是我呀,威廉斯太太,我有話要跟妳說,我有……有……重要的消息……」
……毫無疑問,林格是個靠山!他是個不會氣餒、能夠支配,而且能動手的人。威廉斯出賣他們,把他們在森巴鎮建立的地位毀掉後,他多麼快就想出新的計畫!就算現在情況也不算太壞。林格在所有的那些人,不論阿拉伯、馬來或其他人的心目中,地位是多麼崇高啊!啊,能叫一個這樣的人做父親實在不錯,好吧!不知道那老傢伙到底有多少錢,人家說——他們當然過甚其辭,可是他只要有人家所說的一半財富就……
他煩躁的把桌子推開,漫無目標的走了幾步,然後又憑欄站著,眺望河流——望著這條原可以成為他發達工具的河流——要是……要是……
「多可惡的畜生!」他說。
「威廉斯太太,妳瞧,我無法子做什麼事。不敢做嘛。可是我告訴妳我會怎麼辦。大約十分鐘後,有一個布吉斯人會到這裡來——妳從錫江來,應該能說他們的話。他有艘大艇,他能把妳帶到那裡去。告訴他說,是到新族長的墾地去。他們是三兄弟,只要妳肯付錢給他們,什麼都肯幹……妳手上有點錢,是不是?」
「阿里,」奧邁耶叫道。
他大聲叫道:「威廉斯太太。」
……不安全。絕對不安全。他不想跟任何人分享林格的財富。林格的錢說起來就是妮娜的錢。萬一威廉斯想辦法跟老傢伙和好了,那他——奧邁耶就有危險了。這麼一個不擇手段的混蛋!他會把他一腳踢開的。他會說謊,講閒話。那就什麼都完了。完了!可憐的妮娜,她會變成怎麼樣?可憐的孩子。為了她的緣故,他非把那個威廉斯除去不可,非除去不可。可是怎麼除去呢?林格要人服從他的意思,不可能去殺了威廉斯。林格會生氣的,不可置信,可是事實是如此,他會……
她於是一聲不響的繼續哭下去,奧邁耶在無比的驚詫中瞪視著她。想起跟她吐露這件事,走錯了棋,不由得十分懊惱,一時裡腦中混亂起來。
「好的,」奧邁耶簡短的應了。他動也不動,仍然背對著桌子在沉思,桌上放著阿里點亮的燈。他心想:林格現在在那裡?也許在下游中段阿都拉的船上。他大概會在三天之內回來——也許更早些。然後呢?然後這縱帆船會航行出海,在船開走後,他們他與林格——會留在此地;單獨兩個人,可是心裡卻一直想著那另一個人——那另一個近在咫尺的人!把他永遠留在那裡,真是匪夷所思。直到永遠!這是什麼意思——永遠?也許一年,也許十年。簡直荒謬!把他留在那裡十年或許二十年!這傢伙可以活上二十多年的,這樣長的一段時間當中,還得看守他、餵養他、照顧他。除了林格誰都不會想出這種念頭,二十年!哎,不成!在十年之內他們會發了達,然後離開這個地方,先去巴達維亞——對了,巴達維亞——然後去歐洲。去英國,毫無疑問,林格會喜歡去英國。到時他們會不會把這個人留下?這傢伙十年後會變成什麼樣子?也許很老了。好吧,見他的鬼去!到時候妮娜已經十五歲了。她會很有錢、很漂亮,自己到時也不會太老……
「到鎮上去,」奧邁耶說,「叫馬麥特.班九今天晚上來見我。」
奧邁耶鬆了口氣,很友善的說:
他獨自一個人,可是說話說得很響,人心中有個強烈無比、壓倒一切的念頭時,衝動之下,就會這樣做的。
她舉頭望他,費勁的睜開發腫的眼皮,嘴唇下垂,臉上汙跡斑斑,淚痕滿面,露出一副可憐相。她無可奈何的低語道:
「收拾!」奧邁耶衝口而出,莫名其妙的光起火來。「你和桌子一起見鬼去!笨蛋!長舌鬼!Chelakka!滾!」https://m.hetubook•com.com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才知道自己說了話,吃了一驚站起身來,指節向後擱在桌緣上。他站著不動,一足向前,嘴唇微微張開著思忖:去愚弄林格是不成的。可是我必須冒冒險,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途徑。我必須告訴她,她還有一點點腦筋。要是他們已經在千哩之外就好了。十萬哩之外!我要幹。可是萬一失敗了呢?萬一她洩漏了給林格聽了怎麼辦?她好像很蠢。不;他們可能會離開。要是他們離開了,林格會相信我嗎?會的,我從來沒有跟他撒過謊,他會相信的。我不知道……也許他不會……「我非幹不可!非幹不可!」他和自己大聲的爭辯起來。
