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叫作颱風……大副好像對它沒有好感……書上找不到……絕不能任由它發展下去……
那笨蛋講的話,我聽懂了這麼多。可是今天洛特老爹指天發誓說,他那時下艙去只不過是要拿一條乾淨手帕。怎麼說也罷,我一把抽好褲子,飛奔到船尾甲板上。船橋前方的確嘈雜得很。領班帶著四個水手在船尾幹活。在中國沿岸航行的船隻都在艙裡放著長槍,我就把幾支交給他們,領他們上了船橋。途中遇見老所,他慌慌張張,吸著一根沒有點火的雪茄。
所羅門.洛特,也叫「老所」、「所老爹」、「機長」,麥回爾還加一句「靠得住」——這位以父執身分容忍青年人少不更事的洛特先生,原是她許多孩兒中的老么,如今其他的都不在了。她最記得他十歲時的樣子,那還是遠在他離家到北方某大工廠去當學徒的時候。此後她見到他的時間是那麼少,她又活了那麼久,現在要在時光的迷霧中重認他的容貌,她便須回溯很遠。有時她覺得媳婦好像在講一個什麼樣的陌生人似的。
她讓雙手落下來。沒有,再沒有回家的話,一定是僅為了表露一點誠心願望而已。麥回爾夫人放下心來,這時一座黑色大理石座鐘——本地鐘錶店標價三鎊十八先令六便士——悄悄的答一聲。
「媽,他很好。」洛特夫人嘆口氣,提起精神說。
「出去吧!朱克斯先生,看天份上!先生快出艙面。唉,出去啦!」
天尚未黑,錢已分完了。那真好看哩:海裡大浪洶湧,輪船殘破不堪,這些中國佬跌跌撞撞走上船橋逐一領錢,老頭子還是襯衫長靴,在海圖室門口忙著付錢,汗出如漿,不時又為了這件那件事不能盡如他心意而數落我、數落老爹。那些受傷不能來的,他親自給他們送到二號艙口。剩下三塊銀沒派完,就給了受損最重的三位苦力,一人一塊。事後我們立刻動手,送到甲板上,一堆堆潮溼爛衫破布,原形已失以及無以名之的各種零碎物件,任由他們自行解決所有權問題。
朱克斯一直在用望遠鏡看岸上,他後來告訴大車說:「我們的前任二副這回交朋友快得很。那人極像個騙吃騙喝的閒漢。我看著他們兩個一道走出碼頭。」
她斜躺在鋪瓷磚壁爐旁一張有長毛絨墊子的鍍金帆布椅子上,爐火熊熊,爐台上放幾把日本扇子。她雙手舉著信,在多張信紙上慵倦地跳著看。從開頭的「愛妻妝次」至結束的「愚夫白」,整封信寫得這麼平庸而且索然無味,這不能怪她。期望她了解這一切一切的船上事務,未免過分。有他的消息,她當然很高興;但究竟為何高興呢?她倒也從沒有問過自己。
有個高個子,兩腿瘦得與那圓滾滾的肚皮實不相配,一雙眼睛水淋淋的,蕩著走上來
hetubook.com.com說道,「才下船,噯?真夠快。」
「啊,那可好!」那孩子說。她說得很有力,聲調響亮莊嚴,出人意表;說完就蹦跳出客廳去了。
「船長要放他們出來。唉,他要放他們出來!先生您救救命,跑上艙面去吧。大車剛才跑下去拿手槍。」
看情形,他一定是有了主意之後,就支使賓顯那個職員下艙去,向他們說明取回銀子的唯一方法。他往後跟我說,那些苦力既然都在一處地方幹活幹了一般久,依他看,若把我們撿來的銀元平分給他們,就是盡了力還他們一個公道了。他說,銀元是誰的也分辨不出來,倘使你每人問問帶了多少錢上船,恐怕他們會不老實,到頭來他會很不夠錢來派。我說他這樣想也對。至於說把這些錢交給他在福州找得著什麼官,他覺得不如自己把錢吞了,苦力們反正得不著好處。他們大概也這樣想。
「所羅門說,怪事天天有,」洛特夫人高興地對坐在火爐旁安樂椅中的老太太喊道。洛特先生的母親微微動了一下,枯乾的雙手戴著半截手套,放在膝上。
在陽光明媚的一天,有微風追逐船煙到前方遠處時,南山號駛進福州。岸上馬上看見了,港內的海員說:「看啊!看那條輪船。那算什麼?暹羅旗——掛的是?看這船的樣子!」
