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西班牙人做莊,伊格納吉歐又贏了一局,接著又一局。他感到四周的變化:空氣升溫、氣氛緊張,宛如拉緊的繩索;笑聲漸漸少了,交換的眼神多了,酒也愈喝愈多。伊格納吉歐一贏便請大家喝酒,緊張的氣氛頓時又輕鬆了起來,眾人的肌肉也放鬆不少。他再贏一回。
新。世界。聽起來新鮮,龐大,令人敬畏。伊格納吉歐洗牌,瞥了瞥緊貼著天際、薄而藍的海平面。
對威尼斯人來說,當時已經很晚,但是他們去拜訪的地方卻依舊燈火通明、熱鬧且女人雲集;紅色天鵝絨帷幕垂到地面,酒水四溢,手風琴飄出溫柔的和鳴;女人們巧笑倩兮,扭腰擺臀,緊挨著男人們溫存。伊格納吉歐站在簾幕和裝飾油燈之間的一個角落,試著不去看任何人,並偷偷希望油燈熄滅,如此一來他就能和牆壁融為一體。他愈退愈遠,盡量離開光緣,但父親挽著兩個女孩走了過來。
「米格勒,冷靜點。」
「而且只爬翁布樹。」
她監督帕哈麗塔剁肉,直到滿意為止,接著彎腰翻動灶裡的炭,身後飄浮著一個透明、留著烏溜溜秀髮的女孩,捧著血香腸,睜大雙眼,反覆擠捏香腸肉。
一個人可以將文化像衣服般穿在身上,全身扣上釦子,彷彿文化是為自己量身訂做,誰也無法發現的一層偽裝。對伊格納吉歐而言,這簡直是魔術。
他們穿越大西洋那無邊無際、璀璨耀眼的藍。途中臭氣沖天的義大利人一邊狂吐,一邊努力仿效西班牙口音說些充滿希望的話;嬰兒嚎哭不休,大人們也哭得像小孩似的。如果不是遇見舌粲蓮花、就連雕像都能被他說得跳起舞來的佛羅倫斯鞋匠皮耶多,伊格納吉歐可能也會寂寞得尖叫。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伊格納吉歐看到他正在捲菸。他輕彈菸紙,那姿態好像菸紙注定要聽命於他似的,接著捲起菸的兩頭,封住所有菸草可以潛逃的出口(投降吧,菸草,你的命運就是讓人吞雲吐霧),然後把菸擱到唇邊。此時他身後的夕陽彷彿正緩緩跪倒,落下海面。伊格納吉歐深深受他吸引,他希望自己也能和皮耶多樣瀟灑自信,不屑談論過往,在甲板上昂首闊步,彷彿未來是個裸體的美女,張開雙臂迎接他。
但是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有個男人來拜訪她,讓她無法成眠,一定是因為灑落一地光芒的月亮。那是種奇異的感覺:暈眩且興奮,好像小時候不斷原地旋轉,停下來後看到世界在眼前扭曲,所有東西都在跳舞,無法靜止。這個男人的口中帶著另一個國家,他吐出的西班牙語扭曲變形,有著奇怪的聲調。他知道很多遙遠的地方,比方那個渠道縱橫、以河為道的城市——誰能相信世界上有這樣的地方呢?當蒂塔姑姑提出一連串問題的時候,他的皮膚愈加泛紅,但是他有問必答。為了我。
「她是巫婆!」有個女人說道。
「沒有。」
每個世紀的第一天總是與眾不同,位於烏拉圭的迷你小鎮塔庫阿瑞波(Tacuarembó)尤其如此。罕見的奇蹟總是在這裡替新的世紀拉開序幕,小鎮也因此聞名。所以那天早晨,鎮上所有人都做好準備好奇不安地引領期盼,有人喝得爛醉,有人不停禱告,有人接連灌酒,有人在樹叢底下親熱,有人倚在馬鞍上,也有人一杯接一杯沖泡瑪黛茶驅逐睡意,等著看新世紀會發生什麼出人意表之事。
伊格納吉歐離開後,徒步穿越通往嘉年華馬戲團紮營處的草原。他轉身朝著小棚屋望了最後一眼,瞥見門口出現一張臉,一張細緻的臉。那張臉旋即躲到牆後,消失無蹤。
伊格納吉歐轉頭看見稜線上出現兩匹馬,一匹載著蒂塔姑姑,另外一匹載著帕哈麗塔和許多行李袋,她看起來就像不羈的天使。她們騎向伊格納吉歐,帕哈麗塔從馬鞍上俯視,雙眼宛如兩潭可以淹溺他的深邃之水。
「我知道你要去哪。」她在屋後將木柴遞給他時說。
「奇蹟就是奇蹟,我們還有什麼話可說?」
