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我說,安東尼,這些人只懂得較量實力。如果你留下來而且沒拿到錢,但還繼續為他幹活,怎麼可能讓他尊重你!可是如果你離開他,把鱷魚扔給他,他會立刻就寄支票給你!好好想想……道理顯而易見。他不可能冒讓成千隻鱷魚一一死去的風險……否則到時候陷入困境的就是他了!」
陽光下!
「那個結了婚有四個孩子的男人,叫什麼名字?」她在克莉絲蒂娜.巴蒂耶耳邊輕聲說。
此刻,正是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的時刻,一片觸摸不到的白光正湧向黑色的天空。對面,透過廚房的窗戶,能看見巴黎的燈火。剛到這裡時,他們常常看著那個龐大的城市,制訂種種計畫。有朝一日等我們住到巴黎,要去電影院、去上館子……等我們住到巴黎,要坐地鐵、搭公車,把汽車留在車庫裡……等我們住到巴黎以後,要去那些煙霧繚繞的小酒館喝咖啡……巴黎成為了一張明信片,成為了他們所有夢想的寄託。
「準備好了嗎?」若伊問。
約瑟芬接受了。她把購物清單和錢交給克莉絲蒂娜.巴蒂耶,催她快點穿好衣服出門。巴蒂耶太太咕噥著說今天是星期天,說和約瑟芬在一起總是不能為所欲為,說她總是那麼行色匆匆。約瑟芬跟她說市集十二點半關門,她才終於閉上嘴。
「在……在她房間。」
「真可愛!」
「那小鱷魚呢,你也會把牠們殺掉嗎?」
菲力普.杜班把腳翹在辦公桌上,開始讀一份卡洛琳娜.維貝爾轉給他的資料。紙上寫著:「我們被難倒了,找不到解決辦法,應該建議顧客再買回來,但他不願意投資,儘管顯然除了合併別無他法可以保住企業,在法國市場已經容不下兩家同類企業並存了……」他嘆了口氣,把資料又從頭看了一遍。這是法國紡織業的末日,毋庸置疑,但是一個像拉波納爾這樣的企業應該可以繼續存活並且營利,那是因為它專營高級襪子。法國企業都應該專營奢侈品、高品質的產品,把那些低檔品留給中國人。每個歐洲國家都應該致力於發展它的專業技能以迎接全球化的挑戰。這需要花錢:買新機器,申請專利,投資研究和廣告。如何讓顧客了解這些?大家都指望他找到強有力的理由。他讓鞋子掉在地上,動了動套在襪子裡的腳趾頭。拉波納爾這類企業,他已經注意到了。英國人很早以前就明白了這個道理。他們已經沒有重工業,只有服務業,而他們的國家運作得就如同得到了上帝保佑。他嘆了口氣。他喜歡他古老的國度,他喜歡法國,但他正無能為力地看著這個國家最好的企業在破產,因為沒有活力,沒有想像力,沒有魄力。應該改變思想,解釋,教育員工,但是沒有一個領導人願意冒險。冒一刻不受歡迎的危險來拯救未來美好的日日月月。電話響了。來自他女祕書的專線。
客廳的燈亮著。女兒們、馬科斯和克莉絲蒂娜.巴蒂耶正圍在電腦周圍,尖叫著,大笑著,一邊用手對螢幕指指戳戳,一邊喊著「是她,是她!」。
「哦,艾麗絲,我的工作一點都不有趣,而且,我不想在這裡談論我的生意。」
「最後,我們還是沒有住到巴黎,」安東尼低聲說,聲音聽起來如此悲傷,惹得約瑟芬忍不住同情他。
走在街上時,馬塞爾挽住了若西亞娜的臂,兩人默默地朝前走。過了一會,馬塞爾停下腳步,直視著若西亞娜的眼睛問她:
故事就開始於這樣的一個晚上……
「『妳是否曾出賣自己的肉體給妳的情人,好讓他們從中獲得享受?或者出賣過妳女兒或孫女的肉體?』」
「你記在哪裡啊?」
「哦,可是今天在溫莎城堡裡有查爾斯和卡蜜拉的盛大舞會,」巴蒂耶太太說,「我們看不成了。有女王、菲利浦親王、威廉王子、哈利王子和所有王室的成員呢!」
「真的,妳瘦了……」
她拉了拉脖子讓皺紋消失,隨後努力抿緊嘴唇,走出家門,招了一輛計程車。
「兩個女兒……但沒有先生!我可能不是個好妻子。他跟另一個女人走了。」
他以平實、淡然的語氣說出這句話,絲毫沒有要開玩笑。他只是表達一個事實,於是她對自己的行為深感羞恥。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恨自己啞口無言,尋思著,尋思著怎樣才能慧黠地反唇相譏,然而還是紅著臉,不知如何開口。
「妳,我覺得妳現在看起來就屬於這些幸福人的行列。我不知道妳如何辦到的。沒有什麼能讓妳害怕……弗日榮告訴我,妳獨力還清了貸款。」
「不用擔心,菲力普忙得很。更何況稅收申報不是他親自報,而是一個會計,他繳的稅那麼高,這一點錢不會帶來什麼大變化!」
「約瑟芬太太,您真有趣。」
「我該怎麼做到這一切呢?」
約瑟芬明白他此刻正沉浸在憂傷中。不能讓女兒們看到他處於這樣的狀態。這時,一個可怕的疑問跳入她的腦海。
「馬龍.白蘭度!我喜歡的是勞勃.米契。我當初狂迷他!對了,我昨晚在電影頻道看了部很棒的電影。是勞勃.米契、保羅.紐曼、迪安.馬丁、金.凱利和雪麗.麥克雷恩合演的。雪麗.麥克雷恩在演這部電影的時候,和米契陷入熱戀。」
「什麼都沒說……他說我們弄錯了。跟他媽媽說法一樣,說那只是一個跟他長得很像的人,但我們才不相信這種說法,對吧,馬科斯?」
法國南部一個村莊,靠近蒙貝利耶。在十二世紀。當時法國有一千兩百萬人口,而英國只有一百八十萬。法國被一分為二:亨利二世和阿基坦的阿利諾統領下的金雀花王朝,以及法國國王、未來的菲力普.奧古斯都之父——路易七世的王國。翻轉式犁鏵已經取代了直犁鏵,農作物產量獲得了提升。磨坊取代了手推磨。人們吃得愈來愈好,食物種類愈來愈豐富,嬰兒死亡率愈來愈低。商業開始在市場和集市上發展。金錢開始流通,而且變成人人覬覦的寶貝。鄉鎮容許猶太教徒的存在,但他們常常受到羞辱。基督徒由於無權在借錢給別人時索要利息,因此猶太人扮演著銀行家的角色。他常常是放高利貸者,靠著人民的貧窮發財,因此得不到人民的喜愛。他身上必須佩戴黃星。
「妳有換掉廚房的什麼東西嗎?」
「我可不是一直都在您身邊的。」
「我會回報妳的,我發誓!」
「那他永遠不會離婚!葡萄牙人都是虔誠的信徒。」
「你跟米萊娜睡在一起時穿衣服嗎?」
艾麗絲審視著妹妹。她變了,約瑟芬!變得不好惹,變得更大膽了。她明白她不能再沉默了,她長長嘆了口氣,沒有看芬,說出了隱情:
「不是吹牛,是真的,亞歷山大,我發誓!而且,為了向你證明這是事實,我可以告訴你:奧恬絲也相信。她現在對賈利可好了。不再高高在上地跟他說話,很尊重他……以前,她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但是前一天晚上,他叫了她一聲「寶貝」。
「妳認識查爾斯、卡蜜拉、威廉、哈利和整個王室家族嗎?」
「我們是在看他們家族照片時找到的,是一個不太小心的僕人放在網上的……」
雪麗說話的口吻始終平靜。像是法官在總結陳詞。約瑟芬沒有在她聲音中聽出絲毫誇張或虛假的成分。她在陳述一個事實,一個可怕的事實,然而聲音中沒有摻雜半點情緒的波動。約瑟芬被她的真誠震懾住了,往後退了半步。
馬塞爾.戈羅貝茲已經二十幾年沒叫過昂麗耶特「寶貝」了。首先她禁止他在公共場合這樣稱呼她,她覺得這兩個字很「滑稽」。「滑稽」,這是她對這一個標誌夫妻間溫情的稱呼的理解。每一次當馬塞爾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時,都會受到粗暴的對待,所以後來他在稱呼她時,只用一些類似「親愛的」之類的中性詞語,或者乾脆叫她「昂麗耶特」。
「十二世紀,親愛的!法國歷史上的一個轉捩點……我買了很多書,然後閱讀、閱讀。喬治.杜比、喬治.杜梅澤爾、菲力普.阿里耶斯、多明尼克.巴泰勒米、雅克.勒高夫。我也讀特魯瓦的克雷蒂安的書,尚.雷納爾的小說,還有十二世紀的偉大詩人貝爾納.德.旺達杜爾的作品!」
她站在電話旁邊,不停咬著手指,感覺到一種新的危機漸漸顯現:管制奧恬絲的自由。她輕笑了一下,「管制」和「奧恬絲」,這兩個詞在一起真的很不協調。她從來不知道該如何「管制」奧恬絲。每次她女兒服從她時,她總是很吃驚。
「你的手機是什麼牌子的?」
七月十三日,近午,約瑟芬從樹林裡跑步回來。她的髮絲被一陣海風吹起,稀疏的幾綹落了下來,黏在鼻尖上。橘色T恤貼在皮膚上,現出一塊塊不太雅觀的汗濕痕跡。汗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刺|激著她的眼睛。
為了給她做榜樣,他埋頭看起雜誌來。隨便翻開一頁:「我們知道,四十歲女人流產的風險是二十五歲女人的三倍,然而,現在,一項美法合作的研究表明,父親的年齡也會增加流產的風險。因為精|子也承受著衰老的影響,它們會失去流動性,而且包含更多的染色體或基因畸形,這些畸形都有可能導致自發的流產現象。當未來父親的年齡超過三十五歲時,流產的風險將增加百分之三十。隨著年齡的增大,這種風險也在有規律地增加,不管未來母親的年齡有多大……」
現在只剩把故事寫下來了。至少,我預見了結局。再努力一下,我就可以完成它了。到那時……到那時,我就得把書交到艾麗絲的手中。這將是一個考驗。我不該想這個,我不該想這個。我接受了她的請求。原因誠然很糟糕,但,我還是接受了。我不得不和這本書分開,從此不再操心它的命運。
「啊……」約瑟芬小聲叫了一句,「因為我,我並不希望他死去!」
「把她頭髮剃光的主意真好……好噱頭!」
他們離開了客廳。約瑟芬拉沙發床的動作過於猛烈,結果折斷了一片指甲,她任由自己倒在拉開的床上。
「忙於工作了,我想是?」
雪麗拿起茶壺,在杯中倒了茶,回答說:「Joker!」
「我會想他,這很美妙。在夢中經歷一場愛情或許更好,至少不會讓人失望……」
我幾乎不再喝酒了。只在每天太陽落山時喝一杯威士忌。僅此而已,我向妳保證……總之,我現在是個幸福的男人,我終於實現了目標。此外,我想我們不得不離婚了。因為如果我要開發新的生意,這樣更為方便……
鍋裡濺出的一滴滾燙的水,燙傷了她的手,她尖叫一聲,跳了起來。用刀尖戳了戳馬鈴薯,看看它們是不是已經熟了。
「我做夢都想有個小赫丘利,但我們能不能把他養到穿吊帶褲的年紀還是個問題呢。」
「聽著……我並非只有這些事可做,工作已經讓我忙不過來了。今天是六月十號,我希望月底之前您能離開我家。不管您有沒有阿爾貝托!因為我是個好人,所以在您找到真正的解決辦法之前,我願意把馬科斯留在家中,但是,我再也不願意,您聽好了,再也不願意照顧您了。」
「問問芬,看她答不答應。」
「我跟她說,妳們應該重新見面,說妳們彼此不說話很愚蠢,她回答我說只要她不向我道歉,經過思考的道歉,發自內心的道歉,而不是敷衍的道歉,那就免談,是她冒犯了我,她是我女兒,她應該尊重我!我說我會把她的話轉告妳……」
「妳的門牙間有生菜,」艾麗絲打斷她的問話,一邊比一個讓她把牙齒弄乾淨的動作。
「可是妳已經很美啦!」
馬塞爾宣稱他們必須停止想這件事,必須把小馬塞爾的名字從他們的對話中刪除,然後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妳說這麼傷德的話,真是夠壞的。」
「好像我會因為妳遭受酷刑似的。」
「不知道在等待什麼。等待那邊把事情解決好,在我自己的國家……等待回國,重新開始正常的生活。從在這裡安家的那一刻起,我把一切都忘了。我改變了個性,改變了姓名,改變了生活。賈利放學回家遲了,我不會害怕得發抖,出門不必看是否被人跟蹤,睡覺不必擔心會有人破門而入……」
雪麗點頭稱是。
一陣戰慄傳遍他全身。他站了起來,對雪麗說:
「好,親愛的,把我的錢包拿給我……在我的手提包裡,」芬補充了一句,一邊指指放在廚房暖爐管上的包包,「若伊妳呢,妳明天中午不想要也吃一個三明治嗎?」
「我才不在乎妳的祕密呢!」
「我要瘋了!」若西亞娜大聲說了出來。
「別想太多啦!否則,該檢查的就是您的頭了。那樣的話,相信我,情況可就複雜得多了!」
罷工期間,我去幫米萊娜的忙。她是個好女孩,妳知道的,而且很有辦法,拚了命地在做事,每天連續工作十二個小時,星期天也是如此!她的小店總是顧客盈門,她因此賺了不少錢,這家店經營得很成功,從開業起,成功一直沒有放慢腳步。中國女人掏空了她們的腰包,只為了變得像西方女人一樣漂亮。她幫人做美容,也賣化妝品。她為了採購商品已經去了法國兩次。當她不在時,我便幫她看店,說真的,這給我不少靈感。等著我變成有錢有勢吧,甚至有需要的話,我會去中國生活!因為一個很明顯的事實是,如果說中國人以低價製造低廉的商品佔據了我們的市場,我們可以向他們出售我們的能力,讓他們閉嘴!
男人笑了,鬆弛下來,他的眼睛變成兩條沒有光芒的縫隙,他讓鋼筆落在合約上,簽了字。
「令人驚異吧?她會讓男人們發瘋的!我兒子一看到她,就會被自己的鞋帶絆倒。」
「而且這種情況還在持續,是不是?」
巴蒂耶太太從市集回來了。提塑膠袋提得手臂痠疼,不停揉著被帶子勒疼的手心。有那麼一刻,她想把買來的東西堆放到桌上,但隨即改變了主意,決定將東西都整理好。她教我買的全是蔬菜,全是蔬菜,而且還那麼貴!開一個罐頭多簡單啊。而且,還得把它們洗好、摘好、煮好,很浪費時間。即使蔬菜燉牛肉這道菜,現在也能找到冷凍的。我得離開這裡了!我必須開始一種輕鬆的新生活。不用再努力,為自己找個好男人,幫我付房租,讓我整天都能看電視。馬科斯自己能解決問題的。撫養孩子實在太辛苦了。當他們還小的時候,還算簡單,可是等他們長大了,你就得與他們為敵了。訂很多規矩。然後苦苦掙扎,只為了讓他們遵守規矩。我不想這樣,我只想擁有平淡的寧靜。小孩都忘恩負義。人人為己!下午五點,她和阿爾貝托約了在新凱旋門見面。洗個澡,準備一下。把自己打扮漂亮一點。我還有幾分姿色,還可以製造一點假象。而且他也不是什麼小鵪鶉了!發了一張照片給我,結果模糊得什麼都看不清。他應該不會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吧。
「我希望妳下次見到她的時候跟她問清楚。這很重要。她要把自己的名字署在一本妳寫出來的書上,這會給她帶來什麼?榮譽?如果是這個,妳的書要能轟動才行……錢呢?她把所有的錢都給妳,否則她就是想騙你……這也不是不可能。她答應給你錢,但她可以只給妳一小部分。剩下的錢,她可以帶去會她在委內瑞拉的情人……」
約瑟芬對自己寫作的流利程度感到驚訝,同時驚訝於說故事為她帶來的樂趣,以及這本書在她生活中佔據的位置。她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她的人物,因此無法去關注現實生活。她彷彿是生活裡的背景演員,說著「是」,說著「不」,但如果教她重複別人剛才對她說過的話,或是問過的問題,她可能根本做不到。她常常一邊修改一個句子或確定一個新情節,一邊漫不經心地看著女兒們、馬科斯和巴蒂耶太太的活動。而在接受呂卡的邀請時,她甚至想到,可以利用她自己的不安來表達芙洛林娜對愛情的悸動。直到那時為止,她一直有些忽略這方面的描寫。芙洛林娜是個能幹的女人,虔誠勇敢,美豔絕倫,但她畢竟還是女人。必須讓她愛上五任丈夫中的一個,芬一邊在電影院前踱著步一邊想,真正陷入愛河,愛得失去理智,愛得無法呼吸……她不該只滿足於聖伯納多的等級和她神聖的夫君。肉體的誘惑絕對也啃噬著她的五臟六腑。當一個人愛得失去理智,她會怎麼表現?只要看看她在呂卡面前的行為,就能夠猜到了。
「我去馬科斯家吃午飯。他邀請我了。歷史小考我拿了十三分。明天,會發法文考卷,我相信我會有一個好成績!」
他嘆了口氣,重新回到烏克蘭人的提議上。給他又倒了一杯威士忌,加了兩塊冰塊,帶著一個殷勤的笑容遞給他,同時把合約推到他的面前。男人抬起一邊屁股去接過酒杯,拿出一枝鋼筆,擰開筆套,成了,馬塞爾心想,成了!他要簽字了。但是男人猶豫了……從他的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個大信封,邊遞給馬塞爾邊說:「這些是我這次的出差費用,您可以在您的帳上報銷嗎?」「沒問題。」馬塞爾邊說邊打開信封,飛快地掃了一眼那堆皺巴巴的紙頭:餐廳帳單,高昂得驚人的酒店帳單,大商場的發票收據,一箱香檳酒,聖羅蘭的香水,一個夢寶星的品牌戒指和一個品牌手鐲。所有這些帳單都是以馬塞爾.戈羅貝茲的名字開的。狡猾的烏克蘭人!他只能一筆勾銷這個肥豬瘋狂花費的所有帳單!「沒有問題」,他讓對方放心,衝他眨了一下眼睛,烏克蘭人抬著鋼筆等著,「沒有問題」,他又重複了一邊,「我會轉給我的會計,所有的費用我都包了。」他笑得更燦爛了,為了讓這個一動不動的男人明白一切都解決了,他不簽字還等什麼?他還想要什麼?男人等著,他的小眼睛閃著憤怒的不耐煩的光芒,「沒有問題,您是我的朋友,而且……每次您來巴黎,都將是我的貴賓。」
菲力普為她解了圍。
三個了!約瑟芬嘆了口氣,她已經變得「嗜血成性」了。「啊。」她一邊數著幾天來寫的頁數,一邊咬牙切齒地說,「怒氣真是一位好繆斯,它用成千上萬個符號把白紙塗成了黑色。」
「您喜歡坐在後排、中間還是前排?」
「妳小的時候缺少了什麼嗎?」
「奧恬絲,妳馬上去睡覺,」失去冷靜的約瑟芬叫道,「還有你們!我睏了。已經很晚了。」
「好漂亮啊!他們多可愛!你們看,真是耀眼。有沒有看到這些花?還有音樂家,還有佈置!等了那麼長的時間終於修成正果,這樣的愛情太美好了!三十五年啊,約瑟芬太太,三十五年!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得到。」
「妳為什麼這麼說?」
當女孩兒們從學校回來後,若伊得知馬科斯要跟她們一起住,高興得拍起手來。奧恬絲則把母親拉到浴室,問她:
跟我小時候一樣!把菸斗拿給我父親的總是我。媽媽禁止他在家裡抽菸。他會走到陽臺上去抽,我就跟在他後面。他指星星給我看,還教我它們的名字……
「不需要。我會去的,我習慣了……只是想知道有沒有特別合您胃口的東西。」
「他有權擁有一條瘸腿,正如您有權欺騙他一樣。」
「若伊,先學學儀態舉止。永遠不要表現出妳的情緒。保持距離。這是培養品味的第一條規則。蔑視……妳高高在上地對待別人,他們就會尊敬妳。如果妳沒有明白這個,就沒有必要出去約會。」
「妳在躲我……我感覺到了,妳躲著我。妳從冬運地度假回來已經三個星期了,我幾乎沒見到妳……」
約瑟芬翻著廚房裡的月曆,氈筆一揮,塗黑了接下來的兩周。現在是四月十五號,孩子們會在三十號回來,她有兩周的時間可以貢獻給她的書。兩周,也就是十四天,也就是每天至少十個小時的工作量。如果我喝很多很多咖啡,也許可以工作十二個小時。她剛從家樂福回來,買了一大堆食品。她只買了罐頭、袋裝食品和塗抹土司的食品。軟麵包、瓶裝水、咖啡粉、阿華田、優酪乳,和巧克力。如果她想在七月份寫完書,那麼她就得塗黑一頁又一頁的紙。
他想坐下來,安靜的,看她準備洋蔥燒雞。約瑟芬對他總是有這種影響,她讓他平靜。她擁有這種天賦,正如某些人擁有以手療傷的異稟。他真想遠離那開始要危機四伏的生活,停下來休息片刻。他覺得自己正在化成碎片,在漂浮著,正在分裂成無數個他無法掌控的身分。分裂為無數個對他而言太過沉重的責任。他剛剛和弗日榮見過面。弗日榮接待他的時間幾乎不到十分鐘,中間還接了三通電話。「對不起,柯岱斯先生,這個電話很重要……」因為我不重要是吧!他差點忍無可忍地喊出聲,但卻克制住了,等了弗日榮掛上電話,重拾他們的話題。「但您太太處理得很好啊!對於你們的帳戶,我沒有任何問題。您最好和她商量一下……因為,歸根究底,這是家務事,你們看來是很團結的家庭。」然後,他被另一個電話打斷,「請允許我接個電話。」對於第二通電話,他已經不再道歉。第三通電話來時,他什麼都沒說就直接接了電話。最後,他站起來,一邊和他握手,一邊反覆說著:沒問題,柯岱斯先生,只要您太太在……安東尼只好離開,走之前都沒能跟他解釋他和魏先生之間的問題。
特魯薩爾醫生一見面就請他們放心。一切正常。若西亞娜和馬塞爾都是。檢查結果跟年輕父母一樣!他們只需挽起袖子開始幹活就行了。
「他叫阿爾貝托.莫德斯托,他有一條瘸腿。」
「我們從來沒有這樣散步過。以愛人的身分,」若西亞娜指出,「我們總是害怕碰到什麼人。」
關上門,她的第一反應令自己忍俊不禁。我得把它寫下來,她心想,我得把這一幕寫下來,安插|進我的書裡。我不知道確切應該安插在哪裡,但我知道自己剛剛經歷了一個美妙時刻,在這個時刻,人的情緒使得行動向前推進。當行動是發自內心而不僅僅是外部裝飾時,那種感覺真是太美好了……
「剛開始時不太好過……」
他用手遮住嘴,保證再也不在這個問題上多說一個字。然後在她臀部輕輕拍了一下,又挽住了她的手臂。
她被關在家中,受到母親、父親和女傭們的監視。讓這個沒頭腦的人單獨一個人默默地做點家務事,能讓她停止可笑的幻想。人們不讓她靠近窗戶。人們很留意窗戶,因為它們對女孩子的貞德是一項威脅。它們朝大街開放,又受到百葉窗遮擋,是孕育最下流的放蕩行為的場所。可以窺伺、眺望窗外,或跟另一個窗洞裡的人說話。
他們正要出發時,安東尼問她:「妳和我們一起去吃飯嗎?」約瑟芬搖了搖頭說:「不了,我還有事要做,玩得開心點,不要太晚回來,她們明天還要上學呢。」
「妳終於成功做出雪花酥了?」
「現在不是時候,」若西亞娜責備他。
「我想我還是去和他一起工作吧……倉庫的事我已經懂了,不太好玩,我很想學點別的東西。」
第二天早晨,馬科斯和女孩們出發去臨近街區的舊貨市場後,約瑟芬整理了廚房,將所缺物品列了張單子:奶油、果醬、麵包、雞蛋、火腿、乳酪、生菜、蘋果、草莓、一隻雞、番茄、四季豆、馬鈴薯、花椰菜、朝鮮薊……那天有市集。克莉絲蒂娜.巴蒂耶在她列名單的時候,拖著腳步走了進來。
「妳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問題啊?這很重要嗎?」
「為什麼這麼問?」
「千真萬確,妳就是這樣說的……我想我有權利知道。」
「是我一直好不了。我在他的房間找到二十四封情書草稿,熾熱又絕望!有幾封是用『亞歷山大詩體』寫的。他一封也沒有寄出去。」
他做了個動作,示意他不能說。
「他向妳發過誓了。」
「你跟米萊娜做|愛嗎?」
「像個作家那樣小便!」
八月份,女兒們將去肯亞找她們的父親,屆時就由安東尼來監管她們了。約瑟芬目前最渴望的,是不要在與女兒的無休無止的爭吵中令自己筋疲力盡。
「我受不了妳代表的一切。妳那做作的表情,妳那愚蠢的談吐!而且,我不想再生活在這裡……妳答應過我要搬家,結果我們一直在這個可憐的地方混日子,在這棟可憐的大樓裡,和這些可憐的人一起。」
「妳可以讓我去吧,親愛的媽媽?妳今晚很美!」
「亞歷山大也是,他也很擔心他的爸爸媽媽。他們有段時間都不睡在一起了,亞歷山大還跟我說,他們已經不再做|愛了!」
約瑟芬有那麼一會兒想點一份臘肉香腸燜醃酸菜慶祝一下,但忍住了。
「我不知道。她很會守密呢。」
她拿起她的包包、手機,親了親她妹妹後離開,留下她的香水味,揮之不去。
「一杯很濃的咖啡和兩塊砂糖……」
她的目光又回到克莉絲蒂娜.巴蒂耶身上,問她:
「啊……」克莉絲蒂娜.巴蒂耶低聲埋怨道,「難道連說說都不可以嗎……」
「妳現在抽菸了?」約瑟芬問。
「那麼今天呢,芬?」菲力普打斷她的話,「今天……」
「他們把你們的東西都拿走了嗎?」若伊做出難過的表情問他們。
雪麗去找約瑟芬時,看到門口放著兩只箱子。
「瞧!」馬塞爾叫了起來,「說曹操,曹操到……」
約瑟芬看著姐姐,暗地裡思忖著,答應做她的同謀是否代表自己正在做一件大傻事。
「蘇格蘭人和英格蘭人泡茶的方式一樣嗎?」
「是吧……不過我知道很多您不知道的東西!一些不需要詞彙的東西。詞彙有什麼用?」
「當然不是,媽媽!」奧恬絲說,「比這有意思多了。」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嗎?我呢,就連以前也是這樣,還更加木訥。」
「有,雖然少得可憐,但他們是有薪水的。從另一個預算走。我不能盜用他們的錢。」
直至艾麗絲笑著說:
「現在放煙火還有些早。」再過兩天,就是她父親的忌日。她從來沒忘記這個日子。
「而且……他對你的想法迷住了,被妳給我的二十頁手稿迷住了,他的讚美都可以淹沒我了,而且……而且……」
約瑟芬用手指敲打著螢幕。「這裡,這個短髮女人!」年輕女子一邊朝前走一邊拉著自己的裙襬。很明顯,她試圖隱藏在女王的陰影中,但又緊緊跟隨著她。
PS:既然我開始賺錢了,就可以償還我的貸款了。妳就不用再擔心了。我會打電話給弗日榮。這個傢伙,他要用另一種聲調跟我說話了!
「可是,克莉絲蒂娜,這並不嚴重啊!」
「但我很急!」
「妳,妳有事瞞著我!」
妳是用翻譯賺來的錢買的?菲力普在芬的耳邊輕聲問她,芬的臉紅得厲害。艾麗絲忙著生壁爐裡的火。「我對我新的女合作人很滿意,」他邊說邊站起身,「馬西波夫的合約多虧了妳,我們才避免鑄成大錯。」我正在成為謊言和掩飾的皇后,芬心想。為菲力普翻譯合約,這件事還能應付,但如果她譯赫本傳記的那家出版社再約她另譯一本書,如果她的論文指導教授要求讀她的資料,她勢必無法忙過來,看來我要為自己找一個槍手了。她噗哧笑了出來。艾麗絲正好轉過身,「菲力普跟妳說的話那麼好笑嗎?妳應該說出來,讓大家開心一下……」芬結結巴巴地找托詞。約瑟芬和菲力普相處愈來愈自在了。他們雖然還不是很親密,或許他們永遠都不會很親密,菲力普不會冷落人但也不會和人掏心掏肺,然而他們相處得很好。有些人看人的目光會讓人感到脫胎換骨。這種人很少見,但如果妳真的遇到,就千萬不要錯過。在菲力普身上,他有時候看她的目光帶有一種奇異的溫柔,一種令人驚訝的柔情。通常,她想,人們看我是因為有求於我,或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東西。菲力普不一樣,他做的是給予。在他眷顧的目光下,我成長了。或許有一天他會成為我的朋友?
她在內心深處責罵自己,真是幼稚的評價。又愚蠢又平淡,無法讓人介入,一點也無法發揮。
「那真是不巧……因為我剛想請妳幫個忙。」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聽她說話,彷彿身處危難中的人在模仿救援者的動作。
「我是不是該去看看心理醫生?」
經過門房時,她點了一下頭,露出燦爛的微笑。看門人幫了她不少忙;她很重視維護這份友誼。
在這個男孩和她之間,有一條鴻溝,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想填平這條溝。為了避免彼此嫉妒,她決定讓三個孩子每人都選擇一樣禮物,於是他們就去瑪黑區逛商店了。但願這件苦差事快點結束,但願芬快點把書寫完,但願我能早點把它交給瑟呂里耶,但願全家人能早點去多維爾團聚。我們一起等他把書看完,並將意見回饋給我們。那邊會有嘉爾曼或芭貝特,這樣我就不必成天忍受這些任性的小孩了。她已經成功說服約瑟芬和他們一起度過七月份。「如果要修改的話,妳在場會更方便一些。」約瑟芬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了。「妳不喜歡我們的房子嗎?」
「因為我太不小心了!」
「爸爸,爸爸,今天教我學開車嗎?」看到他父親在露臺上的身影,亞歷山大叫了起來。
「要是進展不順時,我可以打給妳嗎?」
「到我家來吧。無論如何,先度過今晚……」
「今天過得好嗎?寶貝。」
可憐的芬。可悲的芬。一直執著於廉價的情感和幻想。芬和她那永無饜止地要愛別人的需求,相信任何人卻不肯相信自己。永遠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的芬。艾麗絲聳了聳肩,她的思緒又回到書上。現在該輪到她出擊,輪到她接過接力棒了。
「我會的,一定。我不喜歡把家事和工作混為一談……你說的對。我這麼做很傻。尤其是這不算什麼可怕的祕密,是吧?我們兩個都是蹩腳的陰謀家!我們連個謊都撒不好……」
「來吧,芬,」他繼續說,「笑一笑。這個書名,我們會想到的。」
「給妳的,芬。這樣,今天的晚餐對妳來說也是一場慶功宴!」
她掃了一眼,放下雜誌說:
約瑟芬第一個醒來,下床去準備早餐。她很享受那些早晨,一個人在寬敞的廚房裡。廚房的大落地玻璃窗正對著大海。她把麵包片放到烤吐司機中,燒好泡茶的水,拿出鹹奶油和果醬。有時,她會用平底鍋煎個雞蛋,加一根香腸或幾片培根,一邊看著大海一邊吃早餐。
巴蒂耶太太抬起頭,輕聲說:
「啊,我跟妳說了這些!」
她微微笑了一下,彷彿對自己剛才說了那麼多莊嚴之詞感到吃驚。雪麗凝視著她,柔聲說道:
她剛剛明白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當一個人寫作時,他必須將所有生活之門統統大開,好讓自己沉浸於詞語之中,並由此汲取想像力的養分。
約瑟芬收到了巴蒂耶太太寄來的一張明信片。阿爾貝托在離他公司不遠的殉難者街為她租了一套附家具的公寓。她把她的新地址告訴了她。「一切順利。天氣很好。馬科斯在他父親那裡過夏天,他父親和他女友一起在中央高原做羊奶乳酪。馬科斯很喜歡和牲畜一起工作,他父親提起把他留下來的事,這倒是會給我不少方便。祝您萬事如意,克莉絲蒂娜.巴蒂耶。」
「不會吧!」克莉絲蒂娜.巴蒂耶掃了一眼購物單,低聲埋怨。
若伊高興地跳起來,過來摟住奧恬絲的脖子,但奧恬絲掙脫了她。
「嘿,老太婆!來跟我們一起跳舞吧!嘿,兄弟們,快來看,這裡有個頭戴帽帽的老太婆要逃走了!」
他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若西亞娜咕噥著把他的手拉開。
「我知道。夏瓦爾已經告訴過我了……這個傢伙什麼時候走啊?」
「在夢中做|愛,滋味如何?」
「賈利?」芬又重複了幾遍,「你們確定這不是做出來的?」
「幫妳什麼?」奧恬絲心不在焉地問,她在最後檢查克莉絲蒂娜.巴蒂耶這身行頭的細節。
亞歷山大動搖了。他很難過,因為他不得不跟這個馬科斯.巴蒂耶分享他的表妹,每次出門,別人都會把這個馬科斯.巴蒂耶硬塞給他。我又不能把這個傢伙趕走,而且他每次都當我不存在似的!這一切都因為他生活在郊區,而我生活在巴黎。他把我當成了一個小資產階級,所以瞧不起我。從前若伊只屬於我一個人時,感覺比現在好多了。
約瑟芬聳了聳肩。安東尼的郵件令她百感交集,一時間她愣在螢幕前。
她感覺到呂卡抓住了她的手臂。
「妳成功了,芬!妳成功了!他完全亂了陣腳!驚訝萬分!謝謝!謝謝!妳太棒了,妳太出色了,妳太不可思議了!」
「妳自己去猜吧!我知道自己的意思,我知道這種情形不會再持續很久了……」
「不錯……很不錯!」奧恬絲一邊審視她一邊說,「規則三:在上面點綴一些便宜的飾品,我們可以用妳在統一價買的項鍊和手鐲……」
「哦!那一定很有意思!」
「我總是覺得冷……」
她試圖灑脫地回答她,卻沒有這種心情。
「菲力普,艾麗絲的先生?」
他們就這樣面對面地站著,目光停留在對方臉上,似乎在說「快一年了」。一年前,我們還是一對完美的夫妻。已婚,有兩個女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使一切變得四分五裂?彼此的目光中都透露出同樣不易察覺但訝異的疑問。然而這一年來,一切變了那麼多,約瑟芬心想,一邊仔細觀察著安東尼,他眼睛下方的皮膚如皺巴巴的吸水紙,臉上青筋爆裂,額頭溝壑縱橫。他開始喝酒了,一定是這樣,皮膚浮腫,有幾處還泛著猩紅色……然而,什麼都沒有變,安東尼心想,他想伸手撫摸裹著約瑟芬臉龐的那幾束金髮,她的臉變得更加堅定、更加瘦削了。妳真美,親愛的,他多想能這樣低語。你的臉色看起來很疲憊,我的朋友,她忍住了沒有說出來。
「你喝酒了!馬上去沖澡,換身衣服,這裡還有你的幾件襯衫和一件外套。如果你想帶她們去餐館,請你身體挺直,表情開心一點……」
「您是老師嗎?」他有禮地問。
「要是我不拉住,您就要躺到車子底下去啦。您真是太心不在焉啦……感覺我像是走在一個幽靈身邊!」
約瑟芬垂下了雙眼。
她父親沒有說話。
「即使我保證不對任何人說?」
她定睛看著地毯上的一根紅線,身體在沙發床上蜷成了一團。
「別說了,馬塞爾!不許你說自己兒子的壞話。」
奧恬絲聳了聳肩。
貝朗吉爾聽著,吃驚得閤不攏嘴。
「那賈利有沒有說什麼啊?」亞歷山大問。
為自己制定一個時間表。不能讓時間白白流逝。寫完一章再吃飯。喝很多的咖啡。將書和筆記都攤在廚房桌上也不必擔心會妨礙其他人。然後寫作,寫作……
「哦!得了……我不會吃了妳的好朋友的。」
「你從來都不跟我說什麼……」
「還會有其他鱷魚啊。牠們會生小鱷魚……」
「他很喜歡。不需要做任何改動。一切都很完美。十月份出版。大量印製。在各個節日上大獲全勝。發起強大的廣告攻勢。成為廣播、電視節目和報紙的焦點。海報貼滿車站看板。廣告無孔不入!」
「赤|裸裸的女人!我以前不知道美術館裡原來也有這樣的東西。」
她擁抱了她的妹妹,再次把對方淹沒在她藍色、陰鬱的眼眸裡,接著說:「妳變漂亮了,約瑟芬,愈來愈漂亮了,這幾綹金色的瀏海好別致,妳戀愛了?沒有嗎?很快就會有人追妳了,我可以預言妳將擁有美麗、才氣和金錢,」她邊說邊打了一個響指,好像她在向命運挑戰。「妳要接班了。我一出生就得天獨厚,的確,但我向生活恣意索取就像我在擠一顆檸檬,我的手上現在只剩一個皺巴巴的果皮,而我還努力讓它能擠出一點滋味。我一度想當導演,寫劇本。妳還記得嗎,芬……很久以前,我還是有些才氣的……那時候大家都說艾麗絲有天分,是個藝術家,前途無量,她會走紅好萊塢!好萊塢!」她苦笑一聲,「現在我沒沒無聞!我應該要認清自己:我或許有天分但我沒有毅力。在想和做之間,有一道我無法逾越的鴻溝,我傻傻地站在岸邊看著空虛的人生。我想寫作,都想瘋了,寫那些對著我閃爍不定的故事開端,但當我一旦下筆,它們就像那些醜陋的蟑螂嗖嗖嗖地逃走了!而妳……妳知道如何擒住它們,把它們排成漂亮的語句,不讓它們逃走。妳那麼會說故事……我記得那些妳在夏令營度假時寄給我的信,我把信念給女友人聽,她們都說你堪稱塞維涅夫人第二!」
「你愛上什麼人嗎?你開始想女孩子了嗎?」
她臉紅了。
她看著電腦,一台非常漂亮的白色筆記型電腦,張開大口在廚房的桌子上等著她,桌上攤了幾本書,一些發票,幾支水氈筆和原子筆,稿紙,早餐的麵包細屑;她的目光掃過茶壺留下的一個黃色圓印,杏桃果醬蓋,一塊捲成白色水蛇狀的餐巾……她必須騰出一塊空間來寫作。把她申請輔導資格的資料擱置一旁。有那麼多事情,那麼多的事情,她嘆了口氣,突然都要讓位給這個她要努力去完成的一件事。該如何為一本書命名?如何去編人物?一個故事?跌宕起伏的情節?是外部的事件還是由人物的內心變化所引起?如何去開始一個章節?合理化一個故事?要不要從她的研究資料中去挖掘看看,搬出豪龍、征服王威廉一世、獅心王理查、亨利二世,請求特洛伊基督徒的神靈降臨附在她身上?或者從雪麗、奧恬絲、艾麗絲、菲力普、安東尼和米萊娜身上去尋找創作靈感,給他們戴上中世紀武士的柱形尖頂頭盔或圓錐形的女式高帽,套上一雙尖尖長長的翹頭鞋或木頭屐,讓他們住在農莊或是城堡?縱使背景換了,心動的感覺亙古不變。阿利諾、郝思嘉以及瑪丹娜驛動的心是一樣的。服飾的裙襬最後都會化為塵土,但真情雋永。從何說起呢?約瑟芬一邊再次問自己,一邊看著一月的豔陽慢慢西斜,照在廚房裡,夕陽為水槽的邊沿抹上一層淡淡光暈,卻無力照進水槽的裡面。有沒有一本教人如何寫書的書?五百克愛情、三百五十克情節、三百克冒險、六百克歷史資料、一公斤的汗水……文火燉,高溫烤,攪拌,炒一炒,不要黏連,避免結塊,然後擺放三個月,六個月,一年。司湯達爾據說寫《巴馬修道院》只花了三周的時間。西默農十天就可以編一本小說。但是他們之前花了多少時間以醞釀它,在他起床、套上褲子、喝咖啡、取信件、看清晨的陽光鋪在早餐桌上,細數光線中一粒粒的灰塵的時候。讓時間慢慢沉澱。找到屬於自己的創作方式。像巴爾札克那樣喝咖啡。像海明威那樣站著寫作。像柯蕾特那樣閉門造車,當維利把她關在家裡創作的時候。像左拉那樣做田野調查。像福樓拜那樣歇斯底里。跑步、神遊、睡覺。或者像普魯斯特那樣不睡覺。我呢,有的是廚房桌布、面對水槽和茶壺、聽掛鐘的滴答聲、還有早餐的麵包屑和等著分期償還的貸款!萊奧托曾說:「像你寫信那樣去寫作,不要回頭一讀再讀,我不喜歡偉大的文學,我只喜歡書信對談。」我把一封信寫給誰呢?我沒有在花園等我的情人。我沒有老公。我最好的知己就住在門的對面。寫給一個我編造出來的男人……一個將要聆聽我傾訴的男人。電腦一直都張著大嘴。艾麗絲在他們到達默熱沃的第二天就為她買了一台電腦。如果我把手指放在鍵盤上,鍵盤會切下我的手指的。她神經質地笑了笑,顫抖了一下。
他含糊地說:
「我接受了生活的陰暗面,它不再讓我氣餒,不再令我害怕。」
「她是怎麼知道的?」
「約瑟芬在家嗎?」
艾麗絲朝小鳥扔去一顆橄欖核,小鳥想飛走,但又試圖帶走牠的獵物,牠起飛時掙扎的樣子使人發笑。
「可是……」
「呃……沒有……我是說我的論文和我……」
「親愛的,妳在這裡做什麼呢?」艾麗絲問。
「妳一定覺得我那平凡的生活太乏味了……」
約瑟芬同意了,她打量著雪麗,彷彿從來沒見過她一般。彷彿在女王身邊見到她的事實使她完全成為了一個陌生人。
「沒有,但妳這麼暗示了!去找夏瓦爾吧……他一定會要妳的,但妳得加快動作了,因為他月底就走了。他的辦公室就在樓上。」
「不一定總是這樣的,若伊。不一定……媽媽和我,我們還沒有離婚。」
「可是這個祕密,是個天大的祕密。」
「六月底。他向我辭職時,還一副開心的樣子。我本來應該早點把他趕走的,但我還用得著他。還得找個人來替換他……」
「用不著臉紅,芬!我會跟她說的,一定。如果我想從零開始,我就得跟她坦白!」
他將是蒂博,而我不會讓他死去:他將消失,但會在故事結束時回來!這將是另外一個插曲。人們以為他死了,芙洛林娜流盡了身上的淚水,她會再一次結婚,但她的心將永遠屬於「行吟者」蒂博。
有時她會想起嘉波。他或許會讀到這本書?他或許會想將它改編成電影!他們將一起為電影劇本工作……像從前那樣!像從前那樣……她嘆了口氣,身體陷入柔軟的長沙發中,沙發對面掛著她最喜歡的畫,一幅讓她想起嘉波的畫。她一直無法將他忘記。
「妳像她那麼大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艾麗絲要了兩杯香檳。一位身著長裙的年輕女子正用修長的手指彈奏豎琴。
「您的書寫完後,可以讓我看看嗎?」
我的故事要放在哪裡呢?北方的霧氣中,或是陽光下?
