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五章

這樣著緊提醒他,他不謝也就罷了,反朝她瑟縮著身子那方臭罵一頓。披著單薄的睡衣,赤著腳,她令人想起一個中古時代的罪人懺悔時讓人家用褻瀆神明的粗話來詈罵。那批凶器,索姆堡也沒親睹,但卻無時無刻不在心上,從他的客人到埠的第十天起,他的任務便是在外面遊廊上若無其事的閒來蕩去,像個好漢——在把風——索姆堡太太卻配備了一串各式各樣的鑰匙,卡搭卡搭地抖響著變了色的牙齒,嚇得呆呆瞪著她那球狀凸眼,在內將這夥怪客的行李逐個「搜遍」。是她的恐怖威海姆迫她這樣幹的。
他發起狂來,一副條頓民族的沉重難看的模樣,絕不似拉丁民族那種畫裡真真而活潑潑的火氣;他雖然雙目游移不定,那憤怒得腫脹的臉容,仍使這個被他暴虐多年的可憐女人起了一種恐懼,只怕他政躬不保,因為缺了他,這可憐的人在世上便別無依靠了。她跟他很熟了;但並不全然了解他。女人最最不願在她所愛著或只是依賴著的男人身上,看到懦弱。她瑟縮在她的角落裡,壯起膽子迫切地說:
記起那回的「紛爭」,索姆堡猛地痛苦呻|吟了一聲,就像胸口裡燙著一塊火辣辣的煤炭;他感到淒苦無告。噢,假若他有那姑娘相隨,他便會威風八面、果敢、大無畏同二十個強人周旋——普天下的人都不放在眼裡!但身邊的索姆堡太太,卻怎也激不起他那英雄氣概。他原本是誰也不放在眼裡,如今卻是什麼也不放在心上。人生不過虛幻一場;為了要正直做人而害得肺肝吃上黑棗兒,他覺得實在犯不著。生無可戀——他娘的!
索姆堡本是旅館經營藝術的大師,他處處提防著限制這門子活動的力量,不讓他們拿到口實,但在精神崩析的狀態下,他卻不聞不問了;縱使他明知道這樣子下去,最後會弄成什麼田地。彈子房內牆邊靠列著許多小桌子;先是在其中一張小桌上,跟一些吃過飯仍在流連的客人來一兩局——顯然是在賭酒喝。索姆堡一眼就看破了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原來如此!他們終於原形畢露了!他毛躁的來回踱著(那陣子他的情緒正陷於低潮,老大不出聲),不時朝著聚賭的客人瞟上一兩眼;但他卻不發作。跟那樣蠻橫的人拌嘴,吃虧的總是自己。雖然這些飯後餘興把愈來愈多的人給吸引過去,而且看來還涉及銀錢轇轕,他仍忍著氣沒有提出抗議;他不想惹起「別無他名的瓊斯先生」和曖昧的里卡多對自己過分注意。儘管如此,一天晚上等到旅館大堂走光了客人,索姆堡卻想拐彎抹角的設法將此問題解決。
瓊斯先生聽見了大叫一聲「見鬼」,四下裡掃了一眼,彷彿四壁和整間房間都染上了瘟疫似的。隨即他大發雷霆起來,大罵索姆堡膽敢提出這種話題來。那開旅館的驚駭得站不起身來。他在椅子裡盯著瓊斯先生發火,瓊斯先生儘管發怒時不像鬼怪,卻仍難懂如故。
「奉陪,奉陪。」瓊斯先生有神沒氣的應道。
「哈!哈!哈!」
索姆堡努力擠出一串狂笑。
他盛怒時,把手指扯開,甩開臂膀,將額頭枕在上面,十個纏繞在一起的指頭便噼啪有聲地發響起來。在旁的https://m.hetubook.com•com兩個人望著他背脊顫抖抖的——柔弱下來的瓊斯先生那鄙夷的神情透出幾分畏懼,里卡多的表情卻像頭大貓瞧見廚房裡一塊搆不著的魚肉。索姆堡將身子一下子往後拋去,雖然一滴眼淚也沒有,倒像是在那裡飲泣吞聲哩。