他還是可以找到義大利的殘片,像是美味的義大利麵、好喝的吉安地酒,以及讓人感到心安、充滿抑揚頓挫的義大利語。在他租來的昏暗房間樓下有間名為「潮流」的酒吧,永遠充滿蜂蜜釀白蘭地、走音鋼琴流瀉出的音樂,以及移民者。每晚下工,他都往酒吧報到。有時候他還會三更半夜溜下樓聽那些大聲嚷嚷、醉得口齒不清的義大利語。他需要聽這些話,它們填補了一種連妓|女都無法填補的空虛。
「很好,羅莎太太,妳要的奇蹟出現了。」
蒂塔姑姑進入熟睡,呼吸愈來愈規律。帕哈麗塔將手伸進睡衣底下,手指如羽毛般輕拂過腹部、大腿、中間那如絲般的毛髮,感受底下的燥熱。
是日,一行人騎了數小時,直抵黑河恬靜的岸口。當晚糖骷髏嘉年華馬戲團在河邊紮營。「偽裝達人」康絲蘿找了一處隱蔽的樹叢,用皮革、野花和兩人第一次相見時裝飾舞台的天鵝絨帷幕,替他們做了新婚床。
在幾次尋人的過程中,蒂塔把阿蒂加斯帶在身邊,其中一次經驗日後對他產生了不可抹滅的影響(多年後,年邁的他扛著來福槍穿越叢林時,也曾自忖:如果沒有那一天的經歷,或許他只會在塔庫阿瑞波過著平淡無奇的一生)。那是個禮拜天,一早全家人便到鎮上教堂參加彌撒.阿蒂加斯非常厭惡教堂,因為它勾起他最後一次看到母親穿著黑色壽衣,被野花環繞的回憶。神父說得興致高昂、口沫橫飛,但阿蒂加斯的膝蓋痠極了。回家的路上,姑姑毫無預警,未多做解釋便策馬往另外一個方向馳去,阿蒂加斯舉目四望,掃視草原、高大的尤加利樹和遠處的羊群,卻不見妹妹的身影。兩人沉默地騎馬前行,四周灑滿熾熱的陽光。
伊格納吉歐在一個愈來愈悶熱的夏夜晚餐後,不情願地脫離了童年。十二歲那年,有個星期三晚上,廚房傳來姊姊們洗鍋碗的鏗鏘響,父親套上外套,兩頰醉紅,哥哥們也跟著套上外套,手插在口袋裡等著。狄亞哥轉身向最小的兒子勾了勾手指,表示「來吧」。他的哥哥們大笑,伊格納吉歐紅著臉衝去拿外套。
四天後,一九一一年二月一日,伊格納吉歐買了張汽船船票,前往烏拉圭首都蒙特維多。即使從未聽過這城市,他還是迫不及待上船,總之,能夠到愈沒沒無名的地方愈好。上了船、放好簡單的行李後,他找了個水手問蒙特維多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地方。
聽到這奇怪的說法,阿蒂加斯開口想抗議。但說時遲那時快,在下一口氣還沒吸上來,嘴巴還來不及張開前,整個草原的聲音突然充盈他的身體。鳥兒在天際與葉間啁啾,好似在他體内綻裂的骨頭中高歌;抑揚頓挫的鳥囀在血肉和葉縫中哀鳴、低吟、哭喊,傾吐不可說的祕密,教人難以承受。他不能理解這一切:草原、敞開喉嚨喧囂的小鳥、寬闊的世界,那聲音迴盪開來,傾瀉神祕的旋律,幾乎讓他失魂落魄。驚慌失措的他想尿尿、哭泣,卻無能為力,只好把臉埋進散發馥郁清香的草叢,聆聽鳥鳴。
蒂塔望向帕哈麗塔。帕哈麗塔昂首注視他,他感覺自己的心意被看穿。她點了點頭。
蒂塔頷首。
他們說的山其實是賽洛小丘(Cerro de Montevideo)。葡萄牙人也真是的,只不過從船上看到賽洛小丘,便替這座城市起了這個名字。山?真是誇大其辭。賽洛小丘有如一顆巨大的煎蛋,又長又扁,躺在海灣另一端,伊格納吉歐每天都能從工作的港口看見它。它矮得既可笑又可憐,連山丘也稱不上。他可是來自一個有著雄偉山脈的國度。阿爾卑斯山、德洛米提山、亞平寧山、維蘇威火山、普雷薩尼拉山和可羅尼佐羅山,這些山他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是確實存在。它們扎實有分量,哪像他整天在高高的起重機上瞥見的賽洛小丘。每看到這玩意兒,他就想到那些最早從海面上看到烏拉圭的蠢蛋。
西班牙人拍拍他的背。「看開點,『貢多拉』,天涯何處無芳草。」
「沒錯。」