他們默默地吃著。奧恬絲自顧取了一些乳酪絲,卻沒有詢問其他人。約瑟芬皺了皺眉,用憤怒的目光看著她。
雪麗推開約瑟芬公寓的門,站在廚房門口,手叉在腰上。一個半小時以來,芬在玩她的電腦,等著靈感來臨。一無所有。沒有絲毫敘述的衝動。穿粗呢大衣的男子相片就貼在鍵盤旁邊,但這樣還不夠。她在她的繆斯身上找靈感栽了個大跟頭。『靈感』,十二世紀的單字,來自基督徒的語彙,承載著令人心醉、令人著迷的意蘊,狂熱、迷戀、移情、欣喜、昇華、才氣、崇高。她剛讀到一篇一位叫莫博瓦的先生寫的關於詩歌靈感的妙文,無奈發現自己的確極其缺乏靈感。被釘在地上,她無能為力地看著一潭思想的死水。她徒勞地呼喚它、哀求它、命令它開始運行,射出一箭好讓她精神抖擻、才思敏捷,帶給她畫面和詞語,和其他畫面、其他詞語糾纏在一起,讓英俊、奇異、勇敢、美麗千呼萬喚始出來,約瑟芬頹坐在廚房的椅子上,焦躁的手指在桌子上摩挲。沒有半點詩意,沒有半點創意。昨天,她以為已經有了一個創意,但今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那個創意又消逝不見了。等待,等待。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在寫論文的過程中,她也遇過這樣的情形,兩種思想、詞語的碰撞,就像燧石的敲打而迸出火花。這一種靈感的啟迪是存在的!只要讀一讀藍波(Rimbaud)或艾呂雅的詩歌……還有其他人身上!她又想起姐姐徒勞無果的嘗試,她擔心自己也跟她一樣江郎才盡。永別了,牛犢、乳牛、豬和成千上萬的歐元!牛奶罐打翻了,她感覺自己活脫就是那個愛癡心妄想的佩蕾特。她猛地做出一個決定,決定戰勝這個讓她手足無措的眩暈,放手去寫,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寫了再說,堅持寫,不去管靈感不靈感,以求靈感在不經意間突然降臨,射出它最初的靈光。她正要把手指放在鍵盤上……雪麗已經推開門,站在她的面前。
「哦,媽媽,別說了!妳和我,我們沒什麼好談的。告訴妳,我還不如留在肯亞,跟爸爸在一起呢。即使是跟米萊娜相處,也比和妳相處好。」
「試試看總可以吧!」
「哦!瞧這小野雞的騷勁!自從她回到大老闆的床上,她滿足地咕咕叫著,洋洋得意。」
五月一日早晨的事更證實了她的猜測。
「您是想看起來像一堆東西,還是像時尚達人?要有所取捨,克莉絲蒂娜,要有所取捨!您請我幫您,我幫了,要是妳不喜歡,就穿上妳的高跟鞋,做一個粗俗的女人吧。」
「每一次當我想安靜工作的時候……我工作時很專心,所以無法忍受半點噪音。」
又是一個從約瑟芬那裡聽來的觀點。她對自己相當滿意。她將「Decretum」的段落熟記於心,並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這隻小火雞太完美了,她會把今天午餐上的事講給整個巴黎聽,然後就不會有人懷疑我沒有寫過這本書了。等下次書出來時,她就會說:我當時在那裡,我當時在那裡,我曾看到她為她的小說辛苦忙碌!我是就此作罷,還是再來最後一擊呢?
「之後,兒子,我帶你去電影院,哪一部電影由你選。」
「這樣嗎,這樣可以嗎?」
她抬眼看看掛鐘,大叫:七點了!她已經冥想了四個鐘頭。四個鐘頭眨眼飛逝如同才過了十分鐘一樣!
貝朗吉爾不確定自己是否理解「省略」一詞的含義,但她不敢要求艾麗絲跟她解釋。
她回房去找這些東西。
「連這些都不做。」
第二天,當芙洛林娜來到廚房,她的奶媽暈了過去。她母親跑來後,也暈了過去!原來,芙洛林娜剃掉了自己的頭髮,她固執地重複著:「我不會嫁給『長劍』紀堯姆的,我想進修道院。」
「周六晚上您願意去看一場電影嗎?大學街有一家電影院正在放映卡贊的一部老電影,從來沒在法國放映過,叫《野河流》。我想……」
「不會……恰恰相反,我還要祝賀自己呢,因為妳對這件事那麼認真。」
然後他,頭埋進他的胡蘿蔔牛肉中,對於他剛剛引發的風暴毫不在意。
「不管怎麼樣,我們都在電視上看到妳了。要是女孩們和馬科斯問起,妳怎麼向他們解釋?」
「妳不想知道?」
艾麗絲不再回答。她目光銳利地看向一位微笑著走進來的迷人金髮女人。
「有另一件事我告訴妳……」
「告訴我……」艾麗絲沉默很久之後又打開了話匣,「如果妳決定走上一條追求神聖的道路,為什麼不原諒我們的母親呢?」
「簡直像是發生在今天的事!」
他不再說話,把手插到褲子口袋裡,他的褲子太過寬大,裡面的內褲都露了出來。雪麗伸手想幫他把褲子往上提,但賈利推開了她。
他裝出拔腳走人的樣子,等著若西亞娜喊住他。因為她一動都沒動,他於是轉過身,惱了,問:
約瑟芬看著安東尼在進浴室前放在他們房間椅子上的衣服。對於兩hetubook.com.com人能如此輕鬆地相逢,她感到吃驚。當她打開大門時,已經明白:他不是個陌生人,他永遠都不會是陌生人,他將一直是她女兒們的爸爸,但是這樣更糟,因為他們已經分開了。分手時,既沒有眼淚也沒有叫喊。而是很平靜。當她一個人在為生活抗爭時,他踩著狼的腳步,已經悄無聲息地走出了她的心房。
約瑟芬鬆了戒備,笑起來,她接受了放下手上工作的想法。雪麗似乎真的生氣了。
約瑟芬服從了,然後又問了一次問題。
「難道妳從來沒問過自己,為什麼我會在這裡安家?在這個郊區。在這棟大樓。孤身一人,在法國沒有親戚,沒有老公,沒有朋友,沒有真正的職業。」
「亞歷山大第一次開車繞房子轉了一圈?」
約瑟芬恍然大悟般地笑出聲來。
艾麗絲瞥了她一眼,交雜著同情和憤怒。
「我真想贏。我知道我要向你媽媽要什麼禮物!」
成功了,成功了,艾麗絲暗自慶幸。如果所有讀者都像她那麼容易愚弄,我就省事多了。我只需要找到合適的行頭,一個髮型,一種特異樣子,兩三個口頭禪,十一歲時的一次強|奸事件,吸食兩到三次海洛因,賓果!我就可以中頭彩了。同貝朗吉爾的這些午餐是絕妙的排練機會,她可以練習應付今後將遇到的局面,因此她常常發起挑釁,好訓練自己回答問題的能力,正如她之後回答記者的提問那樣。
「怎麼可能呢……我像從前一樣喜歡你。」
「這些您應該了解的。十二世紀是個宗教色彩非常濃、非常神祕的世紀。修道院如雨後春筍般崛起。神父的足跡遍佈各個鄉村,如果人們不清洗自己的罪過,他們就會宣佈永恆的懲罰。」
「但不是在我家!」約瑟芬抗議。巴蒂耶太太咕噥了幾個字,似乎在說「別擔心,馬科斯和我,我們很快就會離開這裡了,」然後繼續像彈鋼琴般的敲起了鍵盤。「有個新認識的,問我有沒有拖油瓶?您說,他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有病啊!」
約瑟芬落入思考,一邊用咖啡勺敲著杯子,發出叮叮的聲音。
「做小孩真是煩死人了,沒有人注意我,」若伊抱怨道。
若伊揉了揉頭髮,抓著肚子,發出一聲嘆息:
她抓著雪麗的手臂,緊緊地,彷彿那是她的救命稻草。雪麗看著女友渴求的急切臉龐,感覺芬所隱瞞的祕密已經離揭曉不遠。一切將水落石出。約瑟芬在找一個可以講述的故事。為了寫一本書?一個劇本?謎底她還猜不到,但她並不絕望。雪麗同意把她在電視上看到的傑克.李.湯普森的電影《傻女十八變》故事再說一遍。
「哦,安東尼……」
這裡,我要描繪一下紀堯姆的肖像……
「我還不知道……」
「沒有,」約瑟芬回答說,「而且沒有電視我們照樣過得很好。」
「你真嚇到我了,夏瓦爾,我都起雞皮疙瘩了。」
又一個證據!
若西亞娜認真地點點頭。
「有可能會有危險。就像這件事之於我那樣!可是,我被迫和它一起生活,妳卻不一樣……」
約瑟芬平復了一下情緒,擦了擦眼睛,朝廚房走去。她在走廊裡,停下腳步,心想:現在有巴蒂耶一家在這裡,她就不能繼續在廚房工作了,也不能在客廳。那我的書、檔案和電腦要放哪裡呢?等搬家了,我要為自己租一個附書房的公寓……如果書賣得好,如果我能賺很多錢,我們就可以搬家了。她嘆了口氣,很想跑去向奧恬絲宣佈這個好消息,但馬上克制住了自己。首先得把書寫完。去圖書館工作吧。在粗呢大衣男子身邊。她已經過了墜入愛河的年紀。她有些可笑。奧恬絲是怎麼說的?做作。她說的對。奧恬絲任何時候都是對的。
他消失了,若西亞娜無奈地看向吉奈特。面對這樣一個男人妳想我怎麼做?她的眼睛彷彿這樣說。自從馬塞爾建議她生個孩子後,她就不再認識他了。耶誕節的時候,他送她去冬運度假地。他每天打電話給她確認她是不是呼吸正常,當她咳嗽的時候他就擔心,催促她馬上去看當地的醫生,讓她吃肉,吃維他命,每晚睡足十小時,喝橙汁和胡蘿蔔汁。他一遍又一遍地讀《我在期待一個孩子》,做筆記,打電話聊他的看法,了解不同的生產方式,「坐著生產,妳想過嗎?現在流行這樣生,對嬰兒來說,這樣沒有那麼累,他慢慢地出來,他不用費勁去找出口,我們可以找一個同意這個生產姿勢的接生婆,好嗎?」她在雪地裡走了幾個小時,一邊想著這個孩子。她問自己會不會是一個好母親。就憑我有過的母親……是不是女人生來就是母親或是要變成母親?為什麼我的親生母親從來都沒有母性?如果,我不由自主地重複她對待孩子的行為舉止?她顫抖了,拉了拉大衣領口,走得更遠了。當她回到馬塞爾為她預訂的四星級酒店的時候,筋疲力盡,她要一份湯和一個優酪乳讓人送到她的房間,打開電視,溜進大床上柔軟溫暖的被窩中。有時候她會想起夏瓦爾。想到夏瓦爾修長而矯健的身體,想他放在她乳|房上的手,他咬得她直求饒的嘴巴……她搖搖頭,把他從腦海中趕出去。
那天早晨,菲力普也來到廚房。他也起得很早。他去買了報紙和牛角麵包,在外面喝了一杯咖啡,然後回家吃完他的早點。他只有周末時才會過來。星期五晚上到,星期天離開。他八月份才開始休假。他帶孩子們去釣魚。除了奧恬絲,因為她要跟朋友們一起留在沙灘上。我得去認識認識他們才行,芬心想。她不敢請她把他們介紹給她。奧恬絲晚上經常出去。她說:「哦,媽媽!現在是假期,我已經整整在外面學習一年了,我不是小孩了,我有權出去……」「那妳必須像灰姑娘一樣,在午夜以前回來。」約瑟芬下了詔,玩笑的口吻掩飾不住她的焦慮。她擔心奧恬絲會反抗。但是奧恬絲答應了。約瑟芬因此鬆了口氣,再也沒有提起這個問題。奧恬絲每次都會準時在午夜時回家。晚飯後,大家常常會聽到一聲短促的汽車喇叭聲,奧恬絲便會急匆匆地吞下她的甜點,離開桌子。最初的幾次,約瑟芬每次都熬到午夜,等候她女兒的腳步聲在樓梯間響起。之後,奧恬絲的準時讓她放心,她開始不再抵擋倦意的入侵。這是獲得安寧的唯一方式!我沒有勇氣每個晚上都跟她作對。要是她父親在,我們還能分配一下角色,現在我孤身一人,我沒有能力再發起戰爭,對於這一點她很清楚。
鄰居聳了聳肩。這不是她的問題。她只陳述事實,僅此而已。約瑟芬走到巴蒂耶太太身邊,她低著頭,在輕聲哭泣。她和馬科斯那陰鬱、沉默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三十年前,爸爸正掙扎在死亡的邊緣,三十年前,爸爸正掙扎在死亡的邊緣,三十年前,爸爸正掙扎在死亡的邊緣……她不想繼續想下去,於是穿上運動鞋,出去跑步。四十五分鐘。她堅持了四十五分鐘!她看著自己的錶,向自己祝賀。跑步幫助她思考。隨著腳步向前邁進,她的思緒也逐漸展開。夜裡下過雨了。她能嗅到潮濕的泥土氣息,這氣息使別的氣息也升騰上來,蕨類、忍冬、森林苔蘚、菌菇、枯葉的氣味彙聚成一束味覺的花束,在所有這一切之上,是大海鹹鹹的味道,彷彿蒸發到空氣中的迷霧一般,前來停留在她臉上,她不斷用舌頭輕輕去舔舐這一味道。她一邊跑一邊聽小鳥叫著「啾啾,啾啾,啾啾」,好像在說「加油,加油,加油」,於是她加快了腳步。還有一隻在叫「對啊,對啊,對啊……」於是她開始跟她父親說話。爸爸,親愛的爸爸,要是你在那裡,就給我一個訊息吧……「對啊,對啊,對啊」,出版商會很快回覆我們嗎?他們在做什麼?他們收到稿子已經兩周了!「對啊,對啊……」小鳥回答說。若是他們今天能給我們答覆該有多好,這證明你在保佑著書稿!昨天她母親打來電話,和艾麗絲聊了很久。「媽媽覺得『主管』可能有情婦,」艾麗絲悄悄跟芬說,「妳能想像『主管』在床上的樣子嗎?」她伸出手指放在嘴上,示意不要在孩子們面前談這件事,然後在所有人都睡了時,她們倆來到廚房。「她覺得他變了,變得開朗,也變得年輕了。他似乎開始塗護膚霜、染頭髮,游泳圈也沒有了,有時還夜不歸宿!媽媽嗅到了情敵的氣味。她在翻『主管』的東西時,找到了一張照片。他抱著一個女人的照片。一個性感尤物,領口開得很低,一頭黑色長髮。是個黃毛丫頭。照片反面潦草地寫著一個名字:娜塔莎,還畫了一顆心。照片是在麗都夜總會一次晚宴上照的。他似乎為她花了不少錢,還把帳單算在公司開支中。在他這種年紀!妳能想像嗎?」「那她打算怎麼辦呢?」約瑟芬問,她想起在火車站上瞥見的一幕。
「『晚一點點』是什麼意思?」
「你們兩個真讓我好笑,你們好像一對年輕夫婦,你們才試了三個月就要放棄!」
「我也想知道我是誰。奧恬絲,妳也幫我一下好嗎?……」
「我心想,或許那是她的私事。」
「我喜歡妳正是因為這一點,約瑟芬。」
賈利大聲喘著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雪麗大怒。平時,她會坐下來,問他一些問題,聽他解釋,提出建議,可是,對於一個受青春期折磨的十六歲男孩,她能說些什麼呢?她需要的是時間,可她正巧沒有時間。她得扣上行李箱,訂一張機票,通知約瑟芬她要離開的消息。
「我們繼續還是停止?」約翰尼.古特菲樓問。
約瑟芬嘆了口氣。
她朝張著大口的電腦伸出手。
克莉絲蒂娜.巴蒂耶神情莊嚴地把睡衣的邊拉往胸前,彷彿一個試圖以尊嚴來武裝自己的受控者。
奧恬絲一臉不信任地打量著她,伸手摸摸臉頰,以抹去耳光留下的灼痛記憶。約瑟芬開始懊悔自己打了她,並向她道歉:
「被迫……」
「或者她聲稱自己在寫作,是為了有一個不在場證明……背著妳搞鬼。她把自己關在一個房間裡,假裝她在寫作,然後從陽臺溜出去並……」
「當然了,小傻瓜。我要做秀……一場真正的秀,悉心打造每一個細節,我想讓電視都被看爆掉。瑟呂里耶,他不停地告訴我,『憑著妳的眼睛、妳的關係、妳的美貌……』所有這些,比妳打在鍵盤上的纖纖手指和妳淵博的學識更為有用!為了推銷,我要說的是,為了推銷……」
約瑟芬吞了一口口水說:
「冰箱抽屜裡多的是。這不是什麼悲劇吧?他們可以站起來自己去取。」
「媽媽,我們回來了,」奧括絲說,「學校通知,明天餐館不開,妳可以給我五歐元買三明治嗎?」
她母親恢復神智後,把她關進了房間。
周一,雪麗沒有回來。周二、周三、周四都沒有。賈利來約瑟芬家吃飯。每次女孩們對他追問不止時,他總是回答:「妳們看錯了,妳們弄錯了吧!」「可是,賈利,你自己也看到啦!」「我只是看到一個跟她很像的女人而已!世界上有金色短髮的女人太多啦!她能在那裡做什麼呢?」「這倒是真的,約瑟芬太太,您一定是工作太辛苦,把頭腦都搞糊塗了!」「可是你們也都看到她了啊!不是我幻想出來的。」「賈利說的對……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跟她很像的人,但很可能不是她!」
「你喝酒了……你來之前喝酒了?」
這裡,約瑟芬心想,我要大概描述一下芙洛林娜初為人婦的日子。她的新婚之夜。新婚之夜的恐懼!這些女人,她們還是孩子,就已經被送到了剛打完仗回來的粗野軍人的手中,他們根本不懂如何讓女人體會到快樂。穿著睡衣,幾乎裸身的她不停地顫抖著。紀堯姆或許很溫柔……我要看看他能讓我產生多少好感!同芙洛林娜結婚後,「長劍」紀堯姆開始發跡,變得非常富有。要怎麼變富有呢?我得想一想……
又一記耳光,而這一記,約瑟芬傾注了自己所有的怒氣。廚房裡,若伊、馬科斯和巴蒂耶太太在準備晚飯。馬科斯和若伊在鋪桌子,巴蒂耶太太在燒水,準備煮通心粉。
「什麼蠢蛋!」她一邊走一邊小聲說,「再大聲點,就讓你去做筆錄。男人真是緊張他們的車啊!我跟你賭,他還會坐在引擎蓋上吃飯,以防別人靠近車子。」
約瑟芬任自己靠在大門上,喘了口氣,接著回到廚房。她重新開始說故事,但隨後不得不放棄:她沒有半點靈感了。
馬塞爾拿了兩本雜誌,把一本遞給若西亞娜,但她推開了它。
「跟妳一說,一切都變得簡單。那麼簡單……妳變了。」
「然後呢?」約瑟芬問。
約瑟芬沒有回答。她只著急一件事,就是繼續寫她的小說。
有時,會有一些令她不解的回憶湧上來。例如漂浮的木頭,它們組成了一幅她無法解讀的畫面。還有夏天某個暴風雨的日子,在朗德省,父親那可怕的慍怒……這是他唯一一次提高聲音反對她母親,還稱她是「罪犯」。唯一一次,她母親什麼都沒有回答。她記得很清楚,自己被她父親抱在懷中離開了。他聞起來有鹽的味道;是海水還是淚水?這種記憶來來回回,每次都帶給她一種新的情感狂潮,令她的眼淚湧將上來,而她卻不知原因何在。她猜到這種抵抗力背後隱藏著一個謎,但那個場景卻一直在逃逸。總有一天,我會猜出漂浮木頭之謎,約瑟芬心想。
他再次站起來,對著酒瓶喝了一大口,然後,盯著每一雙黃色的眼睛,他解開褲襠,對著那群爬行動物射出,注熱乎乎的、擲地有聲的金色液體。他要向牠們表明他不僅不再羞愧了,而且不再害怕了,牠們還是給他乖乖待著為妙。
「喔,芬,妳不會也打算要修行吧?妳要小心,不然妳要在修道院裡度過餘生了!」
「啊!我無法在她身邊看護著她。」
「是我富有,妳知名!」
當她走下樓梯時,馬科斯和若伊大聲叫著要她拍一張照片,好讓他們知道阿爾貝托的模樣。
首先,是他自己的腳步聲在走廊門廳中響起。貼著淡黃色瓷磚的牆面,藍色的鑲邊瓷條,可以照見全身的大鏡子,信箱上面,還留有寫著他們名字的卡片——安東尼.柯岱斯先生和太太——約瑟芬沒有換掉它。然後是電梯的氣味,一種混合香菸、舊地毯和阿摩尼亞的氣味。最後是他自己的腳步聲,在他們那層樓的走廊中響起。他沒有鑰匙。他勾著食指敲了敲門。他記得自己離開時門鈴壞了。她或許修好了它,他很想按一下門鈴檢查一下,但約瑟芬已經打開了門。
約瑟芬決定不答覆。
「我被跟蹤了,我敢確定……有人派了一名偵探盯我的梢。」
「她不願意告訴我……」
「再見,多謝您。電影很好看,真的……」
「沒有……但我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
克莉絲蒂娜.巴蒂耶成天穿著運動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上網。她找到了一個約會網站,給發|情的雄性動物回覆郵件。當芬從圖書館回來時,她就會跟她講白天又有幾條魚兒上鉤了。「別擔心,約瑟芬太太,我不久就會滾蛋的。讓湯汁再翻滾一會,然後我就離開啦。有兩個心急的已經提議收留我了。一個年輕一點的對馬科斯表示不滿,另一個老一點,已婚,有四個小孩,但他願意為我租一間小套房,他每天傍晚也就有人陪啦。他有一家通下水道的公司,專門清理別人的大便,很賺錢。」約瑟芬聽了她的話,很是震驚,「可是您一點都不了解他們啊,克莉絲蒂娜,難道您想踏上另一條苦役船嗎?」
晚上,當兩個女兒睡了,她裹著床上的被子,去陽臺對著星星說話。她請它們賜給她開始寫書的力量,她請它們賜給她靈感,她也請它們原諒她,中了艾麗絲的詭計不是件好事,可是除此以外,她有別的法子嗎?呃?你們給過我選擇嗎?她注視著星空,尤其是大熊星座末端的那顆星星。當她小的時候,它就是她的守護星座。有天晚上她傷心的時候,她父親曾經把這顆星星送給她,他說:「芬,妳看,這顆在『鍋柄』末端的小星星,它就像妳一樣,如果妳把它拿掉,『鍋』就會失去平衡,妳呢,如果妳離開這個家,這個家也會分崩離析,因為妳象徵了快樂、愉悅、大度……然而,」她父親繼續說,「它卻又那麼謙卑,星座末端的這顆星星,我們幾乎都看不見它……在每個家庭中,都有一些人彷彿一些微不足道的小點,然而,沒有他們,就不再有節日,不再有照亮他人的光明。妳和我,我們都是那些愛的小點……」從那以後,每當她凝望星空,她都會注意到鍋柄末端的那顆小星星。它從來不閃爍。約瑟芬很希望它能時不時地眨眨眼睛,好讓她告訴自己,是父親在給她一個啟示。這也太簡單了,她又責備自己,你對星星說話,你提出一個問題,星星就直接在天上回答你!哪有這種美事?還讓你簽收!總之,她又緩了下來,感謝上天讓那個穿粗呢大衣的男子照片,從我的錢包裡掉出來,非常感謝,因為這個人,他讓我心儀,我喜歡想念他。他不看我也沒有關係。我要為他編一個故事,一個美麗的故事……
「艾麗絲,不要說了!嚇死我了。」
「是維貝爾律師……她們一起喝了一次茶。她有點氣你什麼都沒跟她說,或許你應該……」
「妳生氣了?」
約瑟芬驚呆了。她結巴地說著一些令克莉絲蒂娜.巴蒂耶大笑出聲的道理。「可是您已經是成人了,負有責任,應該為孩子樹立一個榜樣!」克莉絲蒂娜.巴蒂耶辯駁:「那種時代已經結束了!完全結束了。現在,誠實什麼都換不到,墮落萬歲!」
「她剃光了自己的頭髮,」約瑟芬咕噥了一下,恨不得把她姐姐的頭髮也剃光。
「讓我變美的全套裝備。美得像奧恬絲一樣。」
我可以當自己正置身於芙洛林娜的城堡中……
「這件事讓他擔心嗎?」
「夠了,若伊,這和妳沒關係!」
「艾麗絲比我美麗那麼多。我很快就被她的光芒所遮蓋。媽媽總是把她當作榜樣來宣揚。我能感覺到,她為她驕傲,而不是為我……」
「對,可是為什麼?她想讓誰對她刮目相看呢?這能給她帶來什麼好處?」
「還有妳寫的二十頁手稿……妳的構思很巧妙。讓人忍不住想看下去……」
約瑟芬看著雪麗投入泡茶儀式中:用沸水燙一下茶壺,計算茶葉用量,倒入滾燙的水,讓茶水稍時擱置,舉手投足間透著一個真正英國女人的嚴肅。
「您有孩子?」
「把他寫成小說裡的其中一個丈夫,一定很有效。」
電話線的另一端沉默著,於是菲力普接著說:
「裡面的書更多了,僅此而已……還有電腦。我在這裡騰出一個工作間,把烤土司機、水壺和咖啡壺挪了地方。」
我必須記住這個時刻,讓它多持續一會,讓它就此印刻在我的記憶中。從這一時刻起,他不再是我所愛的、折磨我的男人,而僅僅成為一個男人、一個熟人,甚至還不是朋友。數數我走到這一步所花去的時間。品味這個我就此擺脫他的時刻。讓它成為過去。以後,當我猶豫不決時,當我產生疑惑時,當我灰心喪氣時,回想起這個時刻,我一定會充滿力量。他們得再說一會話,好讓這個時刻變得飽滿,成為現實,成為她生活轉捩點的一個標記,她前行道路上的里程碑。因為這個時刻,我將變得更堅強,我將能夠繼續前行,因為我知道任何事情都有意義,自他走後,我所積累的所有痛苦都已化為一個前進的腳步,一種無形的進步。我不再是同一個我,我變了,我長大了,我痛苦過,但這些痛苦都沒有白費。
「冷靜!冷靜!他在嗎?我可以見他嗎?」
「很抱歉,芬,我無法拒絕人家。等我回來,我幫妳一起處理巴蒂耶太太的事。」
她把手伸進手提包,從中掏出一張對折的報紙,小心翼翼地打開,尋找讓她感興趣的那段文字。
「他說不讓任何人用任何藉口打擾他。」
「安東尼……你怎麼沒通知我就借了那筆錢?這樣不好。」
「沒錯。」
「啊,那是奧恬絲!她在這裡做什麼?」
復活節假期,在肯亞時,賈利像一個被光線吸引的蝴蝶,成天跟在奧恬絲後面。她常常一邊推開他一邊說:「賈利,你怎麼那麼黏人!你太黏了!走開!走開!」雪麗深感不安。她咬緊了牙關。賈利的慌亂毀掉了雪麗的假期,她看著自己兒子笨拙的表現,卻不能有所補救。一天晚上,她告訴他,他的做法很不當:「女人需要祕密,需要距離。她需要渴望令她心動的男人,需要被吸引,需要懷疑自己的誘惑力,你這樣讓她怎麼渴望你?你像隻大黃蜂一樣到處跟著她,迎合她的所有願望、所有任性的行為,她根本不尊重你!」「媽媽,我控制不住自己,她快讓我發瘋了!」
「他們無權把您趕出去!況且您還有個孩子!」
「那就得走休閒路線了……」奧恬絲以職業口吻宣佈,「您有帆布短袖上衣嗎?」
「奧恬絲,妳要怎麼回來?」
現在,她得付諸行動了。
「你們沒有電視嗎?」約瑟芬走進廚房時,馬科斯問她。
「在我這個年紀!妳簡直瘋了。」
巴蒂耶太太嘆了口氣說:「沒什麼,沒幾件名牌,我都是看商品目錄買衣服的。」
「我不知道,」約瑟芬回答,有點傷了心,因為姐姐和她說話的樣子彷彿她是她的女祕書。
「我覺得自己心臟病要發作了。」
她爆出一陣笑聲,用目光示意克莉絲蒂娜.巴蒂耶加入她的陣營,克莉絲蒂娜.巴蒂耶有些尷尬,試圖和她們保持距離。
「我今晚會晚一點點回家。工作室辦了一場酒會……」
不知道你是不是一個人,有沒有空和她們共進晚餐,另一個會不會和你一起來……她沉默無語。
她剛閤上本子,一抬頭,就看到了呂卡,他正俯身看她,慵懶的自信和親近的淡漠都表明了他們的關係。她驚跳起來,打翻了自己的皮包,於是他們蹲下來撿掉出來的東西。
電話上的信號燈亮了,她接起電話。是昂麗耶特.戈羅貝茲,她要找她的丈夫。
此刻,他們正在奧賽美術館的展廳裡閒逛。亞歷山大看著畫,忽而前進,忽而後退;為了獲得靈感,馬科斯走路時不停用球鞋的鞋尖刮擦著地板,若伊不知道是該模仿她的朋友還是她的表哥。
「您有飾品嗎?」
「很好……賈利一直還是傻傻的。自從他牽過妳女兒的臂彎,他就飄飄然了!他一連好幾個小時嘆氣,讀著傷感的愛情十四行詩。他在我朋友瑪麗房子的走廊上遊蕩,吟誦悲淒的詩歌,一邊誓言將自己吊死在高領毛衣裡。我跟妳說,芬,要把那個女孩子從他腦子裡弄出去!」
為了把孩子撫養成人,有什麼事是她不敢做的呢!她把自己犧牲在了母性的祭臺上。艾麗絲還知道知恩圖報、親切待人、討人喜歡,可是約瑟芬!一大恥辱!而且還叛逆!四十歲了還像青春期少女那樣叛逆,難道不可笑嗎?反正我們也不再見面了,這樣更好。我真受不了她!受不了她選擇的可悲生活:一個傻乎乎的丈夫,郊區某棟大樓裡的一套公寓,一份小教師的可憐巴巴的薪水。這也能叫成功!太可笑了。只有小奧恬絲在她的傷口上塗了點藥膏。她是一位真正的女孩子,儀態漂亮,落落大方,還有同她那可憐的母親不一樣的野心!
