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莫里遜差點想咒罵,一口說出贖款,數目之小,除了海斯特,誰聽見了都會驚叫起來。甚至海斯特自己問莫里遜可真手頭上沒有那點錢時,恭謹的聲調裡還隱藏不住那股疑惑。
「你有那筆錢麼?」莫里遜喃喃道:「你是說在這裡,在你的口袋裡?」
「我恐怕您會發一頓燒呢,」他同情地說。
他會裝著很在行的樣子。
大家老是規勸他:
正因為太匪夷所思了,所以當他們舉步維艱,循著沙路一起走到海關——又是一間骯髒的小屋——去繳付罰款時,莫里遜忽然冷汗直冒,猛可止步,吃吃地喊道:
「我肯定不是不信主的。」
莫里遜這時已經振作一下,但他雖恢復冷靜,卻仍露出那種強烈的緊張。海斯特正要說:他也「深懂一切後果,這件不幸的——」之時,莫里遜驟然打斷他的話:
「我真不明白怎麼老存不起錢來;給咒過吧。帳老是結不完。」
那憔悴的莫里遜乖乖地跟著走進一間昏暗陰涼的小屋,這種地方他平時是不屑一顧的。他心煩意亂,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引他越過懸崖邊緣,也和引他走進那酒館一樣容易。他機械地坐下來,默默無語,看見面前有一滿杯苦澀的紅酒,便一飲而盡。海斯特這時早在對面坐下,留意看他,但不失禮。
可憐的莫里遜聽到這句話,忍不住嘴了。
記畢,他會把鉛筆收回,結上橡皮帶,一副堅定不移的神態;但他從不真正動手去擠。有人埋怨他,說他在破壞行規。不錯,多少有點是;可是並不嚴重。跟他交易的地區,大多數不但在地圖上找不到,連商販行內隨便輾轉相傳而形成的本地消息,也不知道它們的存在。也有人暗示說,莫里遜在這些地方的每一處都養著個老婆;但我們大多數都憤然駁斥這些隱示。他是位真正的人道主義者,而且相當禁慾。
「沒有的事,」莫里遜反駁道。「我儘管無德無能,但神總聽了禱告。這一點我知道,我感覺得出來。不然你又為什麼自動……」
海斯特在帝力遇見他時,莫里遜正在街上走,單眼鏡拋在肩上,垂著頭,神情絕望,一似我們在路上見到的那些奔走於濟貧院之間、不肯上進的遊民。他見有人隔著街打招呼,便把頭抬起,一臉困惱的神色。他當時確實是身陷困境之中。一週前,他來到帝力,葡萄牙當局即託辭他的證件不妥,處以罰款,並拘押了他的船。
他們的合謀一時倒奏效得很,因為大家都斷定海斯特住在船上,並付膳宿費給那溫厚的莫里遜——也有人說,是和-圖-書在白吃那笨蛋。但你知道這種種弄不清的事是怎樣的啦。百密總有一疏,莫里遜自己既然絕不是藏得住什麼話的人,又正感激溢膺,在這壓力下,想必疏忽洩漏了些什麼——使島上的人有機會嚼舌。你也知道的啦,人評論起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時多厚道,於是憑空生出了一個謠言,說海斯特不知怎的控制了莫里遜,已纏緊了他,正吸乾他的膏血。有些人查明原委,就不再妄信謠諑。造謠的似是一個高大雄壯、蓄著鬍子的條頓傢伙,名叫索姆堡,他放肆的舌頭準是長在一條樞軸上活動的。他自稱是個後備海軍的上尉,是不是我也不知道。在那裡他是開旅館的,最初是在曼谷開,跟著又跑到別處幹幹,最後才來到泗水。他在熱帶區那一帶跑上跑下,身旁拖著一個不開口、嚇怕了的小女人,一頭長鬈髮,露出一顆藍牙向人傻笑。真不明白為什麼我們這麼多人都去光顧他那些旅舍。他是頭討厭的驢子,專愛拿客人來做話柄,發洩他饒舌之慾。一天黃昏,莫里遜和海斯特路過旅館——他們都不常光顧他的——他向著聚集在遊廊上的諸色人等,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
