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忽然他跳起來;她立刻把一隻手槍放進他手中,是他自己的手槍,這隻手槍一直掛在一個釘子上,但這次卻裝上子彈。他沉默地抓住手槍,迷惑的樣子,在亮光中眨著眼睛。他不知道他能為她做什麼。
「他向我說明,他對此感到非常失望。他的剛毅曾受到很多警告的考驗,他有幾星期的時間為很多危險的暗示所包圍,所以他想要擺脫一種實物,一種他可以碰觸的實物。『這種東西會使空氣澄清至少幾小時之久,不知道你了解不了解我的意思,』他對我說。『天啊!我有好幾天胸中都好像有一塊石頭。』現在他終於認為自己將要一把捉到什麼東西,而——卻沒有!一點也沒有蹤跡,一點也沒有任何人的跡象。當門打開時,他曾舉起自己的武器,但現在他的手臂下垂了。『開火!自我防衛,』外面的女孩以一種痛苦的聲音叫著。她因為在黑暗中,手臂伸進小洞,一直伸到肩膀的地方,所以看不到正在發生什麼事,她現在不敢把手縮回來以便四處跑動。『沒有人在這兒!』吉姆輕蔑地叫著,他本來有一種衝動要爆出可恨的憤怒笑聲,現在這種衝動卻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就在他正要轉身時,他知覺到自己正和那堆草蓆中的一雙眼睛對視。他看到白眼珠移動的亮光。『出來!』他生氣地叫著,有一點遲疑,而一個黑臉的頭,一個沒有身體的頭,在廢物堆之中自我形成,是一個奇異地孤立的頭,顯露一種不變的愁容看著他。接著整個堆堆騷動著,在一陣低哼鼻聲中有一個人迅速地出現,躍向吉姆。在這個人後面的草蓆好像在跳躍和飛舞,他的右臂舉起來,手肘彎曲,一把短劍的鈍刀鋒從他的拳頭突出,在頭部上面一點點的地方。一塊布緊包在他腰部四周,似乎在他棕色的皮膚上顯出眩目的白色;他赤|裸的身體發光,好像潮濕的樣子。
「儘管是這樣,吉姆的睡眠為一個關於天堂的惡夢所騷擾,像是金屬銅回響著很大的聲音,這種聲音叫他醒過來,聲音那麼高,所以儘管他非常決毅地要繼續睡下去,他hetubook.com.com事實上還是醒過來。一場發出爆裂聲的天火在半空中進行,其紅光照在他的眼睛上。盤繞的黑色濃煙在一個幽靈一個非塵世的東西的頭部四周形成曲線,這個東西全身是白色,有一個嚴厲、緊縮而焦慮的臉孔。經過一兩秒鐘之後,他認出是那女孩。她拿著一個樹脂火把,整個手臂舉起來,並且以堅持而催促的單音調重複著,『站起來!站起來!站起來!』
「巴都桑的房子,像史坦因貿易公司的所有哨站一樣,本來有四個建築物。其中兩個是兩堆木棍、破竹子以及破爛茅屋頂,在上面有四根硬木角柱,形成不同角度鬆弛地倚著:但主要的儲藏室還在,是面對代理人的房子。那是一個長方形的小屋,用泥土建成的:一端有用堅固木板做成的大門,到現在還沒有脫離樞紐,而在一個邊牆中有一個四方形的洞,是一種窗子,有三根木條。女孩在走下數目不多的階級之前,別過頭迅速地說,『當你睡覺時,有人要襲擊你。』吉姆告訴我說:他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是那老套。他厭倦了這些暗算他生命的企圖。他已經聽夠這種警報。他厭倦它們。他告訴我說,他因為女孩欺騙他而生氣。他跟隨她走是因為他認為她需要幫助,而現在他很想轉身,嫌惡地走回去。『你知道嗎,』他深沉地說著,『我認為當時連續幾個星期的時間,我都感到不舒服。』『哦,是的。可是你是感到舒服的,』我禁不住反駁他。