「您應該去找一份工作,早上起來整理自己,照顧您的兒子,然後幫我點忙。這些事,難道您從來沒想過嗎?」
「正巧呂卡有一天跟我談過那個時期的牧師……」
「可這是我的想法!我昨天的想法,一個既不想變得富有、也不希望成為位高權重的女孩的故事,她嫁了幾個窮鬼,但一旦她嫁給他們,他們就時來運轉發跡了。這部電影叫什麼名字?」
「因為他再也沒有聽到他們房間傳出聲音。就是這樣知道的。」
「這是真正的魔術!好像妳在我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好像我終於知道我是誰了。」
「剛才我進來時,妳在想什麼呢?」
他正帶著若伊沿著養鱷魚的池塘散步。他想讓她看看他工作的地方、工作的內容。想讓她說,爸爸離開她們是有道理的。他想起約瑟芬的建議:「多給若伊一點時間,別讓奧恬絲一個人獨佔你。」雪麗、賈利和女兒們是前一天到的,旅途和高溫令他們感到疲憊,但一想到能看到鱷魚公園、大海、環礁湖、珊瑚礁,他們就興奮不已。雪麗買了一本肯亞導覽手冊,她在飛機上已經念給他們聽了。他們在遊廊上用餐。米萊娜對於終於有人作伴,似乎很開心。她在廚房裡忙了一天,只希望晚飯能夠成功。晚飯成功了。自從在肯亞定居以來,安東尼第一次有了幸福感。因為有女兒在身邊而幸福。因為重新建立了家庭生活而幸福。米萊娜和奧恬絲似乎相處得很不錯。奧恬絲答應米萊娜幫她賣美容產品。「我幫妳化妝,這樣妳就能做活廣告了,不過小心別去招惹那些中國人!」奧恬絲做了個厭惡的表情。「他們太矮、太瘦、太黃了,我喜歡渾身是肌肉的真正男人!」安東尼聽了這話,被女兒的自信嚇了一跳。賈利摸了摸自己的二頭肌,他每天早晚都做五十個伏地挺身。再加把勁,小矮人,我來幫你計數!雪麗面露慍色。她無法接受別人當她兒子是矮子。
「妳很清楚只有那些收到誓言的人才會當真。」
「怎麼會呢。這樣我就能繼續我的白日夢了。而且身邊沒有『福爾摩斯』!」
「必需品:帆布短袖上衣。規則一:配一條鑲白色條紋的愛迪達慢跑褲,我說可以。您正好有一條。而且,這是讓運動裝束變得時髦的唯一方式!」
維貝爾律師一個手指指著自己的太陽穴,做了一個擰螺絲的手勢,示意菲力普他完全瘋掉了。
「完全正確。規則二:帆布上衣下面,穿一條V領套頭衫,套頭衫下穿一件背心,露出領口……」
他做了個欽佩的表情。
鏡子前,她終於戴好了帽子,然後狠狠地把一根長別針從氈帽一端插到另一端,好讓帽子穩穩地安在頭上,不會因為一點風就被吹走。接著,她在唇上抹了朱紅色口紅,在兩頰上刷了深色胭脂,在又乾又皺的耳垂上扣了兩個耳環,然後站起身來,準備出門展開她的調查。
「您還想讓我幫忙打扮嗎?」
「巴蒂耶太太在這裡幹什麼?」
他們默默地走著,安東尼為若伊指示說明養殖園裡面的設施,告訴她一棵樹或是一隻鳥的名字。他仔細地幫若伊塗上防曬霜,給了她一頂大帽子擋太陽。她用手趕走了一隻蒼蠅,嘆氣道:
可以看到這些人或在剝豆莢,或在削甜菜皮,或在縫補衣服,或在打掃衛生,或在修補東西,每個人都在忙著一件有用的活兒,一邊和其他人聊天。人們喋喋不休地議論著日常瑣事和鎮上最新的醜聞(被指控犯了重婚罪的男人,將新生兒丟掉的農婦,圍著女孩轉的神父……),人們嘲弄著別人,人們嘆著氣,人們談論著綿羊、小麥、得了熱病的牛、該梳理的羊毛、葡萄園和要購買的種子;接著,對話轉向永恆的主題:房子要翻新,孩子要結婚,稅收名目太多,小孩一個接著一個出生,孩子們「只知道吃」……
她不是很確定自己是否想分享大家的激動。她身上還殘留著這個夜晚憂傷的溫柔。她解開風衣腰帶,跌坐在沙發上,脫掉了她的鞋子。
親愛的芬:
她直起身,食指指著電視機螢幕,不斷重複著「快看,快看啊」,接著,由於大家都沒有反應,她站起來,走過去把食指按在螢幕上一個年輕女子的身上,她正低著頭往前走,穿一條裙襬拖地的粉色裙子,耳環閃爍得彷彿陽光下的水珠,暴露了她的身影。
「妳跟他說妳在寫書的事了?」雪麗擔心地問。
安東尼的聲音中透著疑惑。
「當然,這需要努力的,」奧恬絲的嘴唇輕輕吐出這幾個字。
「我們去賈利家看吧,」若伊說,「他們家有電視。但我們家有網路。是我阿姨艾麗絲請人安裝的,媽媽工作起來才方便。這是她的聖誕禮物。連網線都不用插,因為是無線網路!」
「賈利?」約瑟芬喃喃低語。
「為什麼不?妳可以編個故事,說他詐騙過很多寡婦,他把他的積蓄藏在某個地方,然後她繼承了這筆財產……」
整整一夜,她都沒閤眼。
「妳在等待什麼呢?」
當安東尼提議帶女兒們去他那邊過復活節假期時,她有些猶豫。讓她們跟他去肯亞,除了米萊娜,沒有其他年長的女人照顧她們,這讓她不太放心。而且要是女兒們離鱷魚太近怎麼辦?她跟雪麗談了此事,雪麗聽後大叫:「我可以跟她們一起走,我帶賈利去……我可以離開兩周,反正現在音樂學院也沒有課,我也沒有重要的外賣要送,而且我喜歡旅行和冒險!妳去問問安東尼。」安東尼同意了。出發前一天,她將女兒們、雪麗和賈利送到了華西機場。
「來吧,」菲力普說,「為書的健康乾杯!」
她必須知道他是否結婚了。
「我不會待很久的,我保證。我真的只是碰巧經過而已。」
「我什麼也不會說的。以賈利的頭為詛咒,我發誓!」
「媽媽,媽媽!我們和巴蒂耶太太一起回來的,她瘦得跟一根釘子一樣!媽媽,要是我長成一個胖女生,妳也讓我用巴蒂耶太太的減肥法?」
「終於什麼?」
「我們之間的確什麼都可以直說,但是我們也沒有必要每分每秒說個不停啊!有時候沉默也是友誼的一部分。」
安東尼打量著她,震驚不已。
「對了,我的美人兒,妳還一直跟老傢伙在一起?」
「是啊……看。」
「什麼祕密啊?」
雪麗拉起約瑟芬的手,緊握了一下,向她表示感謝。
「我頭痛,舌頭發乾,」她托著頭含糊地說,「我們昨晚喝多了。」
「一定要先墜入愛河嗎?」
「Wait and see!」菲力普日說。「Just give me his name and the number where I can reach him and I'll take care of him……」
「我不認為有什麼訣竅……首先,得選一套合適你的衣服,一套讓你舒適的衣服,你一步步慢慢將它加大,按照你的尺寸量體裁衣。一步一步地,安東尼……而你,你走得太快了。你總是胸有大志,跳過了所有重要的細節。沒有人是一下子就成功的,成功是一塊石頭一塊石頭累積起來的……等你回去找你的鱷魚時,學著做好你所碰到的每一件事,在這步站穩以後,再去設想更遠的事,然後再遠一點,更遠一點……要是你慢慢地向前走,就能有所累積,要是你走得太快,一切也會崩塌得很快……」
「手臂借我一下,我兩腳發軟!」
放映廳的燈光暗了下去,電影開始了。畫面上立即出現了水,黃色的水,迅猛的水,混濁的水,讓她想到養鱷魚的池塘。垂落的藤蔓、被陽光烤乾的灌木,然後安東尼的身影出現在她面前。不請自來。她覺得自己聽到了他的聲音,她又看到他傴僂著背坐在廚房裡的樣子,他的手伸過來牽她的手,他邀請她同女兒們一起去吃飯。她眨了眨眼睛,好讓他在她面前消失。
她結巴地含糊說道:「真不好意思,我弄錯了」。
「別說了,不然我再也不跟妳吃飯了。」
「可是我沒有撒謊,」若伊叫了起來,「這是事實……」
「嘿,你看吧,你還是感興趣的!但你發誓,不跟任何人說。」
「我才不管呢。我已經記下三幅畫了。」
他們坐在露天座邊上。菲力普觀察著一隻小鳥:牠正試圖搬走一小塊軟麵包,這塊麵包可能是侍者端香檳來時,從他的托盤裡掉落的。
「那『Decretum』呢?你聽過『Decretum』嗎?」
「你不能三次都選同一個畫家,你這樣是作弊。」
「雪麗!現在是妳在寫小說了。不要灌輸這些念頭給我,我已經夠不安了……」
「妳說的對!我把一切都搞混了。不管怎麼說,他喜歡,這是最關鍵的。妳的女主人翁的名字也是!芙洛林娜!很好聽,芙洛林娜………我們為芙洛林娜喝一小杯香檳?」
「不了,謝謝……我要去找我的朋友,他們在附近的酒吧。」
那是一個地下的音響設備市場,能用原價的三分之一買到別人偷來的東西。約瑟芬覺得脖子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現在只差沒有員警闖入她家了!
「而且,我會知道這件事還是因為我用了計謀!否則,現在還被他蒙在鼓裡呢。我到咖啡館時,他已經在那裡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渾身散發著香氣,坐在椅子上,襯衫領子敞開著,還有一個小禮物……看!」
「我做不到!我也在那裡投了錢。而且我太老了。」
「我跟他說了。我不得不這樣做。他明白了很多事,我必須讓他放心。告訴他,他沒有弄錯。這讓他成熟了很多,長大了很多……他挺住了。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在保護我!」
她在客廳裡轉著圈,然後倒在沙發上,興奮地直拍自己的大腿。
約瑟芬沒有回答。
「妳怎麼能這樣,媽媽!」
「不,沒有奧恬絲那麼美……」
「那所得稅怎麼辦?」她問艾麗絲。
像您一定做不到!約瑟芬心想。才在網上晃了三十五秒,就準備和隨便哪個遇到的人同居了!
我可以哭,他會以為是電影之水。他不會知道這是由這沒有下文的短短時刻引起的,在這幾秒鐘裡,我曾期待他把我拉到他身邊,或許還期待他吻我,這個短短的時刻,卻充滿等待,而後等待中斷,向我表明其實我只是個好夥伴,一個可以一起談論眼淚、中世紀、聖蹟和騎士的中世紀研究者。
「非常非常重要都不行?」
「那妳什麼都不能說喔!」
「親愛的,一切問題都在這裡: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好大人。人們得花好多年才能學會,有時,人們根本學不會……或者太晚才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傻事。」
她走到廚房,把晚飯時才打開的波爾多名酒喝完了。
可憐的「主管」!約瑟芬看著豎立在杜班家入口的紅柱子,一邊心想,他有權陷入愛河,他和我們的母親在一起,日子一定不好過!天空中飄著的白雲在藍色蒼穹中勾勒出幾個圓滾滾的字母。
她像個小女孩般笑開來,但立即用手遮住自己。
「有點,對。鱷魚媽媽能生五十幾個蛋,然後花三個月時間孵這些蛋。窩裡的溫度愈高,孵出的雄鱷魚就愈多。這和我們人就不一樣了。」
「這是奧恬絲的那台?」
他蹲了下來,把她摟在懷中,無比溫柔地輕聲對她說:
「啊,我又看到了剛認識時候的您。」他狡黠地說。
「我們回去吧……好嗎?」
芙洛林娜拒不從命。她向他們肯定說上帝才是她的夫。她父親命令她回房,把自己關在裡面,好好反省一下上帝的第一條戒律:當孝順父母。
「雪麗,整整一個星期,我都在生妳的氣。整整一個星期,我都有一種感覺,感覺妳偷了我某一樣東西,感覺妳背叛了我,而妳現在什麼都不願跟我說。友誼是雙方面的!」
她朝天空舉起雙手,順勢倒在芬的身邊,也在地上打起滾來。
「不要這樣說。」
雪麗溫情脈脈、無比憂傷地看著她。
「我覺得這樣更浪漫一點。」
芙洛林娜的父親在家中抽菸;芙洛林娜幫他把菸斗裝滿。她趁機向他宣佈了自己的打算。她母親聽到後驚叫起來。不可能,因為她得嫁給卡斯泰爾諾伯爵!
「十點?好,親愛的媽媽。十點一定回去,別擔心……妳看,要是我有手機,就方便多了。妳可以隨時隨地找到我,然後妳就能放心了。總之……」
「那個巴蒂耶太太,妳是怎麼處理她的啊?」
若伊講了來龍去脈:看電視那晚的事,網上的照片,威廉、哈利、戴安娜、查爾斯王子。亞歷山大聳了聳肩,說這些都是吹牛。
安東尼握緊了若伊的小手,讓她放心。鱷魚不會吃掉她的。她不能靠牠們太近,也不能餵牠們吃的東西。這裡可不是動物園,這裡沒有管理員。要小心一點,就是這樣。
約瑟芬。米萊娜。她們都變得堅強了,而我卻變得更軟弱了,她們的頭堅固地鉚在她們的肩膀上,而我的卻鬆了,像風向標一樣胡亂轉。當彭把郵件送來的時候,米萊娜表現得很平靜而且溫和。她什麼都不說,她甚至沒有必要問支票是否到了,她看著他拾起彭端著的木盤上的信件,然後狠狠地切她盤子裡的水牛肉,刀劃在盤子上的聲音。安東尼感到脊梁骨一陣冰涼。她問:「好吃嗎?你喜歡嗎?」她學會了做水牛肉,而為了讓味道鮮美,也把肉先浸在薄荷和野馬鞭草搗的汁中,這樣至少可以換換口味,不用每天吃雞。
沒有人,除了馬塞爾.戈羅貝茲。
芙洛林娜於是退回自己的房間。
賈利走進客廳,問他們:「什麼事情?為什麼你們叫成這樣?」
節目已經開始了,克莉絲蒂娜.巴蒂耶舔著手指,又吞下一顆草莓糖。溫莎城堡的燈光隱約可見,查爾斯和卡蜜拉站在臺階高處迎接親友。
「Hello,Johnny!How are you?」
「可惜不是……我非常清醒。我有很多缺點,但我並不糊塗。我能感覺到自己什麼時候吸引人什麼時候不。我受不了別人對我漠不關心。」
「我沒有能力搬家,奧恬絲!我答應過妳,如果我有能力,如果這樣做能讓妳幸福的話,我就搬家。」
「啊……」約瑟芬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一邊想找藉口把雪麗打發走。
「妳要一個熱牛角麵包嗎?」菲力普問她,一邊把報紙和麵包店的袋子放在桌上。
她閉口不語,後悔自己剛才說了那些。彷彿是在乞求憐憫。
「還沒到底呢,一切都有可能得到解決……」
「中午吃什麼呢?您有什麼建議嗎?」芭貝特問她。
他嘆了口氣,彷彿他即將對魏先生採取的鐵腕政策已然使他感到疲憊,隨後他回過神來,重複了幾遍「妳說的對,我會這麼做的」。約瑟芬站起來,把煮洋蔥的火稍微關小,拿出雞塊,放到高壓鍋裡烤。雞肉的香味把安東尼從沉思中拉了回來。
「Yes!Yes!」
她正吸著原子筆的帽子,心想該以誰為範本,來表現蒂博這位溫柔的行吟者時,她的目光落到了粗呢大衣男人身上,他此時正坐在長桌子的另一端。他就在那,在幾米開外,穿著一個黑色翻領毛衣,同五月的這個下午透出的春天氣息很不協調。他的藍色粗呢大衣掛在椅背上。就是他了,我的行吟者!但是,她很快回過神來,他不得不死去,因為他只是第二任丈夫!她猶豫著。觀察著他。他用左手寫著字,身體前傾,頭一直低著,沒有察覺到她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他的手白皙修長,臉頰因為新生的濃密鬍子而泛著淡藍色,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略帶綠色光點的棕色眼睛,他如此蒼白,如此消瘦。他多麼英俊啊!他是如此地喚起人們對愛的渴望!他看起來離人世間的虛榮那麼遙遠!
整個晚上,她一直在從前兩人共眠的大床上翻來覆去。凌晨三點,她起床想去喝一杯紅酒,希望酒能幫助她入睡。她輕輕推開了「主管」房間的門,發現他的床沒有睡過的痕跡。
她打了呵欠,頭髮撩起,像撩起一面沉重的簾子,又說:
為了不再想這件事,她去看她的郵件。有一封是安東尼的。上次他們說話時,幾乎吵了起來。因為巴蒂耶太太。
「我整天只想這件事。」
約瑟芬把紅色的三角撕掉了,丟進垃圾箱裡。
「哦!哦!我得跟妳說再見了,約瑟芬正在用眼神謀殺我!我等會再打給妳。」
他笑了,他不想撒謊。
約瑟芬差點兒問她,她還撒過什麼謊,但她克制了自己。她們一邊品茶,一邊談論著孩子、巴蒂耶太太和她在網上的豔遇。
「很好,我很喜歡這個點子!」
艾麗絲「啪」的一聲閤上手機蓋。
「撒謊也一點都不可愛。」
約瑟芬又靠近了一點。
「我不能夠。」
「妳在笑話我,小甜心。」
「這很可疑,一定另有隱情!」
這也是我的錯。我用我的愛讓他膩煩了。我把自己的心全放在他身上。半點不剩。我讓他厭倦。並不僅僅只有愛,還有愛的政治,巴爾貝.多爾維利這樣說過。
她在賓客群中找到了雪麗,當發現她又一次置身於女王的陰影中時,約瑟芬驚愕不已。雪麗有可能是王室成員嗎?如果真是這樣,為什麼她要在巴黎郊區替人上音樂課、上英語課、做蛋糕呢?
卡洛琳娜.維貝爾推開他辦公室的門。
「可是這不是普通的電視節目!這是我想說的故事,為了寫我那部要命的小說。」
「嫉妒一點都不可愛。」
「可是……她看起來足足有二十歲!這想必讓妳大受刺|激了。妳已經瀕臨更年期……」
約瑟芬點頭稱是。克莉絲蒂娜.巴蒂耶用滑鼠在螢幕上點擊著。
「為什麼不呢?」巴蒂耶太太回答說。
廚房裡,約瑟芬正在寫作,百葉窗關上了,讓她免受高溫的侵擾。離交稿的日子愈來愈近。她在三周之內,得把小說寫完。艾麗絲每天都過來,帶孩子們去電影院,或是去巴黎散步,或是去動物園。她付錢讓他們玩碰碰車和卡賓槍射擊,自己吃著霜淇淋。孩子們的國中是高中畢業會考的重要基礎,而馬科斯和若伊卻變成無人照管的孩子。約瑟芬明白地告訴艾麗絲,如果家裡總是有人,如果她一直得擔心他們每天在做什麼,那她就無法按時完成小說。「我不能讓若伊跟馬科斯.巴蒂耶混在一起,不然她終有一天會去偷手機,或去賣大麻!」艾麗絲氣惱地說:「那我該怎麼辦呢?」「妳自己想辦法,」芬回答說,「要麼這樣,要麼我不寫作!」奧恬絲正在「主管」的公司實習,有自己的生活,但若伊和馬科斯得有人照顧。
他們這樣默不作聲地待了一會,直至醫生的助手前來通知他們,醫生準備接待他們了。馬塞爾站起來,緊了緊領帶的結,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嘴唇。
芙洛林娜早就明白了這一切。她不想像其他女人那樣,像被人領向屠宰場一樣的領向婚禮。儘管騎士愛情在行吟詩人的詩歌中已經得到廣泛傳唱,但她在鄉下幾乎不曾聽人說起。當人們談論婚姻時總是說,年輕的騎士想要「享樂和成名,需要一個女人和一塊土地」。而她拒絕成為一個物品。她寧願將自己獻給上帝。
約瑟芬猶豫著。這是女兒第一次請她批准她出去玩,她不知道說什麼才合適。
「笑吧,笑吧!妳是第一個想讓我爬到最高位置的人。我應該沒有那麼遜。我是被掃地出門的,我可憐的老姑娘!但我還沒有舉手,他們就來挖角我了。雙倍的薪資,各種好處,他們重用我,我答應了。因為我是個做事穩妥的人,我特地來告訴老傢伙一聲。不過還是妳跟他說吧,當你們在枕頭上歇一歇的時候……我要跟他約個時間好把一切問題了結。愈快愈好,我可不想在這裡發黴。我已經長了黴菌很不爽了……我要衝你們倆開火了,正面開火,我的小寶貝!正面開火!」
「我想脫掉上衣,解掉領帶,妳不介意吧?」
昂麗耶特.戈羅貝茲正在積極備戰。
奧恬絲在巴蒂耶太太面前羞辱約瑟芬,因為她知道約瑟芬不能對她暴力相向。她不得不克制住自己。約瑟芬正是如此,她咬緊牙關,盡可能保持鎮定。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問妳這個問題。好像我很感興趣!想必是妳很喜歡的其中一個圖書館書蟲……他有頭皮屑和黃牙齒嗎?」
「我不是蘇格蘭人,芬。我是一個純粹的英國女士……」
「呃……我是在做活……」
兩個女兒馬上要從學校回來了。六點半放學。
然後半晌,他沒有說話,背微微有些駝。他用手指觸摸著桌布,拂去上面的幾粒麵包屑。她見到他脖子上有一些白頭髮,心想通常都是鬢角最先開始花白的。
安東尼沒有聽見。他一腳在臺階上踩空,整個身體躺在遊廊的地上。威士忌酒瓶在臺階上滾著,一直滾到了最後一級,然後在地上流出一汪琥珀色的液體,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鉛筆在她指尖折斷的聲音讓她嚇了一跳;她決定冷靜下來。她一邊深深地吸氣,同時舒展了上半身,把頭左右扭了扭,將她的焦慮化為一口長長的氣吐了出來。
「壞的是你!你不跟我說話。」
「我都可以……」
「還是沒有?」
「那趕快寫完吧,這樣今年夏天我就有書看了。」
「我答應你,兒子!你想什麼時候去我們就什麼時候去……」
「我不會的,雪麗。如果妳不相信,那是因為妳氣惱,氣惱這個世界不是妳想要的樣子。可是,這就跟愛情一樣,愛一個人需要勇氣。付出,付出,不思考,不計較……至於上帝,必須對自己說『我相信』,然後一切都會變得完美、有邏輯,一切都具有了意義,一切都有了答案。」
「帥氣的布勒埃大律師最近好嗎?」
「沒有……正好相反。我可以放手寫我想寫的東西:沒有人會知道那是我寫的。這把壓在我心上忐忑的大石頭搬走了,我跟妳發誓!而且我想必也不能勝任!當我看到要上電視去做、去說那些事和那些話,我都想鑽到床底下躲起來。」
他黯然笑了一下,點了點頭。
「比如夏爾.德.富科,他一生都謙卑為人。利雪的女聖徒泰蕾茲也一樣。」
「十二歲一到,牠們就會去找一塊領地和一條雌鱷魚。」
「他給了我第一筆預付款。五萬歐元的一半……另一半到我把整部手稿交給他的時候支付。我馬上開一張兩萬五千歐元的支票給妳,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妳就可以把錢收進妳的口袋裡了。」
她用手肘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的肋骨,尖叫起來:
「等一下,」馬科斯說,「再湊近一點看!」
「妳姐姐從來不白送東西給人。甚至不會給別人一點時間!我很了解她!好了,說吧,把一切都告訴我。」
「對啊……還能有什麼其他理由?」
她傻乎乎地笑起來,臉紅了。她剛剛不小心洩露了一個祕密。
「妳知道的……有巴蒂耶太太在一旁礙手礙腳,我們不能安靜地說話,到我家來更好。」
「我真應該學學如何說謊……」
「您好像有掉東西的習慣喔!」
「馬上看?」
「我不是這個意思……」艾麗絲決定放棄對話。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的……不過,你知道嗎?這也不是很重要。不是一種撕心裂肺的放棄,只不過是朝更微不足道的方向又邁進了一步。對生活的渴望漸漸風化,然後有一天,我們會發現它幾乎已經化為烏有。你不會了解這些的。你一直都把生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從來沒讓任何人來對你指手劃腳。」
「我就像是個機械師,負責掀開發動機罩進行檢查:一切正常,一切都在運轉。現在該由你們掌控方向盤,由你們來開車啦!」
「快看,約瑟芬太太,快看!是女王和菲利浦親王!他好帥啊!胸肌又健壯又飽滿!真像童話故事中的王子!」
「她剛剛被人趕出家門。我讓她在想到辦法之前,先來我家住一陣。」
他專注地觀察著她。有時她會想,這份工作中最沉重的部分,可能是祕密。她花去的所有精力、夜裡蜂湧而至還令她無法成眠的所有想法、她編造出來的所有故事,這些她都不能與人共用。她覺得自己彷彿是個非法移民。或者更糟:一個罪犯。艾麗絲愈是談論她們的「妙計」,她就愈加確信自己正在犯罪的道路上愈走愈遠。這一切一定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每次無法入眠時,她都會這樣猜測。我們會被揭穿的,然後我就會落得跟巴蒂耶太太一樣的下場,一無所有,被人趕出家門。
他們約好八月初見面,約瑟芬離開時,因再次見到他而興奮不已。
「啊,和*圖*書啊……」約瑟芬突然結結巴巴地說,「就在女王身後,那邊,離她三步遠的地方,在陰影中,快看,快看!」
她朝窗外看去,她離家愈來愈遠了!她得想想怎麼回去。女兒們馬上要放學了,看到她不在家會很吃驚。想想也是,以前每次她們回家時,我總是在那裡,小心翼翼,隨叫隨到。我喜歡按門鈴,我喜歡妳幫我開門,若伊常常掛在她脖子上這樣說。
「別擔心,我保住了我的電腦,」巴蒂耶太太說,「是在哥倫布黑市買的,沒花幾個錢……」
「她們會很開心的。我什麼都沒跟她們說,因為我不知道……」
「她得到了安寧,尤其是這個。而這,小子,這比所有的偷情縱欲都更美好。我快樂得冒泡!」
約瑟芬抓住她毛衣袖子,將她扔出了浴室。隨後她任由自己滑倒在地,抵抗著一陣令她腸胃翻騰的噁心感,她想吐。她想哭。她恨自己沒有控制住怒火。搧一個孩子耳光根本解決不了問題。人們只是由此承認了自己是失敗者,僅此而已。在這次對抗中,奧恬絲一直是勝利的一方。約瑟芬用水敷了一下變紅的眼睛,前去敲奧恬絲的門。
艾麗絲從頭到腳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奧恬絲把約瑟芬的手提包遞給她。
既不見「主管」的蹤影,也不見他祕書的蹤影。也不見管倉庫的那兩個傻瓜的影子。她壞笑了一下,走上通往辦公室的樓梯,她有辦公室的鑰匙。
她支吾說著,「可是我,可是我沒有……」他笑了起來,接著說:「寫書是一件神祕的事,一直以來都是。您不談論它是有道理的,當它尚未被完成時,我們可以在書寫過程中改變它,而且它一直都在變,我們以為我們寫的是這個故事,實際上我們寫的是另一個故事,只要最後一句話沒有被寫下來,就沒有人能知道結局。這一切我都懂,而且我對此充滿敬意。千萬別回答我的問題!」
「那妳們就不會很快見面……」
四樓的鄰居臉色陰鬱地搖了搖頭,說:
「喜歡是喜歡,」約瑟芬回答,「只是我不希望每個假期都跟你們一起度過。讓我感覺自己像個遲遲未長大的孩子。」
她一邊走遠,一邊將腳下的Prada涼拖踩得啪啪響,約瑟芬則弓著背跟在她的後面。呂卡坐的是公車。呂卡穿一件舊大衣。呂卡每三天刮一次鬍子。呂卡不會咆哮。六月底的時候,呂卡又回到了圖書館,他們又恢復了在咖啡館久留的習慣。
他們步行回到辦公室。天氣很好。凱旋門在藍天下清晰可見,氣勢非凡;藍白紅三色的小旗幟飄揚在汽車的後視鏡上;女人們都裸|露著臂膀,男孩們不時去捏她們的腰肢。馬塞爾和若西亞娜手挽著手,彷彿一對散步的夫妻,為了在這些漂亮的街區散步,特地穿上了最時髦的衣服。
「一定是這個原因!好了……待會見!祝你們玩得開心。」
克莉絲蒂娜.巴蒂耶聽著約瑟芬的話,驚訝得閤不攏嘴。
「那你不要等!好嗎,爸爸?」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這方面有天賦。」
約瑟芬向電腦黑色的鍵盤投去告別的一眼。
他打開《先驅論壇報》,想起了昨晚的事。和芬談話總是那麼容易。真正意義上的談話。和艾麗絲在一起,我封閉得像隻生蠔。昨晚,她提議去皇家酒吧喝一杯。他不想掃她的興,於是同意了。可是他當時只有一個願望:快點見到亞歷山大。他最後終於寫了他的信。亞歷山大收到信時,喜出望外!是芭貝特告訴他的。真該看看他當時的樣子!他的眼睛像小燈籠,臉漲得通紅,他衝到廚房跟我說:我收到爸爸的信了!他在信裡說他愛我,他會把所有的時間都貢獻給我!芭貝特,妳能想像嗎!是不是很棒啊?他揮動著他的信,把我弄得頭都暈了。菲力普從那以後一直沒有食言。他答應亞歷山大要教他開車,於是每周六和周日,就帶他去一些小街小巷,把他放在自己的膝頭,教他如何握方向盤。
「妳希望我現在走嗎?」
「為什麼?」
她脫掉衣服,從行李箱中拿出睡衣,拆開浴室的迷你香皂包裝,洗了個澡。她等不及想回肯亞開她的美容院了。
「那鱷魚媽媽呢,牠不難過嗎?」
有人敲門。若伊通知她們晚飯準備好了。就等她們了。約瑟芬希望她女兒跟她說她原諒她了,希望把她抱在懷中,親吻她,但奧恬絲答應道:「好的,好的,我們馬上來了」,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
他用肩膀撞了她一下,走進若西亞娜的辦公室。
「怎麼了?您都不再掉東西了,」他前一日對她這樣說。
「艾麗絲,妳是當真的?」
「妳好自為之,還有別板著一張臉,否則的話,後果不堪設想,」約瑟芬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奧恬絲看著她,腳步踉蹌了一下,跌坐在浴缸邊緣。之後她輕笑了一下,看著她母親,憤怒而輕蔑地扔下了一句話:
賈利抓了抓亂蓬蓬的頭髮,站到電視機前,咕噥了一句「啊,對,媽媽……」,然後又拖拖拉拉地回房間去了。
「你可以在這裡或別處重新開始……從零開始……一點一點積累……」
「我不相信妳。」
「我想我明白了……」克莉絲蒂娜.巴蒂耶輕聲說,同時發出一聲不解的嘆息。
巴蒂耶太太走進約瑟芬的房間,回來時滿面笑容。
「球鞋!」克莉絲蒂娜.巴蒂耶抗議道,「這可不是太有女人味。」
艾麗絲走到她身邊,穩穩地站著,小麥色的、纖細的長腿勾勒出一個倒過來的「V」形,代表勝利的「V」形。
「阿門,」貝朗吉爾反詰道,希望結束這些對話,「那菲力普呢?他有什麼反應?」
「因為我感興趣的,是了解並培養人們的品味。我們絕對能以很低廉的價格售出很漂亮的東西!」
巴蒂耶太太把一堆小飾物放在攤開的衣服旁邊,它們似乎在等待奧恬絲揮動神奇的魔術棒。奧恬絲想了一會,以一種見多識廣的口吻宣佈:
她將信封遞給約瑟芬,後者畢恭畢敬地接過來。就在約瑟芬把手提包關上的時候,突然,一個問題掠過腦海。
「我有統一價超市買的一些小東西……」
「我以前和她很熟。賈利和他們、和她一起長大……」
「我才不在乎結不結婚呢。我只想要一個住處,然後再決定將來的事!」
「不是壞,是有活力!自從我不再見她以後,我感覺很好……」
「那你呢,你覺得這是真的嗎?」亞歷山大問馬科斯。
「有關係!如果你跟她做|愛,你就會有很多小寶寶,我不想這樣……」
她拉開冰箱門,看看裡面還缺些什麼,然後回來坐下,找鉛筆準備寫購物單。她在放在桌上的東西中摸索著,突然想起紮頭髮的就是一支鉛筆,於是把它拿下來,一邊發出一陣笑聲。
「您知道您的那位阿爾貝托,是什麼樣子的嗎?」
「看到了嗎?」
在牛角麵包上咬了一口,等待它在她口中融化。
「妳沒認出來嗎?」若伊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妳知道嗎,寫作真令人疲累。妳能見到我才怪!我幾乎不出書房半步。嘉爾曼用托盤送吃的來給我。她不得不強迫我,因為我已經完全想不起吃飯了!」
「雖然我常常向妳問起。」艾麗絲打斷她的話,「妳一直說妳很擅長為書取名字,卻沒有幫我找到一個合適的!」
「這裡,我跟你們說了,看這裡!」
「在學校表現如何?」
「當時就有人造陰|莖了嗎?」
她拿出一個小本子記下想法。現在她每次出門必帶本子和筆。
「我跟妳保證……妳們兩個是我的心愛,妳們填滿了我的心。」
「詞彙幫助你思考。用詞語來表達你的情緒、你的感覺……當你知道用一個合適的詞來命名一個東西時,你同時也是在整理你的頭腦。在整理你的頭腦時,你就塑造了自己的個性,你開始學會思考,你成為了某個人。」
「這讓妳覺得不舒服?」
她後悔地咬嘴唇,意識到自己又說多了。雪麗贏了,不過很低調,沉默不語。
「為了妳的安全,芬。妳的安全和妳女兒的安全。妳不該知道。」
昂麗耶特.戈羅貝茲嚎叫著說,等他回來要他打電話給她。若西亞娜答應轉告她的話。昂麗耶特掛了電話,既沒有說再見也沒有道謝謝,若西亞娜的心刺痛了一下。這麼多年下來,她本來早該習慣了,但她就是適應不了。有些小小的羞辱,比起一記大耳光,更能在你身上留下印記,那麼長的時間以來,她一直把我擰得遍體瘀傷。啊!這一切很快就會改變了,到那時……到那時,什麼都不會發生,她回過神來,我才不理會「牙籤」呢,她會喝下自己釀造的苦酒的。
「要好好生活,就必須投入到生活中,必須先迷路,才能找回自我,然後再迷路,放棄,然後再重新開始,但是永遠、永遠不要以為有一天我們能夠歇息,因為生活永遠不會停滯不前……平靜這種東西,我們只有在很久以後才能獲得。」
芙洛林娜開始存在。約瑟芬彷彿看到了活生生的她。高大,金髮,相貌端莊,膚白如雪,頸項頎長纖細,綠色的杏眼四周鑲著黑色睫毛,額頭高高突起,臉色使人讚嘆,粉色的嘴唇輪廓鮮明,金髮用一條繡花髮帶束起,像瀑布一般的垂落在臉上。她的完美還體現在那雙象牙般的手上,長長的、溫柔的手,流線形的手指有如教堂的蠟燭,頂端鑲嵌著光亮的指甲。一雙貴族的手。
貝朗吉爾用手捂住了臉。
她走到一邊,手臂環抱在胸前,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上帝啊,她也同樣渴望擁有這個孩子!她曾毫不猶豫地做過三次人工流產,現在當她不顧一切想懷孕時,卻再也辦不到了。每天晚上,她都會祈禱,在聖母像前點上一支白蠟燭,雙膝跪地,然後背誦《主禱文》和《聖母經》。她不得不重新學習了這兩段祈禱文,因為她已經將它們忘光了。聖母尤其是她傾訴的物件:「你也是媽媽,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我不要求有一個像你兒子那樣的孩子,一個到現在還受到人們談論的孩子,我只要一個正常人,健健康康,不缺胳膊少腿,還有一張用來說笑的大嘴。會用手攬住我脖子,跟我說『我愛妳,媽咪』,為了他,就是挨槍子彈我也願意!有些人會向你要複雜的東西,我只要肚子裡面有點動靜,這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事吧……」她還去見過一個算命的,算命的向她保證她會有一個孩子。「一個漂亮的小男孩,我向您保證,我能看到他……要是我弄錯了的話,就罰我失去超能力!」她要了她一百歐元,但是,為了安心,若西亞娜可以每天都到她那裡去。男孩還是女孩,她才不在乎呢!只要是個寶寶就行,一個讓人愛、讓人疼、讓人抱在懷裡的寶寶。這個孩子,他愈是遲遲不來,她就愈是在乎他。現在,馬塞爾跟不跟「牙籤」離婚,對她來說已經無所謂了!只要她有她的寶寶……
她繞著桌子轉了一圈,親了她阿姨、她媽媽、她姨丈,然後問約瑟芬:
「不是所有人都像您這樣感情用事的!」
「就像妳幫巴蒂耶太太那樣……」
約瑟芬正準備回答,電話響了。是雪麗。她邀請約瑟芬去她家。
「今天幾號啊?」約瑟芬問走進廚房的芭貝特。
「是啊……女王是黑色提包,配她的綠松石裙子一點也不好看。」
「這樣比較好。這並不是普通的行為……而且,第一次很重要。不應該隨便跟什麼人草率了事。因為你一輩子都會記得你的第一次。」
「非常感謝,可是妳說過,他們最後全死了。」
特魯薩爾醫生張開手臂,意即無能為力。
「我們去找他們吧?妳會發現這裡的水非常棒。」
雪麗交叉著雙臂放在胸前,看著約瑟芬,連連嘆氣。
「原來如此……」
「啊,約瑟芬太太……可別生氣啊。」
雪麗來為她開門時,正在打電話。說的是英語。而且怒髮衝冠。她說「No,no,nevermore!I'm through with you……」。約瑟芬做了個手勢,示意她晚點再來,但雪麗最後又咒罵了幾句,掛了電話。
「那是個很露骨的問卷,由教會制定,用來規約女人的性行為。裡面的問題非常可怕:『妳是否曾經製造某種尺寸合適妳使用的東西?妳是否曾把它放在妳自己或妳某位女伴的生殖器裡面?妳是否曾用這一工具或其他工具,同別的壞女人通姦過?』」
克莉絲蒂娜.巴蒂耶服從了。她在馬科斯和女孩們面前脫得只剩下小內褲和胸罩。她用手遮住自己的胸部,尷尬地咳了一下,惹來馬科斯和若伊一陣大笑。
她抓起手提包,準備出門。奧恬絲拉住她,指出她的手提包和一身裝束完全不諧調。
「你應該離開那裡!你應該威脅他說你要離開那裡……」
芙洛林娜的怒氣在她身上發作了。
「您想讓我告訴您嗎:您讓我覺得噁心!如果不是因為馬科斯,我早就將您趕出門了!您住在我家,什麼都不做,真的是什麼都不做,整天在網路上發|情,或是坐在電視機前嚼口香糖,您抱怨是因為您的愛人和您想像的不一樣。您真可悲……既沒有心腸也沒有尊嚴。」
「我不需要妳的意見,艾麗絲。讓我安靜地寫吧,等我決定讓妳看時,妳再看。」
「這一法則到底確切指什麼?妳要跟我解釋一下……」
「那戴安娜呢?」
「看你的德行!」她噗哧笑了起來。
在瑪黑區閒逛時,若伊心生愧疚,她再次接近亞歷山大,把自己的手放到他手中。
他們全神貫注地看著螢幕上的東西,幾乎連頭都沒抬一下。
「不是說好不再談這件事了嗎!」
「去露妳的丁字褲?」
昨天晚上,米萊娜曾說她想回巴黎。去一個星期。你也可以見見你的兩個女兒。他的肚子裡彷彿被挖了一個大洞,填滿了恐懼。他開始出汗,直直地淌下來;面對約瑟芬和女兒,向她們承認他錯了,養鱷魚並不是一個那麼好的想法。他又一次上當了……
「好……去把它們給我找來!」
「從現在開始,我才是作家!我必須像個作家那樣思考,像個作家那樣吃飯,像個作家那樣睡覺,像個作家那樣做髮型,像個作家那樣穿著打扮……」
「妳瘋了!我什麼都沒告訴過他。妳也別說!」
「妳現在話說得跟他一樣糟……」
「只能如此了,」克莉絲蒂娜.巴蒂耶,「我知道會遲到,但要是拖得太久,可能就再也見不到阿爾貝托了!」
「沒有人是真正自由的,約瑟芬。我也不比其他人更自由!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妳可能比我更自由……只是妳沒有意識到而已。總有一天,妳會觸及妳的自由,到那時,妳一定會同情我的……」
水壺尖叫了起來,蓋子在水蒸氣的推動下跳起舞來。雪麗站起來,決定泡茶。
「這裡……」
「這也是我所擔心的,」米萊娜嘆了一口氣,一邊將纏腰布拉了緊。「好了,過來,我們去吃早餐,彭已經在廚房了……」
「你們知道今晚能去哪裡嗎?」
「我對你一點都不感興趣,夏瓦爾。即使朝你抬抬眼睫毛都嫌太累。你已經在這裡待兩分鐘了,我都已經開始抽筋了。」
安東尼嘆了口氣。
在他們的樓下圍了一群人。約瑟芬的心一下子劇烈跳動起來,是不是女兒們出事了?她衝過去,撥開圍觀的路人,原來他們看的是巴蒂耶太太和馬科斯,這兩人此時正坐在樓梯上。
因此,她必須寫作!