「好,那麼——」瓊斯先生開腔說話了,話裡隱隱透出一股恫嚇的口氣,好像這些常用的辭兒在他心目中別具怕人的含義似的——「好,那麼,你把自己弄得這樣討厭幹麼?既然你說你不在乎,那就請你把那個音樂堂的鑰匙交給我們,讓我們靜靜兒玩一局半局;場錢不多不少——一打蠟燭上下啦。我跟那個白娃娃臉的人——他叫什麼?——來過一局兩人牌兒,從你的客人下注的情況推斷,你這樣做他們會很感激的。他們不過想隨便玩兩手吧。要是你反對的話,馬丁怕會對你很不客氣;不過你當然是不會反對吧。想想看,到時會有許多人幫襯你喝酒啊!」
「好一個沒廉恥、自尊自大的騙子,」他繼續罵道。「老子真想——」
魑魅一般的冷笑,瓊斯先生那嘴唇便翕動起來。
索姆堡終於抬起眼睛,觸到瓊斯先生兩個眼窟洞內的炯光,從兩道怕人的眉毛下冷冷的直向他射來。他打了一個寒顫,彷彿眼窟洞裡藏著什麼極可怖之物,然後對里卡多點頭說道:
她那邊他瞧也不瞧一眼,皆因穿著睡衣的索姆堡太太,是天底下最難看的東西——哭喪著臉、卑微、年華早逝、欺壞了、又老。與他縈繞心裡那個女性相形之下,老婆這副醜相,著實扎他的美感。
「那很可以將就得過來了,」他鼻子酸酸的說道。「不過,兩位聽著,要是你們早來三個月——唉,不用說三個月——你們休想我像現在這個樣子跟你們講話。說真的。你怎麼樣想?」
「你對付慣了善男信女,是罷?我們可不是善男信女。有一回我們把一市鎮的怒凶凶的市民抵擋了兩天,最後把騙來的錢統統捲走。那是在委內瑞拉的事了。馬丁在這兒,你問他好了——他說得出來。」
索姆堡來回踱步,不住地又咒罵,又光火,好拿出渾身的膽量。
「兩位大爺,早。」
「蠢婆娘!」那旅館老闆咕噥著罵道,他的一個房間裡藏著這麼些刀刀槍槍,弄得他忐忑不安。這不是抽象的感覺,而是他的本性。「給我滾!」他怒吼道。「滾,打扮好招呼吃飯的客人去。」
這任務真是要命;但她到底進了去,因為她雖怕此舉會引致什麼後果,卻更怕索姆堡。她最擔心的還是,他配給她的那串鑰匙,只怕沒有一根開得動那些鎖。這會使威海姆多麼失望啊。不過,她卻發現,那些皮箱並沒關上;但她搜不了多久便回身退出。她怕火器,什麼武器都怕,倒不是因為她這個人膽子小,而是像某些女人一般,幾乎迷信似地,她對暴力、凶殺有一股抽象的恐懼。威海姆還不需要吹口哨子給她警告,她老早溜回到外頭的遊廊上來了。那種發自心底的莫名恐懼是最難克制的,結果呢,管他在旁凶凶的咆哮怒喝,在噓噓地斥罵,甚至用手指戳她的肋骨,她怎麼樣也不肯再進去。
「威海https://m.hetubook.com.com姆,當心啊!當心他們皮箱裡頭的那些刀刀槍槍呀。」
「我敢說他有了你做靠山,一定會為難我!要是我沒有接你們坐來的那條船,而是乾脆把自己連人帶艇給弄沉到海底裡去,那就好了。呀嘿,既然這幾個禮拜來,我過的已經不是人過的日子,你們對我怎樣,也沒多大要緊了。我且把音樂堂交給你們——管他媽的後果。可是那個上夜班的小廝怎麼辦呢?要是給他看到那些紙牌跟現款過手,他準會洩漏出去,這樣馬上就傳遍整鎮啦。」
瓊斯先生疲累而閉上眼睛,像是給光線扎痛了眼睛似的,驟眼看上去活像一具屍首。這已經夠怕人了;等他重新張開雙目,那簡直是要了索姆堡的命。那雙木無表情的眼睛一晃,像鬼怪似的把那開旅館的牢牢盯住(這才是最最怕人),似乎將他性子裡的最末一點點決心也給瓦解掉了。
「算了,恐怕說來話太長啦,」過了小半晌,瓊斯先生不強了。
三星期後的一個晚上,索姆堡將錢箱鎖好在那個填塞了他們寢室一角的鐵製大保險箱後,便朝向他的老婆,眼睛卻不甚看著她,說道:
「再說呢,」瓊斯先生用他疏遠的口氣繼續往下說,「你也拿我們沒辦法。我們來也來了,留也留定了。你把我們攆走看看?我敢說你要做是做得到的,可是你做的話就不能不吃虧——不能不吃大虧。馬丁,我們說到做到的,是吧?」
「這裡有一個樂團——裡頭有十八個女人。」