他推開了門。阿里剛從走道上進來,雙臂抱滿了枕頭床單,在胸口緊貼著直堆到下巴,一眼看見了主人進房掩上了門。他大吃一驚,連手上的東西都拋下了,站著盯住門口瞧了好一會兒。他聽見他主人說話的聲音,對那個西蘭尼女人說話!她是什麼人?他其實從沒好好的想過這一點。他迷迷糊糊的把事情約略猜測了一會兒。她是個西蘭尼女人——而且長得很醜。他扮了個鬼臉,把被枕等撿起來,開始忙自己的事,把吊床掛在露台兩根柱子上……這些事情與他無關:她很醜,是海大王帶來的,而他的主人在夜裡跟她說話。很好,他,阿里,有自己的活要幹。掛好吊床,去巡視一下看門的是否醒著,去瞧瞧船上的繫泊用具,看看大倉庫的扣鎖,然後睡覺去。睡覺去!他高興得抖起來。他雙臂放在主人的吊床上靠著,輕輕的打起盹來。
現在已平靜下來,傾向於立即行動這一邊。奧邁耶向門口走去,走到很近的地方,大聲敲門,然後扭轉了頭,一時裡為自己所做的事驚惶失措。待了一會兒他把耳朵貼在門上聆聽。沒什麼動靜。他一面站著聆聽,一面裝出一副討人喜歡的表情,心裡想著:我聽見她在哭呢?自從我開始使她對丈夫的死訊做點思想準備以來——是林格要我這麼做的——我相信她連那一點點理智都已經失去了,只是日哭夜哭的,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父親就是這樣,毫無道理的要我編造出這些故事來。算是出於仁慈。仁慈!該死的!……她肯定不是聾的吧!
「倫納德拿了點錢,他想結婚。還有安東尼奧叔叔,他坐在門口不肯走。還有阿歌絲汀娜,她那麼窮……還有很多,很多孩子很小的孩子。還有那工程師路易士,他從沒說過我丈夫一句壞話。還有我們的表親瑪麗亞,她大叫大嚷的上門。我的頭這麼痛,心情這麼不好。後來又來了薩瓦多表兄,和老頭兒丹尼.達.索薩。他……」
阿里一動也不動。那西蘭尼女人剛才尖聲大叫!他感到無比的好奇,這種好奇心,以他那遲鈍的天性來說,極不尋常。他沒法子把眼睛從那扇門口挪開。她死在裡頭了?多有趣,多可笑!他張著嘴巴站著,直至又聽到門把轉動聲為止。主人出來了。他很快的旋轉腳跟,裝出一副全神注意著夜色的模樣。他聽到奧邁耶在他身後移動,挪開椅子。他的主人坐下了。
他俯身向前,瞪著他的工頭,然後靠回椅上,雙臂垂在椅子的兩旁,一動也不動的坐著沉思,集中精神全神貫注,用盡了全副精力心血,連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看來一副茫茫然的樣子。
他的臉色陰沉沉若有所思,望著正走到桌旁的工頭,然後拿出了手錶。錶在走著。每當林格在森巴鎮時,奧邁耶的錶就在走,他會對著船艙的鐘來對錶,每次都告訴自己,為了將來,他必須使錶走動。可是每次林格一走,他就會任由錶停下來,然後以日出日落來量度他的厭倦,對鐘點懶洋洋不起勁。僅僅是鐘點而已,對森巴鎮上的生活,對沉悶、呆滯的空虛日子並沒有重要性。除了樹膠的品質及藤條的大小之外,一切與他無關。此地沒有小小的機會可以期待;也沒有什麼有興趣、可欲求、可嚮往的事來盼望;除了時光慢慢流逝,也沒什麼值得抱怨的事;更沒有什麼甜蜜的事,除了希望,那遙遠光輝的希望,使人煩思、叫人心痛、而且彌足珍貴的希望——離開此地!