「可憐蟲!」
特魯薩爾醫生約好在下午三點接待他們。他們下午兩點半就到了,穿著禮拜天的盛裝,在這個位於克萊貝爾大街的豪華診所的候診室裡坐了下來。特魯薩爾醫生是治療不孕不育問題的專家。馬塞爾是在跟自己店裡某個經理聊天時得知他的名字的。「當心點,馬塞爾,我們一下子生了三個,弄得精疲力竭!差點留下了三個孤兒!」「三個、四個、五個,我都要,」馬塞爾回答說。經理露出驚訝的表情。「是您自己要嗎?」他好奇地問。馬塞爾馬上回過神來,說:「不是,是我的小侄女,她已經對生小孩不抱希望了,看她一天比一天憔悴,我心裡不好受!是我把她撫養長大的,她就像是我的女兒,您瞧……」「啊!」另一個開玩笑說,「這樣就好,我以為您是為自己問的呢!人到了一定年齡,看電視比照顧嬰兒好得多,難道不對嗎?」
她拿起她的手提包,打開,從裡面拿出一個信封,在空中晃了晃。
怒氣加速了她的動作。她結束了溫柔的行吟詩人的生命。他在體會兒子出生的強烈喜悅之後,被人毒害致死。芙洛林娜無需再為生存苦苦掙扎,她有了一個合法的兒子,一個領地的繼承人——小蒂博。芬趁此機會也結束了婆婆的生命,她那喋喋不休的嘆苦經開始令她心煩。接著,她讓第三任丈夫博杜安出現了,他是個騎士,性格溫和,十分虔誠。博杜安容貌俊美,他渴望能耕種自己的土地,能去做彌撒,能以苦行來贖罪。他的柔弱很快就令約瑟芬惱火,於是他也淪為了她怒火的犧牲品。這一個,我怎麼讓他死去呢?他還年輕,身體健康,他不喝酒,不暴飲暴食,連做|愛時都一本正經……她又想到了查爾斯和卡蜜拉的舞會,想到了雪麗偷偷摸摸的身影,想起她可能是溫莎王室的一員,於是她將滿腔怒火都發洩在了溫和的博杜安身上。
約瑟芬想起在火車站月臺上瞥見的那一幕:「主管」吻他的女祕書,幫她上車,好像捧在手上的是聖體。她沒有向任何人提過此事。她打了一個冷顫,思及她的母親:如果「主管」拋棄她重新開始新生活,她會變成什麼樣子?
約瑟芬還沒意識到,就已經給了奧恬絲一記耳光。奧恬絲手捂著臉,目光兇狠地盯著她母親。
「注意點,夏瓦爾,注意點!」
「這難道不奇妙嗎,妹妹?」艾麗絲問,撲閃的眼睛裡掠過一絲黃色的微光。「我們會變得富有而知名!」
「你真這麼覺得嗎?」
孩子們朝大海衝去。白色的沙子黏在他們腳上,他們一邊大叫一邊縱身躍入海浪中。安東尼和雪麗並排坐著,看著他們。
她對他笑了笑,手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臉。這個撫摸的舉動透露了夫妻間的某種習慣。當然其中含有親暱、溫柔的成分,但同時透過了這個方式,將他降格為不耐煩的孩子。他無法忍受她把他當作孩子。是的,我知道,他心裡想,妳很漂亮,很出色,妳有世界上最藍的眼睛,獨一無二的眼睛,神態舉止彷彿某個厭食的女蘇丹,妳的美沒有因任何憂愁而變質,妳統治著我的愛,高高在上,從容不迫,妳用手輕拍我的臉頰,來檢驗我是否一直對妳感恩戴德。所有這一切,從前可能把我感動,把我迷住了,我把妳那帶點親熱的屈尊態度視為愛情的保證,但是,妳看,艾麗絲,我已經厭倦妳了,我厭倦了,因為所有這些美都建立在謊言之上。我認識妳,是由於一個謊言,從那時起,妳不停地在撒謊。剛開始時,我以為我能夠改變妳,可是,妳永遠也不會改變的,因為妳對自己的狀態非常滿意。
她透過窗戶,看夏瓦爾的車子是否在院子裡。它在那兒。彷彿是星期三,就停在正中央!其他人想要找車位,就自求多福吧。
「你媽媽!在溫莎城堡中!在女王身邊!」約瑟芬尖叫起來。
她試圖補救約瑟芬做的蠢事,於是又堅持說:
「那你怎麼生活?」
「瑪麗蓮?很好啊。她正在念一個學位,將來可以做總經理助理。她很有頭腦。跟我不一樣!」
「不會,因為有些會死在蛋裡面,還有些會被其他動物吃掉,像是獴啦,蛇啦,白鷺啦。牠們窺伺著,等鱷魚媽媽一離開,就來鱷魚窩裡翻吃的。」
巴蒂耶太太吃驚地抬起頭來。
她不能再依靠安東尼了。他日漸消沉,而且開始喝酒。這個溫和、順從的酒鬼。如果她再不插手,他們很快就會身無分文。今晚,他去見他妻子和女兒。他很可能會回心轉意。他的妻子看起來很善良,她是個好女人,一個勤勞的人,而且從不抱怨。
「大踏步前進著。」
「我們繼續,約翰尼,OK?剩下的事情我來負責……下周一,華西機場見,照原定計畫。」
「對,但跟離婚沒什麼兩樣……你們已經不睡在一起了。」
「真巧,我還在想今晚要不要帶她們去飯店,我們有好久……」
約瑟芬咬著手指頭,啃著指甲邊上的老皮,驚恐地看著雪麗。
「是艾麗絲送我的聖誕禮物……」她脫口而出,但馬上後悔自己多話了。
「因為妳愛他?」約瑟芬問,嗓音裡帶著希冀。
若西亞娜看著小柯岱斯來上班。每天早晨都那麼準時。步履勻稱地走進公司,左邊的腰扭一下,右邊的腰扭一下,走路的風度和儀態像個模特兒。每個姿勢都很到位,卻顯得矯揉造作。她向每一位員工問好,微笑,態度殷勤,記得每個人的名字。每天,都會有某個著裝細節發生變化,然而,每天,大家只能對她那修長的雙腿、纖細的腰肢、高聳的胸部讚嘆不已,彷彿她曾學過如何突顯身體每個部位的價值,卻讓人無法指責她是刻意而為之。工作時,她就將那一頭赤褐色的長髮紮起,等到下班時,再以一個戲劇性的動作將它們鬆開,把額前的幾束頭髮帶往耳後,讓人注意到她優雅的鵝蛋臉、珍珠般發光的皮膚和精緻的面部輪廓。但她確實在工作!這個女孩,不能說她是在混飯吃,這是肯定的。吉奈特將她置於保護傘下,向她傳授了如何管理倉庫的經驗。小女孩會用電腦,而且很快就明白了一切。她渴望能做點別的事,於是常常圍著若西亞娜轉。
他以為他是誰?因為他情人靠除黑頭粉刺和賣粉底賺了錢,他就教訓起我了!
「當然繼續,約翰尼。」
約瑟芬嘆了口氣。
巴蒂耶太太繼續著她和阿爾貝托的羅曼史。他總是約她在露天咖啡館見面,但他們還沒有發|生|關|系。「有點可疑,」克莉絲蒂娜.巴蒂耶說,「總覺得有什麼地方很可疑!他為什麼不帶我去飯店?他吻我,撫摸我,送我禮物,然後就沒別的了。但我只想快點確定關係!本來應該享受銷魂的樂趣,結果卻整天坐在那裡,一邊喝咖啡一邊說話!總有一天我會認識巴黎所有的酒吧的。他總是很準時,總是第一個到,他的一大樂趣是看我走路。他說我走路的樣子給了他很多靈感,說他喜歡看我到來,看我離去!這個男人一定是個性無能。或者精神有問題。他渴望戀愛,卻沒辦法付諸行動。我真幸運!不必費什麼勁,感覺像是跟一個木頭人在一起!從來沒見他站起來過!」「不會啊!」若伊說,「這個人很浪漫,他從容地享受時間。」「可我沒有時間浪費。我不能在你們家生根啊。我想安定下來,可是現在,我們正在浪費時間,浪費時間。我連他姓什麼都不知道。告訴你們,這件事很可疑!」
他吞了口口水,彷彿接下來要說的話太為沉重,然後恢復了鎮定:
「我們的書……約瑟芬,別忘了!當書出版的時候,它將是『我』的書。到時候妳可不要出錯,做出傻事。」
「小心!他來了。」
馬塞爾爬上樓梯,後面跟著一個每走一級樓梯都要大喘氣的胖男人。他們走進若西亞娜的辦公室。馬塞爾介紹烏克蘭商人布加爾科維耶夫先生,給吉奈特和若西亞娜。兩個女人微笑著欠欠身。馬塞爾朝若西亞娜投去溫柔的一瞥,烏克蘭商人一走進他的辦公室,他就在她的頭頂飛快地吻了一下。
就在我準備動手寫的當下!約瑟芬心裡又氣又急,就在我找到了一個出路、一個讓我那不可言說的恐懼鬆弛下來的方法!那股恐懼出於作家面對那些空白稿紙而不油然產生的。她抬起頭,凝視著女友,她發現雪麗的鼻子太翹了。也太短了!一個需要再捏一捏的鼻子!一個輕歌劇的小人物鼻子,一個小裁縫學徒的鼻子,一個野獸的鼻子!帶著妳的朝天鼻滾開吧!她聽到自己腦海中響起這樣一句話,被自己心裡湧起的這份暴力嚇壞了。
艾麗絲睜大了眼睛,好像沒聽明白。
「她們一定變了很多!她們好嗎?」
她舒適地坐下來,開始檢查等待批閱的檔案,打開一個又一個資料夾,抄下記事本上的約會。沒有一個女人的名字,沒有一個可疑的首字母。她沒有洩氣,又開始清空抽屜,尋找支票本和銀行對帳單。支票本存根和銀行對帳單都沒能給她提供任何資訊。正當她開始絕望時,她的手觸摸到了一個鼓鼓的信封,塞在某個抽屜深處,信封上寫著「雜費」。她打開信封,一陣報復的快|感淹沒了她。終於抓到他了!一張酒店的發票,豪華酒店兩人四晚,含早餐,看看,看看,她嘲諷地說,早餐吃魚子醬,喝香檳,他和他的情婦在一起時,還真會找樂子啊!一張凡登(vendôme)廣場某個珠寶商開具的髒兮兮的發票,還有其他發票,買的都是香檳、香水和名牌時裝!真沒想到!他的豔遇還真讓他破費不少啊,送給她們的東西,當然是愈漂亮愈好!人一老,就得為別人買單!而且價格還不菲!
她似乎在菲力普的口氣中聽出了一絲嘲諷。
「她在那裡做什麼啊?」約瑟芬朝賈利的房間叫道,「你們是王室成員嗎?」
「我以為您喜歡照顧別人呢。所以我就讓您去做了……」
我花了一個半小時試圖讓自己可以文思泉湧、下筆如飛,但現在卻是嘴上抹油似的!約瑟芬心想,有點氣惱。她恨不得能自己一個人待著。
「這個『有人』是誰?」
約瑟芬愁腸百結地出門去了圖書館。每天晚上當她回家,把鑰匙插|進鎖孔中時,總會感到一陣恐慌。即使是那位粗呢大衣男子也無法再令她的愁眉得到舒展。
在這段時間,米萊娜.科爾比埃回到了他們在庫爾貝伏瓦Ibis飯店的房間。安東尼以柯岱斯夫婦的名義預訂了房間。這若是在一年前一定會令米萊娜目眩神迷,但現在她卻對此無動於衷。她手上提了那麼多東西,以至於幾乎沒法將鑰匙插上房門。她在各大商場轉了一圈:統一價超市,絲芙蘭(sephora),馬里奧諾(Marionnaud),家樂福超市,勒克萊克超市,尋找便宜的化妝品。某個想法盤旋在她的腦海中已經好幾個星期了:教鱷魚公園裡的中國女人化妝,並將之發展成一項事業。在法國購買粉底、睫毛膏、指甲油、腮紅、眼影、口紅,然後在那邊賣掉,這樣一定能有點利潤。她留意到,每次當她化妝時,那些中國女人都會跟著她,在她背後竊竊私語,然後接近她,用蹩腳的英語問她如何才能買到這些紅的、綠的、藍的、粉的、象牙色的、玫瑰灰的東西,和「塗睫毛的可可粉」。她們用手指指著米萊娜的眼睛、睫毛、嘴唇和皮膚,抬起她的手臂聞她身上潤膚乳的香味,對她的頭髮又摸又揉,興奮地發出低叫。米萊娜觀察過她們,她們穿著非常寬大的運動短褲,顯得又瘦又可憐,皮膚保養得很差,膚色黯淡、面色蒼白,她還發現,她們極其迷戀那些包裝盒上寫有巴黎或是「法國製造」的產品,隨時準備以高昂價格從她手中買下它們。這件事使她有了這個想法:在鱷魚公園內開一間美容院,做皮膚淨化和美容護理,兼售自巴黎帶回來的產品。她得仔細估算價格,好在收回旅行成本之餘還能有些盈餘。
「沒想到生一個孩子原來這麼複雜!」
他起身準備為自己再斟一杯酒,最後卻拿起酒瓶對著瓶口喝起來。如果他去巴黎,他可以和弗日榮商量一個付款方式。弗日榮始終對他很關照。一定是因為「主管」的錢和菲力普的關係,他冷笑一聲,又把瓶口湊到唇邊喝起來,不管怎麼說,他的態度很和善,我來和他談談,我們會找到方法讓那個中國老男人付錢的。他以為他是誰?中國皇帝?那個朝代早就已經結束了!
跟我說說話,我的心肝,再跟我說說話,好讓我忘記這個房間,忘記剛從這個男人懷裡出來時我對自己的厭惡,她心裡默默乞求著。他在房裡等她。穿著鞋子半躺在床上。他在讀報紙。他看著她,什麼都沒說。他放下報紙,把手放在她腰上,撩起她的裙子,然後……
安東尼嚇了一跳。他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問題。他拉起女兒的手,但是她掙脫了,然後重複了一遍這個問題。
「正如現在你同情我一樣……」
離婚!這個詞給了約瑟芬當頭一棒。離婚……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可是你是我丈夫,」她一邊看著電腦螢幕一邊大聲說,「我們曾經發誓要同甘共苦的。」
「同呂卡一起看電影感覺很好吧?」
「我好渴望這樣,媽媽……它掐住了我這裡!」
「這個想法以前我從來沒有過……但是已經有一陣子了,是的,我害怕。我感覺他離我愈來愈遠,他看我的目光和從前不一樣了。我甚至嫉妒耶誕節時你們之間的默契。他和妳說話比和我說話還更有感情,更多尊重……」
菲力普很想安慰她,跟她說她把事情看得太認真,跟她說她指責自己的行為毫無來由。她一絲不苟的態度,她定定的眼神都在表達著某種過於強烈的東西,於是他又補充了一句,彷彿他看見了她的思想:
「看到妳真高興。賈利沒給妳添麻煩吧?」
喝過咖啡之後,他們很自然地朝公車站走去,她很自然地和他一起上了車。下車時,他向她告別,還說了一句「明天見」,同時向她做了個小小的手勢。一路上,她一直在想,等會兒還得原路折返,還得面對女兒們,還得準備晚餐……巴蒂耶太太不會做飯。她只會買便利湯包、罐裝蔬菜、塑膠袋包裝的蝦和四方形的魚肉。每次約瑟芬準備晚飯時,她總是很吃驚,然後一邊看著她一邊往指甲上塗紅色指甲油。要是若伊搶過刷子,約瑟芬就把它從她手中拿走。「為什麼我不行?這好漂亮!」「不行,妳年紀還沒到!」「我已經是大人了!」「不行就是不行!」「約瑟芬太太,您錯了,男孩子很喜歡這樣的。」「若伊的年紀還不需要討男生喜歡!」「那是您這樣想,其實小女孩很早就開始愛漂亮啦!我在她這個年紀,已經有兩個情人啦……」「媽媽總是說我還太小,」若伊一邊斜眼看巴蒂耶太太的紅指甲,一邊低聲抱怨。
雪麗聽著約瑟芬的話,回想自己還是小女孩時候的樣子。那麼自信。傲慢到幾近狂妄。一天,她的家庭教師帶她去公園散步,她剛放開她的手,她就跑掉了。那時她才五歲。她四處遊蕩,品味著自由的美妙滋味,到處亂跑,沒有巴頓小姐前來跟她說這樣不好,說一個有教養的小女孩走路時必須步履均勻。一個員警問她是不是迷路了。她回答說「沒有,但您得找到我的家庭教師,是她迷路了」!我從來沒有害怕過。獨自一人面對生活。事情是之後才開始變得糟糕的。我和芬恰恰走了一條方向相反的路。
「『舔』。知道那時怎麼墮胎嗎?用麥角。」
她噘了噘嘴,好像約瑟芬剛剛勾起了一個不愉快的回憶。
「怎麼樣,一直沒有?」
馬科斯點頭稱是,一臉嚴肅。
「對啊……我和妳一起開始這一苦役,我覺得我手上有和妳一樣的牌比較公平。」
巴蒂耶太太不再說話,穿上了她的球鞋。
安東尼鑽進水裡時突然想起來,自從女兒們來了之後,他還沒沾過一滴酒精。
「我知道我要什麼了,」若伊嘀咕了一下,「我要一個手機。我要去哥倫布的黑市偷一個來!」
「那又怎麼樣呢?他有生存的權利,不是嗎?」
寫封短信告訴妳我的近況。妳會很樂於聽到我最終依循了妳的意見,採取罷工行動,但結果造成很混亂的局面!李一個人無法應付局面。他瞪著眼睛,四處奔走。飢餓的鱷魚毀壞了圍欄,吞掉了兩名工人,最後人們不得不把牠們全部殺死,牠們以及所有逃脫的鱷魚!朝鱷魚開槍不是件容易的事,彈回來的子彈四處亂飛,使不少人受了傷,險些釀成暴動。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還上了當地報紙的頭版頭條,魏先生給我寄了張數目可觀的支票,最後終於付清所有他欠我的錢!
「要去,爸爸,要去!我們一起打靶,如果我打中了,你就鼓掌。」
穿東e,為若伊指示誘養殖園裡的設施,告訴她一棵樹或是一隻鳥的名字。他ff嫌地
巴蒂耶太太表示有。
「我是那麼百無聊賴,芬,我是那麼百無聊賴……」
「Fine,fine,我們被人發現了,菲力普……」
「好嗎,小甜心?」
「遭人嫌棄的新生兒有的被悶死,有的被扔進沸水中。那些哭得太嚴重的,人們就會把他們塞進碉堡的槍眼中,祈禱上帝或魔鬼把他們換成更安靜的。」
「我錄了昨晚的電影,妳想看嗎?」她建議道,想彌補自己的過失。
「不是,不是女王。賈利,看女王的旁邊!」約瑟芬一邊叫著一邊朝賈利房間的方向跑去,「賈利!來一下!」
「為了讓她在小說上署上自己的名字,在大家的眼中成為一位作家。妳知道,現在作家很被看好,所有人都想寫作,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能寫。開始是一天晚上,她在飯局上向一位出版商吹噓……」
「杞人憂天也沒用。他有我們的化驗結果,會告訴我們具體情況的……」
「出了什麼事?」約瑟芬問四樓的鄰居,後者正叉著兩手在看這兩人。
「你也沒什麼個性,什麼都要跟你爸爸學!你以為我沒發現嗎?」
「奧恬絲不錯,可是她連正眼都不看我一下。」
「太過分了,我不會道歉的。」
「希望妳回來時,她已經走了。還有我的書!只剩兩個月就要交稿了!可我只寫到第二任丈夫。還有三個在等待之中!」
「等等,」約瑟芬打斷正滔滔不絕的雪麗。「把妳的故事從頭再講一遍……我剛才沒注意聽。」
看門人便是她的宮廷成員之一。昂麗耶特給了她幾件自己的破衣服,向她保證它們全出自最著名的時裝設計師之手,或者給她兒子一點錢,因為他在她東西太多時幫她把大包小包搬上樓,再或者允許看門人的丈夫免費把車子停在他們的空車位上。藉由這些虛假的慷慨,她為自己贏得了別人的感激,這種感激之情又提升了她對自己的看法,使她能繼續去威嚇她身邊的人。這種遙遠的友誼網路令她安心。她可以向他們傾訴,可以無止盡地講述她的小女兒對她的無數折磨,正因如此,從前約瑟芬來看望她母親時,經常會吃驚地看到看門人對她露出仇恨的神情。
特魯薩爾醫生請他們做了各種化驗檢查,整整一頁,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等他們四點過去,「分析一下結果」。他們膽戰心驚地等在候診室裡。長沙發、取暖器、觸及腳踝的地毯和沉重的窗簾都令他們侷促不已。
「她怎麼樣,英國女王?」
她向巴蒂耶太太做著手勢,示意她穿上她遞給她的衣服。
約瑟芬因厭惡而咆哮起來。
他看著她,對她的熱情有些吃驚。
女王走在前面,她穿著一條綠松石色的長晚禮服,手上掛著一個黑色提包。後面跟著穿燕尾服的菲利浦親王。
「不然妳希望我怎麼做?教我去扮演聖母瑪利亞?我又沒有約瑟!而馬塞爾在『牙籤』面前,活脫是一個膽小鬼,完全不能給人安全感……在她面前,他不是個男人,而是一把小蔥大蒜!即使今天,我都在問自己,一旦他讓我懷孕了,誰擔保他會認我的孩子?」
跟我有點像,約瑟芬心想,一邊站起來舒展一下筋骨。很快我就能拿到另外的二萬五千歐元了,而且我的生活中也沒有男人。生活愈是容易,我就愈是富有和孤單!呂卡消失了。她已經十天沒有他的消息。他再也不來圖書館了。他可能去世界的另一端拍照片了。她嘆口氣,揉揉腰,又坐回到電腦前。只剩一個芙洛林娜的丈夫了……最後一個。這一個,她決定,將是真命天子。我想要一個幸福的結局。她已經有點想法了。他叫唐克雷德.德.奧特維爾。芙洛林娜很久之前就認識他,一位臨近的領主,一個放蕩不羈的傢伙,目無君主和法紀,無比貪財。在她第一任丈夫去世時,他也參與了「黑人」艾蒂安策畫的反對她的陰謀。他曾企圖劫持她,好將她的城堡和土地據為己有。自那以後,他心生不少悔意,十字軍東征回來後,他想像一個好基督徒那樣生活,遠離人世的誘惑。他前來請求芙洛林娜寬恕他從前的罪過。芙洛林娜嫁給了他,把城堡留給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她來到唐克雷德的領地上,與他共同生活。途中,他們進入位於梅爾地區的普瓦圖樹林避難,找到了一處茅屋,安頓了下來,全部的生活就是祈禱、吃自種的水果、喝雨水、穿毛皮、睡在火堆邊。他們很幸福,彼此深愛著對方,直至有一天,唐克雷德去找水時,發現了一處銀礦。一條不可思議的銀子的礦床!足夠鑄造大量的德尼耶——由查理曼大帝推行的銀幣。他們將會富有得被埋沒在銀幣堆中!芙洛林娜起初陷入了崩潰,而後在一次次命運的重複中看見了上帝的旨意。她不得不接受她的命運和這筆財富。她決心利用新增的財富,為窮人和無家可歸的人開一家收容所。她和唐克雷德一同管理這家收容所,並且為他生了很多孩子。全書完。
在她即將丟盔棄甲、交出財富之際,她忠誠的女僕伊莎波回來了,還帶來一隊騎士將她給解救出來。伊莎波為了解救她,翻遍了整座城堡,同時發現了一處真正的寶藏:那是吉貝爾的寶藏,也是在芙洛林娜之前所有受他迷惑的寡婦的寶藏。在芙洛林娜恢復知覺後,伊莎波將寶藏交給了她。事後,芙洛林娜決定不再追求完美,她要重新開始正常的生活,不再期望在人世間獲得聖潔,因為自認為能夠在純潔度上與上帝媲美,那也是:一種原罪。她看著吉貝爾在柴堆上燃燒,當她看到自己曾深愛過的人變成熊熊燃燒的火炬,卻沒有叫喊也沒有請求寬恕時,她忍不住哭了。他會直接下地獄,大家做得好!小蒂博宣佈。於是她又一次成為了寡婦,而且比從前更為富有。
「我現在需要的不是狂歡,而是治療失眠的辦法!我很累,太累了……」
某個晚上,在阿基坦的一個小鎮子裡,時間是十二世紀。
雪麗不在,她無法向她傾訴。她從倫敦打來三次電話。周一她就回來了。「我保證,周一我就會在家,然後帶你去狂歡!」
「我很早之前就把手稿留給妳,請妳給我建議,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妳答應過我的,芬,這樣太沒義氣了!」
突然,她朝她姐姐抬起頭,明白了一切。
我們得商量一下今年暑假的事。我還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的時間。我不認為我能夠離開這些鱷魚們。我的鱷魚們應該懷第一胎了。告訴我妳的計畫,這樣我可以根據妳的計畫進行調整。給妳一個結實的擁抱,安東尼。
「奧恬絲,只有幾天……親愛的,」她柔聲說,試圖去抱她,「不要那麼自私!而且那不是妳的房間,那也是若伊的房間……」
若西亞娜用有點懷疑的眼睛看著她。
她隨著香菸繚繞的煙霧,回想起她和瑟呂里耶的會面。在他接待她的小辦公室。滿口都是溢美之詞,眼睛亮晶晶的滿是關注。她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他既殷勤又彬彬有禮。他吸著他的大雪茄,嗆人的煙味彌漫了整間辦公室,一邊想著約瑟芬編給他的故事,那跌宕起伏的情節。「設計這麼一個年輕姑娘,很好的點子,她想進修道院但人們強迫她嫁人。她使每個丈夫都功成名就,滿載金錢和榮譽,但每次她都以守寡而告終,很好的點子。她執著於追求謙卑也是很好的主意,而每次她都身不由己,讓她每次都身處不同的環境也是個很好的主意,讓她面對一個騎士、一個行吟詩人、一個教士、一個法蘭西王子……」他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讓她感到頭暈。「這很現代,卻又古典,離奇,天真,巧妙,流行!您應該加入一點神祕,一切就完美了……人們熱衷於那些揉合了法國歷史、宗教、謀殺、愛情、上帝和魔鬼的情節……您知道如何做的,我不想影響您!我讀到的這幾頁手稿讓我欣喜。說實話,我沒想到一個如此漂亮的臉蛋後面,有那麼多的學識和才氣……您是從哪裡找到這個『謙遜的等級』的故事的?美妙極了!太美妙了!把一個想方設法保持謙卑的女人變成一個身不由己卻無往不勝的女英雄!天才的構思!」激動之下,他緊緊拉住她的手,熱情地握了幾下。然後他給了她支票,補充說只要她願意,他隨時都可以把餘款付給她。艾麗絲寧可先不把這個細節告訴約瑟芬。她走出瑟呂里耶的辦公室,心跳得厲害,兩腿直打顫。
「奧恬絲!」
「我不是故意要反駁,但手機確實是奧恬絲的,我在她的牛仔褲口袋裡找到的。」
「考卷還沒發呢,妳怎麼知道?」
她咯咯地笑起來,投向她父親的目光彷彿在說,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娃還是什麼?
「毫無動靜……我絕望了!」
雪麗重複一遍片名。約瑟芬興奮地握緊雙拳。
「可是雪麗……妳必須跟我解釋一下!」
「豈止是『不太小心』!」約瑟芬說。
他溫柔地笑起來,並說:
「我辦公室裡還有威士忌嗎?」
「我一直相信著,世界上有一群非常幸福的人,我一直想成為他們的一員。」當他洗完澡、刮完鬍子、穿好衣服後對她說。
「有。要為這個傻瓜家庭騰出空間。妳知道巴蒂耶太太是什麼樣的人嗎,她是一個社會問題。妳會後悔的,等著瞧吧!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侵佔我的房間!不能讓他們碰我的電腦!」
他給她看他的手心,上面記了雷諾瓦的三幅畫的名字。
若伊用手肘推了一下馬科斯,輕聲說:「你會看到的,注意了!她會把你媽媽變成性感尤物的。」
「已經春天了,您還穿著粗呢大衣,」她冒失地開口,想打破沉默。
「說說這本你正在找靈感的小說……」
「我的屁股坐哪裡跟你沒關係。」
「我還不知道。我想讓她經歷火辣辣的激|情!一種身體上的激|情……」
「妳拿錯菜單了,芬。妳那張是飲料……」
「是,」芬虛弱地輕聲吐出一個字。
「約瑟芬,那些成功的人,他們是怎麼做的?他們只是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還是有一個成功的訣竅?」
「但人們卻是這樣對待艾麗絲的……」
她很想念她的人物。芙洛林娜、紀堯姆、蒂博、博杜安、吉貝爾、唐克雷德、伊莎波,還有其他人。我對這個博杜安太不公平了。他才登上舞臺,我就將他處死。這一切都因為我當時在生雪麗的氣。吉貝爾令她顫抖不已。她像芙洛林娜一樣,被他迷住了。有時,她會在夜裡夢見他前來吻她,她能聞到他的氣息,感受到他那滾燙、溫柔的唇放在她的唇上,她回應著他的吻,然後他就把一把匕首夾在她脖子上。她醒來時,渾身發抖。那個時期的人太暴力了!她記得曾在一本古書上讀過這樣的情節:一個男人看著他妻子分娩。「超過一百公斤的血肉和暴烈的性情。一隻手提著一根又長又粗的撥火棒,另一隻手提著一只巨大的咖啡壺,裡面裝滿了滾燙的液體。生下來的是個男嬰,於是父親鬆了一口氣,開始又哭又笑又祈禱。」女人只是生殖的工具。伊莎波唱的一首歌謠就能有力地證明這一點:「我母親聲稱將我許給了一個好心的男人。到底這是一顆怎麼樣的心?他把他的武器刺進我的肚子,打我像在打他的母騾子。」她已經將稿子交給艾麗絲,而艾麗絲已經將它送至瑟呂里耶那裡。每次電話鈴聲響時,兩姐妹就會驚跳起來。
電影那麼美,約瑟芬很快地被帶到了那個島上,同農民們在一起。被蒙哥馬利.克利夫特那受傷的美征服,被他那雙充滿溫柔而狂野的決心的眼睛征服。當農民將他打得頭破血流時,她緊緊抓住了呂卡的手臂,呂卡拍著她的頭……「他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他在黑暗中柔聲說……她忘掉了一切,只記住了這個時刻,他的手放在她頭上,他的聲音令人心安。在黑暗中,她的心懸於這隻手上,她等待著,等著他將她拉向自己,等著他伸手攬住她的肩,等著他和她的呼吸融合在一起。等待,等待……他把手重新放回身邊。她擺正了自己的頭,眼淚湧了上來。靠他那麼近,卻無法放任自己。他們手肘挨著手肘,肩靠著肩,然後他似乎已經逃離到了中國長城之上。
「沒關係!我們不會搞砸妳的慶功會的,是不是,親愛的?」他扭頭轉向艾麗絲。
「可是如果我走了,要做什麼呢?」
「一直那麼高效率。」
他在說「妳」字時稍稍用了點力,然後聲音上揚成一種溫柔的嘲諷,最終以甜膩、辛辣的「親愛的」三個字收了尾。
「我所要做的,是多一點耐性,讓新生的芬慢慢長大,總有一天,她會佔據我的整個身心,賦予我她所有的力量。目前,我還在學習……我已經明白,幸福並不是一種風平浪靜的平凡生活,不犯錯誤,原地不動。幸福是接受掙扎、努力、懷疑,然後前進,在跨越種種障礙之後前進。過去,我一點進步也沒有,我一直在沉睡。任自己漂浮在一種平靜的習慣中:我的先生,我的孩子們,我的研究,我的安逸生活。現在,我學會了鬥爭,學會了尋找出路,學會了時不時絕望一下然後立即恢復鎮定,我在向前走,雪麗。獨自一人!自己想法子解決問題……小時候,我總是重複媽媽的話;她對生活的看法就是我的;再之後,我一直聽艾麗絲的。我覺得她那麼聰明,那麼出眾……後來又有了安東尼:他想讓我在哪裡簽名,我就簽在哪裡,我以他的生活為模型來打造自己的生活。甚至是妳,雪麗……知道妳是我的朋友,這讓我安心,我對自己說,我是個好人,因為妳喜歡我。啊,這一切都結束啦!我學會了獨自思考,獨自行走,獨自抗爭……」
「今晚不要只跟奧恬絲說話……讓若伊也說說話。她在姐姐面前,總是抬不起頭。」
亞歷山大回到廚房,請求約瑟芬許可,約瑟芬愉快地同意了。自從若伊不再時刻同馬科斯黏在一起後,她又變回從前那個小女孩,回歸到她的年齡,不再談論化妝品和男孩子。她恢復了和亞歷山大的老習慣。他們制定了一套只有他們能懂的祕密語言。「The dog is barking.」表示注意危險,「The dog is sleeping.」表示一切正常,「The dog is running away.」表示「我們去散步好嗎?」父母們假裝沒有聽懂,於是孩子們就露出一副神祕的表情。
「是的,但,是妳寫了這本書!我們今晚慶祝一下。我們去飯店吃飯,要喝香檳,用大勺子挖魚子醬吃,還要吃清水燙蝦、巧克力夾心酥球!」
「還沒,我老是分心。我一點都不想再工作了。我想我要請我兒子吃午飯,今天是星期三!」
她只需乘坐往相反方向開的同一路公車。她忘了問他的名字。他很不健談。作為一個經常被拍照的模特m•hetubook•com.com兒,他的臉色看起來似乎過於陰鬱。
她沉下臉,孩子氣地嘟起嘴,但他別開了臉,目光重新落到小鳥身上。牠發現自己不再受襲擊,已經放下了重擔,不停地用嘴啄著它,努力將獵物切成兩半。菲力普笑了起來,放鬆了下來,伸展開手臂,鬆了一口氣。
「你寫到哪裡了啊?」
「請說法文!我很希望可以完全聽懂……」
他聽到按鍵的聲音和約翰尼.古特菲樓飛快、斷續,一半英語一半法語的聲音。
「啊!我是上帝虔誠的效忠者,我將性和人世間的虛榮統統踩在腳下,然後把我的身體變成活的聖餐。」
「太棒了!我都認不出自己了。謝謝妳,奧恬絲,謝謝妳。」
約瑟芬看著螢幕,點擊一張又一張照片。
他們又一次舉杯祝願,此時,侍者正站在他們身邊,等候他們點菜。開始起風了,太陽傘的流蘇晃動不止,沙子哆嗦著挪動了位置。人們能夠聞到大海的氣息,這氣息平時都被種植在白木搭建的花壇中的小樹林給擋住了。一陣驟然的涼爽感降落在正在用餐的客人肩膀上。艾麗絲打了個寒顫,裹緊了肩上的披巾。
「把您的衣服脫掉!」
芬爆出一陣笑聲。
這個「寶貝」顯然不是對她說的。
「別說了!是妳寫了這本書,不是他!」她喊道,聲音中有一絲惱火的情緒。
「非洲,芬。非洲!不消兩秒鐘,就能把一個白種男人吞掉。它會讓你變質腐爛,雖然過程緩慢,但這是必然的鐵律……唯有猛獸才能在非洲存活。猛獸,以及鱷魚……」
「讓我猜猜:妳在幫妳姐姐寫一封信,一封她不會寫的、正式的卻很棘手的信。」
「夏瓦爾,」若西亞娜一邊搧著扇子一邊回答。
「三十年前的今天。」
「妳亂說!」
「妳一無所知就答應了她?」
聽到他最後的結論她顯得非常尷尬。
約瑟芬把通心粉瀝水後,為每人盛了一份,一邊留心看是不是分配均勻。以後凡事得謹慎一點,以避免大家起疑心。
「我現在更能理解阿爾貝托的故事了……」
「那麼,」菲力普問,「這本書叫什麼名字啊?」
老奸巨猾的馬塞爾趕緊走開了。這個老實人說的沒錯,現在才醒悟過來要唱搖籃曲,的確有些晚了!而且若西亞娜也不那麼年輕了。但願我們別生出一個次級品來!或者一個用黃瓜汁養大的早產兒。哦!我把這個孩子想像得那麼好!我已經看到他了。壯得像菜市場上賣菜的小夥子,被我當作威爾斯王儲來養。既不缺維他命,也不缺新鮮空氣,不僅要學騎馬,還要上重點大學,我會把錢全花在你身上!