就在此際,他看到「別無他名的瓊斯先生」和他那個叫里卡多那不倫不類的名字的祕書,正踏進旅館。他們下港口辦完事,現正回到旅館來。瘦長的瓊斯先生,懶洋洋的,挪動著兩條長腿,好比一副兩腳規,踏著同樣角度的規則步子;他身旁那人也輕快地邁著大步。索姆堡相信自己沒看錯。這兩個人都是強人——準沒錯的。他並不是怕得太厲害,於是在他們還未走近時,他老早便裝出後備艦軍官最嚴肅的姿態。
索姆堡不由得望了里卡多一眼,里卡多只自顧自回味無窮的拿舌尖舐嘴唇,卻沒意思開腔。
他弄得自己憂心忡忡。他只道他們會大發雷霆,回來肆無忌憚地將他欺凌一番。強人!然而他們並沒有這樣幹;他們沒有發覺皮箱有何異處,索姆堡心頭一塊大石也就落了地,誓要把這兩個要命的大魔頭盡速驅除。他們不見得會在此久留的;這不是強人的城鎮——亡命匯聚之鄉。他畏縮著不敢造次。他怕自己的旅館內會鬧出什麼亂子——這些亂子,他叫作「紛爭」。亂子一鬧出來,生意就不好做了。當然嘍,有時總免不了有「紛爭」;就像那回將贊賈科莫那個軟蛋包——他的骨頭不過小雞那麼大——攔腰抱住,整個提起來,摔下地裡,再撲到他身上去,那比較上還不大費事。那可憐的鉤鼻畜生覆在牠那把紫鬍子之下,躺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她去後,索姆堡便獨自沉思。這究竟是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腦筋呆呆鈍鈍的,想一下頓一下;猛然間,他恍然大悟。
索姆堡太太早有此意;只是她多年前已被馴得服服貼貼,不會輕易把自己意見告訴人家。房間裡和_圖_書只燃著一支蠟燭,她穿著睡衣坐在燭光裡,戰戰兢兢,一聲不響,憑經驗,她曉得連她的附和也會討他厭。索姆堡身穿一套睡衣,在房內不安的踱來踱去,她的眼珠子也隨著盯住他的身子溜來溜去。
「兩位還沒歇去?跟我喝杯酒如何?」索姆堡繼續說著,在小桌旁坐了下來。
「近三年來,我們沒有半刻工夫可以沉悶一下啦。」瓊斯先生又添了一句,兩眼陰森的盯視著索姆堡。他又請索姆堡再喝杯酒,這回卻由他做東道,並請索姆堡別為自己所不懂的事發愁,而最要緊的還是莫慢待客人——那不是開旅館的辦法。
「大爺們,再過五分鐘就要吃中飯了。」索姆堡向他們背後喊道,故意誇張他那把沉雄的男嗓子。
「嗐,嗐,兩位大爺,」索姆堡咕噥著抗議道。「這些話荒唐透頂啦!」
「怎麼啦?」他結巴著說道。「什麼話題?你沒有聽到我說是樂團嗎?這可沒有什麼不對呀。嗯,他們裡頭還有一個女孩子——」索姆堡的眼睛變得凝酷起來,他使勁把十個指頭緊緊交叉著放在胸前,連指關節也扣得發白。「這麼個妞兒!好欺,我是嗎?為了她,我赴湯蹈火也不辭。她,當然嘍……我正當盛年……後來有一個傢伙把她給迷上了——無賴、虛偽、撒大謊、騙人、卑鄙、四處浪蕩的畜生。嘿!」
「現在他們的勢力又增到三個人了!」倒楣的索姆堡暗忖道。
「怪不得你對我這樣隨便無禮了。原來你一點也不知道——且讓我把我的煩惱講給你聽罷——」
「你們說自己不是善類,當然我一眼也看出來。不過若是我告訴你們說本人也不比兩位好惹些,請問你們會怎樣想法呢?人家以為『好啦,索姆堡的生意真好做』,可是你們就算把我宰了,把酒館燒掉了,我也無所謂。嘿!」
「我倒不曉得怎樣想。你是在放屁吧。你現在好欺,大概三個月前也這樣好欺。你就像大多數的世人一樣,生來就好欺。」
「呀,我看出來你也有意思好好兒幹它一幹呢。好極了。這才是做生意的辦法嘛。你用不著擔心,你把唐人統統一早趕上床去,我們就把彼得羅每晚上弄到這兒來。他雖然不是普通小廝的料子,倒還可以托盤子跑跑腿,你只管從九點坐到十一點,在這裡送酒收錢好了。」