他望了望錶,八點半。阿里呆頭呆腦的在一旁候命。
「真是個畜生!」他又自言自語道。
她停下來不晃了,頭縮在肩裡,雙臂摟著自己,睜大眼睛瞪著奧邁耶,嘴裡嘮嘮叨叨,不斷激動的大聲吵鬧,打破了屋中的沉寂。
「你說什麼?什麼?什麼完了?」
阿里嘴裡嘰嘰咕咕的走開了,他不喜歡這差事。班九跟他的兩個兄弟是巴扎烏的流氓,他們最近才到森巴鎮上來,占據了一座頹倒荒棄的小屋,那小屋是屬於林格公司的,屋子下只有三根柱子撐著,就蓋在他們的圍籬外。阿里不贊成優待這些陌生人。那時候在森巴鎮上,什麼住所都很珍貴,要是主人不要那間發霉的老屋,大可以送給他阿里呀!他是他的工頭呀!可不必贈給那些壞人。人人都知道他們壞,大家都知道他們從希諾巴里處偷了一條船,希諾巴里,又老又弱又沒有兒子。他們不但肆無忌憚,胡作非為,事後還恐嚇那可憐的老人對這件事不准聲張,可是人人都知道這件事。這是森巴鎮上大家容忍下來的醜聞之一,雖然為人不齒卻仍然接受下來。這是對於成功的默認,卑鄙低劣;是對於強權的屈從,懦弱而暗許;這種事在每一個社會,每一個人心中都存在著,無恥可卑,無可救藥。人一旦聚居,不論在森巴鎮上或在比森巴鎮更大、更有道德的地方,不分此地彼地,全都一樣,有人可以偷掉整艘船而不受懲罰,有人卻連望一眼槳木的權利都沒有。
奧邁耶突然放下湯匙,把盤子推開,向椅後一靠。
「不打緊……不打緊!」奧邁耶囁嚅道,弄糊塗了,不https://m.hetubook•com.com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要當心林格……我很高興能夠……在妳這麼慘的時候……相信我……」
她現在在屋裡靜悄悄、急急忙忙的東摸西摸。他等著。有一陣子裡面寂靜一片,然後她用筋疲力竭的聲音快要斷氣似的輕輕長嘆一聲,就像一個女人即將昏死般說道:「進來。」
最後他說,「我跟妳發誓,妳丈夫在現在的處境當中,就算魔鬼……好好聽我說:就算魔鬼自己划著小船去救他,他也會歡迎的。除非我是大錯特錯。」他輕輕加上一句,然後又大聲說:「假如妳跟他有什麼小小的歧見要和解,我擔保的我向妳發誓這就是妳的機會了!」
她很快的出來,幾乎把他嚇著了。她出來得這麼快,就好像是從桌子他方的地板上冒出來的。奧邁耶把兩人之間的燈移到一邊,從椅子裡向上望著她。她在哭,靜靜的溫柔的哭。眼淚不停的湧上來,淌下時不是一滴滴的,而像是從眼皮上亮亮的整片湧下來的,瞬息間流遍了整張臉,流在兩頰、下巴上,在燈光裡濕淋淋的發亮。她的胸、肩因為無聲的抽噎而抖動,每一陣斷斷續續的飲泣之後,她那用紅巾包著的可憐的小頭,就在細脖子上搖晃著,瘦骨嶙嶙的手捏著亂七八糟的衣服圍在脖子上。
他又敲門,然後對著關上的門寬厚的笑著,以友善的聲調說道:
「人格擔保,憑我孩子的性命擔保,」奧邁耶說道。「我是為了林格船長,才一直瞞著妳。不過我沒法子忍下去了。想想吧,我告訴妳這件事冒了多大的風險呀!萬一林格知道了,可怎麼好!我為什麼要這麼做?純粹是為了朋友的交情。妳是知道的,彼得是我在錫江時多年的老同事。」