「可能是我太老了,吉奈特……我就快要三十九歲了。馬塞爾簡直要瘋了!」
她嘆了口氣,掏出錢包,買了這份報紙,遞給馬塞爾,馬塞爾默默地向她行了個禮表示感謝。
「妳恨我,是嗎?」
博杜安和芙洛林娜被邀請去參加法國國王舉辦的一場盛大舞會。當時國王正在卡斯泰爾諾附近的土地上狩獵。國王在衣著華麗的賓客人群中看到了博杜安。他的臉色頓時煞白,鬆開了權杖,權杖滾落到他的寶座下。然後,他用戴著手套的手做了個手勢,召喚年輕的夫婦坐到他身邊,共飲美酒。芙洛林娜很擔心,她不確定能否獲得晉升。她會再次受到幸運的眷顧嗎?這會讓她遠離她已經滯留了一段時間的第六個等級。沒有!晚會結束後,當受寵若驚的年輕夫婦回到王國讓人為他們準備的房間時,博杜安在一條走廊的拐角被人殺害了。他年輕的妻子看著這一切,驚恐萬分。三個雇傭兵衝上來,制服了他,割斷了他的喉嚨。鮮血噴湧而出。芙洛林娜頓時暈厥過去,撲倒在她丈夫那已經沒有生命的軀體上。之後,人們得知他是法國國王的私生子,能夠競爭王位的繼承權。由於害怕他會以繼承人的身分出現,國王寧願選擇讓他死去。為了慰藉年輕的寡婦,國王贈予她大量金銀珠寶和珍稀毛皮,派了四個騎士,護送她回到了卡斯泰爾諾城堡。再次成為寡婦的芙洛林娜乞求上天不要遷怒於她,好讓她安靜地攀升上最後幾個等級。
「好了,妳把我要的發貨清單給我。我有一單貨過來,勒內要我去查看……」
「在所有這些不幸中,我在這裡找到了另一種幸福。平靜的幸福,不必扭捏作態,不必膽戰心驚。也沒有男人……」
這是個失敗的夜晚。我那麼缺乏自信,以至於無法給人留下印象。既沒有好印象也沒有壞印象。我是個無名的女人。他對我,像是對待一個好朋友,他從沒想過我可以是別的什麼。當我一走進這個房間,奧恬絲立即就感覺到了。她嗅到了我身上散發出的失敗者的氣味。
雪麗嘲笑他道:
在上流社會,女人的唯一價值是在結婚那天帶來童頁。她未來的丈夫只將她視作一個用來繁衍後代的肚子。而且是繁衍男孩。他不能表現出一絲愛意。正如教會戒律所告誡他的:那個以過多熱情愛著妻子的男人將被視作通姦犯。正因如此,無數女人渴望退隱到修道院中。在十一和十二世紀,修道院數量大大增加。
「真是太神奇了,當人有品味時,竟能用三塊抹布製造這種效果!妳是從哪裡學來這些的?」
「你沒收到她們的成績單嗎?我請人寄給你了。」
「哦!只有一些破玩意兒,」馬科斯回答說,「但我們玩得很開心。我們玩了彈珠台,還喝了可樂。都是一個男的付的錢……因為奧恬絲漂亮的眼睛。」
「妳被迫和英國女王一起參加舞會?」約瑟芬錯愕不已,一字一頓地說。
首先把背景確定下來。
她們走進廚房,艾麗絲俯身看電腦,開始讀了起來。她的手機響了,她接了電話:「不,不,妳沒有打擾我,我正在妹妹家裡。對!在庫爾貝伏瓦!很吃驚吧?我帶了一枚指南針。還有我的護照!哈!哈!哈!不!真的嗎?快講……他這樣說了嗎?那她呢,她說什麼了?」
「他長怎麼樣?」克莉絲蒂娜.巴蒂耶太太問。
「球鞋穿上……然後就大功告成啦!」她滿意地宣佈。
「那麼,妳覺得自己已經讓機會溜走了?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結束了……」
「不必解釋。您是個用功的人。沒有必要感到害羞。」
她站起來,走到若西亞娜的辦公室去複印戰利品。機器運轉的時候,她尋思著「主管」保留票據的原因。他是用公司的支票支付的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就犯了挪用公款罪,她就能給他扣上雙重罪名了!她重新回到辦公室,坐下來,繼續搜索證據。可能還有其他可疑的信封。她的腳踢到了辦公桌下面的一個紙箱。她彎下腰,把它拖了出來,打開看到裡面的東西之後,吃了一驚:數十套連體嬰兒服,粉色的、藍色的、白色的、平絨的、蜂窩狀的、絲綢混紡的,還有圍兜,防止嬰兒抓傷小臉的手套,各色羊毛襪,從拉夏特萊娜商店買來的奢華披肩,瑞士、英國、法國的商品目錄,賣的都是搖籃、童車、掛在小天使小床上的玩意兒。她一邊查看這個紙箱,一邊心想:他一定是要開發一個嬰兒用品系列!抄襲最知名的品牌,然後讓人在中國或其他地區生產。她做了個厭惡的表情。老戈羅貝茲正準備攻佔一個新市場。嬰兒市場。真可憐!她閤上紙箱,用皮鞋把它推回到桌子下面。這樣他就能減輕一些從沒有過孩子的痛苦了吧!要是失去了自我約束意識,老年真是個悲愴的年紀,必須懂得放棄。天曉得他曾拿生孩子的事糾纏過她多少次……但她堅持下來了!她的鐵腕沒有鬆懈一下。承受他的「襲擊」,感受他那粗短的手指捏她的胸部,這已經是讓人忍無可忍的事……她做了個厭惡的表情,馬上回神過來。別擔心!這段時光已成過去,她很快就制止了他的行為。
他們排隊買票。付錢時,約瑟芬打開自己的錢包,但呂卡示意要邀請她看。她臉紅了,別開了頭。
「silly you!妳甚至連他是誰都不曉得。」
她本想糾正她姐姐,這並不是一個「合作」,妳談論的是我的書,我的書……上帝,她在心裡說,我太敏感了,我在意一切,一詞一句都會刺傷我。
貝朗吉爾十分震驚。
「好的。很願意……」
「不能在這裡繼續生活了!」奧恬絲嘶聲說,「我不能再和妳一起生活了!我只有一個想法,就是離開這裡,我先通知妳了……」
她哭了起來。這是傷心的哭泣,因為她沒能成為那個黑暗中被人摟住的女人。是失望的哭泣。是疲憊的哭泣。她在靜默中哭泣,挺直著身體,沒有一絲顫抖。她驚訝自己竟然哭得如此有尊嚴,一邊用舌尖接住流過臉頰的淚水,品味著它,彷彿它是帶鹹味的名酒,像是銀幕上正在流淌的水,這水沖走了農民的房子,沖走了從前的約瑟芬,那個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會在黑暗的電影院中,在一個不是安東尼的男孩身邊哭泣的約瑟芬。她向她道別;她因向她道別而哭泣。那個乖巧、懂事又溫柔的約瑟芬,那個穿著白色婚紗結婚、撫養了兩個孩子、做事盡心盡力的約瑟芬,那個總是很正確、總是很理智的約瑟芬,她在新生的約瑟芬面前消失了。新生的這個約瑟芬會寫書,會同男孩一起去看電影,會期待他吻她!她不知道自己是該笑還是該哭。
「別瞎操心了,芬。好好受用,受用……這不是很美妙嗎?我們的計畫通過了,還得到評審團的一致好評。」
「『妳是否曾委身於動物?妳是否曾通過不自然的手段獲得過高潮?妳是否嘗過妳男人的精|液,好讓他更迷戀妳?妳是否讓他喝過妳的經血,或者吃過在妳臀部揉出來的麵包?』」
她發出一聲尖叫:「主管」有情人了!「主管」發|情了!「主管」不惜血本了!「主管」私自翻牆外出了!
「他沒能把照片賣給報紙,就把它們傳到了網上。但我會否認的,我會說,沒什麼比一個小男孩更像另一個小男孩。相信我,我知道怎麼脫身。我經歷過更糟糕的事。糟多了!」
「『她』是有名有姓的,我提醒你。」
「妳在講述這個故事時發現了生活;它把妳拉到了妳也許從來不會去的地方……」
「在想奧恬絲和她晚上的約會……」
這天早上,若伊沒敲門就走進了他們的房間。他向她做了個「別出聲」的手勢,然後兩人一起出門去散步。
我一直定期和女兒們互動,她們看起來過得不錯。我很高興。希望巴蒂耶一家最終能夠撤走,也希望妳別再扮演什麼聖伯爾納的角色!這些人都是社會的寄生蟲。對我們的女兒來說是很不好的榜樣……
還有一次,她在飯店時,賈利到大理石拱門找那裡的演說者交談去了。那時他應該有十一歲了。他說「慢慢來,媽咪,不要擔心我,我正在練習說英語,我不想忘掉我的母語」。他和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談論了上帝存在與否的問題。那人站在他的矮凳上,正在等待別人和他交談。他問賈利:如果上帝存在,為什麼他要讓人承受痛苦呢?「那你是怎麼回答的?」雪麗問他,一邊拉起上衣領子,蓋住脖子上的吻痕。我和他談了電影《獵人之夜》,善與惡,人必須做出選擇。如果他沒有經歷過痛苦和醜惡,又怎能做出選擇?………「你是這樣說的嗎?」雪麗讚嘆不已地說。
「根據聖伯納多的法則……我心裡琢磨一個夢想獻身於上帝的年輕女子的故事應該不錯。她努力只求做一個為他人服務的謙卑的女人,她謙卑地跨越了每一個等級……」
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緊緊地裹在肩上,對著手指吐著氣,最後再看了一眼星空,她去睡了。
事實上,他正像往常一樣在跑步呢。總是大汗淋漓地回到公司,在勒內家沖了個澡,吞下他的維他命丸,換好衣服,然後以年輕人的精力開始新的一天。
她還沒有準備晚飯。
「還不是工作……」
約瑟芬氣得喘不過氣來。
「可以這麼說。我不想要他忽視我。我已經四十四歲了,芬,我再也找不到一個像他那樣的老公。我的皮膚很快就要起皺了,乳|房就要鬆弛了,牙齒就要變黃了,頭髮就要變稀了。我捨不得他給予我的優遊生活,捨不得我的公寓、默熱沃的山居、旅行、奢華、金卡,還有杜班夫人這個頭銜。妳看,我對妳很坦誠。我受不了再回到那種平庸渺小的生活,沒有錢、沒有關係、沒有消遣……或許我終歸還是愛著他!」
第一顆炸彈是前一天晚上爆炸的。當時他們正坐在餐廳長型桌的兩端,面對面地吃晚飯,他們模里西斯的女傭格萊蒂絲服侍著他們。他問她:「今天過得好嗎?」每天晚上吃飯時,他都會這樣問她。但是那天晚上,他加了兩個字,這短短的兩個字彷彿一陣衝鋒槍的掃射,發出噼哩啪啦的聲音。馬塞爾不僅問她「今天過得好嗎」,還在問題的末尾加了「寶貝」兩字!
巴蒂耶太太一臉錯愕的表情。
「這件事!」克莉絲蒂娜.巴蒂耶咯咯地笑起來,「真是跟洛克福乳酪一樣刺|激啊。」
「等書出來之後,我要更加小心……」
「沒有。聽著,奧恬絲……我們不能讓他們睡在橋下。」
「沒有,」眾人異口同聲地說。
她打扮著她,像在打扮櫥窗裡的模特兒一般。後退一步。捲起一邊袖子。再後退一步。將領圈弄大一點。加一條項鍊,然後在頭髮上架上一副飛行員眼鏡。
他立即打斷她的話,對她說:
「但我誰都不怕!別人都尊重我!沒人敢欺負我!」
「他有個好聽的名字……呂卡.賈姆貝利!他和他的名字一樣好看嗎?」
「也不是你媽媽的錯。但她不停地給我灌輸布爾喬亞調調!真逗!」
「我查過了……那人是一個私家偵探。我也盯了他的梢。不是個好偵探。業餘水準。我有他的名字,他公司的地址,是巴黎的一家公司,只需確認……我們怎麼做?」
他聽著睡在身邊的米萊娜平靜的呼吸聲,無法再次入睡。於是他起身,下樓去客廳,為自己倒一杯威士忌,走到圍著房子的木頭露臺上。他坐在臺階上,喝一口烈酒,然後一口又一口;他的眼睛漸漸習慣了黑暗。慢慢地,一點點的黃色在黑暗中顯現,晃動著,慢慢都亮了起來,好像朝他包圍而來——鱷魚的黃眼睛。浮在水面上,在池塘波光粼粼的黑水上如點點螢火蟲,牠們看著他。他聽到牠們尾巴拍水的聲音,牠們的身子慢慢地扭著,笨重地,朝岸邊湊過來,伺機以待。面朝房子。一條鱷魚,然後兩條,三條,四條,五條,六條,七條,八條……牠們像悄無聲息的潛水者劈開了黑暗。有時候牠們之中的一個張開大嘴,一排雪白的牙齒劃破黑夜。然後嘴巴猛地閤上,他只看到盯著他的眯縫的黃眼睛。兩千萬年前,牠們就已經在地球上存在了,他想,牠們經受了所有自然災害的考驗,不管大地開裂、褶皺、斷裂、燃燒和熔化,嚴寒和冰凍。牠們看到恐龍、靈長類動物、用四肢行走的人、彎腰的人、直立行走的人,以及遭雷擊的人都成為過往煙雲,而牠們一直都在,潛伏。在牠們面前我根本沒有分量。我在這裡是這麼孤獨。再沒有人可以談心。一直沒有魏先生的消息。沒有消息,沒有支票,沒有解釋。他的女祕書總是回答我說好的,好的,mister Wei is going to call you back,可是他從不回電話。Don't worry,mister Tonio,he'll call you,he'll call you,everything's all right,才不是呢!什麼都不好,他來到這裡以後就沒有拿到過一分錢。他靠米萊娜的積蓄過活。當他打電話給在法國的女兒時,他都在編故事,說利潤高得驚人,答應很快會接她們來,只要能定好一個日子。她們應該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蹊蹺,因為她們為了不冒犯他,都用單音節的字來回答他。芬呢?他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看著一條鱷魚加入到群體裡,那一片閃爍的地面上又多了兩盞盯著他看的黃色的燈。弗日榮想必已經跟她說了。她沒有打電話來。沒有對他有半點指責。他很羞愧。他的眼睛又移到黑暗中的點點黃色,他想哭。他感到自己是那麼懦弱。這種感覺比羞愧更強烈,他感到身上一種冰冷而頑固的恐懼在膨脹。它攫住他不放。恐懼代替了過去在非洲旅行的美好,以前當天氣好的時候,晚上,狩獵之後,他在布帳篷下喝著威士忌,一派怡然自得。他沒有任何人能去傾訴他的恐懼。只有鱷魚知道,牠們知道。牠們在池塘裡感覺到了我的恐懼,牠們聚在我面前,美美地看我的笑話。牠們等著。牠們有的是時間,所有的時間,儘管人們宰殺牠們,但是牠們知道自己最終會佔上風,野蠻的力量總會贏。牠們等著,用黃色的燈對著他。讓他的恐懼變得更大。他的恐懼……大得就像一個可以吞沒他的洞穴。
約瑟芬看著女兒,我一定要在我的故事裡安排一個小若伊;她把她想像成一個兩頰紅撲撲的鄉下小姑娘,把乾草收回來或者在掛在壁爐火上的大鍋裡燉湯。我會改掉她的名字,這樣她就不會對號入座了,我會保留她的好脾氣,她樂天的個性,她特殊的表達方式。奧恬絲呢?奧恬絲,我會讓她成為一個公主,非常美麗,有點傲慢,住在城堡裡……她父親去參加十字軍東征了……
她拿出一個鍋,裝滿水,把馬鈴薯放進去,等煮熟了我再削皮好了,從冰箱取出一包生菜,浸在水裡,擺好餐桌,讓自己定定神,別恐慌,妳可以做到的,一個作家不需要聰明絕頂,他只要把自身的感覺表達出來,找到詞語以包裹激|情,我希望把信寫給誰呢?用寫作去誘惑,誘惑一個男人,我不想誘惑任何人,這就是問題所在,我覺得自己醜陋、臃腫,儘管事實上我比以前瘦了……她開始調酸醋醬,加葵花籽油或橄欖油,以後有了書的錢,我只買上好的橄欖油,第一道初搾的冷壓油,最貴的、贏得很多大獎的那種,我以後都不會再缺錢花了,畢竟是五萬歐元,那些出版商都瘋了,我是不是真的瘦了,還是我看錯體重計了?明天我再秤秤看,艾萊克和艾尼德,多美麗的故事啊,用一場婚禮來開始一部小說是多棒的一個創意啊,然後再去探索欲望的發展,和通常我們在童話故事中看到的順序正好相反,為什麼一定要苗條才能取悅男人,十二世紀的女人們一個個都像五斗櫃,她們都胖嘟嘟的,我的女主人翁將是結實健壯的,還是纖細羸弱?不管怎麼說,她都會是美麗的,光芒四射,芬芳怡人的,小心地用塗了樹脂的布帶來拔毛,因為當時認為有毛不好看,我將為她取什麼名字呢?不能在酸醋醬裡放太多芥末,奧恬絲不喜歡,我的故事裡會有孩子嗎?當我和安東尼結婚的時候,我們想要四個小孩,生了兩個之後就不想生了,今天我有些後悔,他不跟我說就向銀行貸了這筆錢真的很過分,他應該事先跟我商量的!而我,我是個傻瓜,我閉著眼睛簽字,這不會讓他幸福的!那麼另一個,米萊娜,我打賭她正在花我的錢,我恨她,我希望她頭髮掉光光,牙齒掉光光,身材變糟糕,失去……怎樣才能給書中的人物找到合適的姓名呢?阿利諾?不行……讀者太容易猜出之後的故事了……愛瑪、阿黛爾、蘿絲、捷爾特律德、瑪麗、戈德麗芙、塞西爾、西碧爾、弗洛朗絲……還有他呢?理查、羅伯特、厄斯塔什、博杜安、阿爾努、夏爾、蒂埃里、菲力普、亨利、吉貝爾……為什麼她非得只有一個戀人?她才不像我一樣呆!或者,她的確有點傻乎,但傻人有傻福,她成功了……不由自主!那會很有趣,一個只希望獲得簡單的幸福的女子,忽然被成功、榮耀和財富包圍,因為她幾乎有點石成金的魔力!當故事開始的時候,她想成為修女,但是她的父母不樂意……她必須結婚。嫁給一個富有的貴族,因為她出身於一個因當地戰亂而沒落的小貴族家庭,已經無力維持,千金散盡。她必須要和鬍子拉碴的風流公子吉貝爾結婚,可是……
巴蒂耶抱著一團衣服回來。奧恬絲用指尖挑起它們,把它們攤開在沙發上,凝視了它們好一會。馬科斯和若伊心悅誠服地看著她。
「所以,有點像我們人了。」
「對,但是一點都不美。我真幸運!碰到一個殘障者。」
「怒氣加速了我的行動!」
「您呢?」她問。
「除了最後一個!」
「別把水果和蔬菜換成甜食!」約瑟芬一邊出門一邊咆哮著說。「對牙齒、皮膚和臀部都不好。」
艾麗絲笑著搖搖頭。
「太刺|激了,是不是啊?」巴蒂耶太太說。
「說的沒錯,妳剛才將了我一軍。煮一杯咖啡給我吧?」
「所有人物都在我腦子裡面盤旋!他們住在我身上。他們比我、亞歷山大或者菲力普更真實!不難想像,妳看到我在這裡,但其實我不在這裡!我正和芙洛林娜在一起,這是我女主人翁的名字。」
「因為您知道是嗎?」
「在聖伯納多看來,為了至臻完美和企及上帝,要超越幾個克己忘我的階段。這就是他所謂的謙遜的等級。《聖經》說:『凡自高的必降為卑,自卑的必升為高。』最初的幾個等級,要求你不留戀私心私欲,完全服從上帝。然後你要學會給予,愛那些壓迫你侮蔑你的人,要耐心、善良。第六等級:要滿足於最平庸最低賤的境域。在人們命令他做的所有事中,修士認為他自己是一個糟糕的、無能的僕人。他不停地懺悔:『我一無是處,我一無所知。在祢,我的上帝面前,我就像一頭野獸。但是,我一直都和祢在一起。』第七等級:不僅僅要聲稱『我是最差的、最可憐的一個』,而且要發自內心地相信這一點。如此這般……直到企及第十二等級,直到你堅信自己只是一個服務上帝和他人的蟲豸,你從磨滅自我中成長。我的女主人翁,在書的開頭,在她父母干涉她之前,夢想能夠身體力行聖伯納多法則……」
她掏出一支手機放在了桌上。
「妳很為她驕傲啊……」
「都被妳看透了,」克莉絲蒂娜.巴蒂耶太太打趣道。
若西亞娜伸出手臂環繞著他的脖子,開始親吻他。他們在尼古拉商店的一個大櫥窗前停了下來。馬塞爾靠近有鏡子的部分,拉著自己脖子上的皮,做了個怪臉,說:「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去做一下拉皮手術?為了小馬塞爾,省得以後去學校門口接他時被人當成他爺爺。」
「她一直在為那一天排練……有時會過來看看我寫的東西,讀所有我向她推薦的書。有時她會幫我出主意。她想讓我寫一幕這種場景:巴黎的學生投身到真正的暴動中,揮舞著他們手中的匕首,晃動著光禿禿的頭顱;大學生都是神職人員,屬於教會集團,這使他們能夠免受世俗法律的制裁。國王也對他們束手無策。他們受制於上帝的法律,卻濫用這種權力,維護巴黎的秩序因此有了更高的難度。他們犯下各種罪行,卻毫髮無傷!他們偷竊、殺人,沒有人能夠審判或懲罰他們。」
「我會等牠們長大……或者我不等,如果我找到另一份工作的話。」
「夠了,不要唉聲嘆氣了!」奧恬絲插話道,「您必須找點事情做。真想工作的話,總能找到的。芭貝特的男人,二十四小時之內就透過一個兼職介紹所找到了工作。他推開門,然後就得到了機會。只要早上早起一點!我已經收到實習申請的答覆了;『主管』答應讓我六月份去他那裡工作十天。他跟我說,如果表現得好,他還會付錢給我!」
約瑟芬打量著她,震驚不已。
周六晚上,呂卡和約瑟芬一起去了電影院。他們約好在電影院門口見面。約瑟芬提前到了。她希望在呂卡出現之前能有時間來恢復自己的舉止風度。當他看著她時,她會不由自主地臉紅,而當他們的手偶爾碰在一起時,她覺得她的心似乎要從胸膛中跳出來了。他給她帶來了生理上的困惑,這讓她很惶恐。直至那時為止,她在性方面的經驗一直乏善可陳。安東尼很溫柔,很殷勤,但他無法讓她身上升騰起熱浪,而呂卡的一個眼神就足以做到這一切。她對此很苦惱。她不希望有任何事打擾了她的寫作,與此同時,她又無法抵抗同他共處一個暗室的欲望。要是他伸手抱住我的肩怎麼辦?要是他吻我了怎麼辦?不要太快陷入其中,保持冷靜的頭腦。我還得發憤圖強整整一個月,我不該滯留在半路上。也不該迷失在兒女私情中。芙洛林娜需要我。
「妳確定妳要這個孩子嗎?」
「說英國王室中有一個酷似我的人。」
「我知道,她總是會讓所有人產生這種反應……」
「關於眼淚?」
「妳覺得嗎?」約瑟芬說,「但我今晚很普通,沒什麼特別啊。啊,有,我早上去跑步了,或許是這個原因。」
在院子裡,她聽到從吉奈特和勒內的住處傳來一陣狂野的音樂聲。一個可能已經喝醉的男人伸出頭來,粗魯地叫她:
「我沒有信仰,約瑟芬……不要試圖勸我信教。」
「不要,」亞歷山大叫道,「我們去樹林,我們去打靶。」
艾麗絲垂下了頭,神情憂慮,彷彿這些知識全壓在了她的肩頭。
約瑟芬含著淚花笑了笑。
「我的中國老闆……他沒有付錢給我。」
「如果是這樣……當然了……」
約瑟芬整個人都鑽進了菜單裡,不敢抬頭看菲力普。他看著她,什麼都沒說,眼中有股怒火在熊熊燃燒。這一幕使他想起了十五年前的另一幕。野心真是一種毀滅人的激|情,他心想。吝嗇鬼用金子滿足自己,放蕩者以肉體獲得快|感,驕矜者靠虛榮使自己膨脹,可是那個沒有成功的野心家,除了自己之外,還能拿什麼來餵養自己呢?他啃噬著自己,慢慢地毀滅著自己,沒有什麼能夠平息他對出人頭地和獲得成功的渴望。他時刻準備出賣自己,或者搶奪別人的靈魂和才能,好讓自己最終登上成功的寶座。好讓別人終於能夠為他鼓掌。自己無法做到的事,艾麗絲讓別人幫她做了,然後把間接獲得的榮耀披掛在自己身上。上一次,她差點成功了。現在她又故伎重演了,而這一次,她的犧牲者是自願的。他的目光落在了消失在菜單後的約瑟芬身上。
「好的……連電話也不接進去?」
「我保證不說……」
「我們是來慶祝的,不是嗎?那就讓我們為書的成功,為我們三個人的成功乾杯吧!」
「賈利知道嗎?」
約瑟芬看了看錶。已經七點了。
「艾麗絲會用盡心機讓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她身上的。她不會給妳留下半點機會。怎麼樣,艾麗絲好嗎?」
天氣熱得令人窒息,馬塞爾還沒有請人在辦公室裡裝上空調。這熱氣會妨礙我排卵的!
「看看那些窗簾,簡直像犀牛的睾丸!」
話說回來,我現在發現李原來是站在魏這邊的。當我宣佈不再工作時,他沒有把我的話當真。他用那雙又小又黃的眼睛觀察我,心裡一定在想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他四處跟蹤我,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我身後,在我去米萊娜的美容店時跟蹤我,我有好幾次撞見他正在打電話,聲音壓得低低的,像個陰謀家。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事,否則他何需如此小聲說話?我根本聽不懂一句中文。從那以後,我也長了心眼。我養了一绦狗,趁人不注意時,在桌子下面把我吃的所有東西都餵一口給牠吃。妳可能會說我是偏執狂,但我感覺,似乎到處都能看到鱷魚。
「是的。但我不想先開火,我等她自己暴露馬腳……」
「如果我要把祕密告訴誰,妳是最後的人選,」雪麗笑著說。「妳看,我什麼都沒跟妳說,還是有道理的。」
約瑟芬滾到地上,舒展開了身子,雙臂交叉成十字,看著雲朵在天上寫字,她畫著這幾個字:「而—且——他—很—喜—歡!」她成功了!芙洛林娜將獲得再生!還有紀堯姆、蒂博、博杜安、吉貝爾和唐克雷德!直到現在為止,他們還只是躺在某個盒子裡的小雕像,包裹著薄紗紙,等待魔術棒的輕輕一揮……現在他們能夠活動起來,躺到書店和圖書館的架子上去了!
「我只有白糖,我還沒時間去購物。」
「第四任丈夫。」
菲力普拿起報紙和他的咖啡杯,問道:
「嘿,馬塞爾,你在哪裡?在想什麼呢?」
馬塞爾付了就診費,一共一百五十歐元,若西亞娜看了直嘆氣:花了那麼多錢,只是知道了一切正常。
「因為你覺得我是假裝的,其實我根本不想要?」
「扮靚的手段不能太明顯!而是要很微妙。化了妝卻像沒化妝!講究穿著卻不露痕跡!這種東西只有知道和不知道兩種,妳呢,看起來對這個並不是很擅長。」
他結婚了,有孩子,約瑟芬心想。她得打聽到更多情況。她正思忖著怎樣問問題才能顯得不那麼好奇時,他站起來說:
她猶豫了一會,然而,面對他懇求的神情,她同意了。
「跟我們一起坐吧,」艾麗絲一邊說一邊指了指一張扶手椅。
「為了保護妳。如果不知道,就不會說……」
「別這樣跟我阿姨說話,她會暈過去的。」
「不。妳變了……我不喜歡妳塗在眼睛上的綠眼彩……這樣很俗氣,妳看起來老很多。真教人難受!」
「可能是我們自己把生活弄得太複雜了!如果我們放輕鬆一點,他也許會像一朵花兒那樣到來呢?」
「到底發生什麼事?你們看起來快要爆炸了!」
「妳會順利搞定的。不要自尋煩惱了!尤其是,芬,尤其是,別跟任何人說!如果我們希望我們的合作成功,就絕不能跟任何人透露,什麼人都不可以。妳明白了……」
他問自己是在作夢,還是她的聲音有一絲輕蔑。他發出一陣誇張的笑聲,他原本希望笑得自然一點,又鞠了一躬一邊說:
「我直接告訴妳吧,既然他什麼都跟你說。我要離開這裡了!有人請我做宜家宜居(Ikea)法國區的負責人,我答應了……」
艾麗絲一時墜入了想像世界,而約瑟芬也沉默著,一刻不停地留意自己的手提包。然後艾麗絲的下巴重新開始動了,她拍了一下腦袋。
「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大漏斗,傾聽所有故事,撿起各種奇聞軼事、生活的細枝末節,然後把它們注入書中。經過這本書,我再也不可能是同一個我了。雪麗,我變了很多,即使這種變化也許不易察覺!」
「我在這裡過得很好。我在這裡一直過得很好……」
她不拿正眼看他。
「鱷魚媽媽會十分小心地把牠們叼在嘴裡,然後把牠們放到水裡。牠會跟牠們一起生活好幾個月,甚至一到兩年,保護著牠們,但牠們會自己想辦法找吃的。」
「來之前我去了『主管』那裡,奧恬絲在他的辦公室裡,她六月份要找一份實習工作,學校要求的;我可以告訴你,倉庫那群年輕小夥子簡直都燃燒了。當奧恬絲到來的時候,生活都停止了轉動……」
「您是說真的嗎?」
「就是啊……雪麗的兒子賈利是『皇家子弟』。」
「妳會要什麼?」
他們又朝前走。突然若西亞娜緊緊抓住馬塞爾的手臂。
「沒有。可能寄丟了吧……」
雪麗以她的目光鼓勵約瑟芬說出來。約瑟芬交代了這一切。
「我在國家研究中心工作,研究十二世紀。」
她用手肘支起身體,然後宣佈:
「我累了,芬。我想喘口氣……我很高興能夠回來,相信我。」
「對……」她含糊地說,明白自己剛剛又做了件蠢事。「你知道嗎?我是那種緩慢成長的類型。我在想,自己是不是醒來得太晚,是不是會讓機會溜走,與此同時,我卻不知道我全力呼喚的這個機會到底是什麼……」
他伸出手,抓住約瑟芬的手,緊緊握了一下,喃喃說了好幾次「謝謝」。門鈴這時候響了。女兒們回來了。
「我們沒有走同一條路。不過她確實比我更……」
「我必須去一趟倫敦。有件重要的事……是工作上的事!本來想問妳能不能在我不在家時幫忙照顧賈利。」
他的金髮在陽光下閃著耀眼光芒,在戰場上,他濃密的頭髮披散開來,彷彿一面旗幟,使他的士兵們能夠確認他所在的位置。國王很賞識他,賜給他不少土地,紀堯姆的領地因此得到擴大。他擁有一座非常漂亮的城堡,他不在家時,由他守寡的母親幫忙照看。他還擁有遼闊、肥沃的土地。他正在尋找合適的人選結婚,於是每個人都忘乎所以地猜測著未來伯爵夫人的身分。正是在這個晚上,芙洛林娜打算向父母親宣佈,她已選擇服從聖伯納多的教旨,而且決定進入修道院。
「對不起……我在想剛才的電影。」
「約瑟芬,妳讓我覺得好難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妳要這樣躲著我?妳知道我們之間什麼都可以直說。」
「她有沒有在經濟上支援妳一下?」
他爆出一陣壞笑,揚長而去。
「終於!」
雪麗伸出一隻手發誓,另一隻手在背後交叉著手指,因為她很想把這件事告訴賈利。她什麼都跟兒子說。所有對於理解生活而言重要的事情。人們怎麼利用你、怪罪你、傷害你。為了讓他留心,讓他提防。她也和他說饋贈、愛情、相遇,與美好的節日。她不是那些認為不應該對孩子說「某些事情」的家長。她認定孩子什麼都知道,甚至比我們還要早知道。他們有一種魔鬼般或天使般的直覺,總之他們知道。他們比他們的父母更早知道他們要分開,知道媽媽躲起來酗酒,爸爸和便利商店的女收銀員偷情,或他們的祖父不是心臟病發作死在自己的床上,而是躺在紅燈區的脫衣舞孃身上斷了氣。把他們當作無知小孩是對他們的侮辱。最後,她不容置疑地總結,你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才不會把我兒子當傻瓜對待呢!