「老實跟你們說,老子不是好惹的,」索姆堡重複了一句。「誰也不比我更不要命。娘的,我什麼也不在乎!」
「對了,你別是以為你現在應付著的是普通人罷?」瓊斯先生無精打采的問道,像是一隻鬼在那裡暗暗恫嚇似的。
「我一定要把這兩個人攆走。這樣子不行!」
「哦,我不是朝這邊想,」別無他名的瓊斯先生說道。索姆堡卻啞口無言,屁股牢牢的黏住椅子,身子微微探前,望望瓊斯先生又望望里卡多。「我當然是那種人;不過里卡多卻把社會地位的便宜看得天一樣高。我的意思是,比方說,別瞧他坐在這裡乖乖的不聲不響,他要把你這家酒館一把火燒掉,真是眼也不用眨一下的。旅館就會像洋火盒子那樣燒得火熊熊。想想看!這對你的生意也不會有什麼好處吧,是不是?——且不管我們有什麼下場。」
「妳放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會在外頭把風的,」他說道。「他們一回來,我就給妳吹一下口哨子。妳不會吹口哨子。萬一他當場捉到妳,抓住妳的脖頸子把妳趕了出來,妳也不會損到哪裡去;但女人他是不會碰的。他不會的!他跟我說的。假正經。我非要搞清楚他們究竟耍的什麼鬼把戲,別讓他們耍下去。進去!馬上去!開步走!」
「怎麼啦?難道你不想有人住在你的旅館裡嗎?」別無他名的瓊斯先生無精打采的問。「我還以為開旅館的會高興還來不及呢。」
瓊斯先生像隻鬼似的站起身來,里卡多也跟著立起來,嚎叫一聲,再伸了一伸懶腰。索姆堡卻陷於沉思中,自顧自似的繼續往下說道:
瓊斯先生每說一句話,里卡多便附和著凶悍的咧嘴短笑一下。索姆堡垂下眼皮,因為他讓這兩人的模樣嚇怕了;但他再也沉不住氣了。
索姆堡這樣出其不意的大發雷霆起來,使瓊斯先生也說不出是什麼味兒。他大吃了一驚,連人帶椅倒退一下,彷彿索姆堡把一條亂扭亂動的毒蛇塞到他臉上來了似的。
「我不要聽你的什麼鬼煩惱,」瓊斯先生用有氣沒力的聲音斬釘截鐵的說道。
但彼得羅儘管是心眼兒壞,頂多不過是個單純率直的畜生罷了。他既不神祕也不陰險,絲毫看不出是一隻鬼頭鬼腦、存心為患的野貓化身而成的人,或是從冥府至此度假的凶煞,生就一身皮骨,具有威嚇人的神祕力量。彼得羅那口牙齒,那把纏結不清的鬍子,他那小熊似的眼睛盯著人時怪裡怪氣的模樣,相形之下,反覺自然討喜。再說,索姆堡也無可奈何了。
「媽的,看老子現在,馬上,這會兒就到他們的房間叫他——他還有他那個祕書——明兒天一亮就滾。玩一圈牌兒倒也罷了,可是拿我的客飯旅館做幌子——可惱極了!不曉得馬尼拉哪一個扯謊的混蛋告訴他我在這兒開了家客飯旅館,他就跑了來。」
「你把這個混帳東西扔到老子頭上來算是什麼意思?」他大聲罵道。「我恨不得你們行行好,把她帶走到什麼鬼地方去!我絕不向你們追討。」
那疲累的中國小廝這時正蹲在一個僻角裡,靠在牆上打盹兒。到了十點與十一點之間,索姆堡太太照常隱去了。索姆堡緩緩的踱著步子,出來進去,從大堂走到遊廊上,再從遊廊上回到大堂,滿懷心事,等著他那兩個客人就寢。隨之,他出其不意地,向他們迎將上去,挺胸凸肚,話語簡短,一副武官的氣派。
他揚起他那優美、描得很好看的眉毛。索姆堡咕嚕著說什麼此地對旅客既沉悶又乏味——沒什麼好看的——太單調了點兒;但他只激得他們說,單調有時也有其可愛之處,偶然過一下沉悶的生活也不壞。
「他是位上流人士啊。」馬丁.里卡多忽然把唇一咂作證道,鬍子隨即像貓髭一般逕自抖動起來,非常奇特。
