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雷明是他的種族之中我所看過的最傑出的人物之一。就一位馬來人而言,他的身軀是巨大的,但他看來並不僅僅是肥胖而已;他看來威嚴,不朽。這個不動的身體,穿著豪華的衣物,有色的絲綢,金色的刺繡;這個巨大的頭,包罩在一條紅金色的頭巾之中;扁平、巨大、圓形的臉,有皺紋,額頭有深深的溝紋,兩片半圓的沉重皺摺,從寬大而有力的鼻孔兩邊出發,包圍一個厚唇;喉嚨像一隻公牛;有波紋的大額頭突出在凝視著的驕傲眼睛的上方——形成一個整體,使人一旦看到,永不會忘記。他冷淡的靜止樣子(他一旦坐下來就很少動一動肢體)像是一種尊嚴的展示。他從未提高聲音。他的聲音是一種粗啞和有力的喃喃,隱隱約約,好像從遠方聽到的。當他走著時,兩個矮壯的年輕人,身體裸到腰部,穿著白色的布裙,頭部後面戴著黑色的帽子,支持著他的手肘;他們會讓他安坐下來,站在他的椅子後面,一直到他想站起來,此時他會慢慢轉頭,好像動作困難,轉向左方及右方,然後他們會抓住他腋窩下面的地方,幫助他起來。儘管這樣,他卻沒有一點跛的成分;相反的,他的一切沉重的行動就像顯示一種巨大而審慎的力量。一般相信,他和他的妻子商討公事;但就我所知,沒有人聽過他們交談一句話。當他們尊嚴地坐在廣大的牆壁開口旁時,氣氛顯得一片沉寂。他們可以在他們下面暗淡的燈光中看到森林鄉村的廣袤,一片陰綠色的暗黑而睡眠的海波動著,遠達紫羅蘭色和紫色的山脊;河流的閃亮蜿蜒像敲打過的銀的巨大S字母;棕色帶狀似的房子跟隨兩岸的彎曲而伸延,頂端是一對小山,和圖書升高在更近的樹頂上方。他們兩人成為美妙的對比:她,輕盈、脆弱、簡陋、敏捷,有一點像女巫,她的安靜中有一絲母性的無事自擾成分;他面對她,顯得巨大而沉重,像一個用石頭粗糙地鑿成的人像,在他的不動之中具有高潔和無情的成分。這兩個老人的兒子是一個最傑出的年輕人。
「而我在那兒跟他在一起,高高坐在他那個歷史性山頂上的陽光中。他支配森林、世俗的陰鬱、古老的人類。他像一個安置在像座上的形像,以他堅持的青春代表種族的權力,可能代表美德,這些種族從未變老,是從陰鬱中出現的。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在我看來總是具有象徵性。可能這是我對他的命運感到興趣的真正原因。我不知道:如果記得那個曾給予他生命一種新指示的事件,對他是否公平,但在那個時刻,我是很清楚地記得的。這個事件就像亮光中的一個陰影。」
「他直直地站著,抓著冒煙的石南煙斗,嘴唇有一抹微笑,男孩似的眼睛中有一種閃光。我坐在他腳下一棵樹的樹樁上,而在我們下面伸展著土地,大片的森林,在陽光之下顯得陰沉,像海一樣擺動著,發出彎曲河流的亮光,還有村莊的灰色點點,到處有一片空地,像是位於連綿的樹頂所形成的黑暗波浪中的亮光小島。一種低覆的陰鬱罩在這個廣大和單調的風景之上;亮光照在上面,好像照進一個深淵中。土地吞噬陽光;只是在遠方,沿著海岸的地方,空洞的海洋,在微微的朦朧狀態之內顯得平滑和光亮,似乎在一道鋼牆中升到天空。
「這件事!難道我沒有聽到這件事嗎?我在行進中,在營地中(他讓我在這個地區搜尋看不hetubook•com•com見的獵物)聽到;我在一對小山的山頂傾聽其中的大部分,是在我用手和膝蓋爬了最後的大約一百呎之後。護送我們的人(我們在每個村莊都有志願跟從的人)同時在斜坡的半途中的一小塊平坦土地上紮營,而在寂靜和死沉沉的晚上,森林煙火的氣味從下面飄到我們的鼻孔,具有一種精美香水的刺穿性美味。聲音也提升,其清晰而飄渺的清爽顯得美妙。吉姆坐在一棵被伐倒的樹幹上,抽出煙斗開始抽。新長的一叢草和樹叢正在抽高;在一片多刺的嫩枝之下有土壘的痕跡。『全都從這兒開始,』經過長長而沉思的寂靜之後他說。在另外一個山上,一個昏暗的懸崖對面兩百碼地方,我看到一排黑色的高木樁,到處以廢墟狀態顯現——是雪利夫.阿里的鞏固營地的殘跡。
「但它已被佔領了。那曾是他的主意。他曾經爬上多雷明架在那個山頂上的古老大砲;兩門生鏽的鐵砲,發射七磅重的砲彈,很多小銅砲——用金錢買來的砲。但如果銅砲代表財富,它們在粗魯地被套上砲口時,也能把一顆堅硬的砲彈發射到某一段短距離。重要的是把砲運到那邊。他讓我看他是在何處綁上粗索,說明他如何從一塊在尖木樁上轉動的空圓木中臨時造出一個絞盤,他以自己的煙斗指出土壘的輪廓。爬最後一百呎最困難。他讓自己承擔成功的責任。他曾經促使作戰團體整夜努力工作。間或發亮的大火在整個山坡熾燃,『但在這兒,』他說明,『這群絞起砲的人必須在黑暗中四處飛奔。』從頂端,他看到人們在山邊移動,像是工作中的螞蟻。那個夜晚他自己像一隻松鼠不斷奔上奔下,指揮,鼓勵,沿著線www.hetubook.com.com警戒著。