他打量著她。某種叛逆的、熾熱的東西寫在她的臉上,使她看起來像是正與人開戰的少女。
「那您的家人,在法國還是在義大利?」她的膽子漸漸大起來。
那天早上,昂麗耶特.戈羅貝茲立刻就推測她丈夫已經做出了最糟糕的事情。在她眼中,醜惡無處不在,因為醜惡其實就在她自己身上。
「走得好!我早就對他忍無可忍了……」
馬塞爾驚恐萬分地閤上雜誌。若西亞娜看到他臉色變得鐵青,不停舔著嘴唇,彷彿唾液乾了似的。
「妳想我跟妳說什麼呢?」他問,目光追隨著小鳥的一舉一動,牠已經搶到那塊麵包,正試圖把它叼在嘴中。
「自從馬科斯住到妳家後,妳再也不跟我說話了,」亞歷山大向若伊抱怨。當時他正在看一幅馬奈的畫作,若伊走過來站在他身邊。
「總不至於睡在大街上吧。」
「你們還沒睡嗎?已經一點了!」
「芭貝特,幫我一個忙,什麼都別說。我們來看看她會有什麼反應。」
「我做兼差,幫菲力普的事務所做翻譯,他給的報酬很高,甚至太高了……」
「喂媽媽,妳的魂飛去哪兒了?回到地上來吧……」
「妳沒在聽我說話了?!」
「我答應你,一寫完就給你看。」
她聳了聳肩,又開始看購物單,彷彿她正在看一份時間表。約瑟芬看著她,想說點什麼,但是忍住了。
他大步流星、愉快地走了,因為他剛剛逃脫了大樓門口互相道別的陷阱。她看著他離開。一陣可怕的空虛感在她身上漸漸擴散開來。她現在知道「獨自一人」意味著什麼了。不是「獨自一人」付帳單和養孩子。「獨自一人」,是因為有一個男人,妳期待他將妳擁入懷中,他卻掉頭離開了。「我情願選擇同帳單在一起的孤獨,」她嘆了口氣,按下電梯按鈕,「至少我能清楚自己究竟處在哪裡。」
「對,因為之後,父母親就會離婚了……」
雪麗終於把這部電影所有演員的名字一一報完,還有服裝師的名字,「伊蒂絲.海德,妳知道她很有名的,芬,一個偉大的戲劇服裝設計師,是她負責好萊塢最漂亮的女演員服裝,在那個時代,任何一部優雅的影片都少不了她。」她又說起電影故事的情節,約瑟芬豎起了耳朵。
他對她微微笑,笑容彷彿是自無邊的寂寞中走出來。她有一種感覺,如果能夠看到他微笑,每天哪怕只有幾分鐘,她就能成為最幸福的女人。這個男人身上的一切都是獨一無二、彌足珍貴的。沒什麼機械的或虛假的成分。她一直都不敢和他談他做模特兒的事。她一直在拖延這個問題。
「確定?」
亞歷山大笑了起來。
他笑了起來。她看著他,有些侷促,退著走出了他的辦公室。
「哪有,親愛的……我一直在你身邊聽你傾訴,可是今天真的不巧。」
「可我們每天做的就是這個!」馬塞爾叫起來。
「她沒半毛錢了。」
「要看透這種類型的男人並不難。他的口水都快流了一地了!」
「等你把所有鱷魚都殺死,等你把牠們裝進罐頭,或者做成皮包後,你就可以走了,是不是啊?」
「你的襯衫都很漂亮。我不會扔掉它們的。來吧,站起來,去沖個澡。她們一小時後才回來,你還有時間……」
「所有東西……我們什麼都沒有了!」巴蒂耶太太嘆著氣說。
「也就是說妳不想再多說什麼了是嗎?」約瑟芬嘆了口氣,「妳換了話題。討論結束。」
約瑟芬被艾麗絲對自己的信任感動了,聽著她的美好預言更是滿心歡喜,她感到自己很重要。很重要,但是,她還是忍不住感到自己受到了脅迫。艾麗絲浮誇的聲音讓她輕飄飄的,但同時也給她敲響了警鐘:她是不是可以勝任這個替人背後捉刀的角色?她知道如何寫一部大部頭的研究論著,寫一些講座論文,學院派的文章,她喜歡說故事,但是在女兒枕邊說的英雄故事,和艾麗絲答應要給出版社的歷史小說還是有很大的區別。「裝備部分,妳不用擔心,」艾麗絲接著說,將芬從沉思中拉了出來,「我會買一台電腦給妳,會幫妳裝寬頻上網,」芬反對:「不用,不用,在我沒有證明有這個能力之前,不要買任何東西給我。」艾麗絲堅持,又一次,芬讓步了。
「那最好,因為我不打算再為您畫張圖!善良也是有限度的,老實說,我覺得我現在已經到達極限了……」
他有時會不在家睡覺,比如出差時,但今天肯定不是出差,因為他跟她共進了晚餐,隨後就回到了他的房間,跟往常一樣。她走進「主管」的房間,打開了燈,毫無疑問,鳥兒已經飛走了,被褥甚至沒有拉開!她吃驚地打量著這個她從沒進來過的小房間,狹窄的床、高低不平的床頭櫃、廉價地毯、燈罩撕裂的檯燈、四處亂扔的襪子。她查看了浴室:刮鬍刀、鬍後水、梳子、刷子、洗髮精、牙膏,還有……還有成套的男士護膚品,力奇牌的「好面子」護膚系列。日霜,亮顏霜,遮瑕霜,舒緩霜,補水霜,眼霜,緊致霜,瘦身霜。「主管」的全副美容裝備鋪陳在洗臉池的邊沿上,正在嘲笑她。
約瑟芬逃到了圖書館。面向法式花園大開的窗戶中,一束寧靜的光線透進來,一束修道院的光線,為四周籠上了一圈清淨、柔和的光暈。能夠聽到鳥兒的歌聲和噴水管有節奏的噪音;充滿田園氣息,又看不出時代的痕跡。
他揚揚自得地笑笑;他用刮鬍刀畫出來的一小撮鬍子有如一頂尖尖的小帽子,他放棄了,漫不經心地說道:
「有,在小冰箱裡有冰塊。你打算灌醉他,那個烏克蘭人?」
「又不是只有我這樣,您知道……」
在當時,一個年輕寡婦的生活是一場艱苦的戰爭,如果芙洛林娜不想看到自己被人剝奪紀堯姆留下的財富,如果她不想看到自己的家族名聲掃地,那麼她只能再婚。她別無選擇。另外,她那忠心耿耿的女僕伊莎波告訴她,有人正在策畫一場針對她的陰謀。臨近城堡的主人——「黑人」艾蒂安募了一群雇傭兵以擄走她、玷污她,好讓他不費一兵一卒就能搶佔她的土地!從前,為了取得領地,綁架是一種常用手法。芙洛林娜決定再婚。她選擇了求婚者中最溫柔、最謙虛、不會妨礙她虔心修行的那個人:蒂博.德.布達旺,人稱「行吟者」蒂博。他出身良好,為人正直誠實,每天做的事就是寫關於真愛的詩歌,然後一邊思念著芙洛林娜一邊彈奏曼陀林。他們的婚姻還得被其他領主接受才行!芙洛林娜會讓他們看到既成事實,她會在某個夜裡,在城堡的小教堂裡祕密結婚。她給了負責支持婚禮的神父一大筆錢。翌日,她舉辦了一場宴會,在宴會上將她的新丈夫介紹給其他受到矇騙的求婚者。葡萄酒遍地流淌,求婚者在桌子底下打滾。葡萄酒是西南部的加斯科涅的;如果是英國酒,「就得閉上眼睛、咬緊牙關喝下去」,因為實在太難喝了。蒂博把他的旗幟插到城堡的城牆上,向世人展示——他是唯一的主人。
「某位古特菲樓(Goodfellow)先生。他想跟你說話,他說很重要……他堅持要跟你談。」菲力普直起身,皺了皺眉頭。
「妳餓不餓?想不想吃一頓美味的午餐?有雞蛋、火腿、麵包片和果醬。」
約瑟芬朝雪麗果斷地搖了搖食指,警告她再堅持也是無濟於事。
「說吧,我在聽。」
「妳呀,妳真的太可愛了,」雪麗一邊說一邊輕輕點了一下她的鼻尖,「那她做家務嗎?做飯?燙衣服?」
她站到他身邊,故意掉了一本書在地上。他彎下腰把書撿了起來,直起身,認出了她,對她微笑了一下。
「所以,不是幫她寫一封信……而且也不會因為要別人幫忙寫一封信就送人一台電腦!即使美麗的杜班夫人知道……」
沒有回答。
婚禮。紀堯姆渴望辦一場盛大的婚禮。他請人搭建一座巨大的臺子,上面擺滿了桌子,並宴請五百人整整歡慶了一周。臺子上裝飾著掛毯、珍貴的家居、盔甲和從東方帶來的布料。香薰在香盆裡燃燒。人們支起了一個巨大的頂篷,用來保護赴宴的人,頂篷是淺藍色的,上面繡了花,裝飾著插有玫瑰的綠色花環。一個雕花銀餐具櫥被安置在臺子上。地上鋪滿了綠色植物。廚房裡,五十個廚師和他們的下手們正在忙碌著。一道一道菜接著上來。新娘戴著一頂孔雀羽毛做的頭飾,頭飾的價值足抵一個能幹的泥水匠五到六年的薪水。結婚那天,她一整天都低垂著眼睛。她順從了。她已經在上帝面前發過誓,會成為一個好妻子。她會遵守誓言的。
「芭貝特,妳一定弄錯了,我女兒沒有手機。」
「當我們死了以後?」
「我沒在笑話你,我只是有點厭倦……注意區別!」
「他怎麼知道的?」
約瑟芬看著她消失的背影,有些納悶。她一定有什麼事瞞著我。奧恬絲竟然讚美起我,這太不尋常了。
他咬著嘴唇輕笑了一下,艾麗絲誤會了。
「爸爸,那些鱷魚會把我吃掉嗎?」
「我接。幫我轉過來……」
「妳拿過一個小戈羅貝茲?」吉奈特問,目瞪口呆。
「我把時間都花在圖書館了。我和那個穿粗呢大衣的男人去了電影院。他是義大利人,叫呂卡。總是那麼沉默寡言。從某個角度來說,這對我也有好處。因為我得先把書寫完……」
「你的詞彙真的太少了,孩子,」她忍不住說,「說明一下,這不是你的錯,是教育問題!」
「對。他變得更有人情味了。他的生活中一定發生了什麼事,他現在開始會關心別人……」
「聽著,賈利,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我得去倫敦了,有件要緊事!我會消失一個星期,你必須自己解決問題了……」
「阿爾貝托.莫德斯托……這個名字很美。」
「隨便你們,我的好夫人,還有……威而剛可不要吃太猛啊!」
真是奇怪的女孩,他心想。跟她姐姐截然不同!想到她是在產房被掉了包,普利索尼埃夫婦帶著別人的寶寶離開。要是有朝一日有人說這樣的話我一定不會感到驚訝。要是昂麗耶特知道會是怎樣的一副表情!她勢必驚訝得連她永遠戴在頭上的帽子都要掉下來了。
「我只是認為祕密應該讓它保持祕密。」
她聳了聳肩,加快步伐,夾緊了腋下那個讓人名譽掃地的信封。你們可以盡情地嘲笑,我會把你們都揪出來,你們不會這麼容易脫身的,她一邊咒罵著一邊祈禱上天讓她馬上找到一輛計程車,好把戰利品藏到她房間的保險箱裡。
「我帶了點Fortnum and Mason茶莊的正山小種紅茶。妳等一下告訴我味道如何……」
「她喜歡漂亮裙子、漂亮首飾、漂亮汽車,她的夢中情人是《慾望街車》裡的馬龍.白蘭度……他可以先從練肌肉開始,再套一件破爛T恤,這不用花多少錢,但說不定就吸引她的目光了。」
「完全不知道!」
她去找馬科斯,請他為她作證。馬科斯向亞歷山大保證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們在靜默中朝屋子走去。安東尼又把若伊的手抓在自己手中,若伊沒有反對。
「我今天晚上為女兒們做洋蔥燒雞,這道菜她們百吃不膩。」
巴蒂耶太太說不知道。
約瑟芬直咬嘴唇,想起來自己原本已經下定決心要保持沉默。
她把盤子推開,點了一根香菸。
「你還好吧?不舒服嗎?」
「因為……」
「妳只要問他就行了……我相信他一定會為有妳這樣一位實習生而感到開心。」
他有一個長鼻子和漂亮的鼻翼。「大鼻子」蒂博?這比「行吟者」蒂博更有創意。
陽光暗了,水槽不再發光。廚房沉浸在一月冰冷而憂鬱的光線裡。約瑟芬嘆了口氣,她必須整理一下以騰出空間工作。再過不久,她就會感到逼仄了。
她想了一會,很感激他問了這個問題。她從沒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然而,自寫作以來,兒時的片段記憶偶爾回到她的腦海,她的眼眶因此浮現出淚水。比如她的父親抱著她,對她母親大喊「妳是個罪犯!」的場景。那是一個傍晚,天空低垂,烏雲密佈,海浪聲在轟隆隆地作響。我的敏感幾近愚蠢,我得平靜下來。她試圖不帶任何情緒地作出評價:
約瑟芬吞下一口茶,差點窒息。
「這又是媽媽的一個想法,」奧恬絲聳聳肩,嘆了口氣,「她把電視放到地窖裡了。她希望我們晚上在床上看書!太好笑了!」
「哦不是,若西亞娜……我沒有這麼說。」
「我剛才一走進來,就聞到了麻煩的味道,」雪麗繼續說,試圖讓芬信任她,以向她透露更多的隱情。她不能確定自己已經完全明白。她還缺幾個元素。
「不了,謝謝。我今天下午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工作。他想什麼時候出版我的書?」
「小奧恬絲六月份要來這裡實習……」
「我在這裡下車……我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她宣稱手上有對付他的『導彈』!她一點都不在乎他是不是背叛了她,但如果他想離婚,她就會向他發射這顆『導彈』!」「一顆『導彈』?」約瑟芬問,「那會是什麼東西?」「好像是什麼挪用公款的事。她碰巧看到一份足以使他名譽掃地的資料。這類東西的確會給人帶來麻煩。要是他不想一無所有或是上報紙頭條的話,最好警惕一點。」
「約瑟芬,這並不是妳的強項!」
「我知道。有時這讓我害怕……」
「開門,芬,開門。是我,艾麗絲。」
「我們之所以在地球上,是為了hetubook.com.com抗爭,而不是為了寧靜地生活。」
「有人會送我回去的。」
「我本來想跟弗日榮談這件事,請他幫我想法子,但他幾乎沒有聽我說話……」
「我不知道。一定能找到什麼人送我回去的!親愛的小媽媽,拜託妳了……別掃人家的興!我很開心自己能工作,而且大家都好喜歡我,說了很多讚美我的話呢。」
「他打電話來時妳剛出門。說他會遲到一會。可憐的媽媽,妳竟然提前到了!永遠都不可以早到。我打賭他沒有吻妳。沒人會吻準時的女人!」
「妳沒有扔掉我的襯衫?」
「我還不知道呢。」
「她在嗎?」他問,甚至都沒有先向她問好。
「看來被我說中了,一定發生什麼事……再來一杯咖啡嗎?」
她打了個寒顫。她本來想說「這個」男人。她又見到了他。因為他,她才延長了在倫敦逗留的時間。他打了電話,告訴她他在柏寧飯店的房間號碼,說「我等你,六一六號房」。不等她回答,他就掛了電話。她看著電話,心想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可她還是跑到了皮卡迪里街和綠色公園轉角處的柏寧飯店。就在白金漢宮後面。米色和粉色相間的大廳,威尼斯葡萄串狀的吊燈。沙發上坐著的商人一邊喝茶一邊低聲交談著。巨大的花束。酒吧。電梯。牆壁塗成米色的長長走廊,走廊上鋪著厚地毯,壁燈都飾有加襯燈罩。六一六號房……房間的裝飾在她眼前晃過,像在電影中那樣。他總是約她在公園附近的飯店見面。「妳把孩子留在草地上,然後上來找我。讓他觀察談情說愛的人和灰松鼠,這會讓他懂得什麼是生活。」某天,她等了他整整一天。在海德公園。賈利那時還很小。他追趕著松鼠。我喜歡遠遠地看牠們,媽咪,從近處看,牠們就像是小老鼠。我正好相反,當時她心想,我喜歡在近處看牠,在遠處,我會把牠當成一隻老鼠。那天,他沒有來。他們後來去了Fortnum and Mason茶莊。他們吃了霜淇淋和蛋糕。她閉起眼睛喝著紅茶。賈利筆挺地坐在他的扶手椅裡,熟練地以叉子尖挑著蛋糕吃。「他的風度像一位王子,」服務員說。雪麗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今天下午在公園裡玩得很開心,」賈利拉住她的手,一邊接下話碴,「綠色公園是我最喜歡的公園。」他知道倫敦所有的公園。
「她什麼事都不會有的:好人不長命,壞人活千年!爸爸四十歲心臟病發作就死了,而她,一定能長命百歲。」
「因為這個原因,妳才把頭髮剪得那麼短,像男孩子那樣走路,像男人那樣打架嗎?」
約瑟芬心裡微微一蹙。她已經如此依戀她的故事、芙洛林娜、她的父母、她的幾任丈夫了。她晚上在為他們選名字、頭髮眼睛的顏色,確定他們的性格,為他們編完整的一生,過去、現在,她於描繪一個農莊、一座城堡、一個磨坊、一家商店的過程中入睡,她和騎士們一起騎馬飛奔,學習做麵包,開始編織一條很長的地毯,她彷彿在過著他們的生活,難以入睡。這是我的故事,她想把這句話說給她姐姐聽。
「因為您讓我害怕。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她訂了好多計畫,因為她並不打算遊手好閒地打發日子。學說中文,學做中菜,像市集的女人一樣編手鐲和項鍊,或許可以把它們賣到法國,用當地的一些種子和顏料製造化妝品,成立一個電影俱樂部、一間畫室。每天她都有一個新點子。而約瑟芬甚至不屑拿起電話來罵他,罵他是膽小鬼,罵他是小偷。兩個穿了鎧甲的女人。鱷魚一樣堅硬的皮膚,他一邊想,一邊對自己把這兩種東西連起來覺得好笑。有時候她們是那麼冷酷,感覺很鐵面無情的樣子。她們是對的,今天就應該鐵面無情。他看到河岸,那些圍著池塘壘起來的石塊,以防鱷魚漫遊的鐵柵欄。他感到一陣微風起,吹拂著他頭頂的頭髮。一條鱷魚試圖浮出水面。牠的身子已經從沼澤中探了出來,靠粗短的爪子前進,殘廢的爪子,安東尼想。鱷魚有一會兒把嘴巴貼在刺鐵絲上,試圖把它弄彎,發出一種低沉的叫聲,在鐵柵欄上咬了幾口,然後牠躺下來,閉上黃色的眼睛,彷彿人們遺憾關上的百葉窗。
「你吞了自己的舌頭嗎?」
午飯後,艾麗絲搭車直奔庫爾貝伏瓦去看望約瑟芬。她必須告訴約瑟芬,她愚弄貝朗吉爾的經過。她發現她門關著,於是抱怨她妹妹沒有手機,害她找不到她,最後放棄找她,回到家中,精心雕琢成功女小說的形象。不能忽視任何一個細節。練習回答各式各樣的問題,準備一些震撼人心的答案。然後閱讀再閱讀。她讓芬開了一張單子,列出幾本必讀的書,然後一邊看一邊做筆記。嘉爾曼獲准進來端茶倒水。但是必須保持安靜。
她決定發出致命的一擊。於是她俯身湊近曾墮過好幾次胎的貝朗吉爾,帶著恐嚇的神情低聲說:
艾麗絲朝服務生舉起手,要了一杯香檳。「只要一杯嗎?」他問,有些詫異。「對,只有我一個人慶祝。」「我很想和您一起慶祝」,他一邊說一邊挺直了腰。艾麗絲睜著滿是惶恐的藍色大眼睛看著他,服務生走開了,一邊哼著歌:「愛情是一個流浪的孩子,他從來,從來不管什麼法則……如果你不愛我,我愛你,如果我愛你,你可要小心。」
她看著他,神情十分嚴肅,然後笑了起來,道歉說自己剛才不該那麼嚴肅。
「妳太壞了!這可能是牠全家的晚餐。」
「閉嘴,雷吉斯!」一個男人喝止了他,似乎是勒內,「那是戈羅貝茲奶奶。」
「就像《獵人之夜》裡的謝莉.溫特斯和羅伯.米契?她像個瘋子似的渴望著他,但他一直推開她……於是她對他的渴望愈發強烈。他假扮成一位牧師,利用《聖經》來掩飾他的貪婪。當她企圖勾引他時,他對她進行了一番說教,掉轉了頭。他最後殺害了她。這個人是邪惡的化身……」
「反正,媽媽,快過來看。不能告訴妳,妳要自己來看,」若伊用最莊嚴的神情宣佈。
「誰都不許動我的電腦,」奧恬絲尖聲說,「否則我會咬人的!我警告過你們了。」
「妳會去很久嗎?」
他搖了搖頭。
馬塞爾擔心地看了她一眼。她說的是實話嗎?她的聲音中是不是有點愛或氣惱的成分?他更想把夏瓦爾留在公司,好監視他,留意他的作息和行動。
「妳真的不再想他了?」
「非常感謝。」
艾麗絲沒有聽到。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正在構想職業計畫。突然,她回過神來,問道:
「而且怎樣?」約瑟芬呼吸急促了,焦慮不安。
「我從波爾塔爾太太的眼中看出來的,她用引以為豪的眼神看著我。」
她發出狂怒的叫聲,拉開了冰箱門。
約瑟芬羞愧地垂下眼睛。
她點了點頭,一臉憂慮的神情,似乎在想問題。安東尼看著她,生怕她又提出一個窘迫的問題。
「您真好運!奧恬絲很少對別人感興趣。」
「我還沒到那個階段,」約瑟芬嘆了口氣,眼睛盯著螢幕,螢幕上死去丈夫的棺木從抬棺人的手上滑落,順著臺階滾了下去,而雪麗.麥克雷恩處亂不驚,頂著粉色的大帽子,繼續走著。
她把手放到嘴前,止住一個呵欠,強調她母親的那點本事讓她感到無聊。
「好了,『賓漢』,停下你的戰車吧!並不因為你比我小三歲就以為自己還是個毛頭小夥子!你也小心得痛風。」
完了!嚇得無語的約瑟芬心想。他又看得太遠、太快了!他什麼都還不明白。
他難過地把雜誌遞給她。
約瑟芬恢復了鎮定,手肘支在桌子上,彷彿她要坐下來進行談判,她繼續說:
「或許是這樣吧……」
「妳說的對,若伊,妳媽媽很了不起。」
「妳知道,當時人怎麼稱呼好色行為嗎?」
「要是連你都不知道,那生活一定很複雜……我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變成大人!大人只有麻煩!也許我想長高,但不想變成大人……」
「完全不對。」
兩個男孩開始玩他們的手機鈴聲,把若伊扔在一邊。
「是什麼?」約瑟芬吃驚地問。
「我知道。每次我這樣說的時候,別人都當我是傻瓜。所以我乾脆不說了。」
「這恰恰幫了我不少忙。背景、衣服、食物和生活的節奏改變了,但情感和私密行為卻始終如一,啊……」
為什麼我要跟她說這些,他離不離婚跟我完全沒關係。
收拾行李,乘坐第一班飛機往倫敦,請約瑟芬照看一下賈利。現在實在不是討論青少年性問題的時候。
「要自然,若伊。要表現出真正的輕蔑。這是『態度』中最難做到的。」
雪麗點了點頭。
他脫掉他的粗呢大衣,放在約瑟芬旁邊的空位上。看到疊起來放在她身邊的衣服,她很激動。她很想觸摸它,聞聞呂卡的氣味和體溫,把自己的雙手伸進空空的、垂下來的袖管裡。
「我沒有心情看書。」
「不值一提,」奧恬絲回答,「他還以為我會為了三杯可樂和幾個玩遊戲的零錢就拜倒在他腳下,所以開心得一塌糊塗。可憐的傢伙!」
菲力普和約瑟芬和她一起乾杯。他們靜靜地品味這淡粉色香檳。一道輕微的水汽凝結在杯子邊緣,為它鑲上彩虹顏色。菲力普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看這位搗亂分子的號碼,說「我得接一下電話」。他起身,走到木板平臺上去接電話。艾麗絲把手伸進她的提包,並拿出一個漂亮的白色信封。
雪麗抬抬眉毛,緩和了下來,隨即笑了。
「對,」安東尼回答說,「妳要先為女兒們想想……」
「你在生我媽媽的氣?」
「一件勒杜特牌的。今年新款。」
「百分之九十九的鱷魚寶寶沒長多大就死了。這是大自然的法則……」
「哇……」貝朗吉爾驚呼起來,呆若木雞。
她走樓梯下去。她害怕獨自乘坐電梯。有一次,她曾被關在電梯裡面,那時還以為自己要死了,她無法喘氣,晃動著頭捕捉著空氣,快要窒息,呼吸聲嘶嘶作響。她不得不拿掉帽子,解開襯衫的扣子,把髮髻上的髮夾一個個地拿下來,好讓呼吸順暢。等消防員接到呼救電話前來解救她時,她已經變成一個受驚的、垂死的老人。解救活動持續了一個小時,但她永遠不會忘記當她蹣跚步出電梯時,工作人員那目瞪口呆的神情。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敢再跨入公司一步。
「可是我又沒要求妳做什麼。」
「我才不在乎呢,我現在每天晚上都吃馬鈴薯。」
「因為菲力普……我感覺他已經離我遠去,我不再是世界上最新的奇蹟了……我害怕他拋棄我,我心想寫了這本書,我就可以再次迷住他。」
「不是,是堤壩……您可以哭,如果您真心想哭。不是鱷魚的眼淚,而是真正激動的眼淚!」
「我喜歡這個傢伙畫的女人。她們很不賴,而且看起來很善良、很幸福。」
「妳是怎麼做到的呢?」雪麗感動地問她。
當時他請她去喝咖啡。他對神聖的故事情有獨鍾。他久久地和她談論神聖的眼淚,世俗的眼淚,陶醉的眼淚,快樂的眼淚,奉獻的眼淚……所有這些眼淚填滿了約瑟芬的心,她忍不住哭起來。
約瑟芬不肯認輸:穿著粉色長裙、走在女王陰影中的就是雪麗。她感到心中升起了一股對雪麗的可怕怒火。我什麼都跟她說,她總是套我的話,可是她自己,什麼都不說!我連問問題的權利都沒有。她覺得自己受騙了。覺得全世界都在欺騙她。一切都攪和在她頭腦中:艾麗絲、安東尼、巴蒂耶太太和她的網路情人、溫莎城堡的雪麗、奧恬絲的蔑視、生活放蕩的若伊……所有人都當她是傻瓜!而且,她就是個傻瓜。
「要她跟我解釋一下,」約瑟芬喃喃地說。
「瑟呂里耶打過電話了。」
「她會生氣的,如果她知道妳知道……」
「是我把自己出賣了……」
「我真是受夠妳那老好人的樣子了。妳怎麼那麼老土啊,可憐人!」
「快來看,媽媽,」若伊一邊示意讓約瑟芬過去一邊喊道。
「這麼多,牠會有五十多個寶寶!」
「因為書的事,它會變得複雜起來的,妳的生活。一旦開始作弊、開始撒謊,人們就踏上了稀奇古怪的冒險之路……」
在特爾納街和尼耶爾街的路口紅綠燈處,一輛紅色敞篷雙座跑車正在轟隆作響,等待重新發動。開車的正是布魯諾.夏瓦爾。太陽眼鏡,淺色鹿皮外套,襯衫領口敞開著,正哼著歌,把收音機的音量往上推。他審視著後視鏡中自己的影子,手一遍又一遍地摸著烏黑的頭髮,一根手指捋著精緻的小鬍子,在發動時讓馬達轟隆作響,然後在柏油碎石路面上留下車子輪胎的印記。
「那些中國人呢,他們領薪水嗎?」
她坐到電腦前,開始寫作。
「所以會不會他怕妳再吃苦。」
「無所謂……我會盡量忘記這件事的。」
「拿一本雜誌來看看,轉移一下注意力……」
「妳懷孕了?」
正如她所料,辦公室裡空無一人。
「在這種天氣?我們一定會搞得滿身泥巴!」
「好的,」約瑟芬說,「完全同意。」
「你這個星期在巴黎做什麼了?」
「有何不可?」克莉絲蒂娜.巴蒂耶回答說,「我那麼多年來一直循規蹈矩,最後得到了什麼好處?……什麼都沒有了,房子沒了,錢沒了,丈夫沒了,工作沒了!從現在開始,我要享受了!申請所有社會補助,領取最低待業收入,找一個老頭當提款機!」不回覆郵件的時候,她就在網上用她的銀行卡打牌。「約瑟芬太太,『沙蟹』遊戲能讓人賺大錢!現在我還在等,可是以後我會富得流油!」在等待大豐收到來之際,她增加了應急貸款的次數,於是徑直走向了破產。
「您常來圖書館嗎?」她問他,愈來愈大膽。
「也許妳是對的……」
年輕女子現在出現在螢幕上了,被戴著眼鏡微笑的女王遮住了一半身影。
「啊?已經三十年了嗎?」
「約瑟芬太太,聽起來像妓院的老鴇。」
「是我的錯,」約瑟芬囁嚅道,「我低估妳了……」
「我在電視上看到妳了……有天晚上。在英國女王身邊。和查爾斯和卡蜜拉在一起。別說那不是妳,因為……」
雪麗聳起了肩膀,然後又讓它們落下來,深深地嘆了口氣。
約瑟芬定睛看了一下,認出了第三個孩子。賈利!賈利和小王子們在一起度假,賈利牽著戴安娜的手,賈利騎在一匹小馬駒上,查爾斯王子為他牽著韁繩,賈利在一個巨大的公園裡玩足球……
「啊!終於遠離巴黎了!」
她站在報亭前,開始看展示在外面的頭版頭條,直到視線落在一期獻給尤蒙頓的專刊上。「尤蒙頓,他的生活,他的愛情,他的事業。尤蒙頓和西蒙娜。尤蒙頓和瑪麗蓮。尤蒙頓,七十三歲的爸爸……他最後的愛,名叫瓦倫丁。」
某一個下午,他轉過身面對著她:
「他們來找你!他們是不是想搞垮他們的公司啊?」
「女兒們為我的生活帶來了意義和目標,但她們並沒有讓我產生存在感,是真的。是寫作讓我開始存當我在寫作時,因為當我重新閱讀自己寫的東西時……不!我可以把它們全部拋棄!」
「我沒有家人,」他神情陰鬱地回答。
「嗯,我心想妳一定有什麼重要的事要做,才會把他的照片一直貼在眼皮底下,或許這樣會給妳靈感……」
「妳是妳自己最可怕的敵人,芬。」
小鳥終於成功地將牠的食物劈成兩半,然後迅速飛走,很快就消失在藍天中。菲力普看著留在地上的另一半,心想:牠會回來的,牠會回來的,人們總是會回來取自己的獵物。
「她和馬科斯一起。我在客廳睡,然後去圖書館工作……」
「我覺得,自己今晚像一個女祭司,為一艘即將下水的船祈福,」她故作莊重地說,「祝願這本書能長壽、興旺……」
「妳確定?那我呢,如果別人問我從哪裡得到這筆錢的話?」
所有人都憤慨不已:指責和謾罵聲如雨點般落下來。人們剝奪了她的鑰匙、她的自由,像是打發一個幹粗活的女傭那樣把她趕到了廚房。芙洛林娜非常美麗。芙洛林娜完美無瑕。沒有任何有關她的流言蜚語,神父可以為此擔保。她會成為一名理想的妻子。這一切都使她的父母親盼望著能結一門好親事。
艾麗絲點了香檳,她舉杯為書的健康乾杯。
亞歷山大拿出他的手機,馬科斯尖叫了一聲。
她必須進行一次調查。先到「主管」的辦公室,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在那裡。翻閱他的郵件和他辦公室裡的記事本,看看他的約會記錄,研究他的支票本存根和他的銀行卡對帳單。要做這些事,她必須踩在若西亞娜那條小寄生蟲身上通過,但今天不是五月一日嗎?辦公室將空無一人,我能夠盡情地翻查了!只需避開勒內這個糊塗蟲和他那輕佻的老婆,這兩個傻瓜被馬塞爾.戈羅貝茲這個笨蛋慷慨地供養著。真是可恥的姓氏!而我居然還姓這個,她低聲抱怨著,同時檢查了一下固定帽子的別針是否仍穩穩地紮著。
「讓我聽一下行嗎?我們可以交換……」
「七月十一號……還不到放煙火的時候!」
總是同樣的情節。這一次,她可以不受限地受他的囚禁,因為沒有賈利在公園裡等她。她再也看不到時間的流逝。也沒有看到白天黑夜的輪換。托盤在床尾堆積成山。每次服務員來敲門,都會被打發走。
「我希望你不要等。幾歲的鱷魚是大鱷魚啊?」
「我不得不那麼做……」
「花了那麼多錢,只為我們讀了一下體檢報告,他真是自以為是,」若西亞娜說,「這個可以申請社會保險報銷嗎?」
「就算是吧……反正,當他種下他的小種子,我們就能看清他的態度了。但我先跟妳說,如果他在『牙籤』面前再屈服一次的話,我就發作,把一切都毀了,父親和孩子。」
安東尼將目光轉向大海,三個孩子正在浪花中跳躍。賈利抓住若伊,把她扔進一道浪中。小心!安東尼差點兒喊出聲,隨即想起來海水不深,而且若伊是有腳的。他的目光又回到奧恬絲身上,她離他們有一段距離,正仰浮在水面上,雙臂貼在身體兩側,雙腿併攏,有如是海妖的長尾巴,只露出半閉的雙眼,與水面齊平。
「是為了塑造我的形象!我在練習。『主管』的女祕書若西亞娜……她戒菸了,她把之前剩下的一包菸送給我。」
這太不可思議了,她心想,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對她充滿柔情,而就在這一刻,我甚至可以把她做成一鍋湯,或把她凍在冰箱裡好讓她從我的地板上消失。
「她會睡在妳房間裡嗎?」雪麗問。
她狡黠地看著她,讓約瑟芬預感到接下來的遊戲想必不好應付。雪麗不會輕易放棄。她很輕鬆地向她隱瞞了安東尼借貸的事,但那是因為耶誕節,雪麗滿腦子都是花環、禮物、塞滿餡料的火雞、聖誕蛋糕,而現在節慶過了,雪麗重新回到現實生活中,有心要用用她「敏感的雷達」。她如此稱呼自己的鼻子,手一邊按在鼻子上,以證明它有多靈敏。
「執達員來過,還封了房子。所以他們不得不搬走,他們欠太多房租了!」
這話倒也不假。菲力普對他妻子所謂的新任務感到迷惑不解。他從來沒有跟她談過這件事,但他確實很關心亞歷山大。每晚七點,他下班一回到家就去他的房間,幫他背書,為他講解數學題,帶他去看足球或橄欖球賽。亞歷山大對此興奮不已。他什麼都學他父親,手插在褲子口袋裡,擺出一副了不起的神情,學菲力普的用詞,能用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嚴肅口吻重複「這太令人沮喪了」!艾麗絲打電話給私家徵信社,取消了她的調查。「正好,」徵信社負責人回覆道,「我們似乎已經被發現了。」「哦!我小題大作了,其實只是我先生工作上的事!」艾麗絲說,希望盡快結束這件事。
「不,吉奈特,這真讓人不安!」
她沒有回答。
賓果!雪麗心想,是艾麗絲在幕後操縱。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但她到底要搞什麼鬼?
下午,他們在海灘上打發時光。米萊娜不在,因為她的店下午四點要開門。當奧恬絲脫掉她的T恤和纏腰長裙時,安東尼吃驚不已:她已經擁有成熟|女人的身體。修長的雙腿,挺拔的腰身,漂亮的圓臀,溫柔、有力的小腹,飽滿得幾乎要溢出泳衣的胸部。女人的身體,女人的舉止。她撩起長髮、把它們紮起來的姿勢,她將防曬霜塗在自己的大腿、肩膀和脖子時的姿勢都令他心慌。他轉開視線,看看海灘上是否有男人在偷看她。當他發現除了幾個正在海浪中嬉戲的孩子之外,海灘上幾乎只有他們時,才鬆了一口氣。雪麗察覺到了他的慌亂之後說:
企業外遷問題——馬塞爾邊想邊盯著坐在他對面的烏克蘭人眯縫的小眼睛,這個裹在一件雞爪狀花紋的舊外套裡的肥膘——就是必須遷個沒完沒了。剛找到一個條件優厚的國家,每小時工資報酬低,企業負擔的社會保險支出都不存在,任人奴役剝削的勞動力,馬上這個國家就加入了歐盟或者發生了另一個諸如此類的變故,便不再有利可圖了。他把時間都花在工廠搬遷、找能幫他找到新地盤和人工的仲介,左賄賂,右賄賂,學習當地的風俗習慣,他剛剛安頓下來就又要搬遷了。愈來愈向東邊搬遷。他和太陽的移動方向正好相反。波蘭、匈牙利之後是烏克蘭朝他敞開大門。還不如直接去中國!但中國很遙遠。也很難。他已經在那裡建了好幾家工廠。他需要一個得力助手。小馬塞爾太緊缺了!我怕堅持不到他長大成人了……
「那妳怎麼處理這些中世紀的故事?」
巴蒂耶太太按了某個圖示,螢幕上出現一些小男孩的照片。
「『妳是否曾殺死過妳的胎兒?妳是否曾通過巫術或草藥將胎兒清除出母體之外?』」
「三十年前,爸爸死了。『七月十四日的煙花……』應該向他表示感謝。」
「即使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說?」
「聽著,親愛的,等你墜入愛河時我們再談這個問題……」
她先是因為沒有看到車子和司機敬候在她門口而吃驚,隨後想到五月一日沒人上班,於是開始詛咒起這些節、假日,罵它們滋長了法國人的懶惰情緒,延緩了國家的發展,同時屈尊伸出手臂攔下一輛計程車。一輛灰色的歐寶車貼著她停下來,她朝司機大叫道:「尼耶爾大街!」
「您說『我們』時,我希望您沒有把我的女兒們包括在內。」
「比如項鍊、手鐲,一條圍巾,一副太陽眼鏡……」
「你們有找到什麼好東西嗎?」她直起身來問。
沒那麼簡單,徵信社負責人心想。他曾接待過菲力普.杜班的來訪。後者警告他,如果他不結束調查活動的話,他就會讓人吊銷他的營業執照。他有這個能力。他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他威嚴地坐在面對辦公桌的巨大扶手皮椅中,上臂枕在扶手上,雙腿交叉,拉扯著他的袖口。這樣一言不發地過了好半晌。然後,他半閉著眼睛,低聲說起話來,冷酷的眼神似乎在強調他所說的不是空話。「就這些,希望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他站起身,目光繞著辦公室轉了一圈,彷彿要編制一份財產清單。負責人走上前,想送他出門,但菲力普.杜班像謝絕一個傭人那樣謝絕了他,然後沒再多說一句話,朝門口走去。徵信社負責人決定在美麗的杜班太太打電話之前就結束這個案子。
「阿爾貝托……葡萄牙人……」
「不會吧,芬,妳讓自己成為一場騙局的同謀,妳竟然不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妳總是讓我吃驚!」
「別把我當下蛋的母雞,不然我真要生個蛋下來了。」
「除了緊急情況……我愛妳,小甜心!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
巴蒂耶太太點了點頭。
艾麗絲爆出一陣笑聲。
「我差點忘了。我想給妳看一篇我從報上剪下來的文章……」
「沒錯,那第三個呢?」
若西亞娜的頭髮是金色的,長得很豐腴,而且已經過了被人稱為「黃毛丫頭」的年紀。這麼說來,他有不少情婦,她心想,幾乎有些崇拜他了。真是體質過人啊!