「一起走,」我喊他。
這天下午天氣很好,天色灰白,人行道乾乾的。在布料店門外,麥回爾夫人向一個婦人展顏微笑,這婦人身披一領鬆大的黑色斗篷,外鑲黑玉為護,帽上花朵盛開,與那張年長婦女陰沉易怒的臉孔實不相稱。兩人一下子同時互相招呼驚叫,喋喋不休得非常急促,好似唯恐大街會隨時裂開,那麼好的話未及說出來便都給吞噬了。
「拿到。就在船上給錢叫我走,」二副火爆地說。「他說:『上岸吃早點吧。』」
這樣的確是已盡所能不讓事情張揚開去,以維護一切有關係人士的利益了。你們這些在郵輪上養尊處優、穿著漂亮時髦的人物,又有何高見呢?大車老頭認為明白得很,只有這樣做才好。船長前幾天對我說,「有些東西是查書也查不到的。」我覺得以他這麼笨的人而言,問題真是解決得非常好了。
他隨後就輪船損壞的情形說了些本行話,繼而這樣寫下去……
艙口早已打開,他們在艙下過了一天一夜,這時都走出甲板來了。一時看見這麼多憔悴的野蠻臉孔,讓你覺得怪怪的。這班叫化子呆呆的看看天,看看海,看看船,彷彿原以為早就整艘都吹散了。也難怪啦,他們的一番經歷,若換上白人,早就靈魂出竅了。不過嘛,人家都說中國佬是沒有靈魂的。可他身上有股韌勁兒呢。那些受傷最重的中間,有一個的眼睛差些兒沒有打掉。那眼珠兒露在腦袋外頭,有半個雞蛋那麼大。受了這麼重的傷,白人就須臥床一個月;偏偏這個傢伙還在人群中擠來擠去,跟人家講東講西,好像什麼事也沒有。他們自己鬧得很吵,可是只要老頭子的禿頭在船橋前方一露出來,大家馬上鴉雀無聲,抬頭看他。m.hetubook•com.com
大門一下子打開,一位年在腿長衫短時期的女孩子竄進客廳來了。一大把相當幼細而無甚色彩可言的頭髮亂披在她雙肩上。她看見母親就站住,並且用淡色眼睛向信札窺去。
剛才我睡的那陣子,他已在心裡打定了主意。假使我們的船是英籍,或者雖非英籍,只要是把這艙苦力送到各英國埠頭,比方說香港那樣的吧,我們就要遇到講不完那麼多的盤問查究、賠償損失、諸多麻煩。不過這些支那人比較我們更了解他們本國的官吏啦。
洛特夫人失望了。「哼。哼。」她翻過一頁。「真氣人!他不講是怎麼一件事,卻說我不會明白其中種種深意的了。想想看!會是怎麼一回事呢,聰明成這個樣子?不肯講,真可惡!」
修復輪船所不可免的敲敲搥搥,對麥回爾船長而言並不算騷擾。庶務在收拾得井井有條的海圖室中,發現他所寫的信裡有些段落有趣得教人不能捨去不看,以致有兩回他差些兒便被船長撞破了。可是麥回爾夫人在她那年租四十鎊的房子的客廳中,卻要忍住不讓一個呵欠打出來——許是出於自尊之心吧——因為當時並無別人在場。
「你怎麼曉得的呢?」身為老行尊的廚師輕蔑地問他。「他親口對你說了不成?」
可是他看見碼頭上有一只沉沉的海員用箱子,髹黃褐色,罩著捆邊的帆布袋子,用新麻繩綁著。他看著,心就動了。
「朱克斯先生,你這樣算是搗什麼鬼?」老頭子問了,氣得不得了。我對你招了吧,我給問得啞口無言。他就說,「朱克斯先生,行行好吧,把這些人的長槍收了。再不收,馬上就有血流的了。媽的,這條船不比瘋人院更瘋才怪!打起精神來。我要你留在這上頭,幫忙我和賓顯的中國佬數那些錢。洛特先生您既已來到,也幫一下。我們人愈多愈好。」
女孩兒舉手摸頭,噘起嘴。
二副再向南山號抖了一番拳頭。他氣得打顫,大聲說道,「那上頭有個傢伙,連管一條沒頂駁船也不配。」那另一個人卻只是無精打采地四圍望一望。
「工錢拿到手了吧?」他那位不甚體面的相識突然問道。
「他小時候一直都很健壯的。」老太太說得很平靜。
你想也想得到,我手頭的事務忙不完的,於是我打發了手下,自己就回去歇歇。床上睡不到十分鐘,一衝就衝進那庶務來抓我腿。
