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行程匆匆
五、洛桑


整個十一月裡海明威精神振奮。他回去過勒木瓦恩路的平房幾次,開始覺得自己像個外籍老兵。有關印行佛蘭克.赫利斯六十自述那本冊子,西爾維亞.碧雀甚至還來徵詢他的意見。海明威叫她立刻進行此事。他認為那是一本「最好的自傳體小說」。在普洛汶地方享受陽光的朱楚德.史坦茵寄給海明威一個如同感恩節的南瓜那麼大的糖煮甜瓜。他們吃餐館,玩美國象棋,飲潘趣酒。海明威對他的未來充滿了希望,他甚至寫了一封很夠朋友味道的信給安格妮,告訴她他在巴黎的住所,與哈德莉已經結婚的消息,以及正在等待他的第一本書問世。
書中附入他的畫像,這是第一次。畫像是由一位普林斯頓畢業生亨利.史屈托畫的,他的綽號叫「吊兒郎當」。海明威在龐德的書房遇見他,他們在書房裡用龐德太太收藏的玻璃杯飲威士忌酒,談論拳擊。他們因意趣投合而建立友情。史屈托和他的妻子瑪琪,還有一個幼兒,一起住在靠近沃杜爾跑馬場不遠的哈莫伯欒久城區。他是個六尺之軀的男士,體重接近二百磅。他在鐵桶裡沐浴,等候午餐,史屈托催他出來畫張像,正面對著他,目光要向下注視,身上穿一件灰汗衫,「吊兒郎當」這張畫標題為「拳師畫像」。他從那個夏天在黑森林蓄鬍子以來,這是第一張帶有八字鬚的畫像。
「就像我寫〈我的老爸〉時,我並沒有看見一個賽馬的騎師遇害,卻是寫完後的第二個禮拜倒是真的看見了這位名騎師派弗列門特在跳躍時跌死了。」
大維從每日郵報吸取政治觀念,而後又從該報去找一些新聞事件來支持那些觀念。他是以直覺來談觀念的。他是個多情而感傷的愛爾蘭人。當他遇見了一個人,他總是會說:「你是愛爾蘭人。嗯,上帝會保祐你。」他想成為愛爾蘭桂冠詩人。他寫的詩都是千篇一律。一首詩對大維來說,就是一組字,這組字他也不知道所云何物。他認為只要是他無法懂的詩就具有詩質。他急速地寫了幾百首詩。他稱他的詩集為《玉之宮》,意思是「玉潔冰心般的生命」。如今有人告訴他說生命並不是他命名的那般潔美可愛,他失望了。

她這次可以說是在冰凍的氣溫與極度的恐懼中旅行。海明威後來寫道:
海明威與在吉諾亞和巴黎所認識的通訊記者,在洛桑都碰頭了。他hetubook.com.com把他所寫有關賽馬的故事〈我的老爸〉給林肯.史蒂芬斯看,史蒂芬斯非常喜歡這個故事,他堅持要取得出版許可交給四海出版社的雷蘭印行。海明威同時還將他所寫有關亞蕨安波爾橋頭難民的特寫稿發出去了。這篇稿在發稿前交史蒂芬斯看過後,史氏深有所感,認為海明威寫得生動感人,筆力異常雄勁。但是,海明威對他的讚譽頗為不安。他說:「不要那樣稱讚我嘛。這只不過是一份電報稿,也稱得上是佳構嗎?」史蒂芬斯認為海明威將是歐洲文壇年輕的一輩中最有前途的人。
他這種怒氣持續到聖誕假期。十二月十六日,星期六,他結束了新聞通訊工作,領到了薪水,帶著哈德莉經由索道山去租住甘威斯克山區公寓,與強克多曼史密斯飲潘趣酒;他盡情在新積雪的山坡上滑雪,以忘卻原稿遺失的苦惱。在他的快樂假期中他還收到安格妮一封信:


在寫小說這段期間,他也寫了一些諷謔的文字,針對他不喜歡的人加以諷刺。他對文學上那些裝腔作勢的人都盡可能地加以嘲笑。其中一位是他在龐德的書房裡見到的,名叫瓦雪。瓦雪是個害結核病的年輕人,臉色蒼白,兩眼發紅,樣子看起來像個短命鬼,一副陰鬱緊張的神情。另一位是麥多格斯.休伐(F. Madox Hueffer),英國小說家,大戰爆發以來以麥多格斯.福德(F. Madox Ford)知名,他十一月來到巴黎,他在一家餐館用餐時有人指給海明威看。海明威想,難道這個留八字鬍的,兩眼灰藍而態度囂張的胖子就是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名人朋友兼合作者嗎?多年來,海明威很欣賞康拉德的作品,現在見到了福德,反而覺得他以前高估了他。
多倫多星報很希望海明威詳細報導洛桑和平會議的情形,這個會議是在十一月二十日舉行的,內容討論希臘與土耳其之間的領土問題。這次會議地點是在恰托奧契。海明威說,那會議場所是座醜陋的建築物,派桑南大廳看起來就好像匹托斯基的老人活動中心。他是在二十二日抵達那兒的,他已簽約供稿給國際新聞社和環球新社這兩個赫斯特通訊機構。以後的三個禮拜他太忙了,以致有關洛桑的消息直至元月下旬他才提供給星報刊載。
他仍未編妥書中的目錄,只是確定了這本書包和*圖*書括詩與散文兩個部分。他手頭已有〈密西根之北〉那個誘|奸的故事,另一個故事〈我的老爸〉也已著手在寫,後面這個故事,乃是自從他寫〈綽號叫泡菜的麥卡迪〉以來最長的一篇,這是一個具有創意的故事,描寫一個孩子很驚愕地發現他那令他崇拜的賽馬的父親原來是個欺詐之徒。這個故事是海明威記起米蘭的賭馬場,加上他最近在茵芬和沃杜爾的觀察而寫下的,因為他與哈德莉有錢的時候曾在茵芬和沃杜爾賭過賽馬。所描述的人物有影射叟伍德.安德遜之嫌,但海明威從來不承認這件事,「好的作品總是杜撰的,想像的,」兩年後,他這樣寫道。

不管怎樣,我知道一切終必諒解;你知道那是最好的一條路,你我的分離你必須相信,我也確認那是最好的結局,況且有哈德莉那麼了解你與我的事……我要驕傲地說終有一天……「啊,是的,海明威,你在戰爭時期竟然有個這樣的紅粉知己,真是福氣啊!」我經常這樣想,終有一天人們在研究我的時候也會研究你,我當然也高興人們將來會肯定你對我的價值。
他催促哈德莉只要她旅行能適應,就應趕快飛往他那邊去。她並不想坐飛機看那積雪的山景,而改乘火車前往。旅途的艱苦使海明威極為擔心。她決定另外用個小型旅行手提包把他所有的手稿都裝在裡面帶走,以便他在聖誕假期間可以繼續他那些未完成的稿件。除了〈密西根之北〉手稿放在抽屜裡滿佈灰塵外,所能找到的小說和詩稿她都收集起來了。那份〈我的老爸〉手稿已由史蒂芬斯發稿給四海出版社。而後,她搭計程車到加德里昂火車站,找了一個搬運夫將她的行李送上車廂裡,在那短短的搬運時刻——當她看不到他的行李的剎那間,那個裝手稿的小型旅行手提包被偷走了。
海明威也寫過喬治.克里門索這個人,其實他從未與這位脾氣暴烈的老人會過面。克里門索這個秋天在芬迪靠近沙布多隆尼的聖汶生岬德海邊別墅度過。海明威聽到畢爾.伯德要去探訪克里門索,他就請求與伯德同行。克里門索這時已是八十一歲的人了。他戴著灰白的手套,留著邋遢不整的八字鬍,說起話來,令人痛苦的滔滔不絕,他告訴他們,他將在美國舉行一次演講旅行。海明威暗示他順道一訪多倫多。「哼,」克里門索說,「我永遠也不會涉hetubook.com.com足加拿大。」他很粗聲粗氣地解釋說,加拿大在戰時未盡其本份為戰爭付出代價。後來在計程車裡,海明威要在沙恩斯中途下車發個電報給約翰彭。伯德勸他多加考慮。結果他改用郵件寄出一篇輕鬆的特寫,沒有發電報。約翰彭沒有把那篇特寫登出來。約翰彭說:「海明威可以那樣寫,但我們的報紙不能照登。」