「牠知道就是這樣的……牠為活下來的孩子鬥爭。」
她的聲音小了下去,約瑟芬能夠想像她的表情。奧恬絲掛了電話。約瑟芬還在恍神中。打電話給「主管」,請他讓人把奧恬絲送上計程車嗎?要是她在背後扮警察,奧恬絲一定會氣惱的。而且,從約瑟芬上次和她母親鬧翻以來,她還沒有和「主管」說過話……
當奧恬絲在「主管」的公司初試牛刀時,若伊、亞歷山大和馬科斯正遊蕩在奧賽美術館。艾麗絲一大早就把他們帶到那裡,指望印象派的傑作能夠讓好動愛鬧的孩子們安靜下來。她已經無法忍受動物園、遊樂園前排隊的長龍、囂叫聲、灰塵和粗製濫造的毛絨玩具,她還得把這些毛絨玩具帶在身上,因為這是他們贏來的,必須像戰利品一樣展示出來。芬趕快把書寫完,讓我過回從前的生活吧。我受不了這些熱情洋溢的少年了!亞歷山大還行,可是另外兩個呢!他們倆可真沒教養啊!小若伊,從前那麼可愛,現在變成了一頭野獸。一定是受了馬科斯的影響。參觀博物館之後,她準備帶他們去馬利咖啡館吃午飯,再問問他們都看到了什麼。她要求他們每人選擇三幅畫,然後談談自己的看法。誰表達得最好,誰就能得到一個禮物。這樣的話,我自己也能稍微逛一下街,放鬆一下。是菲力普想到帶他們去美術館的。前一天晚上睡覺時,他對她說:「為什麼妳不帶他們去奧賽美術館呢?我跟亞歷山大去過一次,他很喜歡。」過了一會,在熄燈之前,他又問了一句:「妳的書有進展嗎?」
「芬,妳已經有八個月沒見過她了。想想萬一她發生意外……她畢竟是你母親!」
「你會被她牽著鼻子走的!她能把所有男人騙得團團轉……你要做好心理準備,隨時準備面對最糟的狀況,這樣才能應付。」
「確實如此,」她嘆了口氣,吞下眼淚,因為她沒有找到面紙。
「妳以前懷過孕?」
「確實……我同情妳,有時妳甚至讓我惱火!但妳變了。妳正在發生改變。當轉變完成時,妳會發現的。人們總是最後一個意識到自己走過的路。但我深信,總有一天,妳會擁有妳喜歡的生活,而這種生活,是妳一個人獨力造就的!」
「他是對的。奧恬絲受不了那些無病呻|吟。如果他想贏得她的芳心,就要成為一個富翁、一個大人物!奥恬絲想要的東西很多,她很挑剔,卻沒有耐心。」
艾麗絲同意了,於是約瑟芬把電腦還給她。艾麗絲靜靜地看著,她的電話響了,她沒有接。當她重新抬起頭時,她看著她妹妹,說「很好,非常好」。
她嘆了口氣,彷彿表示她不該再多說什麼。約瑟芬看了她一會,然後抱住了她。
雪麗的手臂緊緊摟著約瑟芬的肩膀。
雪麗說了幾個英文字,然後掛上電話。她得走了。賈利的問題問得有些出其不意。
「在我這裡行不通,」雪麗冷嘲熱諷地說,「我的生活是一連串不完美、無邏輯的事件……如果寫成小說,一定會是個賺人眼淚的傳奇故事,但我害怕惹來別人的同情。」
奧恬絲從舊貨市場回來時,巴蒂耶太太正穿著睡衣坐在客廳沙發上等她。她看著蜜雪兒.德呂克的節目,一邊嘴裡還嚼著口香糖。
她一邊睡覺一邊替美容院想名字:巴黎之美、巴黎時尚、巴黎萬歲、巴黎美人,突然間心生一陣短暫的憂慮,天哪,但願這些東西不要滯留在我手上,我已經花掉帳戶裡所有的錢,現在身無分文了!她在黑暗中摸索著尋找一塊木頭,好在上面觸摸一下,以防不好的念頭應驗,然後便睡了過去。
「我答應妳。」
「牠們出生以後呢?」
「我不知道……不用等我吃晚飯了。我回來時應該不會餓。」
然後我會花點筆墨在芙洛林娜的母親身上。這是個貪婪的女人,心靈乾涸、利欲薫心;她的父親倒是個好好先生,很善良,但對妻子言聽計從。
「快了,小寶貝,快了……妳忘了嗎?妳答應在約會之前幫我打扮的。」克莉絲蒂娜.巴蒂耶問奧恬絲。
「一個小小的禮物……可以讓妳的生活過得輕鬆些。」
「『妳是否同妳的小兒子通姦過?妳是否曾把他放在妳的生殖器上,模仿通姦的動作?』」
「妳就說,是妳的有錢姐姐送給妳的一份禮物。」
「芬,玩這些人生的小把戲,我是很厲害的,以前人們對付我的招數太多了……我由此練就了對於騙局的敏感。」
「馬上看……我一個半小時後要去音樂學院上課,如果電影還沒結束,妳就一個人接下去看。」
「爸爸,你會在這裡住很久嗎?」
馬塞爾回答說不可以。他在一個報亭前停下腳步,睜大眼睛仔細看著它的門面。
「或是英國芥末,」若伊巧妙地說。
「我知道。我這段時間所做的每件事情並不都是好的……我不想為自己辯護。可是妳看,我走的時候還以為……」
「推薦你們螯蝦,今晚的螯蝦非常美味……」
「起來,馬科斯……把你們的東西帶著,跟我來吧。」
「我從來沒看過妳對一個電視節目這麼投入,」雪麗嘲笑她。
「他們不會相信妳的,因為他們在網上找到了賈利和威廉、哈利在一起的照片!是某個舊時的傭人……」
「然後呢?」
「不是。我一直在想妳會不會害怕……跟妳媽媽有關係嗎?」
「那我們就坐前面一點吧?我喜歡讓螢幕充滿整個視野……」
約瑟芬一邊嘆氣一邊不得不接受「行吟者」蒂博的死亡。
艾麗絲聳聳肩,嘆了口氣。
約瑟芬走到放在桌上的電腦旁邊。
「妳不問問我假期是怎麼過的嗎?」
「這個又是誰呢?」
「裡頭是個大客戶。你根本不夠分量,火柴棒……」
「這裡的麵包都是米萊娜做的。很好吃,有時烤得有些過頭,但是……」
人們想逼她再婚,為她介紹一個又一個她不熟悉的求婚者,人們威脅要奪去她的財產。她的婆婆開始抱怨。芙洛林娜必須有所反應!這是她作為已婚女人和伯爵夫人的責任。她苦苦哀求她,幾乎不讓她得到片刻安寧。芙洛林娜只有一個願望:平靜地生活在她的城堡裡,全心投入到齋戒、禱告和對上帝的敬奉中。她還沒來得及懷上一個繼承人,保護她免受這些騷擾,同時維護他父親的名號……
「妳的假期怎麼樣?」芬禮貌地問。
約瑟芬看著雪麗,傻眼了。雪麗後悔自己在芬的心裡播下疑惑和焦慮的種子。
他下不了決心撒謊,於是決定轉換話題。
「有沒有運動服?」
「有時是的,為了改善一下生活。」
「妓|女和妓院,您知道什麼啊!」
「今年夏天有什麼計畫?」他問她,那雙憂傷的眼睛望著她的眼睛。「七月份去我姐姐家,在多維爾。八月份,還不知道,孩子們要去她們父親那裡……」「那我等您吧。我整個夏天都在這裡,可以安靜地工作。我喜歡巴黎的夏天,感覺像是在一個外國城市。而且,圖書館到時會空無一人,再也不必為了看一本書而等很久……」
「妳覺得妳在這裡的房間漂亮嗎?」她撇了撇嘴,回答說,「嗯,還好,還可以」。
「雪麗,好了。」
「那就太晚了……」
她的父母親都是落魄貴族,生活在一棟漏雨又透風的平民房子裡。他們幻想借助獨生女的婚姻恢復往日的榮耀。他們屬於村鎮的世界,全靠土地的微薄產出以維持生計。他們只剩下一匹馬、一輛小推車、一頭牛、幾頭山羊和綿羊,但他們那繡有家族紋樣的大掛毯仍然裝飾著客廳,晚上大家都會聚集在這個大廳裡聊天。
「就像戒酒一樣……每天早上醒來時,告訴你自己:今天晚上之前我不喝酒。別對自己說我一輩子都不喝酒了。這種誓言對你來說過於巨大。每天都走出小小的一步……然後你就能成功了。」
他看著眼前在清晨的微風中顫晃的高草叢和高大的金合歡樹。我喜歡清晨,和太陽還沒有曬乾的草上依然圓滾滾的露珠。我喜歡馬鞭草的味道,在黎明漸次勾勒出來的樹幹,在最初的光線中消散的濕濕霧氣。是不是真的是我——安東尼.柯岱斯,坐在臺階上?那隻鱷魚又開始咬鐵柵欄了。牠不放棄。牠黃色的大眼睛因為憤怒而縮小了,牠的爪子在地上亂抓好像牠想挖一個地道逃跑似的。應該是頭公的,安東尼想,一頭強壯的公鱷魚!牠會給我生幾十條小鱷魚的,這個大傢伙。牠應該給我生小鱷魚。這個倒楣的養殖場必須運轉!我四十歲了,去他媽的,如果我現在不成功,我就完蛋了!再也沒有人會要我了,我就會被歸到老了不中用的那群人中,這絕不行,去他媽的他媽的!他開始詛咒,恨從八方湧來,自胸臆中升起,恨魏先生,恨鱷魚,恨這個世界,在他這個年紀如果不成功,就會被拋棄,恨這兩個什麼都不會被打倒的女人!也憎恨他自己。你來這裡才只有六個月,你就已經準備舉白旗了……
「克里克和克洛克磕大克魯克,大克魯克以為自己在磕克里克和克洛克!」
「妳害怕他離開妳?」她柔聲問艾麗絲。
「她才十五歲。」
「完全不知道。他會在臂膀下面夾一份《星期天報》!我回來再告訴你們……好了,我要走了。掰囉。再見!」
「太好了,親愛的,」約瑟芬說,「妳一個人應付自如!」
「她必須嫁給『長劍』紀堯姆,」她母親信誓旦旦地說,「我不會善罷甘休的。」
「我見過瑟呂里耶……那個出版商了,」艾麗絲打開話匣,「他讀過了……而且……」
「我以為過來給妳一點意見可以幫助妳。」
「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關於那個時代的電影,」他說,「一種表現情緒的方式,不管是在私人或在公眾場合。男男女女都哭得很多……」
「好啦……」奧恬絲說,一邊拉拉她的套頭衫,讓背心的帶子露出來,「去照照鏡子吧。」
「不知道。我們已經說好了,要分配角色。現在輪到妳了!」
「為了確認身體一切正常,他讓我去做一堆檢查,而我,是那種只要別人多看我幾眼,我就能懷上孩子的女人!」
「他們才不覺得有何不妥。」
她前去按約瑟芬家的門鈴。來開門的是巴蒂耶太太。
若伊咯咯地笑起來,手肘撞了他一下。
「妳想幹嘛?」亞歷山大沒好氣地說。
我得為這個小鎮取個名字。每天晚上,鄰里親戚間會互相串門子。因此,某個晚上,當祖父母們、孩子們、孫兒孫女們、堂兄弟表姐妹們都聚集一起時,人們得知卡斯泰爾諾伯爵剛剛結束一次十字軍東征,已經回來了。「長劍」紀堯姆是一位驍勇善戰的貴族,富有又英俊。
「您知道它是從哪裡來的,是嗎?」
「妳需要這麼多錢?」雪麗問,著實吃了一驚。
「對了,說到皮肉……我認識了奧恬絲小姐,今天早上。一個小美人,這個小姑娘!她扭著腰肢走路的樣子都可以擊沉聖女貞德號航空母艦了。」
「妳不是在開玩笑吧?」
「對,」約瑟芬說,「現在才三月,很正常。」
「艾麗絲聽著,我還不知道……我正在工作。」
「是威廉和哈利……」
「除了奥恬絲和妳,我不想要其他孩子。」
「沒有效。他沒有給我絲毫靈感!」
「不會有點太老嗎?」約瑟芬沒好氣地說。
在這家「十字路口咖啡館」內,芬和艾麗絲吃著午飯。卡車在轉彎前的煞車震得咖啡館的玻璃門板微微顫動,然後繼續朝外環駛去。幾個老顧客進來,門開開關關。大多是年輕人,應該就在附近的辦公室上班,他們一群人拖拉地到來,大叫說他們餓死了,點十歐元內含一杯葡萄酒的套餐。艾麗絲點了火腿煎蛋,約瑟芬要了一份生菜沙拉和優酪乳。
「太難了……」
「妳是為了擺脫無聊才想這麼做?」芬怯怯地問。
艾麗絲得意洋洋地站在屋子的臺階上等她。她穿了件最新款的鱷魚牌襯衫,一條白色短褲。她的皮膚被曬成了小麥色,將她那雙藍色大眼睛映襯得愈加大了。她朝約瑟芬的奇裝異服投去同情的目光,然後驕傲地宣佈:
約瑟芬也沒有時間可以浪費。芙洛林娜的第四任丈夫剛剛咽氣,被人燒死在焚燒異端的木柴上。啊!她一邊想一邊擦拭著額頭。是時候了!真是個思想污濁、心腸惡毒的男人啊!他來到城堡時,騎在一匹黑色的高頭戰馬上,身上帶著神聖的福音書。他請求棲身之地,於是芙洛林娜收留了他。頭一個晩上,他不想睡在床上,而是身裹他的黑色大披風,披星戴月地在硬地上睡了一夜。「虔誠者」吉貝爾是個漂亮的人物。烏黑的長髮,健壯的胸脯,伐木工人才有的手臂,一口漂亮的白牙,食肉動物的微笑,目光犀利的藍眼睛……芙洛林娜感覺到火在她腹中燃燒。他說話時常引用福音書中的詩句,背誦著他熟記於心的Decretum,抨擊形形色|色的原罪。他在城堡裡住了下來,管制所有人的生活。他要求芙洛林娜穿樸素的衣服,不得有任何色彩。「惡念藏在每個女人胸中,」他一邊用手指指著天,一邊佈道,「女人個個水性楊花、囉哩八嗦、謀殺嬰兒,非法墮胎、下流無恥、貪得無厭、出賣肉體。證據:天堂裡沒有女人。」他讓人取下城堡牆上的掛毯和帷幔,將所有毛皮充公,所有首飾盒掏空。他用他那自信男人的美妙嗓音,宣判著世人。胭脂是通姦過後的潮|紅,醜女孩是大地的嘔吐物,而漂亮女孩,得提防著她們,因為她們不過是虛有其表,實際內心骯髒。妳號稱要追隨聖伯納多的法則,但當我命令妳穿著睡衣睡在地上時,妳卻發抖了。難道妳沒有發現,是魔鬼把妳囚禁在這如女王般舒適的生活中嗎?魔鬼在妳的銀箱中塞滿了金銀珠寶,魔鬼輕聲讓妳保養妳美麗的容顏和柔軟的肌膚,好讓妳遠離妳的神聖夫君。芙洛林娜聽著他的話,心想這個男人是上帝派來讓她回歸正途的,同她前幾任丈夫在一起,她漸漸迷失了自己。她忘記了她的使命。他的聲音令她著魔,他的身材令她悸動,他的目光刺穿了她的身體。她對他的渴望如此強烈,以至於完全聽命於他。伊莎波,她忠誠的女僕對吉貝爾的宗教狂熱產生了恐懼,於是一天夜裡他帶著小伯爵逃跑了。留下芙洛林娜孤身一人,同受驚的傭人們在一起。那些不服從吉貝爾的人都被關進城堡的黑牢裡。沒人敢跟他作對。然而,一天晚上,他攬住芙洛林娜的肩膀,請求她嫁給他。樂不可支的芙洛林娜感謝了上帝,接受了請求。這是個哀傷而簡樸的婚禮。新娘赤著腳,新郎離她遠遠的。新婚之夜,當芙洛林娜鑽進婚床,而且因喜悅而發抖時,他卻裹在自己的大衣中,在她身邊躺了下來。他並沒有讓婚姻名副其實的意思。因為這意味著背上好色的罪名。芙洛林娜忍不住抽泣,但咬緊牙關不讓他聽到。他讓她在祈禱時反覆說:我微不足道,我比微不足道更渺小,我是個壞女人,比最壞的野獸還壞。嫁給這個男人為妻,就是遇見了我的救星,我必須聽從他的一切安排。她屈服了。第二天,他用匕首割斷了她那一頭長長的金髮,用灰在她額頭上畫了兩道明顯的橫線。塵歸塵,土歸土,他一邊念一邊以拇指劃過她的額頭。芙洛林娜感受到他的手指放在她裸|露的皮膚上,快樂得暈了過去。她承認了自己的快樂,於是他決定加倍懲罰她,讓她做活做到精疲力竭,長時間不讓她吃東西,命她親手做所有的家務事,喝清洗過東西的髒水。把傭人一個一個地遣送回家,打發他們走時,送了他們很多禮物,避免他們到處說閒話。他命她將自己全部的財產交給他,向她指出她藏金子的地方,法國國王在刺殺妳丈夫後留給妳的金子,被妳藏起來的金子。這些是受詛咒的錢,妳必須把它們交給我,我要把它們扔進河裡。芙洛林娜一直在抵抗。那不是她的錢,而是她兒子的。她不想讓小蒂博失去遺產。於是,吉貝爾讓她經受一次真正的折磨,強迫她戴上鐐銬,將她鎖在黑牢裡,直到她說出來為止。有時,為了哄騙她,他會把她抱在懷中,然後兩人一起祈禱。上帝把我派到妳這裡,來清洗妳的罪過。她就感謝他,感謝上帝將她引領到了屈膝服從的道路上。
不……他應該死去。否則我的故事就站不住腳了。我不該讓自己分神。蒂博既是領主又是行吟詩人。他寫情詩,但也寫抨擊法國國王或亨利二世的小冊子。他吟唱戰功和擊劍帶來的歡樂,但也吟唱戰爭帶來的利益、周圍人們的陰謀和征戰者的貪婪。他譴責兩位君主的政治、過於沉重的賦稅和荒無人煙的農村。他的詩歌在城鄉流傳,他變得很有影響力,甚至太有影響力了。金錢,他寫道,必須花在臣民的福利上,而不是花在王侯的榮耀上。他將農民、農奴和地方屬臣們私下的怨言重新加工。他迷惑、挑釁著他們,他發起論戰。人們把大把大把的錢掏出來,只為聽他吟唱那些革命歌謠。亨利二世出重金懸賞他的人頭。在品嘗到榮耀的滋味後,他最終被人下毒而死。
「poor you!」
又聽到一聲按鍵聲,菲力普掛了電話。看來他被人監視了。可是跟蹤他對誰有好處呢?他和古特菲樓都沒招惹任何人。一件私事而已。百分百的私事。有人試圖介入他的私生活好勒索他?一切皆有可能。事務所有些案子是大案子。有時他的裁決可以決定某些職員的命運。他看了看寫在一張紙頭上的那個偵探的名字和他公司的電話號碼,決定以後再打。他並不害怕。
「滾開,夏瓦爾,滾開!我會轉告他的,他會再打電話給你……」
約瑟芬起了疑心,定睛瞧巴蒂耶太太。她已經把收音機放到桌子,正聽著一支南美的曲子,一邊還扭動著肩膀。
「跑步時,我一直在想他,請求他助這本書一臂之力,而且……」
「妳是說妳出錢餵養所有人?」
她伸出手,展示了無名指上的一個東西,看起來像一小顆鑽石。
「一點沒錯……而且,因為她那麼不好惹,所以我倒不擔心她。我不認為她會惹什麼麻煩。她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我在聽……」
「您不能直接叫我約瑟芬嗎?」
「對。我生氣了。妳不通知一聲就冒了出來,打擾我工作,然後又在讀我寫的東西時停下來去跟一個傻瓜說話,還諷刺我!如果妳對我寫的東西不感興趣,就不要來打擾我,好嗎?」
「我說的沒錯!等他想見你的時候再來吧……」
「沒有。」
黎明的微光抹去了鱷魚黃色的點點螢光。太陽從屋後的房頂上以一種莊嚴的緩慢升起來,使安東尼很感動,肅然起敬。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行了一個禮,之後又行了一個禮,他失去了平衡,摔在塵土中。
艾麗絲擺出一副神祕的表情,點頭稱是。她想像自己回到了約瑟芬的廚房,然後描述了創作的痛苦,使得貝朗吉爾對她朋友的巨變大為震驚。
「就是他本人!」若伊大聲叫道,「妳能想像嗎,賈利竟然是王家子弟!」
再也不能這樣!再也不能這樣!必須讓這一切停止!
「哦!他人很好。我們今天第一次約會,約在新凱旋門區喝咖啡。我得穿得好一點!奧恬絲答應幫我……」
她不得不遠離他。但他總是能夠找到她。他從來沒來過法國,他受到追查,不敢越過國界。在法國,她受到保護。在那邊,她只能聽任他的擺佈。因為她的過錯。她無法抗拒他。每次當她再見到她兒子時,總是羞愧萬分。他總是充滿信任地在飯店門口等她。如果下雨,他就到裡面等。他們倆穿過公園,步行回家。「妳信仰上帝嗎?」一天,賈利問她,他剛剛在海德公園同一個新來的演講者交談了一個下午。他開始喜歡上了這項活動。「我不知道,」雪麗回答說,「我多想信仰祂啊……」
「被迫和一隻巨大的鞋子並排走在街上的又不是您!別人會怎麼看我啊?」
「好。她建議用現金換取我所謂的寫作的才氣……五萬歐元,雪麗!是一筆大錢。」
氣氛好多了。那種熟悉的舒適感又回來了。他將去沖澡,換衣服,女兒們即將放學回來,他可以表現得彷彿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們可以四個人一起去吃飯,像從前那樣。他站在浴室的蓮蓬頭下,聽任水流到他脖子上。
「我希望你面對魏騙子時也能這麼堅毅果決。當我想到我們正在花我的積蓄,實在讓我很氣憤!」
她看著她兒子。他說的對,他現在已經是男人了。一百八十六公分的個子,手、臂膀、兩條腿這些都像是義大利通心粉。男人的聲音、開始生長的鬍子、蓬鬆的半長黑髮。他開始刮鬍子,在浴室裡一待就是幾小時,長了顆青春痘就拒絕出門,不惜血本買了各式面霜和乳液。他的聲音已經有了變化。感覺到一個男人在自己仍是孩子的身體內生長,那一定是件令人不安的事。我還記得,自己的胸部剛剛開始發育時,曾經用布將它們緊緊裹起來,而我的初經來時,我還以為夾緊腳就……
卡洛琳娜看著他,目瞪口呆,看到他撥了亞歷山大的手機號碼,聽到後者想到和他父親一起去他最喜歡的餐廳的歡快叫聲。菲力普.杜班按了擴音鍵,為了讓兒子的歡笑在辦公室裡迴盪。
「好吧,但是別晚於……」
「哦!我有些害怕,馬塞爾!摸摸我的手,冰冰冷冷的。」
「猜對了!而且他很喜歡!」
「您看起來像是……像是正在耍一個調皮的詭計!」
「巴黎還是冬天嗎?」
「……她因為不想成為富婆,決心要嫁給最卑微、最不起眼的男人,只希望能過平靜的生活……因為在她看來,金錢並不能買到幸福,錢多甚至勢必招致災禍。很有趣,芬!因為儘管她找的是最普通、最卑微的男人,每次這個男人卻都因為她而登峰造極,賺到很多很多錢,最後勞累致死,每一次她都會做一次寡婦,這愈發證明了她所謂金錢買不到幸福的想法!」
「The new Tonio is facing you!」
「奧恬絲?」約瑟芬回過神來。
去辦公室?昂麗耶特.戈羅貝茲歪著頭,默默重複了這句話。她的頭髮像木板一般被大量髮膠固定在頭頂。她的髮髻十分緊,以至於她不需要做任何臉部除皺手術。每次解散髮髻時,她都會變老十歲。沒有髮夾的支撐,她那溝壑縱橫、軟塌塌的皮膚就會垂落下來。五月一日去辦公室?聽起來很可疑。充分印證了她前一晚的所思所想。
一個人來到這地球上,能有權擁有多少種生活?據說貓有七條命………芙洛林娜有五個丈夫。為什麼我無權擁有第二次愛情呢?對於這個時期的商業運作情形,我說明得足夠清楚嗎?我忘了提提金融了。那時人們用貨幣或實物付帳:小麥、燕麥、葡萄酒、閹雞、小雞、雞蛋。每個重要的城市都鑄造自己的貨幣,有些貨幣的價值高於另一些。要視城市而定。
她看了看時間。艾麗絲就要和孩子們一起回來了。巴蒂耶太太就要結束和阿爾貝托的約會回家了。奧恬絲就要從「主管」的公司下班了。片刻的安寧www•hetubook.com.com將要結束!明天再繼續寫吧,她迫不及待地想繼續往下寫。她關上電腦,起身準備晚飯。電話鈴響了。是奧恬絲。
「媽媽,我什麼時候才能和人上床?」
「妳在躲我,約瑟芬,妳躲著我。」
「好……」
約瑟芬在寫作時,常常會採用她認識的某個人的性格特徵。一個或幾個細節。一種轉瞬即逝的印象,正確不正確並不重要。因此,她選取了自己父親的形象來表現芙洛林娜的父親。於是她像是終於認識了他一樣。她記得小時候很崇拜她父親,也能體諒他玩文字遊戲,因為她明白,他這樣做是為了消除疲勞。他回到家中時常常憂心忡忡,倦容滿面;他任由自己沉浸在簡單的文字遊戲之中。一些記憶殘片又回到她腦海中。她明白了他的沉默,明白了一些她當時不明白的話語。她對自己說,她喜歡工作、法律和威嚴,是因為他父親就是這些價值的化身。我不是一個反叛者,也不是一個雷厲風行的人,我繼承了他的謙卑;我尊重這種面對生活的態度。我喜歡崇拜。我喜歡比我優越的人,可能是因為我是我父親的女兒。對我來說,他神祕、沒沒無聞,但同時也是個有所堅持的人。我明白他的沉默是他抗爭和追尋價值的方式。在遇過一些既沒有期待也沒有欲求的人以後,我發現了父親不同於他們的財富。你總在走向那些無用之物,這就是為什麼我需要武士,需要乞丐國王,需要這些久遠年代的原因,因為在這些年代,聖伯納多的法則宣揚的正是謙卑。
廚房裡傳來一股揮之不去的炸洋蔥味。
因為安東尼搖搖晃晃地走向房子,米萊娜於是抬高音量以便使他聽清楚,她用乾巴巴的口吻說:
「妳兒子是個小甜心……溫柔、帥氣、聰明!所有討人喜歡的優點,他全包了。」
約瑟芬跌坐在了臺階上,用T恤擦著額頭問她:
同一天晚上,菲力普、艾麗絲和芬,一起去了「西羅之家」。菲力普沿著大海,把他的大房車停在兩輛車子之間,艾麗絲和約瑟芬歪歪扭扭地走出來。艾麗絲的手輕觸了一輛紅色敞篷車的車身。一個穿米色鹿皮外套、蓄著纖纖短髭的黑髮男人咆哮了起來:「喂小心點!那是我的車!」
「您說的這些讓人開心不起來……」她吸了吸鼻子,一邊在口袋裡掏面紙。
「和一件帆布短袖上衣搭在一起嗎?」
「一個星期吧……」
他們走在巴黎街頭。她看著古老的樓房、莊嚴的大門、百年的老樹、咖啡館的燈光、進進出出的人群,還有這些互相推推搡搡、彼此打著招呼、喜笑顏開的人群所表現出的活力。夜生活的活力。安東尼又悄悄回到她腦海中。他們曾一直夢想來巴黎生活;但他們的夢想卻似乎一直在往後退,彷彿一個誘餌。所有她遇見的這些人身上,有一種對生活的渴望,對狂歡的渴望,對愛情的渴望,這渴望催促著她進入舞池中央。她,新生的約瑟芬。她會有足夠的力量伸出手嗎?抑或是只滿足於在舞池邊上停留,彷彿一個害怕進入海水中的孩子?她朝呂卡抬起頭。他似乎又成為了一座孤獨、野性的高塔,在沉默的包裹中朝前走著。
「沒錯,非常……就算她富得流油,也不能隨便攻擊窮人!」
「因為我還只處在第一等級……我只是一個謙卑的學徒!而且我要提醒妳的是那不是我,而是我小說裡的女主人翁。妳不要搞混了!」
「我有好幾個鈴聲。要看是誰給我打電話……」
「妳真好,芭貝特……妳女兒好嗎?」
「我一直很驚訝,自己竟然有個聰明小孩!而且人很隨和!我中頭獎了。在他們生下來以前,誰曉得會怎麼樣呢,是不是?」
「態度必須自然……」
「我說不上來……看起來不太一樣。」
「讓法國襪子等著好了……我走了,我和兒子有約會。」
「在婚姻中,孕育後代的行為是被允許的,但像妓|女那樣的享樂行為將受到審判。」神父在佈道時說。神父非常重要!他是法律的化身。甚至連法律都得聽命於他。一個外出時沒有隨從保護的女孩受人強|暴後,就成了「便宜貨」。人們會對她指指點點,而她也再不可能結婚。混幫結派的男孩,沒有首領的戰士,沒有城堡、沒有主人、沒有武器的騎士,這些人在農村為非作歹,伺機佔有年輕姑娘、搶劫老人。這是一個社會暴力極其嚴重的時期。
若伊在地毯上蜷成一團,摸著自己的鞋帶,咕噥著說:
「看吧,小甜心,看吧!」
「跟我的一樣,兄弟!一模一樣!鈴聲呢?」
「更不是……」
「我想看!我想看!」
約瑟芬覺得自己又恢復了平靜。
「所以……這樣。」
「您會看到的,這是個關於水的故事……」
她為他煮了一杯咖啡,手支著頭慵懶地聽他說話,但神情專注而友好。
「我不會上妳的當的。」
約瑟芬彎腰去看螢幕。上面有兩個小男孩,都是金髮,還有另一個,比他們小很多,有著深褐色頭髮。他們在公園或游泳池裡玩耍的照片,他們在冬季運動場的照片,他們騎馬的照片,他們切生日蛋糕的照片,他們穿睡衣的照片,他們吃霜淇淋的照片……
「她剛剛失業。」
他們已經養成了在咖啡館碰面的習慣。他會跟她談他的書。我想為我的同代人寫一個關於眼淚的故事,他們總是將敏感和多愁善感混淆,他們哭泣是為了展示自己、販賣自己,為了扮美自己的靈魂,為了表現他們並沒有真正感受到的情緒。我想還眼淚以應有的高貴,就是從前朱爾.米什萊所理解的那種高貴。您知道他是怎麼寫的嗎?「中世紀的神祕,永不枯竭的眼淚之祕密和它那深刻的精髓。珍貴的眼淚,它們流淌成為清澈的傳奇,成為絕妙的詩歌,而當它們聚集在天空中時,又凝結成為巨大的教堂,憧憬著能夠通向天主之門!」他閉著眼睛背誦著詩歌,蜜汁從他口中流淌出來。他一邊交叉著手指一邊援引著米什萊、羅蘭.巴特和「沙漠之父」的話,彷彿他正在做禱告。
「就這樣……」約瑟芬接著說,一邊緊握住手中的茶杯,「他是個佈道者,游走於農村,她遇到了他,瘋狂地愛上他,他娶了她,覬覦她的城堡和她的財富,並企圖將她殺死。人們為她的性命擔憂,他還劫持她的兒子作為人質……但這一位無法使她富有。」
「我也沒料到。而且妳還跟我提掃興的母親!可是艾麗絲,妳能相信嗎?他喜歡!他喜歡我的構思!他開了一張兩萬五千歐元的支票,只為了買我的構思!」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也在問自己同樣的問題:為什麼要走呢?那天晚上,當他把女兒們送回家後,他本該留在約瑟芬身邊的。他本該鑽到床上,在那裡入睡,然後生活就會重新開始,安定而美好。
「那兒!在女王身後!」
「除非妳不再接電話。」
「牠一定還是會難過。牠看起來像一個好媽媽,很能夠吃苦。就像媽媽一樣,她為了我們吃了好多苦,她工作很辛苦……」
「這可是老年人的快樂。」
他深陷在自己的粗呢大衣中,又開始遐想。這個男人還真是怕冷啊,約瑟芬心想,同時馬上想到可以把這個細節用在蒂博身上,他因患支氣管病而身體孱弱。
「親愛的約瑟芬,我覺得妳今天真是夠冷嘲熱諷的。是妳的新祕密讓妳這麼激動嗎?」
「我對妳做什麼了,奧恬絲,妳能告訴我嗎?」
「沒有,」奧恬絲回答說,「不過,她回來了。剛才妳在電影院時回來的。電影好看嗎?」
約瑟芬講了她如何在他們前往電影院的路上提起這本書的來龍去脈。她大聲問著自己,他是不是已經識破了她的祕密。
「不是的!那人說他有點傲慢,不是要被人阿諛奉承的類型,是一個很講效率的人。」
約瑟芬覺得自己的血液在沸騰。她不但打擾了我,還在閱讀的時候停下來,絮絮叨叨地講起電話,她從姐姐手中奪過電腦,目光兇狠地盯著她。
「您不該這麼輕易就被我說的東西震懾到,」粗呢大衣男子說,「您太敏感了……」
「你跟我保證?」
她朝奧恬絲的方向喊了一聲。奧恬絲停下腳步,朝他們走過來。
他跟她談起了亞歷山大,她補充說:他很擔心,他需要你,需要你和他多點時間在一起。你在他身邊,但同時,你的心並沒有放在他身上……人們認為重要的是為孩子付出的時間的數量,但品質也很重要,因為一個孩子並不是你要他說,他就會說出心裡話。有時候,你跟他待了整整一天,晚上,在回家的汽車上,突然,他跟你透露了一個小祕密,一句知心話,一個焦慮。你心裡想我花了那麼多時間,那麼多你認為白白浪費掉的時間其實並沒有白費……她的臉紅了,說:我不知道我說清楚了沒有。她走了,背有點弓,帶走了三份要譯的合約。她好像很疲倦。他應該提高翻譯報酬。
亞歷山大和馬科斯互相拍了對方一下。他們三個在一起走了一會。艾麗絲叫住他們,讓他們等一會,因為她在櫥窗裡看見了一件襯衫。他們停下腳步,馬科斯問亞歷山大:
「我正沉浸在我的書裡……」
「妳永遠都不會變……別人一使壞妳就第一個上當!我不太明白的是,為什麼艾麗絲要妳寫一本小說……」
「我沒能面對事情。我選擇了逃避。自此而後,我一直都在逃亡。」
「他還沒到辦公室,」若西亞娜回答說,「他在巴提尼奧爾區有個約,十點多應該能回來吧……」
「我說不准有色情照片,但也不准有戀童癖的照片,」約瑟芬埋怨起來,「我不是在開玩笑!」
那麼我就從這個晚上開始吧。芙洛林娜尋找著跟她母親說話的時機。不,跟她父親吧……重要的是父親。
「這麼嚴重嗎?」
「哦!」她嚇了一跳,彷彿他把她叫醒了一般。
「我不該打妳的,親愛的……可是妳剛才真的讓我忍無可忍。」
她沒有心情道謝。她瞥見菲力普遠遠地看著她;他已經結束了談話,朝她們這兒走過來。她強迫自己微笑出來。
「現在是二月,……我想書在十月份,或者十一月份出版。九月是文學秋潮,那太熱鬧了!妳要在七月份交稿,所以妳有六、七個月的時間去寫……時間夠的,不是嗎?」
「糟糕!」芬說,「這真是一個問題,我沒考慮過書名!」
「我不能說,這是一個祕密……」
他搖搖頭,但她靠近他,聞了聞他的氣息,嘆了口氣。
艾麗絲站了起來,朝一個年輕女孩做著誇張的手勢。那個女孩正朝海灘邊的一張桌子走去。
「當然啦……因為我看到他們了。在電視,和網路上。我可能不懂什麼詞彙,但我有眼睛!」
第二個丈夫,她和他……
就在那個時候,她含糊地說了一句:「我甚至還不知道您的名字呢。」他笑了起來,回答說:「呂卡,義大利籍,三十六歲,牙齒健全,愛書成癡。是圖書館裡的苦行僧。」她憐憫地朝他露出微笑,心想他沒有告訴她全部實情,又想到三十六歲做模特兒似乎老了一些。可是我四十歲了還替人捉刀呢!她不敢跟他提及時尚照的事。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就是覺得他從事那項職業是件荒唐的事。
看到雪麗萎靡的神情和眼底的黑眼圈,約瑟芬醞釀了整整一周的怒氣一下子消了。
「你沒做夢。每周他都去美容院做一次臉部清潔!他想做一個世界上最帥的爸爸……」
他用眼角觀察她:她一直在賭氣。他了解她的這種態度,這意味著「照顧我,看看我,我是地球的中心」。她已經不再是地球的中心。我厭倦了。我對一切感到厭倦:我的生意、我的合作夥伴,以及我的婚姻。布勒埃律師為我帶來了一個重要案子,但我幾乎沒怎麼聽他說話。我已經不喜歡我們道對夫妻了,最近這個月顯得尤其空洞、虛幻。是我變了還是她?難道是我不再滿足於她願意賞賜給我的殘羹冷炙?無論如何,必須正視的是,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電流。然而,我們的關係還持續著。我們在一起過夏天,以家人的身分。明年夏天,我們還會一起度過嗎?我會不會已經翻過了這一頁呢?然而,她其實無可指摘。很多男人應該都很羨慕我。某些婚姻散發出的倦意那麼柔和,以至於它成為了一種麻醉劑。我們還在一起,因為我們既沒有勇氣也沒有精力離開。而幾個月前,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我突然驚醒了。是因為我和約翰尼.古特菲樓的會面嗎?或者說,我會遇見他,是因為那時我已經覺醒了?