他在白天很少看見她,但是在短暫矇矓的黃昏,或星光閃爍的薄暮時分,他時常在睡前看見那高高瘦瘦的身影在屋前河邊的乾泥地上,曳著那白色長袍破舊的衣尾來回踱步。有一、兩回他很晚還坐在露台上,雙腳擱在做買賣的桌子上的油燈旁,閱讀著林格帶來的七個月前的《華北先鋒報》,只聽得樓梯吱吱作響,從報上抬頭一望,看見她那瘦削羸弱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上來,辛辛苦苦的抱著那壯大肥胖的孩子走過露台,孩子的頭垂在母親瘦骨嶙嶙的肩膊上,看來好像跟母親的頭一般大。有好幾次,她哭哭啼啼吵鬧或瘋瘋癲癲懇求著他,問他關於她丈夫的事,想知道他的下落,什麼時候會回來;而每次這樣發作之後,就呼天搶地,前言不對後語的自艾自怨一番,聽奧邁耶莫名其妙。有一、兩回,她把主人痛罵一頓,說她丈夫不在都是他的緣故。這些吵鬧,開始得毫無預兆,結束得突如其來,或者是哭泣而逃,或者是嘭的一聲關上了門。這種突然發作,猛烈、短暫的騷擾,弄得家宅不寧,就像那些無法理解的旋風在天旱貧瘠的平原、日炙死寂的地平線上,毫無來由的發生,來得快,也去得快。
「威廉斯太太,別這樣!妳怎麼……」奧邁耶發窘的叫道,把手扯開。
……林格是個很不錯的人——可是你總不知道他下一步會做什麼。他有一次把一個白人槍殺了,弄得惡名遠播,這白人所做的事還比不上威廉斯這麼糟。還比不上?……哈,真要比起來,簡直是不算一回事!根本就不是跟他本人過不去,是一個什麼朝聖回來攜妻帶子的馬來人的事。給人綁架了、搶了,還是什麼的。傻兮兮的故事——老故事。現在他去見那個威廉斯——居然沒事發生,回來還誇口說把人關起來了!不過始終說得很少。那個威廉斯對他講了些什麼?他們兩人之間發生了些什麼事?老傢伙放過那混蛋的時候,心裡一定在想些什麼事情。還有喬安娜!她當然會說服那老傢伙,這樣他也許會饒過他的。不可能!不過無論如何他會在他們身上浪費很多錢。這老傢伙恨起來,跟愛起來一般固執。那個禽獸不如的威廉斯他是自小看大的。他們在一、兩年之內會和好如初。什麼事都有可能。他為什麼不一開始就馬上宰了那畜生?這樣做會更像林格的性格嘛……
奧邁耶看到房間布置妥當時,感到很得意。在他這種沒頭沒腦、小錄事心態的狂歡中,認為由於這些家具,自己已成為一番大事業的首腦,他為了這些東西把自己賣了給林格——為了這些東西以及那巨大的財富,他娶了林格收養的馬來女孩,那財富只要殷殷勤勤的做簿記必可隨之而來的。他很快就發現在森巴鎮上做生意是一樁完全不同的事,他不能用紙筆墨水來引導巴塔魯魯,來控制難馴的老沙哈明,或遏阻凶猛年少的巴哈索恩的種種劣行。他在那總帳簿的空頁上找不到成功的魔術;他逐漸省覺到自己的處境,不再有以前的想法了。那間稱為辦公室的房間變得備受冷落,就像是迷信打倒後的廟堂。最初,在他妻子又再凶蠻如昔之後,奧邁耶常會躲到這裡來避她;等到女兒學說話,開始認人之後,他變得比較勇敢,因為他對女兒非理性的深切愛護中找到了勇氣與慰藉——他用自私那牢不可破的斗篷把兩人的生命包圍起來——包圍著自己,也包圍著那個屬於他的小生命。
