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蝴蝶,』我表示贊同。
「他聽我說完,交叉著腿坐著。有時他的頭會完全消失在一大片吐出的煙中,而從煙中會傳來一種同情的叫聲。我說完時,他放開雙腿,放下煙管,真誠地傾身向我,兩肘放在椅臂上,他的指尖結合在一起。
「你看到他的實際面目;他知道如何顯出慷慨的鼓勵樣子,使一位多顧慮的人在信心的邊緣猶豫;但如果我有猶豫的話,時間也不長。
「他已為我診斷這個病例,而最初我十分驚奇地發現這病例是多麼單純;真的,我們的商談很像一次醫藥方面的會診——有學問的史坦因,坐在他書桌前面的一張安樂椅中;我焦慮地坐在另一張安樂椅中,面對他,但有一點傾向一邊——問下面的問題似乎很自然——
「『人是令人驚奇的,但他不是一種傑作,』他說,眼睛緊盯著玻璃盒。『可能藝術家有點瘋狂。呃?你想什麼?有時,我認為人在他不被需要的地方出現,在沒有地方容納他的地方出現;因為,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為什麼他要所有的地方?為什麼他跑來跑去,發出有關自己的大噪音,談及星星,擾亂草葉?……』
「晚上很晚時我進入他的書房,在進入之前我走過一間燈光黯淡的莊嚴但空洞的餐廳。房子顯得寂靜。一位年老而嚴肅的爪哇人引我進去,他穿著制服,是白色夾克以及黃色布裙,在把門打開之後就低聲說,『哦,大爺!』然後走到一邊,神秘地消失,好像他是一個鬼魂,只是為那次特別的服務暫時而現出人形。史坦因隨著椅子轉身,而在同樣的動作中,他的眼鏡似乎向上推到前額。他以安靜而幽默的聲音歡迎我。廣大的房間只有一個角落(他放寫字檯的角落),有一個有燈罩的閱書燈強烈地照亮著,而其餘的廣闊空間則溶化進沒有形狀的陰鬱,像是一個洞窟。狹窄的書架充滿形狀和顏色一致的黑色盒子,沿牆而放,不是從地板到天花板,而是形成一個大約四呎寬的陰沉帶狀。是甲蟲的墓穴。木製的牌子隔著不固定的距離掛在上面。燈光照在其中一個的上面,而用金字寫著的『克利奧佩特拉』神秘地在一片廣大的陰暗中發亮。包含有蝴蝶收集品的玻璃盒,在細腿的小桌子上面排成三長列。其中一個盒子已經從原來的地方移去而立在書桌上,書桌上散佈著寫滿小字體而顯得一片黑的長方形小紙條。
「他在椅中向前傾身,專心地注視著,他的下巴停在盒子的正面上。我站在他背後。『真美妙,』他低語著,似乎忘記我的存在。他的履歷是奇怪的。他出生在巴拉維亞,而當他還是一位二十二歲的青年人時,曾參與一八四八年的革命運動。他受重傷,設法逃亡,最初在垂斯特一位窮苦而贊成共和的修錶匠家中避難。他從那兒輾轉到底里波里,帶著一堆便宜的手錶到處叫賣——真的不是一種很偉大的開端,但結果卻很幸運,因為他在那兒遇見一位荷蘭旅行者——我想是一位很有名的人,但我記不得他的名字。這位自然學家雇他為助手,而把他帶到東方。他們在馬來群島一起旅行和分開旅行,收集昆蟲和鳥類,有四年或更多的時間。然後自然學家回家,而史坦因因為無家可歸,就和一位他在色利伯斯內陸——如果色利伯斯可以說有內陸——旅行時遇見的老商人待在一起。這位老蘇格蘭人是那時被准許住在這個國家中的唯一白人,他也是瓦柔國的女首領的特別朋友。