這番話,其實並非說給索姆堡太太聽,只是他自言自語,好讓自己說到氣頭上,便有足夠的膽量去面對「別無他名的瓊斯先生」罷了。
他們用不誠的禮貌回答之後,他突如其來的信念得到證實:他們果然是歹人。只見瓊斯先生把那雙凹陷的眼睛朝向人家的樣子,活像一隻冷漠的鬼,再看m.hetubook.com.com另外那人——有人向他打招呼時——猛地縮進嘴唇去露出牙來,頭卻回也不回的模樣——這種種形跡都證實:他們實是強人無疑。強人!他們鬼鬼祟祟的經過彈子房,走到旅館的後面,回到他們那些給人翻過的皮箱處。
「嘖,嘖!你的生意做得滿不錯。你頂好欺,你——」他頓了一頓,然後以厭惡的語氣加上一句:「你有老婆。」
「我不想讓人家講我這個地方的壞話。就是這麼回事。」
「你怕起來了,」瓊斯先生打斷他的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瓊斯先生反駁索姆堡的道理說,人總得幹些什麼來消磨時間。難道不准人家消磨時間麼?其後瓊斯先生談興正濃,用發自墓穴似的嗓音,有神沒氣地說,他的靠山就是自己,就像這世間畢竟是個沒王法的大莽林。馬丁也差不到哪裡去——他有自己的原因。
「老天,這是一批強人啊!」他忖道。
那祕書把嘴唇縮了進去,抬起眼睛迫視著索姆堡,彷彿恨不得馬上張牙舞爪向他直撲過來似的。
里卡多格格地笑出聲來。
「你這是扯的什麼鬼話?」他嗓音濃濁的嘟囔道。「你是什麼意思?你吃了豹子膽?」
瓊斯先生懶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抬起頭來。坐得比較挺直的里卡多,也是百無聊賴的,木無表情。
索姆堡忿然用腳得得地敲響著地板,嘰咕著帶笑的咒罵出來。
里卡多古古怪怪的迅速咧嘴笑了笑,露出他那排牙齒。這兩個人氣定神閒,隨便得咄咄逼人,使索姆堡深深感到,要跟這種人接觸是多麼艱難。他吩咐那唐人去拿酒來。他要打探這兩個客人究竟要在旅館裡逗留多久。里卡多毫不健談,瓊斯先生卻倒算肯開腔。他的嗓音跟他那雙凹陷的眼睛正好搭配。他的聲音空空洞洞的,但毫無悲戚之感,聽著像是從井底發出一般,那麼遼遠,那麼冷漠。索姆堡打探出這兩位大爺起碼還會繼續光顧他的旅館一個月。一聽之下,他藏不住不安之情。
「老實說吧,我不想聽,」索姆堡說道。「這兒可不比委內瑞拉,你別想像那樣子逍遙法外。算了,這不過是瞎扯不要本錢罷。你別是說你跟另外那位……」——像看一頭怪物那樣,用懷疑的目光瞟了里卡多一眼——「大爺只為了要一晚上贏它區區幾個荷蘭大元,就不惜費盡麻煩吧?可不見得我的客人個個都是財主,現錢滿袋啊。我真奇怪你們怎會為了這麼一點點錢,竟去惹這許多麻煩,冒這許多險。」
「兩位,今晚真熱。」
他伸出一隻手止住了索姆堡,趁著索姆堡的嘴巴還張得老大時,便挪動他兩條細腳桿,神祕兮兮的溜出彈子房外。里卡多緊隨著他首領的背後,卻回過頭來對索姆堡張牙露齒。
一聲口哨子低低的吹響起來。這聲嘲弄十足的口哨子,原來是里卡多發出來的。索姆堡氣喘吁吁,兩眼盯著地板——他現在真的不好惹了。瓊斯先生兀自無精打采,一副懷疑的樣子。
「我就是不懂,」索姆堡發起牢騷來。「哦,對了,我明白透了。我——」
索姆堡裝好漢面對這難局,但瓊斯先生那怒沖沖的眼神卻瞪得他裝不下去。他不安的掃了旁邊一眼,正好看見里卡多似乎在那裡一直凝思著,這時嘴巴咧開了,露出一大排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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