大車妻子的雙目乾脆就在信紙上跳舞。「他那條船的船長——是個滿老實的漢子,www.hetubook.com.com媽記得吧?——所羅門說他做了件挺聰明的事兒。」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那些倒楣的支那佬辨不出我們是不是一幫不要命的強人。要是支那人有氣有力,拿他的錢就不好啦。在那樣的天氣裡還去偷取錢物的話,我們也真可算是不要命了,可是那些叫化子對我們能有多少了解呢?我於是想也不再想了,立刻把水手們弄走。我們的事辦完了——老頭子一心要辦的那件事。我們撤走了,也不問他們是否高興。我確實相信,他們要不是給風浪拋得這麼淒慘,要不是都不敢出頭——一個也不敢——我們早就給分了屍。唉!說真話,差不一點點啦;你們在大西洋那邊來來回回一輩子,也不會碰上這樣的差事。
「真的?」
要不是母親也須有人照顧,我今天就把路費給妳寄上了。妳在這兒安個小家也成。那麼我就時不時都能見到妳了。我們不是愈過愈年輕的……
「多謝您了。他還沒打算回家來呢。他不能住在家裡我當然很難過,但是知道他身體這麼好,也就實在快慰了。」麥回爾夫人吸進一口氣。「那邊的氣候對他的身體好。」她喜孜孜地加上這句,說得好像麥回爾那可憐人是為了健康的緣故到中國旅行去了。
……做事有個公道……可憐東西……只有三人各折了一條腿,另一個……以為不宜張揚……希望所做不違公道……
老頭子不知為何緣故就是不答應。他不要事情傳開了。他心裡一有了主意,你便使蒸氣絞車也休想拽得出來。他要盡力使大事化小,為了船的名譽好,也為了船東好——他定住眼睛死死地看著我說,「為所有有關係的人好」。我氣得七竅生煙。像這樣的一樁事體怎能不傳開呢?不過那些箱子已經收得好好的,世間什麼大風都不怕了,而這整件事情從頭到尾糟得真是給你講也講不清的。
「拿帽子,」她稍後說。「我要出去買些東西。李南那邊在大減價。」
「他揍了我一頓,」二副氣呼呼的說。
她沒有想到要把信紙翻回頭來看。不然她就會看到寫著,在十二月二十五日清晨四點至六點之間,麥回爾船長真以為他的船在那樣的風濤中再支持不了一小時之久的,他自己也不能再見到妻子和兒女。這一點誰也不會知道的了(因為他的信札都是那麼快就給丟得不知去向)——除了那位庶務,任誰也不會知道。庶務給這番傾訴留下極深刻的印象,深刻到使他為了要讓廚師稍微明白「我們大家逃出生天真是間不容髮的」,便嚴肅地向他說,「老頭子本人當時也以為我們毫無機會的了。」
「喂!您在這兒有什麼貴幹呀?」南山號的前任二副慌忙握手應酬。
大車也還沒有打算回家。洛特先生對好差事的價值知之太詳了。
可是朱克斯先生講述事情經過,確是既
https://m.hetubook.com.com生動又詳盡。他那位任職西洋航運界的朋友很大方的把內容都告訴了輪船上的其他職員。「有個相識給我寫信,講了他船上發生的一件奇事,事情發生在那回颱風之中——即是兩月前報紙刊載的那回啦。真是有趣不過!你們自己去看他講些什麼吧。我把信給你們好了。」
「等候補份差事——值得來碰碰運氣——聽到一丁點消息,」戴破帽的人隨著陣陣哮喘,淡然這樣說明。
「滾你的!下回就說他是對我講的了,」老廚子回過頭來嘲笑著說。
「朱克斯,你在胡說了。」他說著就慢吞吞抬頭,那個老樣子,叫你渾身難過,說不出來。「我們得想個辦法,讓各方面都不吃虧。」
信紙沙沙的響得很。「……維持了二十餘分鐘的一場寂靜,」她讀得不甚用心;但在下一頁信紙頂上,她馬虎的眼睛看到的幾個字卻是:「再見到您和孩子們了。」她做了個不耐煩的動作。他老在想著回家。他現在賺的薪水比從前的都強啊。是怎麼回事?