「發燒!」他喊道。「讓我發燒吧;讓我瘟了吧,這些不過是病,病完就好了。我可是在給人家謀殺。我會被葡萄牙人害死,這些匪黨終於結夥兒把我打倒了。後天就殺我頭了。」

「那筆錢我可以借給您。」
「真高興,想不到會在這裡碰見您。賞臉陪我到那邊那不成話的酒館喝一點兒吧?太陽凶得實在沒法站在街上談。」
備忘:下次到埠,擠某某村。
「我當然像孩子一樣禱告。我主張孩子應當禱告——嗯,女人也要,但我總覺得上帝是要男人自持一點兒的。我不贊成男人為了自己的傻事兒,終日打擾全能之神,那樣好像太厚臉皮嘛。總之,今兒早上我——我從沒有故意傷害過什麼人——我禱告了。情不自禁——我噗咚跪下來;可見得——」
「對,在我身上。樂於效勞。」
「然而——看罷,」他繼續往下說。「在這裡——五千多塊錢的帳呢。嗯,那總還算回事吧?」
他們四目交投,非常懇摯。可憐的莫里遜又想到些殺風景的事,就加了一句:
那天罰款付妥後,船隻歸還了,兩人在船上,莫里遜——既是正人君子,又很老實——便談起還款的問題來。他深知自己不能存錢,這一方面是環境使然,一方面是脾性之故;要將責www.hetubook.com.com任的比例定準確是很難的。連莫里遜自己也定不出,雖然他承認不能剩錢。他神色懊惱,推說這是上天的安排。
莫里遜摸不著頭腦。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前所未聞的事。海斯特的話教他感到如墜五里霧中,直至海斯特說得明明白白:
「不行。不行。他們不行。我怎麼也擠不了他們的。沒有法子。我多年來一直說要擠他們,現在算了,其實我也一直不信自己辦得到。海斯特,不要指望這些,我讓您吃虧了。」
面對如此激|情,海斯特雙眉微揚,露出一絲詫異的神色,這種神色在真正客廳裡談話亦無不妥。莫里遜拚命裝出的架子早就崩潰了。他蕩遍了那滿是破屋的骯髒小鎮,喉嚨乾涸,一言不發,在困苦中無人可求助,簡直憂慮得發了狂;忽然間,他碰見一個白人——一個形象上白、事實上也白的白人——因為莫里遜不肯承認葡萄牙官員在種族上的白色。他純粹為了宣洩,放膽說激烈的話,兩肘栽在桌上,眼睛充血,嗓音幾乎啞掉,圓帽遮蔽著一張滿布于思、色如死灰的臉。他那件白色的衣服——已三天沒有脫過了——弄得很髒了,人已經落魄得沒有了希望。這副容貌使海斯特很震驚,但他絲毫也不形於色,以最完美的上流社會風度掩蓋住自己的感受。他露出的是恭謹的注意,是一位紳士在聆聽另一位紳士說話時應有的留神。這一回,這種注意力也如常地產生了感染力;於是莫里遜重新振作起來,用談話的口氣與世故的神態,繼續敘述他的遭遇:
海斯特用小小心心的聲調,問莫里遜能不能說說船隻要多少贖金。
「噢,要是這樣,您肯讓我效勞的話,我再高興不過了!」
海斯特能夠接納這項提議;對於他那無根、漂泊的生活而言,是很平常的。我們沒有理由以為他當時正非常想乘船,把群島上莫里遜做生意的大小角落探個一清二楚。絕無此事;不過是為了結束船艙內那幕令人受不了的情景,他才幾乎什麼協議也都答應下來。這時馬上一切都改變了:莫里遜重行振作起來,戴上單眼鏡並眷愛的望著海斯特,又開了一瓶酒……等等。他們相約,這宗交易,誰也不要告知別人。這件事,莫里遜是覺得不很體面的,他恐怕給人嘲笑得體無完膚。