「但她迅速地繼續走,而他跟隨她進入庭院。所有的籬笆很久以前就塌陷了;鄰居的水牛會在早晨時走過廣闊的空間,深沉地噴鼻息,不慌不忙的樣子;叢林已在侵入這個地方。吉姆和這女孩在繁茂的青草中停下來。火光照亮他們的站立處,襯托著四周是一片濃厚的黑暗,而就在他們頭上的地方有明亮的星光。他告訴我說,那是一個美麗的夜——十分涼爽,河上吹來一點微風。他似乎注意到那種友善的美。記住!我現在在告訴你的是一個愛情故事。一個可愛的夜似和_圖_書乎在他們身上呼吸著一種溫柔的撫慰。火把的火炬時而射出,發出一種像旗子一樣的顫動噪音,有一段時間這是唯一的聲音。『他們在儲藏室等著,』女孩低語著;『他們正在等著信號。』『誰給信號呢?』他問。她搖動火把,火把在一陣閃光之後大亮起來。『只是你一直睡得很不安穩!』她繼續喃喃地說。『我也注意著你的睡眠。』『你!』他叫出來,伸長子環顧四周。『你認為我只在今天晚上注意著而已!』她說,顯露一種失望的憤怒神色。
「他說自己好像胸部挨了一擊。他喘著氣。他認為自己曾是一隻可怕的野獸,他感到悔恨、感動、快樂,得意。讓我再提醒你,這是一個愛情故事;你可以從幼稚狀態看出來,不是一種令人嫌惡的幼稚,是這些行動所表現的高尚幼稚,是火把之中的這種齋戒氣氛,好像他們故意來那兒,為了教導那些隱藏的謀殺者。如果雪利夫.阿里的密使有——如同吉姆所說的——一丁點兒的勇氣,那麼這是衝出來的時候了。他的心在跳動著——不是因為恐懼——但他似乎聽到草發出沙沙聲,而他瀟灑地走出亮光之外。一種暗黑、看不清楚的東西迅速地跑出視界之外。他以強有力的聲音叫出來,『柯內利亞斯!哦,柯內利亞斯!』接著是一陣深沉的寂靜:他的聲音似乎沒有傳到二十呎遠。女孩又來到他身旁。『跑啊!』她說。老婦人正走過來;她衰弱的形體一拐一拐地在亮光邊緣晃動著;他們聽到她在喃喃著,還聽到一聲輕輕而帶有呻|吟的嘆息。『跑啊!』女孩興奮地重複說。『他們現在驚嚇了——這種亮光——這種聲音。他們知道你現在醒過來了——他們知道你高大、強壯、無懼……』『如果我是那樣的話,』他開始說,但她打斷他。『是的——今晚!但明天晚上怎樣呢?下一個晚上呢?再下一個晚上——所有很多很多的晚上呢?我能一直在注意著嗎?』她的一聲啜泣感動他,非字語的力量所能形容。
「因為他已經使布吉斯的人堅定地答應採取行動,並且和圖書自己擔負起使此事成功的責任,所以他很得意,以至於在心情愉快之餘,確實試圖對柯內利亞斯表示禮貌。但柯內利亞斯的反應卻是魯莽的快活,吉姆說,他幾乎不能忍受聽到他虛偽的小小尖叫笑聲,不能忍受看到他扭動和眨眼,並且忽然抓住自己的下巴,低低地蹲在桌子上方,茫然地注視著。女孩沒有露面,而吉姆很早就去休息。當他站起來說晚安時,柯內利亞斯跳起來,翻到他的椅子,急忙低下頭,好像要撿起他丟落的什麼東西。他說出的『晚安』從桌子下面粗啞地傳來。吉姆驚奇地看到他出現,下巴垂著,眼睛注視,露出愚蠢受驚的神色。他抓住桌子的邊緣。『怎麼回事?你不舒服嗎?』吉姆問。『是的,是的,是的。我肚子絞痛得很厲害,』對方說;而吉姆認為那是完全真實的。縱使這樣,從他沉思的行動看來,那是一種卑鄙的徵象,表示一種不完全的無情,他確實具有這種無情成分。
「你們可能想像我以多大的興趣聽著,二十四小時之後,所有這些細節都顯示出某種意義。在早晨時,柯內利亞斯沒有提到晚上的事情。『我想你會回到我可憐的房子,』他傲慢地喃喃著,偷偷走了過來,就在吉姆正要進入獨木舟到多雷明的小村莊時。吉姆只是點頭,沒有看著他。『當然,你發現這是好玩的事,』對方以一種尖酸的聲調喃喃著。吉姆和老首領多雷明消磨白天的時間,說明布吉斯社區的主要人物需要換取有力的行動,他們已經被召集來從事一次重要商討。他高興地記起自己的口才曾是多麼流利和有說服性。『我那時設法為他們打氣,確確實實是這樣,』他說。雪利夫.阿里的最後空襲已經橫掃了居留地的外緣,而一些屬於城鎮的女人已經被帶到圍柵。雪利夫.阿里的幾位密使前天在市場出現,高傲地昂首闊步,穿著白衣服,並且誇口說及酋長對於他們的主人阿里的友誼。其中一人站在一棵樹的陰影中,倚在一隻槍的長槍管上,勸戒人民祈禱和悔罪,勸告他們要殺掉他們之中所有的陌生人,他說,和_圖_書其中有一些是異教徒,其他的更糟——偽裝成回教徒的撒旦之子。據報導,在聽眾之中的幾位身為酋長的人,曾大聲表達他們的稱許。一般人顯示出強烈的恐懼。吉姆為他白日的工作感到極為愉快,在日落之前又越過河流。