我時常聽到史坦因敘述這位身體一邊微微癱瘓的人,如何在另一次中風奪去他性命之前不久把他介紹給當地的宮廷。他是一個莊重的人,留有一撮族長的白鬍鬚,www.hetubook.com.com身材威武。他進入會堂,裡面所有統治者、酋長、以及首領都聚集在一起,而王后,一位肥胖而有皺紋的女人(她的言談很隨便,史坦因說),躺在一個華蓋下一個高高的臥榻上。他拖著他的腿,用他的拐杖敲打著,並且抓住史坦因的手臂,一直把他領到臥榻。『看,王后,還有你們這些統治者,這是我的兒子,』他以一種宏亮的聲音說。『我已經和你們的祖先從事交易,而當我死時這個人會和你們以及你們的兒子交易。』
「我自在地坐在一張搖椅中微笑著。他的眼睛似乎遠望過他在看著的牆之外;他敘述說,有一天晚上他的『可憐的穆罕默德』的一位信差到達,要求他在『住所』——他這麼稱呼——出現住所距離九或十哩遠,中間是一條位於耕種過的平原之上的馬路,到處有片片的森林。清晨他從堅固的房子出發,出發之前擁抱他的小愛瑪,把指揮權交給他的妻子『公主』。他描寫她如何跟他一起走到大門,一隻手放在他的馬的頸部;她穿著一件白夾克,頭髮別著金針,左肩上有一條棕色的皮帶,裡面有一支左輪槍。『她像一般女人一樣談著,』他說,『叫我要小心,並且要在天黑之前回家,並且說我自己一個人去是多麼危險的事。我們在交戰中,國家不安全;我的手下正在房中安置防彈窗簾,並且為他們的槍裝上子彈,而她要求我不要為她擔心。她可以防衛房子,抵抗任何人,一直到我回來。我愉快地稍微露出笑容。我喜歡看到她這樣勇敢,年輕和強壯。我那時也很年輕。她在大門抓住我的手,壓了一下,向後仰靠。我讓我的馬靜靜站在外面,一直到我聽到大門的横木在我後面放上。我有一位大敵人——一位偉大的貴族——也是一位大歹徒——和一群人在鄰近遊蕩著。我騎行了四五哩;夜晚有雨,但霧已經上升,上升——而地球的表面一片清淨;它對我微笑,那樣清新和天真——像一位小孩。忽然,子彈齊發——我認為至少有二十發。我聽到子彈在我耳旁響著,而我的帽子跳到我的後腦。那是一種小陰謀,你知道。他們讓可憐的穆罕默德去叫我,然後埋伏在附近。我在一分鐘之中全看到了,而我想——這需要一點手腕。我的小馬噴響鼻子,跳躍,然後站著,而我慢慢滑下來,頭向前依在牠的鬃毛上。牠開始走路,而我用一隻眼睛可以在馬的頸部上方看到一陣淡淡的煙,停頓在我左邊一堆竹林的前方。我想——啊哈!我的朋友們,你們為什麼不在射擊之前再等待夠長的時間?你們還沒有成功。哦,不!我用右手抓著我的手槍——安靜地——安靜地。畢竟,只有七位歹徒。他們從草中站起來,他們捲起布裙開始跑著,同時在頭上方揮動矛,並且彼此尖叫著要注意抓住馬,因為他們認為我死了。我讓他們盡量接近這兒的門,然後碰、碰、碰——每次都瞄準著。我再對準一個人的背部開火,但我沒射中。已經太遠了。然後我自己一個人坐在我的馬上,清淨的土地對著我微笑,而三個人的屍體躺在地上。一個身體蜷曲像一隻狗,另一個仰臥,一隻手臂放在眼睛上面,好像在遮住陽光,而第三個人很慢地抬起腿,又踢了一下。我在馬上面仔細地看著他,但不再有什麼動靜了——全部靜靜的——靜靜地。當我看著他的臉,找尋一種生命的跡象時,我看到一種像微弱陰影的東西掠過他的前額。是這隻蝴蝶的陰影。看看翅膀的形式吧。這隻蝴蝶強勁地飛得很高。我抬起眼睛,看到牠撲翅飛開。我想——可能嗎?