莫里遜沒有那筆款項,他船上僅有小量英幣,不過是幾鎊。他在三寶壟時,已將所有餘款交託蒂士文兄弟,在他遠航時,用來支付一些到期的帳目。反正那些錢帶到這裡來,就如送到地獄的深處,和_圖_書對他沒什麼用處。他說出這些隱衷時,態度粗魯。他感到一陣不悅,熟視著坐在對面那人的高額、那雄赳赳的大鬍髭、那惺忪的倦眼。這王八蛋是誰?他,莫里遜,說了那麼些話,又算是在幹什麼?莫里遜不比我們這夥在群島上做生意的人更認識海斯特。若是這瑞典人猛地推椅而起,給他在鼻子上揍一拳,他也不會再驚愕多少的;然而這陌生人——這算不得什麼的流浪客——卻隔著桌子微微躬著身對他說:
莫里遜的回答申斥得很快。隨即頓了一晌,莫里遜大概在那裡審問自己的良心,海斯特卻保持著一種文風不動、恭謹注意的神態。
他把手插|進口袋,取出那本馳名這些島上的記事簿——這是他希望的吉物——急急翻閱著。
「莫里遜,這樣下去,欠帳一宗也收不回來的啊。」
海斯特約束自己噤口,比誰都著緊,他的動機和莫里遜不同,其中最主要的是他生性敏感。莫里遜要迫人擔當那天使的角色,是君子就當然不前的。因此,那使海斯特甚為不安。還有,或者他不願讓人知道自己有些財力,多少也罷——總之足夠去借錢給別人就是了。這兩人就像一齣滑稽歌劇裡的共謀一樣,在那裡彼此說著:「輕——輕——輕聲!別聲張!別聲張!」他們那麼認真,想必很有趣。
莫里遜手頭從沒有餘款的。他這樣做生意,要是有餘錢才奇怪呢;袖珍日誌裡的帳用來籌一個葡萄牙金幣還不夠,遑論一個先令了。葡萄牙官員請他稍安毋躁,他們給他一週的寬限,然後問他能否將船拍賣。這要把莫里遜毀了。當海斯特隔著街,以慣常有禮的聲調向他招呼時,一週的期限差不多已到了。

「奇蹟真會出現的呢,」大大吃了一驚的莫里遜這樣想道。他和我們這些住在群島上的人,再也想不到,這個在人前從不幹活、四處流浪的海斯特,在這件金錢轇轕中,竟就是神派來的使者。正如窗台上隨時也會有麻雀歇落,他在帝汶或什麼地方露面是毫不出奇的。但隨時攜有一筆錢在口袋裡,那卻有點兒匪夷所思。
「可惜這是個鬼地方。」
可憐的莫里遜此刻真把頭靠在桌上,一直是那副挫敗的神情,海斯特卻禮數十足的撫慰著他。那瑞典人跟莫里遜一般難過,因為他也完全體會到對方的心情。海斯特是不會嘲笑正經的感情的。無奈他又裝不出懇摯的態度,這使他清楚地感到自己的無能。對於感情的崩潰,最好的禮數其實無濟於事;他們兩人在船艙裡一定受夠了。終於,莫里https://www.hetubook.com.com遜在沮喪的深淵中打滾,想出了這麼個主意:邀請海斯特攜手出海,並將公司的股份送一份給他,價值相當於所借的錢。
莫里遜滿臉羞慚。
「陰謀卑鄙得很。偏偏又沒有辦法對付。吉辛奴那個王八蛋——安德列斯,你知道啦——想要我的船,流了好多年的口水。這船不但是我的生計,而且是我的命,我自然不肯賣。於是他和那個海關長一起出了這詭計。當然,拍賣只是瞎說,這兒沒有人會投標的。他三分錢就買了那條船——三分都不要——一分就買了。你在這些島上已住了這些年了,海斯特,我們你全都認識的,你見到大家怎樣過日子的。如今你可有機會見到我們一些人怎樣收場了;因為現在是我收場了。我再也騙不了自己了,你明白的是不是?」
他猝然住口。海斯特一直努力裝著漫不經心的樣子,喉頭裡發出撫慰的聲音。莫里遜豈止是老實,更是可敬。在這壓力非常大的日子,面對神差遣來的這位奇妙使者,承受著感情的激變,莫里遜把一切都拋棄了。他將一生的幻覺拋開了。
海斯特走過來,猶如一位皇子私下正與另一位皇子攀談,微微躬著身說:
「海斯特,請你多多包涵。一定是我禱告了,神派你來搭救我的。三天來我幾乎憂愁得發瘋,突然心中起了這麼個疑問:『萬一是魔鬼差使他來的,那可怎麼辦?』」