在自家門外找到正在拔雞毛的姑姑蒂塔,阿蒂加斯火速下馬,把早晨廣場上發生的事、賽波樹和樹上的小孩一股腦兒全告訴她。蒂塔聽了之後,仰臉向陽,無聲地蠕動嘴唇,大手往圍裙上擦了擦,解下圍裙便說:「咱們走!」
伊格納吉歐話說到一半就收了口,聽著米格勒的馬噴著氣馳騁而去。兩個女人什麼話也沒說。他大可捶牆洩憤,不過這牆看起來似乎有坍塌之虞。重點是,這下子他要向誰提親?他已經失去和女方父親說話的機會。伊格納吉歐漸漸覺得這家人可能和他想像的不太一樣,搞不好大相逕庭。
「伊格納吉歐。你呢?」
小女孩四平八穩、不為所動地高坐在這片喧囂之上。阿蒂加斯默想:看我一眼吧。小女孩四處張望,接著與阿蒂加斯四目相接。妳,是妳。兩人的目光有血肉、有力量,彷彿是解不開的隱形枝枒,勢必永遠相連。
「當然,我很認真的。」
「不會的。」
在這關鍵時刻,一眨眼可能就會引來一場鬥毆,他以前見識過。伊格納吉歐對耳環男欠身,把錢推向對方說:「恭喜。」
月光如乳,流洩滿室,感覺如此澎湃而熟悉。她想到所有被同樣月光照耀的房間、土地和身體。
「不賴嘛,你在新世界會需要這個技能的。」
「看一眼又不會怎麼樣。」
弔唁者羅列成排,神父喃喃禱告,姨娘們低聲啜泣。石板挪開,是將棺木入土的時候了。伊格納吉歐望著父母(他想,他們是夫妻,也是加害者和被害者)的遺體一併緩緩下降,陷入黑暗之中。當哥哥們將石板推回原位,封住死者時,發出低沉的呻|吟。
瞬間,阿蒂加斯停止撥弦,情侶停止接吻,連坐在長椅上的店老闆阿爾方索都醉醺醺地抬起頭。
安伯托看起來疲倦異常。「你應該離開。我們的姓氏被詛咒了,而且義大利又要捲入戰爭。」他彎身靠近,伊格納吉歐聞到他白髮的氣味。「聽著,我在地板下存了點錢,如果你能保證在未來打造些什麼,我就送你到新世界。你可以在那邊打造貢多拉船,或是其他有用、值得打造的東西,什麼都行。你發誓。」
包覆全世界的畫布登時裂開,伊格納吉歐不再麻木,也不再是畫中的一部分。他站在亡靈環繞、原始而未完成的世界裡,揭開嶄新的一頁。
「妓|女很便宜。漁業發達。在銀河邊。」
「非常謝謝你們的招待。」
「唉呀……他指的是……」
「好——妳指的是?」
一小時後,阿蒂加斯再也坐不住了。「姑姑,」他問:「我們還要找多久?」
第二套魔術進行到一半,觀眾的輪廓逐漸清晰(他現在比較冷靜,接著應該會很順利)。有個少女在彩色人海中特別耀眼,高顴骨,眼神寧靜,留著長長的黑辮子,辮子尾端綁了綠色蝴蝶結。她看起來彷彿剛從一個更奇妙、美好的星球抵達地球,此時坐得挺直,心無旁鶩地觀賞表演。他移開眼神,少女的輪廓卻飄然跟著他,宛如鬼魅。
六個月後的某個淒冷冬夜,狄亞哥抓著妻子的頭往牆上一砸,然後跑出門。運河在風中發出咆哮,伊格納吉歐從房間窗口看見父親的影子蹣跚地沿著運河前行,接著好像被隱形拳頭撂倒似地跌下運河。伊格納吉歐躺著不作聲,直到廚房裡傳來嫂嫂的哭喊:「死了、死了、媽媽死了。」他閉上眼睛,腦中滿溢母親的影像:六歲時,有次他擦傷膝蓋,母親緊緊抱著他,胸脯蓋住他的雙耳,出現聆聽貝殼的聲音;母親在廚房裡一邊揉麵團做馬鈴薯麵疙瘩,一邊低聲哼唱;母親雙眼浮腫,望著他和哥哥套上外套。他的胸口灼燒。如果父親不是自己落水,他也許會親手殺了他。這時,爺爺從對面床上坐起問:「嗯?發生了什麼事?」
「而且,」他繼續說:「如果她不是我妹妹,那她從哪裡來的?」
在伊格納吉歐知道魔法、烏拉圭、樹上誕生的女人之前,他最了解威尼斯。威尼斯如血管般錯綜複雜的運河、抑揚頓挫的語言、海水的氣味,還有老家傳出來的蘿勒和剛砍下的柴薪香氣,他都瞭hetubook.com•com然於胸,不過他最熟悉的莫過於貢多拉船。他們家專門製造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貢多拉船,一彎彎的木板在窗口堆疊,他只要用手撫摸、用眼睛掃視,就能感到歸屬。被這麼多用木板和船蓋環繞,足以讓人滑行在水面上、補魚、做|愛、上市場,以及最重要的,專門載死者到墓碑林立的聖米歇爾島(Isle of San Michele)的貢多拉船包圍,他不會溺水,也不可能溺水。