奧邁耶失落在對他自己及他女兒的無比憐憫中。儘管林格承諾過,他女兒也許不可能變成世上最富有的女人了。他不明白阿里在問什麼,就用哀戚的聲調在手指縫中悄悄自言道:
在他的左方,露台後面那幅刷白了的牆上,有一扇關上的門。門上漆著黑字,宣報道門背後是林格公司,房子裡邊是當初林格為他的養女及女婿搭建這屋子時,自己布置的,而且還陳設得揮霍無度。屋裡頭有一張辦公桌、一張旋轉椅、書架、保險箱:全部都是為迎合奧邁耶的虛榮心而設的,奧邁耶認為這些家具,是生意成功的必備行頭。林格嘲笑過,可是仍費了很大的勁去把這些東西弄來,因為他以受保護者——他的養女婿高興而引以為榮。在大約五年以前,這是森巴鎮上膾炙人口的事。當這些家具運來時,整個鎮上的和-圖-書人確實都擁到海大王屋子前的河岸上來張望,既詫異,又羡慕……多麼大的桌子啊!邊上底下還有這麼多盒子,那白人要這麼一張桌子來幹什麼?看哪!看哪!唉呀呀!還有一個方形的綠櫃子,上面鑲了金牌,這箱子這麼重,二十個人還不能把它拉上岸來。我們去吧,弟兄們,去幫忙拉繩去,也許會看到裡面有什麼。一定是寶藏,毫無疑問。黃金是又重又難拿的,哎呀呀!我們過去在那威武的海大王那兒賺點外快吧,他在那兒脹紅了臉叫著。看哪!有個人從船上帶了一堆書下來,這麼多書呀!要來做什麼的?……接著有一個殘廢的老頭兒,曾經遍歷四海,在遼遠的國度聽過聖人講話,他對一小群未涉世故的森巴鎮鎮民解釋說,那些書是魔術書——他這種魔術引領著白人船隻橫渡海洋,並且給予白人邪惡的智慧與力量,使白人活著了不起、有力氣、難以抵禦,可是——讚美阿拉真神——死後卻成為撒旦的犧牲品,地獄裡的奴隸!
奧邁耶跟內心的不寧交戰。他聽到阿里在背後走來走去準備晚餐,就出奇的留神傾聽他發出的聲音——聽著他把盤子放在桌上時短促、枯燥的碰擊聲,聽著玻璃杯叮噹作響,金屬刀叉互相敲撞。傭人走開了,又走回來了,他馬上要開口說話了;奧邁耶雖然心裡專注的在轉念頭,耳裡還是等著意料中的話。他聽到了,是很費勁的用英文清楚說出的。
可是今晚屋子裡很靜,一片死寂。奧邁耶站著不動,好似望著精細的天平,在衡量自己所有的機會:喬安娜沒多少智慧,林格輕信於人,威廉斯不顧一切,膽大妄為,又極想逃跑,隨時準備去抓緊任何出乎意料的時機。奧邁耶權衡輕重,既心焦又專注,他的各種恐懼與欲望在一邊,另一邊則是與林格失和的大險……會的,林格會生氣的。林格也許會懷疑他縱容這個囚犯逃脫——但是可以確定的,那些人一旦已經離開,林格也不會跟他爭吵。那些自己去見鬼的人!而且他藉著小女兒,可以抓住林格的心。好!多麼惱人的事!一個囚人!說得好像可以把他關在那兒似的。他遲早會離開的,當然啦!這種情況不經久,誰都看得出。林格真是怪得可以!你可以把人殺死,可是不能折磨他。這幾乎是一種罪嘛。這樣做會引起憂慮、麻煩,以及不愉快⋯⋯奧邁耶一時裡對林格很生氣,他認為自己這樣擔驚受怕的痛苦都是林格的緣故。他這樣一個實際而又無辜的人,是林格逼他煞費心思,替這可笑的局面找出一些結果來,這局面是由於林格不講道理,感情用事,在不切實際一時衝動之下造成的。
「那混蛋!」奧邁耶自言自語起來。
她正在屋裡家具當中東碰西撞。燭台給打翻了,火柴又擦不亮,火柴盒掉在地上,他聽見她跪下來在地上摸來摸去,一面心神不寧發瘋似的呻|吟著。