老多雷明自己坐在安樂椅上上山。他們在山坡上的平坦地方把他放置下來,而他坐在那兒,在一把大火的亮光之中——『令人驚奇的老人——真正的老首領,』吉姆說,『有小小的兇猛眼睛——膝蓋上有兩隻巨大的燧發手槍。堂皇的手槍,黑橘色、鍍銀,有好看的槍機以及像古老大口徑短槍的口徑。似乎是史坦因的禮物——你知道,是交換那個戒指的。以前屬於善良的老馬克內爾。只有天知道「他」怎麼得到的。他坐在那兒,手和腳都不動,一燄乾灌木火在他下面燃著,很多人跑來跑去,在他周圍叫著和拉著——他是你所能想像到的最嚴肅、最威嚴的老人。如果雷利夫.阿里讓他的可咒手下對我們攻擊,使我的人驚逃,那麼他也是沒有很多機會的。呃?無論如何,他是上來那兒準備喪命的(如果有什麼差錯的話)。沒有錯!天!看到他在那兒——像一塊岩石,我很興奮。但雪利夫一定認為我們瘋了,從不費心來看我們的情況。沒有人相信事情可以做成。嘿!我想那些拉著、推著,和為之流汗的人並不相信可以做成!真的,我不認為他們做……』
「無疑的,事情已降臨到他身上;而事情也是透過戰爭而降臨,這是自然的,因為降臨在他身上的這種力量是製造和平的力量。只有在這種意義之下,力量才時常是正確的。你不能認為他已經立刻看到他的路。當他到達時,布吉斯社區是處在一種最危急的形勢中。『他們全都害怕,』他對我說——『每個人都害怕自己;然而我卻能夠儘可能清楚地看到:他們必須立刻做出什麼事情,除非他們想一個個屈服於酋長和那位浪子雪利夫之間的陰謀和圖書。』但看到那點並不算什麼。當他想到什麼事時,他必須將之驅入勉強的心靈中,穿過恐懼、自私的堡壘。他終於把它入心靈。而那並不算什麼。他必須想出方法。他想出了方法——一種大膽的計劃;而他的工作只做了一半。他必須以自己的信心去鼓勵那些有隱藏和荒謬的理由要退縮的人;他必須安撫幼稚的嫉妒,以辯論的方式去除各種無意義的不信任。如果沒有多雷明的權威重壓和他兒子的強烈熱情,他會失敗的。達恩.瓦利斯,這個傑出的年輕人是第一個相信他的人;他們的友誼是黃人和白人之間的奇異、深刻而少見的友誼,在其中,種族的差異,似乎因為一種神秘的同情因素而把兩個人類拉得更近。關於達恩.瓦利斯,他自己的人曾驕傲地說:他知道如何像一位白人一樣戰鬥。這是真的;他有那種勇氣——我可以說是坦率的勇氣——但他也具有一種歐洲人的心智。你有時候像那樣遇見他們,很驚奇地在意外中發現一種熟悉的思想傾向,一種清晰的視界,一種目的方面的固執,一種利他主義的成分。達恩.瓦利斯身材小,但非常均勻,表現一種驕傲的神采,一種優美而自在的樣子,一種像清朗火燄的脾性。他暗黑的臉孔有著黑色的大眼睛,在行動時富有表情,在安靜時表現思慮的神色。他性情沉默;一種堅定的眼光,一種諷刺的微笑,一種有禮的審慎樣態,似乎暗示著智力和力量的偉大自制。這些實質為時常只關心表面的西方人眼光啟開了種族和土地的隱藏可能性,在這些種族和土地上徘徊著渺遠年代的神秘。他不僅信任吉姆,他也了解他,我堅定地相信。我談及他,因為他吸引了我。他的——如果我可能這樣說—和*圖*書—那有腐蝕性的平靜,以及同時他對於吉姆的志向所表示的理性同情,吸引了我。我似乎看到了友誼的最根本。如果說吉姆是在領導,那麼另一個人卻俘虜了領導的人。事實上吉姆,這位領導者,在每方面都是一位俘虜。人們,友誼,愛,就像珍重地保護他身體的衛兵。每天,束縛那種奇異的自由的鐐銬增加了一種連繫。當我每天知道更多的這件事時,我感到有信心。
「他們在年老時才生下他。可能他實際上並沒有外表看起來那樣年輕。當一個人在十八歲時已經是家庭的父親時,二十四五歲並不很年輕。他走進大房間,房間飾著美好的草蓆,並且有一個蓋著白色護牆板的高天花板,夫婦莊嚴地坐在那兒,周圍有恭順的侍從,他一直走向多雷明,去吻他的手——對方莊嚴地把手交給他——然後年輕人走過去,站在他母親椅子旁邊。我想我可以說,他們崇愛他,但我從未看到他們投給他一種明顯的眼光。真的,這些是公開的儀式。房間通常都擠滿了人。打招呼和離別時的嚴肅客套,表現在手勢中、在臉孔上,以及在低語中的深沉尊敬,是不可描繪的。『非常值得看,』吉姆在我們回程的路上正越過河流時這樣向我說。『他們像一本書中的人,不是嗎?』他得意地說。『而達恩.瓦利斯——他們的兒子——是我曾經有過的最好朋友(除了你)。是史坦因先生會稱為是好「戰爭同志」的朋友。我很幸運。天啊!當我奄奄一息而跌倒在他們之中時,我是很幸運的。』他低著頭沉思著,然後站起來補充說:『當然我沒有把事情留待第二天解決,但……』他又停下來。『事情似乎降臨在我身上,』他喃喃說。『忽然之間我看到我必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