「她急速而低聲地問,『你能用這隻槍對付四個人嗎?』他回憶他當時的表現是敏捷中帶溫文,他一面敘述一面笑著。他似乎表現得相當不錯。『沒問題——當然——沒問題——你命令我吧。』他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只知道在那不尋常環境中,自己顯得很有禮,知道自己顯出無疑和熱心的欣然態度。她離開房間,而他跟著她;在走過時,他們騷擾了一位老醜婆,她在家中做臨時的煮飯工作——雖然她老朽得幾乎無法了解人類的言辭。她站起來,在他們後面跛行著,口齒不清地喃喃著。在陽臺上,一個屬於柯內利亞斯的帆布吊床,在吉姆手肘的觸碰下輕輕地搖動著。裡面空空的。
「吉姆注意到這一切。他告訴我說,他當時正體驗到一種感覺:一種不可言喻的舒慰,一種報仇的狂喜。他說,他審慎地握著槍,他握了十分之一秒的時間,是一個人跑三大步的時間——一段不可知覺的時間。他這樣握著是為了對自己說『那是一個死人』而感到愉悅。他是絕對斷然和確實的。他讓對方躍過來,因為這並不要緊。無論如何是一個死人。他注意到張開的鼻孔,張大的眼睛,臉部露出專心而渴望的寂靜神色,然後他開火了。
「在那有限的空間中所產生的爆炸是令人震驚的。他向後退一步。他看到那人急遽抬起頭,手臂向前拋,丟下短劍。他以後確知自己射穿對方的嘴,稍高處,後頭蓋骨的上部子彈露了出來。在衝刺的動力之下,那個人一直向前跑,臉部忽然變形裂開,兩手在他面前張開摸索,好像是盲目一樣,然後前額非常激烈地撞地,剛好沒有碰到吉姆赤|裸的腳趾。吉姆說,他沒有忘記此事的最細微詳情。他感到鎮靜,安寧,沒有怨恨,沒有不自在,好像那個人的死已彌補了一切。那地方充滿了來和圖書自火把的烏煙,火把不動的火焰血紅地燃著,沒有閃動。他決毅地走進來,大步跨過屍體,用他的手槍瞄準另一個模糊地出現於另一端的赤|裸形體。而當他要扣板機時,那人用力丟棄一根沉重的短矛,以屈服的樣子一屁股坐下來,他的背對牆,握著的雙手放在兩腿之間。『你要命嗎?』吉姆說。對方沒有出聲。『你們還有多少?』吉姆又問。『還有兩個,閣下,』那人很柔和地說,大大而著迷的眼睛注視進手槍的槍口中。於是兩個人從草蓆下爬出來,誇張地伸出他們空空的雙手。
「他告訴我說,他從來沒有感覺到這麼渺小,這樣沒有力量——而至於勇氣,有什麼用呢?他想著。他是那麼無助,逃走似乎也沒有用;而雖然她繼續低語著,『去找多雷明,去找多雷明,』她熱烈地堅持著,但他還是體認到:他無法逃避那種使他所有的危險增加百倍的孤獨,除了——在她身上逃避。『我想,』他對我說,『如果我離開她,那就是一切的結束。』只是因為他們無法永久停留在那個庭院之中,所以他下決心去看看儲藏室。他讓她跟隨他,沒有想到要抗議,好像他們堅固地結合在一起。『我是無懼的——是嗎?』他喃喃著。她壓著他的手臂。『等著,等到你聽到我的聲音,』她說,然後手中拿著火把,輕輕沿著角落跑著。他自己一個人站在黑暗之中,臉孔對著門: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絲呼吸傳自另一邊。老婦人在他背後的什麼地方發出一陣可怕的呻|吟。他聽見女孩發出一陣高聲調,幾乎是尖叫的聲音。『現在!推!』他用力地推;門發出吱吱聲和卡拉聲打開了,他非常驚奇地發現:低矮而像地牢的內部為一線陰慘而搖顫的光線所照亮。一陣煙在地板中間的一個空洞木板箱上面繚繞而降,一堆破布和稻草要飛起來,但卻只是無力地在風中騷動著。她透過窗子的横木把火光照進來。他看到她裸|露的圓形手臂伸展著,顯得硬直,以鐵托架的穩定樣態握著火把。一堆圓錐形的破舊草蓆堆在一個遠方的角落,幾乎到達天花板,這就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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