五十個塔庫阿瑞波村民仰頭望著小女孩。這棵樹看起來大得出奇,如果是枝枒低矮、容易攀爬的翁布樹,那就不算奇蹟或神話,自然也不會被傳頌九十年之久,但是這棵據說是塔庫阿瑞波最高的賽波樹,最低的枝枒離地面至少幾公尺高,很難想像有哪個成人可以搖搖晃晃地抱著嬰兒爬上樹,更別說是嬰兒自己爬上去。
爺爺繼續說下去:一八四八年革命爆發,威尼斯人推翻奧地利統治,他和成千上萬的人在天主大教堂前徹夜狂舞到破曉,整個城市滿懷希望。他們終於重獲自由,他們獨立了,威尼斯終於可以回復往昔。可惜好景不長,一年後,奧地利人又回來了。之後霍亂如野火燎原,焚燒整個城市,他的七個孩子中,只有伊格納吉歐的父親狄亞哥倖存。從最後一個姊姊過世那晚開始,九歲的狄亞哥整整有兩年又三十七天未開口說話。那天晚上,爺爺像條已經被擰乾的破布,坐在安靜的兒子身旁。殯葬業者來的時候全身穿著黑衣,臉上戴著面罩,透過小小的眼縫望著狄亞哥。
伊格納吉歐在圓亮的月光中躺在帕哈麗塔身旁,親吻她的肩膀。他解開她的辮子,鬆散髮絲,任由漆黑、茂密,如細流般柔順又危險的頭髮洩入掌心。她迎向他。他原想緩緩地愛撫她,卻一股腦兒地挺身進入,她敞開迎合,發出微微嘆息,之後兩人便深深陷入夢鄉。
「晚安,先生,我叫伊格納吉歐.費里耶利。」
「我們把她搖下來好了。」
「這麼說吧,一八二〇年的某個晚上,荷西.赫瓦希奧和安娜莉狄亞在獸皮上翻雲覆雨,這事正好發生在他被巴西人擊退之前。後來他逃到巴拉圭的森林裡,從此斷了音訊。安娜莉狄亞生了個完美的女娃,名叫雅絲貝蘭莎,也就是我媽媽,妳還記得她的名字吧?她比撒野的牛還健壯,長大後愛上瘋牛仔『長刀』,也就是妳爺爺。『長刀』出生時叫李卡多.托瑞斯,但他很快就替自己贏得更貼切的稱號。他人如其名,揮舞長刀的技術無人能出其右,連天使都甘拜下風。」
「不必取消。」賈秋的老婆康絲蘿向他擔保,粉紅色緊身褲上的亮片閃閃發光,「『貢多拉』可以代班。」
她濡濕的裙子緊覆著雙腿,手中的筆動得飛快,好像不受手的指使,頻頻勾勒草寫字母的尖角撇捺和圈圈,並在銳利的字母,如t、j、y和g的尾巴勾出花結,似乎想把這些字串在一起,也把母女重新串在一起。她寫著寫著,筆下的圈圈愈勾愈大,彷彿需要更多的繩索,將心底被吹散的東西重新綑綁住,或許不只心底,還有身邊、過去的一切,包括母親和外婆的年代那些莎樂美從未經歷過,卻流傳下來的故事。這些源源不絕的故事總是不請自來,有時慢條斯理傳進耳裡,有時卻來勢洶洶,足以將人淹沒或沖上雲霄。有些故事並未流傳下來,徒留空洞的沉默。不過,如果消失的一切仍在某處,那麼,這些故事必然還在世界上某個隱蔽的角落繼續呼吸、發光。
「沒錯,有誰爬得上這棵樹呢?」
「巴西。」
「我不了解你。」
伊格納吉歐坐在搖搖欲墜的餐桌旁,勉為其難地背靠著一顆頭骨,蒂塔和帕哈麗塔忙著切菜、洗菜。此時他握著雙手,擺在桌上,攤開又握緊,最後又把手放回腿上。他該不該找些話題聊呢?這兩個女人顯然並不在意,也非常習慣沉默,簡直像把沉默當成斗篷穿在身上。他舉起一隻手輕拍桌面,然後又停手。帕哈麗塔望了望他,他笑了笑,她移開目光。
「梯子!」
從那時候開始,他不成氣候的魔術表演開始丟三落四,說話結結巴巴,引起前排三個男生竊笑。是徵求觀眾自願上台的時候了。「誰能幫我?」許多人把手舉得老高,包括那些坐在前排的男生,但是他卻指向坐在後頭的少女。「那位黑頭髮的小姐如何?」
「叫她閉嘴,蒂塔。」米格勒說道。