莫里遜目瞪口呆,伸手過肩頭去摸索垂在背後的眼鏡索;拿到眼鏡,急著戴上眼去。他彷彿在期待著海斯特身上的白色熱帶常服變成長可及趾的閃亮長袍,肩膀上又長出一對龐大炫目的翅膀——他的確捨不得看漏掉海斯特變形過程的任何細節。但海斯特雖是應人禱告而下凡的天使,他神聖的身分卻不會在外表上洩漏出來的。因此,莫里遜儘管想跪下來,但還是伸出手去;海斯特隨即緊緊握住,一面喃喃說出禮數十足的話,其間隱約可辨的有「小事呢——樂於——效勞」這些字。
「我總有一天會擠一擠他們的——你們不用擔心。這提醒我了,」——抽出他不離身的袖珍日誌——「這某某村,他們現在又很好了;我何不先擠擠他們?」
「我跟鬼神毫無相干,」海斯特謙和地說,一面繼續前行。「我不是誰差來的,不過是湊巧經過這兒罷了。」
「開玩笑?」海斯特盯著不安的莫里遜,藍色的眼睛變得嚴峻起來。「請問,如何開法?」他嚴肅而有禮地再問一句。
「說真的,我真不曉得為什麼跟你說了這麼多。想是見到一個道地的白人,沒法子和_圖_書把苦惱憋在心裡吧。這真說不清;可是既然已經告訴你這麼多了,我也不妨再講一些。你聽著,今兒早上在船艙裡,我跪下來,祈求幫助。我跪下來了!」
「大爺們,蜘蛛和蒼蠅剛剛路過啦。」然後鄭重其事,祕若天機,把厚爪擺在嘴角:「咱們自己說說吧;大爺們,我勸各位,千萬別跟那個瑞典佬攪在一起。可別掉進他的蜘蛛網裡。」
「莫里遜,你信主的?」海斯特以明明白白的恭敬口氣問。
約莫在這時期,海斯特與莫里遜開始來往,兩人的關係是旁人不甚了解的。有人說他跟莫里遜合夥,也有人說他在莫里遜家中做一個什麼的付帳客人,但事情的真相複雜得多。有一天海斯特出現在帝汶。何以天下之大,偏要在帝汶此地露面呢,誰也不知道。總之,他正在那十分可厭的帝力呆逛,想是在那裡搜尋一些未發現的事實吧,那時恰巧在街上碰到莫里遜。莫里遜本人也是一個「著了魔」的人,你跟他說回家——他是從多塞特郡來的——他便渾身打顫。他說那地方又暗又溼,活像整個身子都裝在溼麻布袋裡;那不過是他說話的誇張態度而已。莫里遜是我們的「自己人」。他是商用雙桅船「摩羯號」的船東兼船長,若不是為了過分忘我利他,他的船想是走得相當好的。他是連鬼也不去的村莊的親愛朋友,在這些位處隱溪僻灣的窮鄉僻壤,他做「土產」交易。他常駕船駛過險惡的水道,去到一些不像樣的村莊,結果只遇到一批飢民嚷著要米,拿得出的「土產」還未足以裝滿莫里遜的手提箱。在全體歡呼聲中,他照例把米起運上岸,向村民聲明這是預付,他們現在是欠了他的債了;他教他們勤勞工作,最後在隨身攜帶的袖珍日誌上記得詳詳細細;這樣就完成了一宗交易。我不知道莫里遜會不會是這樣想,但村民對這事的性質毫無懷疑。任一個岸邊的村落,一見到那艘雙桅船,全村便響起所有的鑼,升起所有的旗幡,女子都戴了花朵,人群列隊岸旁,莫里遜則從單眼鏡裡目擊這種種擾攘,眉飛色舞,露出強烈的滿足神情。他身材高大,下巴瘦長,鬍子剃得乾乾淨淨,彷彿一個放棄了法界生涯的律師。
他在日誌裡狠狠的記入一條。
海斯特俯著頭,好像表示尊重自己所不能苟同的信念似的。但他仍堅持自己的說法,喃喃說,碰到這種醜惡的事,正該拔刀相助……
「我這樣的老手!竟給那些王八葡萄牙惡棍暗算到了。人家的閒話一定講個不完;咱們萬不可說出去。」
「喂!海斯特,你不是在開玩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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