「我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她有氣無力的喊道,東張西望的,彷彿不知道該向那邊衝出去才好。
「你……你……現在說的……是真話?」
「我會幹的!」
在院子後面某處,突然傳來阿里氣憤憤訓斥的聲音:
他們隔著桌子站著,喬安娜向下望著,她的臉在檯燈半明半暗的光輝中,看來像一個陳舊汙穢的象牙雕刻品……這件雕刻,是用非常、非常陳舊的象牙雕成的,滿是凹陷的窟窿。奧邁耶望著她,既不放心而又滿懷希望。他對自己說道,她多脆弱啊!我只要一口氣就可以把她吹倒了。她好像有些頭緒了,知道要做些什麼了,可是她有沒有力氣去做呢?現在只有靠運氣了!
他那含糊不清的批評聲隱下去了,隨著他在黑暗走道上赤足走路的輕柔腳步聲,一起退沒消失了。
「本來妳要是需要錢用,我會給妳的。天地良心,跟妳丈夫說,是我把妳送到他那裡去的。妳叫他別浪費時間。還有,別忘了代我告訴他,有一天我們會再見的。說我若不能再見他一面,我死都不會瞑目的。只見一次面。妳知道我愛他。這一點我可以證明,這次的事情,我冒了好大的風險啊!」
「我的吊床!」奧邁耶在他背後叫道。
一陣突如其來的刺耳尖叫聲——一陣女人以最高音發出的尖叫聲,突然停了,停得急促,像是猝然死亡一般。這叫聲使阿里從吊床邊一躍跳開,接著是一片沉寂,對他來說,好像跟那可怖的尖叫聲一般驚人。他給嚇得怔住了。奧邁耶從辦公室走出來,打開了門,從阿里身旁經過,可是並沒留意到他,就筆直朝通風處掛在一根釘子上的水杯走去。他把杯取下來往回走,就在發楞的阿里身邊擦過。他跨著大步走,雖然走得急,卻在門口停下來,頭向後仰,把一道細細的水流注入喉中。在他走來走去,停下喝水,做這做那的當兒,黑漆漆的房子不斷傳來隱隱的哭泣聲,是一個夢中受驚的孩子的哭聲。喝過了水,奧邁耶又走進去,把門小心的關上。
「噢,我的天!消息!是的……是的……啊!那裡……那裡……蠟燭。噢!我的天……我找不到……別走開,看在老天爺分上……」
「收拾桌子,」阿里解釋道。
奧邁耶獨自一人在他屋子的露台上,手肘撐著桌子,雙手捧著頭,眼睛凝望著前面,越過院子裡萌芽的那片嫩草,也越過窄窄的碼頭,碼頭上麇集著小小的獨木舟,獨木小船當中,他那艘大鯨艇高高聳起,看來像是個帶領著成群黑色水族兒女的白母親。奧邁耶的眼光再越過停泊在中流的縱帆船,載運左岸的森林,直望著河流,他在凝望中,已經超越大千世界的幻象了。
她發出含含糊糊的聲音,好像是遭逢不測時隱約、遼遠,幾乎連聽都聽不見的叫聲,然後又一聲不響的流起眼淚來了。
奧邁耶走到桌旁坐下,他那焦慮的面容從上移到燈罩投下的光圈中。他心不在焉的用膳,大口大口的吃起來。
「趁現在林格走開了,妳得幫他逃走。他得罪了林格,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林格說要殺了他,他真會這麼做的,」奧邁耶懇切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