然後和_圖_書我看不見牠。我下了馬,繼續很慢地走著,牽著我的馬,一隻手握著手槍,我的眼睛上下左右到處打量著!最後我看到牠停在十呎遠的一小堆泥土上。我的心立刻迅速地跳著。我放開馬,一隻手握著手槍,另一隻手從頭上抓下我柔軟的呢絨帽。走一步。穩住。再走一步。叭塌!我抓住了!當我站起來時,我興奮得像一片樹葉一樣顫動著,當我打開這些美麗的翅膀而確定我抓到了一種稀奇而極為完美的蝴蝶時,我的頭在旋轉,而我的腿因為激動而變得很脆弱,所以我必須坐在土地上。在我為教授收集時,我會非常想要擁有一隻那樣的蝴蝶。我走了很長的旅程,經歷很大的困苦;我曾在睡眠中夢到牠,而在這兒我忽然把牠抓在手中——我自己抓的!以詩人(他發音為『梳人』)的字語來說——
「他走在我前面。我的眼睛跟著他的動作,但我看到的並不是公司的老闆,不是在午後招待會中受歡迎的客人,不是學術團體的通訊員,不是離群的自然學家的款待員;我只看到他的命運的真實,他已經知道如何以穩定的步伐去跟從命運的真實,那個開始於卑微環境中的生命,富於慷慨的熱情、友誼、愛、戰爭——富於所有高貴的浪漫因素。他在我的房門口對著我看。『是的,』我說,好像在從事一次討論,『而你痴痴地夢想到某一隻蝴蝶;但在一個美好的早晨,當你的夢在你可及的範圍內時,你並不讓美好的機會逃走。是嗎?然而他……』史坦因舉起他的手。『你知道我讓多少機會逃過嗎;失去多少在我範圍可及的夢嗎?』他悔恨地搖著頭。『我認為有些夢會是很好的——如果我使它們實現的話。你知道有多少嗎?可能我自己不知道。』『不管他的夢是否美好,』我說,『他知道一個他確實沒有把捉到的夢。』『每個人都知道一兩個那樣的夢,』史坦因說,『而那就是煩惱——大煩惱……』
「『是的,我的好朋友。那一天我並不欲求什麼;我已經大大惹怒了我主要的敵人;我年輕強壯;我有友誼;我有女人的愛情』(他說『呃情』)『我有一個孩子,使我的心很充實——而甚至我一度在睡眠中夢想的東西也到了我手中了!』
「他慢慢地搖頭,然後以一種耐心和詢問的眼光看著我。那是一種恥辱,他說。我們坐在那兒,像兩個男孩一樣談著,沒有一起思考,以發現什麼實際的東西——一種實際的救藥——治療罪惡——治療大罪惡——他重覆說,露出一種幽默和縱容的微笑。儘管如此,我們的談話並沒有變得更實際。我們避免說出吉姆的名字,好像我們試圖不在討論中提到肉和血,或者他只是一個犯錯的精靈,一個受苦和沒有名字的陰影。『嗯!』史坦因說,站了起來。『今夜你睡在這兒,而在早晨,我們要做點實際的事情——實際的……』他點了一個雙叉的燭臺,在前面引路。我們通過空洞黑暗的房間,由史坦因所帶的燭臺之光護送。亮光沿著打蠟的地板滑動,在桌子的光滑表面上方掃來掃去,躍上一個傢俱的片斷曲線,或者垂直地閃進和閃出遠處的鏡子,同時可以看到兩個人的形體以及兩個火燄的閃動,有一會靜靜地溜過一個結晶空虛的深處。他在前面一步遠的地方慢慢走著,有禮地彎著身體;他臉上有一種深沉的安靜神色,一種表示傾聽的安靜;長長的淺黃色頭髮間雜著白絲,稀疏地散佈在他微微彎曲的頸子上。
「他在門檻跟我握手,在他舉起的手臂下面窺視我的房間。『好好睡。明天我們必須做點實際的事情——實際的……』