他正以一種誇張的新方式來享受自由生活。他現在住在古舊棕色小農舍裡,整個山區是清新鬆脆的雪原,白天空氣清新寒涼,夜裡與哈德莉和強克圍爐閒話。他由大維.奧尼爾十七歲的兒子喬治陪同去柯德桑普滑雪,喬治戴著氈帽,他們兩個共同滑一架運木材的連板雪橇,喬治在尾端把持橇板。強克走後,海明威在橡樹園的一位鄰居伊莎貝爾.西曼絲於新年那天抵達這裡,準備來滑兩個禮拜的雪。在這些積雪的日子,他們每天都出去。他們滑過鞍地,黃昏時分才回來,一路上凍雪很滑,他們每二十碼就會跌倒一次。有一天喬治的一隻雪橇脫落,掉到谷底去要把它找回來。十點鐘時,風雪因氣溫轉為下雨。海明威半走半溜滑下柳林坡,找到了雪橇,而後再從深及肩高的鬆雪中奮力爬上山坡地。當他停下來休息的時候,他仰頭就會看到頭頂上方山峰一帶有巨大的雪塊鬆鬆的懸在那裡要掉下來的樣子。這就像對著機槍口爬行,並且機槍手已扣著扳機。哈德莉和伊莎貝爾在路旁等著他。他們躲進山邊一個小穀倉裡,午餐吃野餐食物,望著雨雪從打開的門飄進來。以後的兩個小時海明威看到十四次帶著轟然巨響的雪崩從高處崩落山谷。不知道是這個原因或是別的理由,這種解凍季節的雨雪寒風常在他心裡浮現大災難的聯想景象。
十二月的那個晚上其他的情形他就沒有透露了,成了他終生保密的一部分。第二天他去看朱楚德和亞麗絲。她們同情他原稿被偷,所以給他補償一下,請他「吃了一頓豐富的午餐」。他在那邊直等到趕火車的時間而非走不可時才離開,他們閱讀並談論「朱楚德許多新作品」。他在火車上坐在餐車廂裡叫了一份豐富的晚餐,還叫了一瓶波尼酒,當火車向南穿過竹納時,他已經獨自喝完了那瓶波尼酒。他想到又要面對他那淚流滿面的妻子,以及重新開始他與赫斯特新聞社的通訊工作。他以拜倫的反叛精神對洛桑會議寫了一首新詩。這首詩是以萊爾的泛自由主義的和_圖_書自由詩體寫的新詩,攻擊所有的政治家,說寇桑爵爺是娃娃情人代表;墨索里尼有黑人的白眼珠和紅人的紅脖子;李察瓦雪布爾小娃子夫婦是華倫哈丁總統的美國特使。海明威惡意地描寫「小娃子夫人胸部平坦,而小娃子先生是個理想主義者,他曾為哈丁競選撰寫演說稿……史蒂芬斯曾跟他在一起工作過。那個大個子小娃子李察瓦雪布爾喜歡說笑話。」
他描述了一個亦商亦儒的美國詩人,這位詩人是在聖路易城認識哈德莉的,而今帶著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到國外來計畫永久居留。這位大維.歐尼爾(Dave O'Neil)四十八歲,做木材生意發了財之後,興趣轉向藝術。海明威比較喜歡歐尼爾的妻子巴巴拉。海明威這樣寫道:

他新結識一位非洲青年,長於寫諷謔文字,名叫威廉.萊爾,他於一九一七年在法國做步兵軍官時受過重傷,現在是曼徹斯特守護報駐歐通訊記者。他的樣子看起來很怪異,海明威說:「他白皙的面孔,下巴像個燈籠,那就像出現在倫敦濃霧中的一張鬼臉。」然而,海明威對於國際政治開始有深度的認識,還是靠萊爾在洛桑給予他的一些指導。他們幾乎每頓晚餐都碰面。萊爾喝白蘭地,曾經四度堅定地對海明威解說「強權的邪惡」。他說那是國際社會中一種複雜的毛病,起初是懷疑自己的友邦,而後就很快地只相信自己的力量是最重要的。