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這就是吉姆在夜晚和她享受夫妻之間的散步。我在不止一次的場合中出現在他們之中,每次都不愉快地知覺到柯內利亞斯的存在,他身為法律上父親的感覺受到壓抑,他看重這種感覺,在鄰近偷偷地走著,他的嘴顯出那種特殊的扭曲樣態,好像他是永遠在咬著自己的牙齒。但你們注意到嗎?在電報電纜和郵船航線終點外的三百哩地方,我們文明的枯槁和功利的謊言萎縮和死去,被想像力的純粹運用所取代,這種運用具有藝術作品的無益,但時常具有魅力,以及有時具有深藏的真實。羅曼史已經選上了吉姆——而那是故事的真正部分,如果不是這樣就是全錯了。他沒有隱藏他的寶石。事實上,他是極端為它感到驕傲的。
「我現在想到,整體而言,我很少看到她。我記得最清楚的是她皮膚的平滑和橄欖色的蒼白,以及她頭髮的強烈和藍黑的亮光,頭髮從她戴在好看的頭後面的深紅色小帽子下面大量飄垂下來。她的動作顯得自由,有自信,並且臉上展現一種暗暗的紅暈。當吉姆和我在談著時,她會走來走去,對我們投以迅速的眼光,在走過時,讓人留下一種優美和魅力的印象,以及一種表示警戒的清晰暗示。她的樣子顯出『羞怯』和『大膽』的奇異混合。每次美麗的微笑之後都迅速地伴隨以一種沉默、壓抑的焦慮,好像因為同想到一種持久的危險而被迫逃亡。她時常會跟我們坐下來,小手的關節壓在柔軟的臉頰上,露出酒渦,傾聽著我們的談話hetubook.com•com;她清澈的大眼睛會緊盯著我們的嘴唇,好像每一個說出的字都有一個可見的形狀。她的母親曾教她閱讀和寫作;她曾跟吉姆學了一點英文,講起英文來最為令人愉快,有她自己男孩子似的適當腔調。她的溫柔氣息在吉姆上方徘徊,像是雙翼的撲動。她完全生活在吉姆的凝視之中,所以她都獲得了他的一種外在神色,在她的動作,在她伸展手臂,轉頭,以及投注眼光的樣子之中都使人想起他。她警戒著的感情有一種強度,使得人們幾乎都可以由感官知覺出來,這種感情似乎實際上存在於空間的周圍物質中,似乎像一種特殊的香氣一樣包圍他,生活在陽光之中,像一種抖顫、低沉而熱烈的音調。我想你們認為我也是一位浪漫的人,但錯了。我正在告訴你關於一種青春,一種我所知道的奇異而不自在的羅曼史的嚴肅印象,我感興趣地觀察他的——嗯——好運所發生的作用。他被她嫉妒地愛著,但為什麼她要嫉妒,還有嫉妒什麼,我卻不知道。土地、人民、森林是她的同黨,以警戒的一致面貌,以隔離、神秘和難以克服的擁有樣子護衛著他。好像並沒有控訴的餘地;他被束縛在自己的力量的自由之內,而她雖然樂於使自己的頭做為他的腳凳,但卻不屈地護衛著她所征服的對象——好像他難於被保有的樣子。那位譚姆.伊譚,在我們的旅程中跟隨著他的白人首領的腳跟前進,頭向後仰,兇猛且武裝著,像是一位土耳其m.hetubook•com.com兵,帶著短劍、斧頭、以及矛(除了吉姆的槍之外),甚至譚姆.伊譚也裝出不妥協的護衛樣子,像是一位倔強而忠心的獄卒準備為了他的犯人犧牲生命。在我們遲睡的晚上,他那沉默而不清晰的形體會在陽臺下走來走去,步伐沒有發出聲音,或者在我抬起頭時,我會不期然看見他硬直地站立在陰影中。通常他會在一會兒之後消失,沒有一點聲音;但當我們站起來時,他會躍向我們身邊,好像從地上躍起來,準備聽從吉姆可能對他發出的命令。我相信,這女孩也一直到我們夜晚分別時才去睡覺。我不止一次透過我房間的窗子看到她和吉姆一起安靜地走出來,倚在粗糙的欄杆上——兩個形體很接近,他的手臂擦著她的腰部,她的頭倚在他的肩上。他們柔和的喃喃傳到我耳中,顯得深沉、溫柔,在夜晚的寂靜中,具有一種安靜的悲傷聲調,像是一個人以兩種聲調從事一種自我對白。以後我在蚊帳裡輾轉難眠,總是聽到微微的吱吱聲,輕輕的呼吸聲,小心清喉嚨的聲音——而我知道譚姆.伊譚還在走來走去。雖然他已經有一間房子(由於白人首領的寵眷)在圍柵,已經『有了妻子』,並且最近生了一個孩子但我相信,在我停留期間他是每夜睡在陽臺上。要使這位忠心和嚴肅的侍者談話是很難的。甚至吉姆自己問話,他也是以急促的短句子旧答,好像話語也是受到保護。他似乎在暗示說,談話不是他的事。我聽到他自動說出的www.hetubook.com.com最長的話是在如下的場合:有一天早晨,他忽然把手伸向庭院,指著柯內利亞斯說,『拿撒勒人來了。』我不認為他是在跟我講話,雖然我是站在他身邊;他的目的似乎是喚醒宇宙的憤怒性注意力。