「『我們要以很多不m.hetubook•com.com同的方式生存。這隻華麗的蝴蝶發現了一小堆泥土,靜靜地停在上面;但人永遠不會靜靜停在他的一堆泥土上。他要這樣,而他又要那樣。……』他把手移向上面,然後放下……『他要成為一位聖人,他又要成為一位魔鬼——而每次他閉起眼睛,都看到自己是一個很美好的人——像他永遠無法達到的一樣美好……在夢中……』
「他微笑著,向後仰靠在椅上,並且伸展兩腿。『坐下來,』他說。『我在一個很美好的早晨親自抓到了這個稀奇的標本。而我感情很衝動。你不知道一位收集者抓到這樣一個稀有的標本是意味著什麼。你不會知道的。』
「『告訴你真話,史坦因,』我以一種自己都感到驚奇的力量說,『我來這兒描寫一個品種……』
「他站起來,指尖放在桌子上。
「『我很了解。他很浪漫。』
「他點了一根火柴,火柴強烈地燃亮。他思慮而平靜的臉孔抽動了一下。
「在那個時刻,很難相信吉姆的存在——從一個鄉村牧師公館開始,為眾人所遮掩,就像為層層的灰塵所遮掩,為一個物質世界中的生和死的衝突性議論所壓抑——但他那不可毀滅的真實,以一種令人信服、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接近我!我生動地看到它,好像我們前進,穿過那處於短暫的燈光之中的高敞而沉默的房間,以及穿過一些突然的啟示,這些提示由在深不可測和透明的深處之內拿著閃動火燄偷偷走近的人形所提供,好像這樣我們已經更接近絕對的真理,真理像美本身一樣,閃避而曖昧地漂浮著,半顯露在沉默而寂靜的神秘之洋中。『可能他是浪漫的,』我微笑著承認,笑聲所反射的不期然高回聲,使我立刻降低聲音:『但我確知你是浪漫的。』他的頭垂在胸部,燈舉得高高的,又開始走路。『嗯——我也存在,』他說。
他忽然降低聲音強調最後一個字,眼光慢慢從我臉上移走。他開始忙碌而沉默地在一根長長的煙管裝煙草,然後停下來,大拇指放在煙斗的小洞上面,又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美妙!』他重複說,抬頭看我。『看啊!這種美——但那不算什麼——看那種準確,那種和諧。而如此脆弱!而如此強!而如此準確!這是大自然——巨大力量的平衡。每顆星星是如此——而每片草葉都如此站立——而這個完全平衡的有力宇宙產生了——這個。這個奇蹟;這個大自然的傑作——偉大的藝術家。』
「『是的!這個可怕的東西很好笑。一個誕生的人陷進夢中,像一個人掉進海中。如果他試圖爬進空氣之中,像沒有經驗的人努力要去做的一樣,那麼他會溺死——不是嗎?……不!我告訴你!方法是:讓自己屈服於毀滅性的因素,並且藉著你在水中的手和腳的努力,讓深又深的海支持著你。所以如果你問我——如何生存呢?』
並且也可以說牠已經變成我的了。
「徘徊於蝴蝶墓穴中的陰影喧鬧地笑著。
「『他是浪漫的——浪漫的,』他重複說。『而那是很壞的——很壞的……也是很好的,』他補充說。『但他是這樣嗎?』我問。
我終於把牠抓在我手上,
「『沒有這麼完美的,』我回答,因為各種懷疑而忽然感到沮喪。『一個人!』
「『當然是,』他說,靜靜地站著,拿著燭臺,但沒有看著我。『顯然!是什麼東西藉著內在的痛苦使他認識自己呢?是什麼東西為你和為我而使他——生存呢?』
「『噢,是這樣?』他喃喃著,而他微笑的臉孔轉向我,變得沉重起來。然後在看著我一hetubook.com•com會之後慢慢說,『嗯——我也是一個人。』