他這些話語立即影響了海明威對政治的看法。萊爾盡力揭穿大人物的陰謀。伊斯邁.派沙在他的眼裡就像個美國花邊布商,而不像土耳其將軍,於是海明威也有了相同的看法。有一天晚上,在皇宮酒店,他們推選海明威向那位將軍的貼身衛士遞上一根爆炸雪茄。後來海明威寫道:「他很和氣地接過雪茄,並償給我一根香菸,當那根雪茄爆炸時,四個衛士同時拔槍。」在萊爾的保護下,海明威未受傷,而且立即改變了他對墨索里尼的看法。他現在稱墨氏為「歐洲最恐怖分子」。每一個相信法西斯主義的義大利成年人都在模仿墨氏皺眉頭的樣子。在洛桑露面時,墨氏穿著黑衫,打白色的綁腿,一副戲劇性複雜表情的舞臺臉譜。當墨索里尼對那個漂亮的女記者克拉爾.雪麗登「轉著兩隻像非洲黑人的大白眼」時,海明威以不屑的眼光望著他。在一次記者會議上,墨索里尼在一張大桌前雙手捧著一本打開的書,滿面愁容。海明威寫和*圖*書道,「我在他後面踮起腳去看那是一本什麼書,結果發現墨氏倒過來拿著的是一本法英字典。」
哈德莉計畫去他那邊,但因為寒冬太冷,使她躲在巴黎寓所的被窩裡不願外出而延擱下來。海明威以他們親密的小名發了兩個電報給她,他稱她為羽毛貓,而稱他自己為石臘狗。他向她描述他受寒的情形。他說他咳得很厲害,咳的都是濃痰濃鼻涕,為了他那阻塞不通的鼻子,他用了許多手絹。他從上午九點直至午夜都在通訊,他在恰托奧契的山坡路上來來去去很不舒服,使他憎厭極了。他說「畢竟,我是個小石臘狗。」
後來海明威寫了一封得意洋洋的信給赫麗葉特.孟洛小姐說,伯德因應龐德之請,他很快就會印行他的「東西」,並於信中要求孟洛小姐,容許他把她主編的《詩學》雜誌中所刊登過的他的六首詩收入他這次的作品選集中。
當哈德莉告訴我那些稿子被偷走了時,她那受創的神色甚過死亡,或無可比擬的身體上的痛苦。她哭著……不停地哭著,無法啟齒把這件事向我訴說。我對她說,不管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大不了是壞得……終於她告訴了我。我認定她一定沒有帶副本打字稿出來,於是我找了人代替我的新聞工作……我自己則趕緊乘火車返回巴黎去。果然如我所料,我在那天晚上我們住過的房裡找到了所遺失原稿的副本打字稿。
他從亞蕨安波爾回來後一個禮拜,海明威什麼也沒有做,只是睡覺,然而,他在中東的辛勞獲得四百美金,約翰彭已把這筆款寄給他,當他體力恢復時,就運用這筆錢和現在的閒暇,從事他所謂的「嚴肅的寫作」,伊沙拉.龐德是他主要的督導人,在那個夏天,他認為龐德是在「對當代英文小說作檢視審查的工作」,而給予他一些暗示,然而,他的計畫不如龐德為他吹噓的那般大。他的計畫是出十二本小冊子,印刷與裝訂都要很講究,這一套書由龐德主編,交威廉.伯德印刷出版,因為伯德剛買下聖路易奎丹雪街二十九號的印刷廠,已宣佈設立三山出版社,龐德請海明威提供稿子,對海明威倍加讚譽。
收到你的信是我生命中無比快樂的事。你知道的,自從我們的戰地任務結束以後,我們的同志愛疏遠以來,特別是我返國那段期間,我一直是在苦悶中。你寫的那封有關我的辛辣的信,麥克朵諾德已唸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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