接著他喃喃說些關於狗和烤肉味道的話,使我覺得措辭非常巧妙。庭院是一處廣大的四方形空間,是一片酷熱的陽光,而柯內利亞斯浴在強烈的亮光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正偷偷走過來,顯示一種不可言喻的效果:偷偷摸摸,陰險和秘密的潛行他使人想起任何討人厭的東西。他緩慢而辛苦的走動樣子像一隻爬蟲的爬動,只有腿顯出可怕的辛勤樣子動著,而身體平穩地滑動著。我想他一直走向他要去的地方,但他用一個肩膀前進的進展方向似乎是傾斜的。有人常常看到他在小屋之中繞圈子,好像在追蹤一種氣味;通過陽臺之前,向上投以秘密的眼光;慢慢在一個小屋的角落消失。他似乎脫離了這地方,這證明吉姆的過份粗心,或者證明他無限的輕蔑,因為柯內利亞斯在可能對吉姆有致命結局的一個插曲中扮演一個很可疑的角色(至少是如此)。事實上,這個插曲增加吉姆的光榮。但一切事情都增加他的光榮;而曾一度對此插曲過份小心的他卻似乎身上刀槍不入,這是他的好運所具有的諷刺成分。
「他的地位無論如何都可能顯得極為可憐,然而他很可能在其中發現一些利益。吉姆告訴我說,最初對方卑屈地露出最溫和的感情接見他。『那人顯和_圖_書然無法抑住愉快之情,』吉姆嫌惡地說。『他每天早晨奔向我,握我的兩隻手——見他的鬼!但我永遠不知道是否有早餐吃。如果我在兩天中吃了三頓飯,我就自認十分幸運,而他叫我每個星期簽十元的帳單。他說他確知史坦因先生並不要他免費雇用我。嗯——他卻儘可能不讓我吃東西。他歸之於地方的不安定,並且假裝著撕扯他的頭髮,一天要我原諒二十次,使得我最後必須請求他不要憂心。真使我噁心。他房子的半個屋頂已經倒下來,整個地方有一種汙穢的外表,片片的乾草突出來,破蓆子的角落在每個牆上飄垂著。他儘可能證明說:史坦因先生在最近三年的貿易中欠他錢,但他的帳簿全都毀了,有些不見了。他試圖暗示說,這全是他已故妻子的錯誤。令人厭惡的惡棍!最後我必須禁止他提及他的妻子。這使「珠寶」哭叫。我無法發現所有的商品都變得怎樣了;店裡除了老鼠之外什麼都沒有,牠們待在一堆棕色紙和舊布袋之間已經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我很確知他有很多錢埋藏在什麼地方,但當然無法從他口中獲得什麼。那是我在那個可惡的房子裡所過的最可憐的生活。我試圖履行對史坦因的責任,但我也有其他事情要想。當我逃到多雷明那兒時,老酋長阿南很驚嚇把我所有的東西還給我。是以一種迂迴的方式達成的,具有無盡的神秘成分,透過在這兒開小店的一個中國人達成;但我一離開布吉斯住區而去和柯內利亞斯待在一起時,人們就開始公開地說,酋長已經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決心不久就要殺了我。真有趣,不是嗎?而如果他真的已經下決心,我看不出有什麼可以阻止他的。最糟的是,我禁不住感覺到:我並沒有在為史坦因或為我自己做任何有用的事。哦!這真是慘——整個六個星期。』」
「你們必須知道,他當初在到達後,很快就離開多雷明的地方——事實上,對他的安全而言是太快了,並且當然是在戰爭之前很早就離開。他被一種責任感所激勵;他說,他必須照顧史坦因的事業。不是嗎?為了這個目的,他完全不顧自己的個人安全,越過河流,和柯內利亞斯住在一起。後者如何在紛擾的時代中生存,我不知道。柯內利亞斯身為史坦因的代理人,畢竟必須在某一程度之內得到多雷明的保護;而他以某種方式設法掙扎度過一切致命的艱難,同時我確實認為:他的行為不管被迫採取什麼路線,都顯示出卑屈,這種卑屈就像是這個人的記號。那是他的特點;他在基本上和外在上是卑屈的,就像其他人明顯地表現一種慷慨、傑出或可敬的外表。『卑屈』是瀰漫他一切的行動、熱情和感情的本性元素,他卑屈地生氣,卑屈地微笑,卑屈地憂傷;他的禮貌和怒氣也一樣是卑屈的。我確知他的愛情會是最卑屈的感情——但一個人能夠在愛情之中想像一個可厭的小人嗎?而他的可厭也是卑屈的,所以一位令人厭惡的人在他的身邊也會顯得高貴。他在故事的背景中和前景中都沒有地位;只是看到他在故事的邊緣上潛行,顯得難解和不淨,玷汙了故事的青春和天真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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