「在妳爸爸和我都還沒出生前,『長刀』最出名的就是他那溫柔的嗓子、暴烈的性格還有百發百中的技術。他馳騁在草原上,揮舞長刀、流星錘和套索,追趕牲畜,取牠們的肉和皮毛賣到南方的港口,然後到舶來品店買下來自印度和羅馬的珠寶等禮物,送給雅絲貝蘭莎。可是她不希罕,把禮物成堆放在家裡的角落。對她而言,這些都不重要,她只要他陪在身邊就好,卻因此吃了很多苦。我出生時,她身邊一個人也沒有。後來她讀了翁布樹和賽波樹茶葉揭示的預言,嚇得花容失色,因為它們發出清楚、明白卻可怕的警訊:戰爭四起,每過一季就產生一個新的暴君,組織軍隊,殲滅別的軍隊,稱霸後又失勢;年輕人相互殘殺,將人大卸八塊丟給狗吃,血流成河,簡直可以染紅大地。別做鬼臉,帕哈麗塔。瞧,水滾了。」
「因為她已經失蹤太久啦。」
「米格勒。」
三個月後,渾身發臭但欣喜若狂的伊格納吉歐在蒙特維多上岸,一股陌生但讓人心安的氣味,混雜著皮革、汗臭、尿臊和刺鼻鹼味迎面而來。港內擠滿插著世界各國國旗的船隻:英國、法國、義大利、西班牙、美國和其他數十種陌生旗幟。和他同船的人,彷彿一群昏頭轉向的孩子般在四周湧動。他以為皮耶多在他身後,但是轉身一望,他卻不見蹤影。空氣潮濕,人聲鼎沸,西班牙文如歌般此起彼落萬頭攢動,到處是水手、小販、婦人和撥動死魚的髒小孩。一個正在刷洗魚簍的男孩抬頭,他的鼻翼寬大,膚色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還深,用黑溜溜的眼睛望著他。皮耶多曾經向他保證,烏拉圭到處都是歐洲人和歐洲後裔,是個文明的地方。伊格納吉歐和男孩目光交會的瞬間,頓時有種——這感覺怎麼說呢?恐懼?驚奇?還是羞辱?他心頭一驚,剎那間意識到明顯而不可思議的事實:自己身在異邦,家鄉已在天涯之外,在廣闊海洋的另一端。他的心登時揪了一下,突然非常想念他唯一的朋友,遂推開婦人的大籃子和笑顏逐開的水手拚命找人。最後終於找到靠在灰泥牆邊,漫不經心抽著菸(他怎麼找到菸的?)的皮耶多。「別擔心,」皮耶多說:「我們會習慣的。」他笑了。「喏,抽根菸吧。我們找個地方吃東西,再找一兩個女人,你說如何?我們可以等明天早上再來想工作和住的問題。」
伊格納吉歐等他再說些什麼,但米格勒卻不發一語。
「殺死這小賤貨好了!」
帕哈麗塔心想,這裡並不是全世界,這裡是家:那頭有張桌子,靠近自己這頭則有家人寤寐的鼻息,溫柔月色斜照入窗,在地上映出銀色的光。這裡是家,家是美好的,但家不是全世界。
從此他就很少和皮耶多碰面了。好些夜晚,寂寞和疲倦在伊格納吉歐的頸間交纏成套索,但他只能躺在薄薄的床墊上,瞪著黑夜許久,心中千頭萬緒。他有得吃、有錢、有工作、有地方住,所有生活基本所需都有了,但是他覺得自己形同掏空身體的軟體動物,空洞無用,隨時可以丟棄。他爺爺把他送來這裡,絕對不是為了這個。他試著回想爺爺的臉,在漆黑的天花板畫布上勾勒他的面容,細節雖已日益朦朧,但他不願讓記憶消逝,憑記憶努力重建那張臉。懸浮在天花板上那張龐大的臉,時而年輕且輪廓分明,時而支離破碎;那張臉隨著四季更迭,隨著不同的夜晚交替。伊格納吉歐總是望著那張臉入眠,感覺就像水底下的人望著海面上的光影。
「我不知道。」
他們將她取名為帕哈麗塔,意為「小小鳥」。
他隨她踏上一條小徑,穿越依舊暖熱的空氣,在一堆高度及腰、劈好的木柴前止步。別看她的腰,他想,別發抖。他伸出手,她遞給他一根木柴,一些樹枝,更多樹枝。這是一場賭博,永遠都是一場賭博。
帕哈麗塔的辮子如繩索般垂掛胸前。「我想我大概不能跟你去吧。」
兩年過去了,沒有信寄回來。他不可能死了。帕哈麗塔相信印有奇怪郵戳的信隨時會寄到,帶來好消息;或者,灰頭土臉但神采奕奕的阿蒂加斯隨時會站在家門口,描述所見所聞,並邀她造訪充滿音樂的城市。但他也有可能不會再回來,如此一來,她只能夜夜孤單地躺在陳舊的皮革上醒著。除非她離開。去哪裡?蒙特維多?那個陌生男子的家?蒙特維多有硬石路,來自世界各地的船停泊在碼頭。那是黑河再過去的城市,而她從來沒有渡河過。聽說很多旅人為了涉水,連人帶馬淹死了。雖然現在那裡搭了橋,但還是很少有塔庫阿瑞波居民嘗試渡河。但是那個陌生男人,那個笨手笨腳的魔術師曾經渡河。