「那你為什麼要走呢?」
「如果我想讓他按照我的要求簽合約的話,也只好這樣了!」
「從今天早上到現在?」她帶著嘲諷的微笑回答。「沒有,什麼都沒有。放眼望去,看不見一個人……」
「我這次會破例,但這是最後一次!否則我永遠也無法完成任務了。」
安東尼心想,女兒們在的這段時間,他得小心一點了。
她沉默了一會,把杯子遞過去要茶,閉上眼睛,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悄聲說:
「那又是為什麼呢?」
「我已經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了……」
「應該不能叫它們手機,應該叫『丟機』。我之前打掃廁所時,已經掉兩個進水裡了。」
「妳也一樣啊,妳以妳的方式在前進。每個人都有自己前進的方式。」
「雪麗太太!」克莉絲蒂娜.巴蒂耶打了個嗝,停止吞食另一顆草莓糖,「確實是哦,她在那裡做什麼呀?」
「我來向你們問好!芭貝特說你們在這裡吃飯,我不想跟那兩個小孩待在一起……」
他把手移到喉嚨,充滿欲望地伸了伸舌頭。
「我流過三次產!所以……」
「我的五歐元,妳忘了?」
「正是我,約瑟芬。正因為這個原因,我最後一秒才走。我本來不想去的……」
「怎麼樣,我給你看的這個案子,你找到對策了嗎?」
兩人在約瑟芬的床上坐下來。
「十二歲……」
約瑟芬點點頭,他拉起馬科斯的臂膀。
「我去露臺上看報紙,妳不會介意吧?」
時間流逝。她幾乎沒注意到粗呢大衣男子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離開。她在蒂博和粗呢大衣男子之間猶豫了一會,然後……尾隨著他朝出口走去,推開有兩頁門扉的大門,這道門使閱覽室免受外界噪音的干擾。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找到他時,他正在月臺等公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看我笨手笨腳的!什麼事都記不得。啊,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在您女兒的牛仔褲口袋裡找到這個,差點就把它扔進洗衣機!」
「這裡由誰負責採購?」她問她,一面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與她眼神中的寒冷光芒不太協調。
約瑟芬暗指的是誰?艾麗絲嗎?雪麗為了慫恿約瑟芬吐露更多實情,她一臉篤定的表情,彷彿已經知道了一切。
在雪麗倒帶的時候,約瑟芬向她娓娓道說一切:安東尼貸的款,艾麗絲的提議,自己對寫作的恐懼,「我害怕自己寫不了,當妳走進廚房的時候,我正在尋找靈感,對自己充滿了懷疑。反正跟妳說出這一切也好,我就不會感覺自己是孤軍奮戰了。如果不順利的話,我可以找妳傾訴……尤其是,艾麗絲很著急,這個月底前她必須交出二十頁草稿給她的出版商看!」
「因為妳也參與了,芬。妳覺得妳就有權利知道!」
「稍微讓自己鬆懈一下,感覺確實不錯。我一直都表現得太得體。好朋友,好妹妹,好媽媽……」
「牠要照顧好多孩子啊!」
就在推移廚房桌子的時候,她又看到了那個紅色三角。它滑落在烤麵包機的後面。她彎下腰,手指夾住那張紙,把它轉過來,轉過去,閉上眼睛,回顧往昔。去年七月。安東尼來接兩個女兒,帶她們去度假。她交叉著雙臂站在門口,她咬住嘴唇以避免流露內心的苦楚。她叫著:「假期愉快,我親愛的,玩得開心……」手指緊緊地按在唇上,為了不哭出來。聽到腳步噼哩啪啦下樓梯的聲音。突然,她衝過去,飛快地跑到陽臺上。趴在欄杆上。看到汽車上露出一個紅色的臂膀。米萊娜紅色的臂膀……而安東尼正在把行李箱放進後車廂,像一個帶孩子出遊度假的好爸爸,將一個箱子往裡推,將另一個小心地挪放。芬的腦海豁然敞亮了,在那一秒鐘裡,她明白一切都結束了。一個男人在後車廂擺放行李,一個露在車窗外的紅色臂膀,一個在陽臺上看著這一幕的女人。夫妻緣盡了,陽臺上的女人有點想跳樓。
「妳信仰上帝嗎?」雪麗問約瑟芬。
「好吧,好吧。別生氣!我可以再看一些嗎?」
「信吧……」約瑟芬回答,雪麗的問題讓她有些吃驚。「晚上我會跟祂交談。我走到陽臺,看著星星,跟祂說話。這對我幫助很大……」
「我來妳這裡小坐一下,看看我的書進展如何,我們的女主角過得好不好。」
吃早飯時,他跟她說他要去辦公室,晚上很晚才能回家,讓她不必等他吃晚飯。
「可是妳曾經說過……」
「那鱷魚寶寶呢?」
「我學會了一切。學會了打架,學會了自我保護,學會了獨自一個人生活……」
「可以讓我拜讀一下嗎?」
「去打造一些諸如此類的形象來推銷書。」
同我的不一樣,約瑟芬心想,一邊傷心地看了一眼她那被倒刺侵襲的指甲。
「美好的年代,十二世紀。可能有些受到忽略……」
這裡,我要描繪一下房間:她的箱子,她的帷幔,她的聖像,她的長凳和擱腳凳,她的床。櫃子和箱子上掛滿了鎖。如果擁有箱子的鑰匙,就代表在家中具有重要地位。當大家都離去後,芙洛林娜從房間裡能聽到父母親在隔壁房間說話。有時她母親會抱怨:「我沒什麼衣服可穿,你忽略了我……這個女人穿得比我好,那個比我更尊貴,所有人都覺得我很可笑……」她總是在抱怨,而她的丈夫則一聲不吭。那天晚上,他們談到了她,談到了身為女兒的任務。一個好人家的女兒得做麵包、鋪床、洗衣做飯,專心做女紅、繡錢袋。這一切都由她父母親包攬了,所以她什麼事都得聽他們的。
「我們認識那麼多年,彼此無話不談,我把我唯一的祕密都告訴了妳,妳讀我就像讀一本打開的書,而妳對我說的唯一的話,就是妳什麼都不能跟我說,因為害怕我會……」
仍舊是一臉虛假的笑容,以為我是個傻瓜!若西亞娜心中感到不悅。甚至連吉奈特和勒內也被她迷暈了。至於那些搬運工,早就垂涎到用舌頭舔水泥地了。
整整一個下午,她都在工作,以粗呢大衣男子為她的精神食糧,觀察著他那不斷撫摸新生鬍子的手,那一思考就閉起來的眼睛,那放在白紙上的瘦削手腕,額頭上突起的青筋,凹陷的兩頰……然後將這些細節傾注到蒂博身上。芙洛林娜被這個男人的溫柔感動,嘗到了愛情的滋味,忽視了她的上帝,繼而陷入長長的祈禱中,希望得到上帝的寬恕……芙洛林娜發現了夫妻同床共寢的快樂。約瑟芬紅著臉,開始描寫新婚之夜的場景,穿著睡衣的蒂博來到被簾子遮蔽的大床上,睡到了芙洛林娜身邊……以後再寫吧,等她不在圖書館,不用面對他時!
「那你就穿著衣服睡覺!」
「一開始一定是這樣,她不喜歡我;現在她已經能夠接受我了。我知道如何對應您女兒,要恭維她,撫摸她的領子,跟她說她很漂亮,很聰明,然後……」
「看來事情進展順利多了,」在圖書館咖啡廳,呂卡對她說。
芙洛林娜的名聲一直傳到了「長劍」紀堯姆的耳朵裡。他要求與她見面。她母親在她身上披上一件繡花輕紗,戴了無數小飾物,好遮住她那光禿禿的頭顱。
他們怒氣沖沖地分開了。若伊找到了馬科斯,他正在雷諾瓦的一幅裸女畫像前駐足不前。
她像是被一條牛筋抽打了臉一般。
「你對這群髒動物撒尿是要證明什麼嗎?」他身後一個睡意朦朧的聲音問。他轉過身,看見米萊娜走下樓梯,拉緊裹在腰上的一塊棉布。他看著她,有點遲鈍。
「是啊……」
他猛地止住話閘。最好換個話題,免得招來其他尷尬的問題。
「那雪麗呢?沒有雪麗的照片嗎?」
「說到重點了。我想弄明白。妳那天在火車上跟我說我救你出水火……妳甚至用了『泥潭』這個詞,所以我心想……」
「不是,是我的……」芬從齒間擠出一個回答。
若西亞娜聳聳肩,給馬塞爾留了言:
「我沒通過高中畢業會考,艾麗絲,」貝朗吉爾慌亂地回答,「我連口試都沒通過!」
「你選哪一幅啊?」
「我什麼都不缺。我接受了很好的教育,有地方住,有一位父親和一位母親,有某種平衡。有幾次,我甚至感受到了父親對我的愛。但是,我還是缺少些什麼……感覺好像我並不存在似的。沒有人重視我。沒有人聽我說話,沒有人說我很漂亮、很聰明、很有趣。那時候的人們沒有這種習慣。」
「我也想知道……」約瑟芬說,目光追隨著頎長的粉色身影,身影現在融入了賓客群中。
她一字一頓地說出了「態度」這個詞。
「OK。」
「我不得不說,他有些吃驚……但他尊重我的閉關行為。他很善解人意,一直在照顧亞歷山大。」
貝朗吉爾發出恐懼的叫聲,向艾麗絲求饒。
「但我還要繼續掙扎,而不是在抗爭中前進!」
「說來聽聽。」
「這個醫生要價一定很高,」若西亞娜低聲說,「這裡銅臭味太重了!感覺像江湖騙子的地盤。」
若伊收斂了情緒,向後退了三步,裝出驕傲、漠然的神情。
七月份,嘉爾曼休假了。她在巴黎照顧她母親,一個脾氣乖戾的老婦人,受著氣腫病的折磨,但頭腦還很清醒。她一直把她女兒當奴隸使喚,還阻止她過自己的生活。約瑟芬跟芭貝特在一起更自在。嘉爾曼讓她害怕。她的舉止彷彿一個訓練有素的家庭教師,令她不敢輕舉妄動。在她的面前,她總是感覺自己彷彿正駝著背,或是正在用一根手指掏鼻孔。
若西亞娜在她的檔案夾的一堆紙裡找,找到吉奈特要的單子,遞給她。在走出若西亞娜辦公室的時候,吉奈特迎面碰上夏瓦爾。
「您有什麼能穿出去的衣服嗎?」
「可是,賈利……你還未滿十六歲呢!不用急!」
那是個五月一日的早上,沒有人上班。
「不行,我想過要這樣,但是我做不到……」
然後,她又一次沉默,又一次咒罵自己。公車在他們面前停下來。他讓她先上去,自己跟在她身後上了車,彷彿他們倆都要往同一個方向走似的。當芬看到公車朝布勒廣場方向開的時候才發覺:天哪!這根本不是我的路線。她坐了下來,給他騰出位置,好讓他坐在她身邊。她見到他猶豫了一會。但他很快恢復鎮定,向她表示感謝,然後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他曾經打過電話,問她:妳真的不需要幫忙嗎,芬?妳確定可以自己擺脫困境?她回答:是的,是的。她想了一會兒,又補充了一句:
「妳是從哪裡找到這個關於『謙遜的等級』的故事的?」她問,試圖掩飾自己的欽佩之情。
「雪麗,妳來得真不巧……我正在如火如荼地工作。」
「我離開的時候,她還是個孩子!」
「您在寫書?您沒有跟我說!」
約瑟芬吃驚地望著這支手機。
「不是色情照片吧?」芬問道,她很懷疑克莉絲蒂娜.巴蒂耶的判斷力。
「妳真沒個性!什麼都要跟奧恬絲學。」
又是一個我不懂的詞,貝朗吉爾心想,她朋友的博學令她訝異。誰能想到倨傲、膚淺的艾麗絲.杜班竟會致力於一項如此艱難的工作:寫小說。而且還是一本以十二世紀為背景的小說!
他原以為一想到魏先生的名字,恐懼會再次攫住他的五臟六腑,但是沒有。他不僅沒有害怕,而且還喜不自禁。心裡充滿了瘋狂的快樂,因為他非常清楚將如何打壞那個給他穿了幾個月小鞋的人的臉。他非常明白自己要做的事:去巴黎,和弗日榮商談,訂一個計畫,得到自己應得的錢。一定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對方上鉤,好讓他從鱷魚公園弄到錢!是誰讓這個愚蠢的養殖園能夠正常運作?是我,托尼奧.柯岱斯……不是其他人。不是一個害怕鬆開他媽媽手的、穿短褲的小男生,不是!而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一個甚至可以去吻一條怒氣沖沖的鱷魚的男子漢……他大笑,舉起酒瓶敬鱷魚。
「你知道嗎,艾麗絲知道我為你工作……」
「我?我在寫一個關於眼淚的故事……給一個外國出版社寫的。某個大學出版社。不是很愉快的故事。」
「趕快恢復鎮定。笑一笑,開心一點……不能讓她們知道。這不是她們的問題。好嗎?」
「在這裡!是茱麗葉.路易斯的專題報導,妳知道,就是當年那個電影明星……我說當年,是因為她現在已經三十幾了,不再有角色找她演了,所以她改行唱歌。好好聽聽報紙上寫的!『茱麗葉.路易斯今天是搖滾樂團Juliette and the Licks的主唱,用法文說是「茱麗葉與熱吻」,光聽名字就讓人興奮,尤其是當熱吻樂團負責媒體宣傳的那個小夥子,承認茱麗葉.路易斯在舞臺上穿很小的內褲,可以說是丁字褲。』『是的,有時候可以看到她大部分的屁股』,就在這個叫做克里斯的年輕人說這句話的時候,茱麗葉朝我們走過來,說:『Here,we go,man』,用我們熟知的那種低沉沙啞的嗓音……」
約瑟芬搖了搖頭。
「啊!在我還沒有釣他上鉤前不要讓任何人打擾我們!」
這是溫厚的馬塞爾扔出的第二顆炸彈,當時他正敲開連殼溏心蛋的上端,在裡面蘸著塗了奶油的長棍麵包。她打量著這個下巴流著蛋黃的臃腫男人,感到一陣噁心。
「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才再也見不到妳了嗎?妳是在閉關寫作嗎?」
奧恬絲感謝她的同時,又向她發射了一個同樣做作的微笑,令若西亞娜渾身發冷。這兩人之間的碰撞一定會很有意思!她心想。我在想,哪一個會吃了另一個呢?
「因為我們這裡售出的東西很醜是嗎?」若西亞娜忍不住問,她被這個小女孩的倨傲態度激怒了。
「妳女兒不好惹。她需要一個鐵腕父親……」
「對了,是我做夢還是馬塞爾在做頭髮再生術?」
她停下腳步,掀起帽子的一角,一臉嚴肅地看著他。
「妳以為我不能保守一個祕密?」
她聽到鑰匙在大門鎖孔中轉動的聲音,巴蒂耶太太走進廚房,跌坐在一把椅子上。
「妳看,我認為……日復一日的鬥爭,它是建立在愛的基礎上的。而不是野心,不是獲得、佔有的需求,而是愛……也不是對自己的愛。對自己的愛是一種不幸,它讓人暈頭轉向。不是!而是對他人的愛,對生活的愛。當妳愛著時,妳就得救了。這就是對最近一段時間內發生在我生活中的事件的總結。」
「說吧,艾麗絲,妳把我約到阿斯涅爾門的咖啡館這裡,不是為了跟我談我們的母親,順便教訓我的吧?」
「妳從什麼時候開始有兩台電腦了?妳在蘋果公司有股份?你和賈柏斯談戀愛?他把『computers』當鮮花寄給你?」
「哦,妳想多了,若西亞娜。這次不會!他已經亂了方寸了,他整天談的就是這個,他開始減肥,騎自車,吃綠色食品,他不再抽菸,每天早晚量血壓,他熟知所有嬰兒的產品目錄,只差沒去測試連體嬰兒衣服的尺寸。」
他站起來,把他們的資料還給他們,送他們出門。
她將筆記攤在桌上,按照她的提綱往下寫。芙洛林娜第一次成為寡婦。「長劍」紀堯姆在她的建議之下,又離家走上了東征之路。我的朋友,當上帝之名在遙遠的、褻瀆神靈的土地上召喚您的大無畏精神時,您再逗留在城堡裡就不合適了。您的士兵們在公開嘲笑您對待愛情的殷勤,我聽到人們在竊竊私語,誹謗您的男性魄力,這些都使我受到傷害和折磨。所以重新拿起您的武器吧!紀堯姆在他年輕的妻子面前鞠了一躬,在六個月濃情蜜意的幸福生活之後,又穿上甲冑,跨上馬,到東方作戰。在那裡,他發現了一處寶藏,並急切地命人將它運送到了芙洛林娜身邊,在這之後,他就死了,被一個嫉妒他膽識和美貌的摩爾人殺害。芙洛林娜在成堆的金錢上哭泣,將憂傷和忠誠當作她的面紗。然而作為一個哀怨的年輕寡婦,她引來很多人對她虎視眈眈。
「你知道嗎?」若伊憂心忡忡地在他耳邊吹氣,「他可能會成為你的繼父……」
「要跟妳說什麼,永遠都不是時候!」
「沒問題。反正我已經忙不過來了,不在乎再多一個!我得在額頭上畫個紅十字了。」
她尋找著詞語,用手搧動著空氣,彷彿她要窒息了一般。她想要說的其實非常清楚,但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很清楚地認出了妳,如果妳告訴我說那不是妳,那就是妳在說謊,我無法忍受這樣。妳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能談心的人,我不想質疑這份友誼、這份信任。所以告訴我,我沒有做夢。不要對我說謊,請妳,不要對我說謊。
「因為我愚蠢?因為我目光短淺?」
她們在長沙發上坐下。雪麗按下遙控器,大叫:「開始!」螢幕上出現了迷人、可愛、動人的雪麗.麥克雷恩,一身粉色裝扮,粉色的大帽子,在一幢有著粉色柱子的粉色房子裡,跟在一個由八個男子抬著的粉色棺木後面。約瑟芬忘了要寫的書,忘了她姐姐,忘了出版商和安東尼要還的分期貸款,思緒已經跟著這位纖長、窈窕的粉色身影,她正因為憂傷而蹣跚地步下臺階。
周六晚上,電視臺轉播了溫莎城堡的盛大舞會。所有人都端坐在雪麗家的電視機前。所有人,除了奧恬絲,她拒絕前來觀看王室成員排場隆重的遊行。賈利一邊給他們開門一邊嘟囔:「你們要看什麼爛東西啊?我還是留在自己房間裡吧……」約瑟芬、若伊、馬科斯和克莉絲蒂娜.巴蒂耶席地坐在客廳的電視機前,把薯片、可樂、草莓糖、兩條長棍麵包和熟肉醬放在地上,吃時就用手指把肉醬塗到麵包片上。
她把收音機靠在耳邊,尋找自己最愛的電臺。芬心想,她還沒聾吧。
她短促而憂傷地笑了一下。
她皺著鼻子,撇著嘴,摸摸這件套頭衫,那件背心,撫平一件白襯衫,又把它推開。
「沒有她我過得很好。我不需要她的建議,不需要她的錢,也不需要她自以為付出的母愛,那無非就是濫用權威。妳以為我親愛的媽媽,她真的愛我嗎?妳真這麼以為嗎?我才不相信呢,我認為她撫養我們長大,不過是在盡她做母親的職責,但她並不愛我們。她愛的只有她自己和金錢。妳呢,她尊重妳,因為妳嫁得好,她可以擺擺闊氣,吹噓她了不起的女婿、妳的大公寓、妳的朋友和妳豪華的生活,而我……她看不起我。」
「因為妳把一切都想得很好!我逃離到這裡。到一個我確信不會被認出、被搜尋、被追蹤的地方。在那邊,我生活著,我過著尊貴、幸福的生活,直到……這件事發生為止。這裡,我做著一些不起眼的工作,我倖存著……」
「妳變了,芬,妳變了。妳變得冷酷……當心!」
雪麗過來坐到芬的旁邊,伸手攬過她的肩膀,幾乎是耳語一般說起自己的心事。
這時,門鈴響了。約瑟芬一開始不想開門。誰會來她家打擾她呢?她躡手躡腳地走到門上的貓眼前。艾麗絲!
你默默點了點頭。
「她沒事可做嗎?」
他略帶窘迫地看她一眼。她點了點頭,說對,下次見,然後看著他下車了。他愈走愈遠,沒有再回頭看她,舉止像是個只看著自己內心而沒有注意腳下道路的人。
「我不能夠,芬。」
約瑟芬自忖她把巴蒂耶一家接到家中是不是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那當然。這不是你的錯。」
他們見面了。「長劍」紀堯姆被芙洛林娜不作聲的美和她那象牙般修長的手所吸引。他向她求婚。芙洛林娜不得不屈服。她決定了,這將是她表現謙遜的最高等級。
若西亞娜搖了搖頭,朝一個易開罐踢了一腳,易開罐滾到了溝裡。
「嘿。別說了,她是我媽媽……」
整個晚上,約瑟芬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克莉絲蒂娜.巴蒂耶、馬科斯和若伊則一邊吃著薯片、草莓糖,喝著可樂,一邊對壯觀的場面和王子公主們的遊行說長道短。哦!威廉,他長胖了!聽說他有未婚妻了,而且查爾斯正準備邀請她吃飯呢!還有哈利!他真是可愛啊!他現在多大了啊?還沒有對象吧,看起來比威廉好玩多了……
「但我們就是成功不了!為什麼呢?」若西亞娜哀嘆道。
他們再次舉杯。侍者拿來菜單,讓他們點菜。
「妳不會怨恨我吧?」
「當艾麗絲建議我替她寫書,一開始,我向妳保證,我拒絕了……」
「妳是指寫妳的指導資格申請嗎?」
「我呢,已經準備好去玩這個遊戲了!」
「尤其是,雪麗,我再也不害怕了。過去,我害怕一切!我藏身在安東尼之後。藏在我的論文之後。藏在我自己的影子之後。現在,我允許自己做從前禁止自己去做的事,我敢上網截球了!」
「從來沒做過這些,」失去平靜的貝朗吉爾說。
她把她黑色的長髮往後一甩,朝天空張開雙臂,彷彿她打開了一條皇家大道,然後嘆口氣:
「會過去的,這種不可能的愛情,我們年輕的時候都經歷過。會好的!」
約瑟芬狐疑地撇撇嘴。
奧恬絲的目光探測著她。
她沒有堅持。
「好的,都聽你的。」
「芬……妳為什麼這樣看著我啊?」
「你得學會適應!這才只是開始呢。」
「我也不太睡覺了,夜裡我起來做筆記。每時每刻我都在想著它。然後,還要給每個人物找到他自己的語言、他的內心活動,行動的發展是依靠內心活動來推動的,而不是生硬地添加上去。必須十分流暢,要給人家感覺那是順其自然寫出的,使讀者能夠沉浸其中,享受其甘美。留下空洞和省略……」
她對這一時刻心懷恐懼。這本書已經成為了一個朋友,書中的人物填滿了她的生活,她和他們說話,聽他們說話,她一直陪伴著他們。教我如何接受和他們分開的命運呢?
他接著看案宗,但難以集中注意力。他常想放下手中的一切。四十八歲,他已歷經千錘百煉。他賺了很多錢,足以確保優遊的餘生,他的錢都能養活幾代小杜班了。他愈來愈想把事務所賣掉,只保留顧問的職務。退休,把時間和精力花在他所愛的人身上。他想多和兒子待在一起。亞歷山大長大了,他的兒子成了一個陌生人。你好,爸爸!好嗎,爸爸?然後就消失在他的房間,好像耳朵裡塞著耳機的一根笨手笨腳的大鐵絲。就算菲力普想跟他談話,他也聽不見。但是怎麼能怪孩子呢?很多時候他都是腋下夾著一疊卷宗回家。他飛快地吃完晚飯,之後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直到亞歷山大上床睡了才走出來。還不說那些他出去應酬的晚上。我不想和我兒子咫尺天涯,他大聲說了出來,一邊看著穿著拉波納爾樣式完美的襪子的腳尖。是艾麗絲給我買的。她每次都整打整打地買:藍色的、灰色的、黑色的。長短襪。穿在小腿肚上很舒適。洗後也不鬆垮。有一天,他有了一個主意:他要寫一封信給兒子。所有他不能說出口的話,他都要寫在信裡。男孩子生活裡只能看見女的並不好。他母親、嘉爾曼、芭貝特、他的表姐妹奧恬絲和若伊……他被女性所圍繞!他很快就要有十一歲了,是時候該由我來把他從女人堆裡拉出來了。我們一起去踢足球,玩橄欖球,去博物館。我從來沒帶他去過羅浮宮!他母親可不會想到這個……他對自己說我要寫一封長信給他,告訴他我愛他,我後悔以前沒有花更多時間照顧他,我要跟他講講我的童年,當年我在他那個年紀是什麼樣子,女孩子和打彈珠,我小時候大家還玩打彈珠,他呢,他玩什麼?我甚至都不知道。菲力普買了一台手提電腦以做私人之用。他想學快速打字。他請了一個打字員教他基本方法,然後,他就自己摸索了。他總是希望把一切都做到完美無缺。「給我兒子的信」!那將是一封很美好的信。他要把所有的愛都放在裡面。他要道歉,任何一個父親都沒有向兒子致過的歉意。他要提議從零開始。他的髮線分得太直。他邊笑邊想著亞歷山大。再看卷宗。首當其衝要找到錢。讓員工購買公司股份來讓他們對復興計畫感興趣?信他該怎麼開頭呢?阿萊克斯,亞歷山大,我的兒子?他可以請教約瑟芬。她肯定知道。他愈來愈常想到約瑟芬,我喜歡和她談話,我喜歡她的敏銳。她總有好點子。她很優秀但她卻不自知。那麼含蓄!她總是站在門口,好像她害怕打擾別人。我想賣掉我的公司金盆洗手。有一天在她面前他脫口而出,我感到無聊,這份職業變得愈來愈難了,我的合作人讓我煩惱。她反對說:可是你們是巴黎最好的律師!是的,他們都很能幹,但他們都在枯竭,從個人的角度看,他們已經沒有太多的熱情,妳知道我在夢想什麼嗎,芬?她搖搖頭。我夢想做個顧問……時不時地提出我的意見,而可以有更多屬於自己的時間。有了時間你準備做什麼呢?他看著她,說她問得好!我得從零開始,我應該尋找新的東西。她笑了,說:你總是說「從零開始」,這很好笑,因為你賺得的錢後面有那麼多個零!
「我們親吻之後,他讚美我的穿著,他為自己點了薄荷水,為我點了一杯咖啡,然後我們聊啊聊啊……他說他愈來愈依戀我了,說他仔細考慮過了,會為我租下我需要的那間公寓。於是我因他善良的心地而吻了他,掛在他脖子上,手舞足蹈,總之可笑至極了!而他呢,自尊心大大得到了滿足,卻仍舊沒有提議我們去飯店。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我開始對自己說,這不正常,於是我藉口有約會,打算撤退。這個時候,阿爾貝托吻著我的手說,下一次我們買一份報紙,一起看租屋廣告。我站起來,到街角守候,等著他離開。就這樣,我看著他從我身邊經過。拖著他的一條瘸腿!彷彿他的腿被夾在一個工具箱裡似的!他是個瘸子,約瑟芬太太,他是個瘸子!整個人完全傾斜啦!」
「那又如何?」約瑟芬說,「我該怎麼做呢?把他們扔在走道上嗎?」
她拿起手機放進口袋。芭貝特看著她,會心地笑了一下。
「可是……」若西亞娜還想說什麼。
昂麗耶特.戈羅貝茲同很多人一樣:在親人面前面目可憎,在旁人眼中卻和藹可親。由於她覺得從身邊人身上已經沒有利益可圖,於是她忽視了所有饋贈、愛意和慷慨的舉動。她不再做任何努力,而以一種專橫的態度粗暴、無情地對待自己的親人,好將他們禁錮在自己的桎梏之中。然而,由於她太過驕縱,所以一直得不到她內心十分看重的溫柔的奉承;這些奉承,她只能從陌生人那裡獲得,不了解她底細的人會覺得這個女人魅力十足、令人稱羨,把她說得十全十美。她也用這些美德妝點自己,一字不漏地重複它們,一邊列出所有讚美她的人的名字,說他們如何如何愛自己,願意為她粉身碎骨,覺得她高貴典雅、成就斐然、光彩照人……她一面做著可嘉的努力以贏取這些人的尊敬,一面卻懷疑自己的親人可能已經探測到了她空虛的內心,尤其是她女兒約瑟芬。於是她期盼獲得陌生人的尊敬,好擴大那個以她為中心的圈子。她的自尊心在給毫無瓜葛的陌生人提供方便時,得到了滿足,這種滿足更堅定了她對自己的高度評價。
「那我們把若伊也帶去好嗎?她不相信我會開車……」
她已經沒有退路。里昂!佩拉什停車三分鐘,她剛在火車到站的時候說了好,艾麗絲就囁嚅道:「謝謝,妹妹,妳根本想不到,妳已經救我出苦海了!我的生活一團糟,糟透了,現在後悔為時已晚,我不能走回頭路了,不過我可以挽救剩下的日子,粉飾過後讓它們多少能變得引人入勝,這就是我的功課,我如今只是在修繕餘生!我承認,這並無光榮可言,但我現在就是這種情形……」
「可憐人,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麻煩還不止這些呢。」
「沒有……需要我去市場嗎?」
「她有男朋友了嗎?」安東尼問。
「用米萊娜的錢。就是因為這樣,我無法還貸款。」
米萊娜把大包小包扔在房間的大床上,打開一個空的旅行袋,開始往裡面裝東西。「而且,」她一邊往袋子裡塞化妝品,一邊繼續想著,「嘆氣有什麼用?這對事情沒有一點幫助。人們只會對自己、對過去的日子唉聲嘆氣,但過去是追不回的,所以嘆氣有什麼用呢?」她最後一次數了數包裝,在一張紙上記下每樣產品的數量和她支付的價格。我忘了香水了!還忘了染髮劑!還有指甲油!倒楣!她心想,沒關係,明天,或是下一次旅行時再買吧。而且開始時規模不如小一點……
約瑟芬放下她剛從衣櫥裡拿出的床單。
他一直送她到家門口。朝大樓看了一眼之後說:「我們還會捲土重來的,對吧?」他朝她伸出手,溫柔地(或者久久地?)握住她的手,似乎覺得太快放開它很不禮貌。
芙洛林娜試圖引起父親的注意,使自己加入到談話中。沒有大人的鼓勵,小孩是無權說話的。芙洛林娜跟她父母親說話時必須行屈膝禮。於是她沉默著,等待著能夠說話的時機。一位年老的嬸嬸低聲抱怨說不應該談論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應該談些精采的事。芙洛林娜定睛瞧著她,希望她會談論上帝,這樣她就能夠插話了。啊!沒人在意這位老嬸嬸的話,於是芙洛林娜只能保持沉默。最後,房屋的主人,那個眾人都必須尊敬的人跟他女兒說話了,讓她把他的菸斗拿過來。
「我不得不那麼做!好了,通心粉煮好了沒有?我還有很多作業呢。」
約瑟芬接過信封,打開了它,從裡面抽出一張粉色邊框的卡片,上面是艾麗絲用她的大字體寫的幾個金色的字:「Happy you!happy book!Happy life!」卡片裡面還有一張折起來的支票。二萬五千歐元。約瑟芬臉紅了,將所有東西重新裝回信封,自尊心有點受傷。我的沉默的價格。她咬著嘴唇,盡量不讓自己哭出來。
她停了下來,彷彿自己已經說得太多。
「妳怎麼穿成這樣?簡直像做粗活的女傭了!」
「這是大人的問題。小時候,我們總是覺得生活很簡單,很有邏輯,長大後,才發現生活其實複雜得多……我非常喜歡妳媽媽,但是……」
「可是他們能去哪裡?」
「讓我告訴你一個祕密……」
夜裡,他再也得不到休憩。弗日榮威脅的手指將他從睡夢中拉出來;他猛然驚醒,渾身是汗,枕頭和床單都濕了。他感到窒息,喘不過氣,喃喃說著,扭動著,憋氣,直到彷彿打在他喉嚨上的結解開了,他的鼻間充滿夜裡清新的空氣。他起身,去沖一個澡,套上一條潔淨乾爽的睡褲,聽著房間大大敞開的窗戶外傳來非洲夜晚的聲音。躲在房屋頂上的鸚鵡叫聲,在茂盛的金合歡樹的枝椏間此起彼伏的猴子的吱吱聲,高角羚在高高的草叢中奔跑的聲音,一切在他看來是那麼陌生,那麼充滿威脅。白天,他感覺自己是這片土地上的一個入侵者……到了夜裡,彷彿整個大自然都在對他叫喊,請他離開,請他回到白人中間,那些孱弱多汗的小白人受不了非洲的炎熱,猛吃奎寧。
「怎麼說:被人發現?」
PS:昨天看電視時,我發現我能收看《冠軍來搶答》這個節目!轉播有一天的時差!太棒了,不是嗎?
吃飯時,艾麗絲費盡心思都無法讓馬科斯多說點什麼。
「不需要,這很正常。妳吃避孕藥已經好些年了,妳以為妳打一個響指,啪地一聲胚胎就會成形嗎?要有耐心,耐心!寶寶會來的,不過是依照他的時間。」
約瑟芬心想,她本該留在家中工作的。第二任丈夫還活著呢!她對他產生了依戀,不忍讓他死去。再這樣下去,她可能永遠都結束不了故事。第三任,得讓他死得快一點!她每天都去圖書館,但幾乎沒什麼進展。煩心事太多了,奧恬絲不再跟她說話,若伊一周曠兩次課,跑去跟馬科斯玩可疑的探險活動。「我們是去幫馬科斯的女朋友找手機的,她的手機被人偷了!馬科斯把他的書包丟在朋友家了,我跟他一起去取了回來……」「那妳有必要上學時把自己打扮得像是要去趕集的女商販嗎?」可愛的若伊變成了脫韁的趕時髦小妞兒。她把自己關在浴室裡,出來時穿著迷你裙,眼睛塗得像黑炭一般,嘴唇紅得像吸血鬼!約瑟芬不得不用毛巾和肥皂幫她洗臉,若伊一邊掙扎一邊尖叫,讓人不得安寧。奧恬絲神情冷漠地聳聳肩。她一定跟她父親講過這件事,因為他打電話來時說:「妳們怎麼跟巴蒂耶太太住在一起?約瑟芬,我一直跟妳說不要太接近他們,這些人都不是什麼好人!」
「這樣我會好受一點,芬。我不該離開妳,我不是真的想離開妳。而且,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渴望過……這是我最大的毛病。」
「我以為我會成功,會賺很多錢,不僅還妳的錢綽綽有餘,甚至還能補償妳的損失。我有宏大的計畫,我以為一切會一帆風順,誰知道……」
約瑟芬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開門。艾麗絲大笑起來。
他直起身,去了辦公室,在關上門之前,他低聲對若西亞娜說:
約瑟芬拿出錢包,打開,抽出一張五歐元紙幣遞給奧恬絲。一張從報上剪下來的紙頭掉了出來。芬彎腰拾起。是報上那張照片。那個穿粗呢大衣的男子。她撫摸著照片。她現在知道她要把漫長的信寫給誰了。
「什麼都別說了,只尋歡作樂,男歡女愛,如果六個月後妳的肚子還像一艘諾曼地平底船那麼平坦……我就讓人把妳關進試管中!」
而且愈來愈自以為是了!前兩天,在往紐約的航班上,乘坐頭等艙的他由於不滿意牛排的做法,遂起草了一份譴責書,把它裝進法國航空平時用來裝乘客意見的信封中。在閤上信封之前,他在裡面放了自己的名片和……他的牛排!結果法國航空將他的哩程數翻了一倍。
約瑟芬和艾麗絲對視一眼,愣住了。她們沒有想過書名的事。
「那麼,再見……」
「約見夏瓦爾。宜家找他跳槽。他答應了……」她想起不到一年前,她還蜷在夏瓦爾的懷中。這個人身上有點壞壞的、邪惡的東西讓她瘋狂。為什麼美德不會對我產生同樣的作用?想必我也是邪惡的……
「多謝。我給妳泡杯茶?」
「哦!你們不許吵架……來吧,握手言和了!」
「您最好搬一把椅子來,約瑟芬太太,因為您會非常吃驚的……」
「那個穿粗呢大衣的男人,照片放在鍵盤上的,妳看到了嗎?」播放片頭字幕的時候,她低聲問雪麗。
「那是妳的想法。」
「而我呢,這一切卻讓我樂在其中。我已經受不了自己一副中規中矩的妻子形象了,芬,我再也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