「他點頭表示贊成,似乎有點悲傷。『是的!是的!一般而言,借用你們的偉大詩人的言語:那是問題……』他繼續同情地點頭……『如何生存!噢!如何生存。』
「『這作品,』他忽然開始說,指著散開的紙片,聲調溫和而愉快,『正有很大的進展。我一直在描寫這個稀奇的品種。……哪!你是什麼好消息?』
「他舉起一根長長的食指。『只有一個救藥!只有一件東西可以救治我們,使我們不成為我們自己!』指頭瀟灑地一敲放在桌子上。那個他已經使之顯得很單純的病例,變得更單純——並且完全顯得無望。有一陣停頓。『是的,』我說,『嚴格地說,問題不是如何治療,而是如何活。』
「藉著這種簡單的形式,史坦因繼承了蘇格蘭人的特權地位以及他所有的貨物,加上在這個國家中唯一可航行的河流的河岸上的一間堅固房子。言談很自由的老王后不久就去世,而國家受到各種覬覦王座的人的騷擾。史坦因參與一個較年輕兒子的團體,三十年後他只稱這位兒子為『我可憐的穆罕默德.邦索』。他們兩人都變成具有無數功績的英雄;他們有過美妙的冒險,並且有一次在那間蘇格蘭人的房子裡抵抗一次圍攻達一月之久,只有二十幾個跟隨者在抵抗整個軍隊。我相信當地人到今天都還在談論那次戰爭。同時史坦因似乎總是為了自己在併吞可以到手的每隻蝴蝶或甲蟲。經過大約八年的戰爭、交涉、假停戰、突然的爆發、妥協、叛逆,以及等等之後,而正當和平似乎終於永久地建立起來時,他的『可憐的穆罕默德.邦索』從一次成功的獵鹿之行回家,在興高采烈地下馬時,為人暗殺於他自己的皇家住處大門。這個事件使得史坦因的地位變得極為不安全,但他可能還會留下來——如果不是因為不久之後他失去了穆罕默德的妹妹(『我親愛的公主妻子』,他總是這樣嚴肅地稱呼她),他跟她生了一位女兒——母女兩人在三天之內相繼死於一種會傳染的熱病。他離開這個國家,這種殘忍的打擊使他無法忍受這個國家。就這樣結束了他生活的第一個以及冒險性的部分。接著而來的是很不同的生活,所以,如果不是因為他所遭受的悲哀具有真實性,這個奇異的部分一定會像是一場夢。他有一點錢;他重新開始生活,而在幾年之中獲得相當的財富。最初他在島嶼之中到處旅行,但他年紀已老,最近他很少離開他的寬敞房子,他的房子離城鎮有三哩遠,有一個廣大的花園,周圍有馬廄、辦公室,以及僕人和家屬住的竹屋,他有很多僕人和家屬。他每天早晨駕著他的馬車到城鎮,他在城鎮和白人及中國人職員有一個辦公室。他擁有一小隊帆船和本地的船,並且大規模從事島嶼產品的交易。除外,他孤獨地(但並不厭世)和他的書和收集品生活在一起,把標本加以分類和編排,和歐洲的民蟲學家們通信,為他的財寶寫成一份描繪性的目錄。這就是這個人的歷史,我為了吉姆的事件去請教他,但並不存有任何確定的希望。只聽他說話就會是一種安慰。我很焦慮,但我尊敬他在看著蝴蝶時那種強烈,幾乎熱情的專注,好像在這些脆弱翅膀的銅色光澤之上,在白色的條紋之中,在豪華的斑點之中,他可以看到其他的東西,一種會毀滅而又不會破壞的東西所具有的影像,就像這些精緻和沒有生命的組織,它們顯示一種不為死亡損傷的光華。