「我認識她,」他大喊:「她是我妹妹。」
「你會寄信吧?」
他們騎馬回到帳棚所在處,金髮雙胞胎吹響喇叭,惹得馬兒驚疑不定。
十五歲那年,伊格納吉歐開始裁切、打磨、鑿刻木材建船,直到雙手變得又粗又硬。他總是日出而作,並且持續工作到深夜。一晚,在極度疲倦之中,他截斷了自己的無名指,此時費里耶利家的生意也因為名聲敗壞而搖搖欲墜。訂單來了,但狄亞哥卻置之不理,許多造到一半的貢多拉船就這樣棄置著。喪葬日|逼近,然後過去了,顧客訂的貢多拉船卻還沒造好。顧客逐漸失去信心,家中光景每下愈況。等到伊格納吉歐十六歲,兄姊都結婚時,家中的貢多拉船訂單只剩一半,飢餓的感覺就像木板底下的海水一波波襲來。
「好。」
伊格納吉歐花了五個小時才將牆上和屍體上的血跡清洗乾淨。
伊格納吉歐踢著一顆小石頭,木然地點點頭。
「這可是道地的牛仔之夜。」賈秋向他保證。
兩天後,狄亞哥的遺體被沖上某位向他們訂購貢多拉船,卻從未收到成品的伯爵家門前台階。他浮出水面的時間抓得剛好,正巧趕上和妻子共赴聖米歇爾。
他拔出一根刺進掌中的木屑,身後的綠野溫柔地延展至天際。「帕哈麗塔,」他說,霎時間那種嗡嗡作響的親密氛圍再度出現,彼此讀出對方心底的想法。「我保證會寄信。」
她還不滿一歲,膚色比巧克力淡兩個色階,顎骨高,披著亂髮,眼睛像生日蛋糕一樣又圓又濕。她看起來毫無懼色,也沒有想從樹上下來的意思。
伊格納吉歐感到皮膚底下有股熱流竄燒。他想跳進漆黑的運河,游得遠遠的,永遠不回頭。他點點頭,把貢多拉船推入水中。
伊格納吉歐聽到一陣偷笑和竊竊私語,觀眾滿懷期待,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慌張地望著少女,無言以對。此時少女靠近他,迅雷不及掩耳地用灼人的手指從他袖口掏出了一條黃絲巾絲,絲巾掛在兩人之間,彷彿一頭癱軟的獵物。
自此以後,一切開始分崩離析。十三歲那年,伊格納吉歐的嗓子變得更低沉,父親打斷了母親的肋骨。十四歲那年,某天晚上他進廚房,看到一幕讓他毛骨悚然的景象:父親坐在桌邊靜靜地哭泣,酒杯空著,眼淚鼻涕滴滿下巴。他爬出廚房、跑回房間,聽著爺爺如海濤般的鼾呼聲瑟瑟發抖,直到破曉。
皮耶多替一位技藝高超但患有關節炎的鞋匠工作。從下船開始,他和伊格納吉歐一週總會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潮流」酒吧碰頭幾次,直到三年後他娶了有雙柔情大眼、硬朗骨架的西西里女孩為止。當管風琴鳴唱,溫柔的新娘迎面走來時,伊格納吉歐就站在聖壇上的皮耶多身旁。神父喃喃祝禱,在空中比劃,為新人的親吻獻上祝福。教堂外的台階上,伊格納吉歐對著新人抛灑生米,並在新人奔向馬車時高聲祝賀。他們一去不回頭。
「她才不是天使,不過是個小娃兒。」
「我不曉得。」一條黃絲巾飄過他腦海。「我——我想要一個妻子。是這樣的,夫人,我是一個好男人,出身威尼斯的一個好家庭,世世代代建造貢多拉船。我們是船匠。」
「威尼斯,貢多拉船之鄉。」
伊格納吉歐沒答話。
阿蒂加斯把頭仰得老高,殷切期盼能引起她的注意。「看我一眼吧。」
爐坑裡的火逐漸熄滅,是離開的時候了。他拿帽起身。
女人伸手作勢領他走進門廊,穿越皮革門簾,進入家中,並請他坐在桌邊。不過,當他接受邀請,踏入家門時,卻發現桌邊所有的凳子其實並不是凳子,而是動物頭骨,慘白的頭骨上還露出黑色眼洞。泥土地上的一個坑裡閃現火光,頭骨在閃爍的火光中斜睇著他。他沒有坐下,兀自佯裝鎮定。那女人望了他一眼,蹲在爐坑火邊。
「你知道你不能待在這裡。」