「狗蛋!」高漢含糊地說了句,伸出舌頭舔舔雙唇。
麥回爾夫人警覺地瞥下去。
「要不是船掛了他媽的暹羅旗,我就發話找麻煩的了。沒地方投訴嘛——不然我給他好看的。這個騙子!竟然跟他的大車——也是個騙子啦——說我嚇昏了。這麼一班蠢笨無知的傻蛋,在海上再也找不到。真找不到!你想也想不出……」
信中有些話是有心要讓人覺得寫信的人有著輕鬆愉快而又不屈不撓的決心。朱克斯寫得有誠意,因為寫信時他的感覺確是如此。他描繪夾艙的情況很是聳人聽聞。
「他很好啦,」麥回爾夫人慵懶地說下去:「至少我是這樣猜想啦。他向來不講的。」她笑了一下。女兒臉上露出一種游移的不甚在意之情。麥回爾夫人以鍾愛與自豪之心上下打量著她。
他穿一套骯髒的藍色法蘭絨西服,腳下是齷齪的木球鞋,一撮不乾不淨的灰鬍子從他唇上垂下來,帽子上下之間有兩處是透光的。
「不過他對我隱約透露了這樣的意思,」庶務硬撐下去。
船泊定後不到一小時,有個三寸釘模樣的瘦小個子,長一個紅頭鼻子和一張怒容長駐的臉,乘舢板登上外國租界的碼頭,回身向船把拳頭狠狠搖了一頓。
「那還得了!打人啦!不會吧?」穿藍的人充滿同情的話多起來。「這兒講話太不方便。我想聽聽從頭到尾是怎麼回事。打人——噯?我們找個人替您扛箱子。有個地方很安靜,有瓶裝的啤酒……」
我們總共七個人,往上衝到海圖室。什麼都完了。室內站著老頭子,大海靴還扯到屁股那麼高,穿著襯衫——我猜是想辦法想熱了吧。賓顯洋行那個油頭粉臉的職員站在他肘旁,髒得像打掃煙囪的,臉還在發青。我一眼就看出我這回有好受的了。
風靜後,情況才真難對付呢。我們最近又改懸了暹羅旗,於是更加無補;船長卻以為無妨——「只要有咱們在船上」——是他講的。有些世故人情這人硬是不懂的,跟他講也講不來。真是對牛彈琴啦。除此之外,船在中國海域行走也真是孤苦伶仃,要是又沒有領事保護,連一條自家的砲艇也找不著,遇事都無處投奔。https://www•hetubook.com.com
船的外表的確而且像是曾被一艘巡洋艦用作活靶,用兩舷排砲轟過來,即便用小號砲彈炸了一番,也不會把它的上層弄出個更破更殘、更為歷劫的模樣:船渾身帶著一般歷盡滄桑、從海角天涯來到的神色——這也確實並非虛妄,因為在這段短短海程中它已去到很遠,真真正正連那「身後世界」的涯岸也望見了,船一旦到了那邊,便再也不能回航把水手還給這個塵世。整艘輪船給海水鹽封,變成灰灰的,直上到煙囪頂上和桅尖,好像是由「船上那班人從海底什麼地方撈起帶回來賣錢的」(這是一個愛說笑的水手講的話)。那水手見笑話說得好,得意之餘,又進一步出價五鎊來買——「照船的現況交易」。
「我好像還記得,家嫂,」老太太說得很柔順。她坐時垂下銀髮的頭,神色透露出內裡的寧靜,那是人到了年紀很大很大時的特色,他們好像都已忘情於觀看生命之火最後的一番閃爍。
她們背後的玻璃大門開闔不停。人家被擋著走不過,男的只好耐心站在一旁等候,女兒莉荻亞只顧用陽傘刺弄鋪石的縫隙。麥回爾夫人話說得很快。
「爸爸寫來的,」麥回爾夫人說。「妳的絲帶弄那兒去了?」
她不再評論了,只是冷靜地讀下去,最後便坐看爐火。大車在信中只講了一兩句關於颱風的話;可是他有了些什麼感觸,因此又說了些話,表示現在比從前更盼望與這位朗爽快活的婦人相伴相守。
那傢伙把我給嚇傻了。我也不曉得是什麼:是颶風重來,還是什麼。又聽不見風聲。
我的主意是將這批人再關在艙下十五個鐘頭左右;因為我們這樣就差不多到福州了。我們很可能在那邊遇到艘什麼軍艦,一有它的大砲保護就相當安全;因為軍艦的艦長——英國、法國、荷蘭人都一樣——只要看見船上有糾紛定會替白人出頭的。將來要擺脫這批人和他們的銀子,只須把他們送到他們的道台或者大臣那兒,那些戴護眼乘轎子在臭氣薰天街道上來往不知怎麼叫的傢伙。
這時嘛,我累得站也站不住了。誰也沒有歇一歇,已將近三十個鐘頭了,老頭子卻坐在那兒只顧抹下巴、抹腦門,煩惱得連長筒靴子也沒想到要脫下來。我說了,「老爺,請您先別放他們上艙面來,等我們略有準備再說。」別誤會了,不是我很樂觀,以為這班叫化子即使想鬧事,我們也制伏得了。跟一船支那人鬧糾紛可不是玩遊戲啊。而且我也累死了。我說,「盼望您允許我們,把這些銀元一古腦兒扔到他們下面,由他們爭去,我們就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