「他放低玻璃蓋,自動鎖尖銳地發出聲音,他用雙手拿起盒子,虔誠地帶到原來的地方,從燈的明亮圓圈進https://m.hetubook.com.com入較微弱的光圈裡——終於進入沒有形狀的黄昏。它有一種奇異的效果——好像這幾步已經把他帶離這個具體和迷惑的世界。他高高的外表,好像沒有了本質,以彎曲和不確定的動作無聲息地徘徊在隱形的東西;他的聲音在那種遙遠狀態中傳出來,在那兒人們可以神秘地看到他專心於無形的憂慮,不再顯得銳敏,似乎巨大而沉重地轉動著——因為距離遠之故而顯得圓熟。
「『蝴蝶嗎?』他問,顯出一種不相信和幽默的渴望。
「『有什麼辦法呢?』
「『從沒有聽過一位昆蟲學家這樣生活,』我愉快地說。『傑作!而人呢?』
「『朋友,妻子,孩子,』他緩慢地說,注視著小小的火燄——『噢,』火柴熄了。他嘆息著,又轉向玻璃盒。脆弱而美麗的翅膀微弱地顫動著,好像他的呼吸有一瞬將他夢中的華麗東西喚回到生命中。
「雖然他的房間在我的房間之外,我卻看到他走原來的路回去。他正要回到他的蝴蝶那裡。」
「他的拖鞋發出匆忙的聲音,在微弱的光圈中矇矇矓矓的,忽然在燈的明亮圓圈中顯現。他伸展的手瞄準著我的胸膛,像是一隻手槍;他深陷的眼睛似乎刺穿我,但他抽搐的嘴唇沒有發出話語,而在黃昏中看到的一種確定性的嚴肅得意神色從他的臉孔消失。一直在指著我胸膛的手垂了下來,不久他走近一步,把手輕輕放在我肩上。他悲傷地說,有些事情可能永遠不能說出來,只是他是那麼孤獨地生活著,所以有時他忘記——他忘記。亮光已經毀滅了那種在遠處的陰影中啟示他的自信。他坐下來,兩肘放在桌子上,摩擦著前額。『然而這是真的——這是真的。沉浸在破壞性的因素之中。』……他以一種壓低的聲調說,沒有看著我,兩隻手放在臉的兩邊。『那就是方法。跟隨夢境,再跟隨夢境——而如此——永恆直到極限……』他信心的低語似乎在我面前展開一個廣大而不確定的空間,像一個矇曬的水平面位於黎明的一個平原上——或者可能在夜晚要來臨時?一個人沒有勇氣去決定;但那是一種迷人和欺騙人的亮光,將其微暗狀態所具有的無形詩意投在陷坑之上——投在墳墓之上。他的生命已經在犧牲中開始,已經在對於豐富觀念的熱情中開始;他曾經旅行到很遠的地方,採取各種不同的方式,走奇異的途徑,而不管他做什麼,都不曾有猶豫,因此不曾有羞慚,不曾有悔恨。只要他做得對。無疑這就是方法。然而儘管這樣,人在大平原上的墳墓和陷坑之中流浪,大平原在其曚騰亮光的無形詩意下面還是顯得很淒清,中央有陰影,周圍有一個明亮的邊緣,好像被一個充滿火燄的深淵所環繞。當我終於打破沉寂時,我是要表達一個意見:沒有人能夠比自己更浪漫。
「『而因為你無法總是閉著眼睛,所以就產生了真正的煩惱心痛——世界之痛。我告訴你,我的朋友,如果你發現,你因為不夠堅強或不夠聰明而不能使你的夢成真,這對你是不好的是的!……而你一直也是一位很美好的人兒!怎麼樣?什麼?上帝啊!怎麼會那樣呢?哈!哈!哈!』
「『所以你看到我——所以,』他說。他的手在盒子上方舞動著,盒子中有一隻蝴蝶呈現孤獨的榮光,伸展出暗銅色的翅膀,有七吋長或更長,有精緻的白色紋痕以及由黃點形成的豪華界域。『你們倫敦只有一個像這樣的標本,而——不再有了。我要把這些收集捐獻給我小小的故鄉。等於是我的一部分。最好的。』
「他的聲音忽然顯得非凡地強烈,好像遠在黃昏的地方,他受到一種知識之低語的啟發。『我會告訴你!關於這件事也只有一種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