「神父正在教堂,」帕哈麗塔說:「如果我們現在就出發,他可以在一個小時之內讓我們完婚。」
伊格納吉歐望著撲克牌背面,渴望能翻牌,爬進牌裡,在無數黑桃與方塊中尋找自我。他很貪心,想要得到一切,紅心、梅花、A、J、Q、K全都想要,可是人生和撲克玩家並不允許。他只能做選擇。並且用開出來的牌往下繼續玩。一旦上了船,威尼斯便漸漸消失在身後,接著四面汪洋,再也回不去。如果自己決定棄局不玩,就算下一輪得到同花順也是徒然。他用城市生活賭上一個閃閃發光,但必須下鄉且充滿未知的提議。一場操控在一群陌生人手中的冒險。一場賭博。人生永遠都是一場賭博。
他的眼神彷彿映出她體內散發的陽光,彷彿他想穿透她的肌膚去享受那陽光。
「別鬧了,」羅莎太太怒道:「她是來保佑塔庫阿瑞波的天使。」
女人、牛仔和孩童都現身享用這些漿果,在教堂聽眾席長椅上看到蜂湧而來的村民還真令人不習慣。這些漿果小而圓,熟而辛辣,和當地的品種全都不同。當村民都躺下來睡午覺幫助消化時,一位八十幾歲的老太太站上講壇,告訴大家她小時候聽來的那些世紀之初發生在塔庫阿瑞波的奇蹟。「我告訴你們,」她說:「這是屬於我們的奇蹟。」她的下巴沾滿說服力十足的紫色漿液。「奇蹟就是奇蹟,經常說來就來,卻不保證帶來你祈求的東西,但你只能接受。奇蹟隱藏在日常生活裡。」她如實轉述前人所流傳下來、一百年前(也就是一七〇〇年新年當天)發生的故事,大家不疑有他。話說,那天古老的印第安圖皮─瓜拉尼語歌聲在空中飄揚,從日出延續至隔日破曉。雖然當時大部分的塔庫阿瑞波居民都流著印第安血統,很多人卻已經不諳母語。不過,那夾雜喉音,聽起來如溪流沖擊石礫、水花四濺般輕快的旋律卻是無庸置疑的。人人都聽見歌曲,卻無人能找到歌手。音樂在風中流竄,時而縹緲,時而濃烈,時而破碎。
「感謝上帝吧。」
黃昏時,伊格納吉歐走向耶希多街,沿途淨是布滿精緻鐵欄杆的陽台和雕花大門。他的住處坐落在曾經保衛舊城的砲台陰影下(當時的「舊城」並不只是個特別區域而已,它本身就是一座「城」)。說來奇怪,最早在此定居的人建了面海而開的港,卻用武裝的城牆對内封鎖。内陸到底有什麼埋伏在他們四周?如今圍繞著他們的又是什麼?現在城牆外新建設的區域,有道路通往結實的土地,看起來像小盒子般的棚屋在郊野環伺。這個城市有很多奇怪的地方:門檻是紫水晶做的,皮革是萬用品,舊城和新城之間隔著石牆;這裡的人都很迷戀總統,這位名為荷西.巴特列.奧多涅斯的總統承諾保障工人權利,並蓋學校、醫院(尤其是禁止在院内掛上耶穌受難十字架的非宗教性醫院特別引起爭議)。所有和伊格納吉歐一起工作的伙伴,包括為數眾多的移民,提起巴特列的樣子就和義大利人提起教宗一樣。這裡的人也很迷戀瑪黛茶:一種放在空葫蘆杯裡,以熱水泡碎葉、用瑪黛吸管喝的茶。烏拉圭人的生活重心好像就是喝瑪黛茶,每當他們坐在高聳的起重機上等待下一個貨箱時,總是吸著瑪黛吸管,在長繭的手中傳遞瑪黛杯。第一次有人把瑪黛茶遞給伊格納吉歐時,他無法接受和人共飲的習慣。當時他十八歲,好歹也是個成年人,原本想要拒絕,但又不想讓別人誤會他怕喝茶。接過茶之後,他的手掌感覺到杯子的溫熱,杯中微潤的茶渣閃著光,喝進嘴裡的茶嚐起來清新、翠綠且微苦,他知道這就是烏拉圭的滋味。
當然,過去在胖母雞走動的廣場與市集上,也曾經有人打量她。企圖表現男子氣概的男孩會主動表示願意幫她提籃子,但今年十六歲的她,說起來並沒有真正的追求者。她是奇蹟之子,還是個女嬰時,就能在沒有家人庇蔭下,在山陵與樹梢間存活下來。對一個丈夫而言,這意味著什麼?沒有人敢找出答案。月光更皎潔了,宛如傾洩的牛奶。身旁的蒂塔姑姑已進入夢鄉,寬闊的肩膀背對著她,面向米格勒。她總是睡在父女之間,像座人牆。蒂塔姑姑沒有結婚,扛得動兩桶滿滿的水,三兩刀就能俐落地將牛皮剝下;她能烘焙茶葉或膏藥治病,還能邊做邊教帕哈麗塔。婚姻不但非生活必須,還可能導致傷害。瞧瞧卡麗塔,她被暴烈的丈夫折磨得不成人形,已經無法上市場。瞧瞧她的母親,難產(生下我,我!)而亡。婚姻可能意味著死亡、子女、新地方,還有男人的肉體。這個陌生男人或許無法帶她去宮殿、水道或者遙遠的國度,但可以帶著她到某個地方,某個稍微超出這個世界的地方。
「羅莎太太,」卡麗塔低聲說:「奇蹟發生了,賽波樹上有個嬰兒!」
他們站在一片陌生的草原上,沒有牛羊,杳無人跡,更沒有女嬰從天而降,草原上除了幾棵翁布樹之外,一無所有。空。無。這樣空無的地方,是找不到妹妹的,畢竟女嬰是無法在野外生存的呀。就算找到,大概也被撕碎了,和落單的羊一樣,只剩下白骨和咬爛的肉。阿蒂加斯坐了下來,望著姑姑的背影,看姑姑漆黑的辮子像條縫線般劃過背脊,站得挺直。他等啊等,卻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太陽螫人,他熱得想揍什麼東西出氣。這草原又禿又蠢、太陽毒辣,姑姑站著,文風不動。他忽地跳了起來,說:「姑姑,我們在這裡幹什麼?」
「噢,」她蹙眉道:「天賜之福啊。」
帕哈麗塔剁呀剁,看見年輕的牛仔爺爺高舉長刀,刀鋒熠熠生光,鮮紅的牛血從刀口滴落地面。
帕哈麗塔挪開他的手,說:「不好意思,這個袋子我想自己拿。」
「這是我們的奇蹟。」
伊格納吉歐無法從她的眼睛裡讀出什麼,帕哈麗塔的眼神毫不閃爍,四周飄滿了夏日馥郁的草香。
「沒有夠長的梯子。我很清楚,所有的梯子都是我做的。」
「她說得有道理,」西班牙人說道:「你是我們最好的後備人選,穿上戲服吧,快點。」
她仰頭望著他,臉龐映滿暮色。「什麼事?」
他們靠在欄杆上渡過許多漫長的午後,兩人望著海洋抽菸、遠眺、點菸再抽,直到菸草用罄,只能望著海面,嚼些魚鱗、碎布或家鄉漂泊而來的嫩枝之類的替代品。一開始,皮耶多只是把伊格納吉歐當成一個有趣的弟弟看待(他年長十歲,約二十七歲左右)。但是自從伊格納吉歐玩牌贏了他之後,他開始對他另眼相待。泡在妓院的那些夜晚將伊格納吉歐訓練成一個厲害的牌家。伊格納吉歐第十二次秀出一手贏牌後,皮耶多笑了。
「我很冷靜,我說殺了她。」
「只有加利巴迪家的小男生才爬樹啦。」
從起重機所在的高處望去,船、山和底下平靜的水看起來都有所不同。每天從早到晚的工作漫長而辛苦,伊格納吉歐對起重機十分陌生(最早的幾座起重機和他同一星期上岸),但他很快就熟悉這一切:滑輪升起,控制桿發出怒吼,小心翼翼挪動巨大的鋼鐵長喙,忍受濕寒和酷曬,現代化的鋼筋,還有將巨大板條箱高舉空中的興奮感。
她的目光沒有離開他的臉:「帕哈麗塔傍晚會回來,你可以在這兒等。」
「當然。」
「我想那些惡棍——」他舉起斧頭,「才需要妳的——」然後揮斧,「保護。」
父親踏上路面,醉得搖搖晃晃,上前敲著鍍金門上的銅鈴,大吼他要進去。三名守衛出來揍他,把他拖下台階,丟進貢多拉船。船身大力搖擺。
帕哈麗塔蹲下來,在燒得紅燙的鍋爐裡放入牛肉。那是新鮮的牛肉,可不是年輕人的血肉。落日將泥地、桌子和獸皮毯照得發亮,點燈的時間快到了。
帕哈麗塔還小的時候,就聽遍這些漿果、風中的歌或紫色女人的故事。她不知道瓜拉尼語聽起來像什麼,她在家裡聽到的淨是塔庫阿瑞波的西班牙語、火焰的呼呼聲、刀子劃過洋蔥的斷奏、蒂塔姑姑裙襬摩擦的微響、哥哥的爛吉他發出的尖銳哀號、外頭的牛鳴、馬蹄、雞群的爭鬥喧譁、哥哥對雞群破口大罵,還有蒂塔姑姑折疊、清潔、攪拌、切剁、灑掃和潑水聲。蒂塔姑姑平常難得開口,不過一旦說起故事便停不下來,不僅掏心挖肺,還嚴格要求大家洗耳恭聽。她總是在做菜的時候說故事,故事從她口中潺潺流瀉出來,沾濕所有角落,使得沒有隔間的小屋滿溢流動的幽魂。
帕哈麗塔站在如裙襬般漸漸加深的暮色中,望著出現在門口的蒂塔問:「蒂塔姑姑,這個人在這兒做什麼呢?」
耳環男撥弄贏得的錢問:「你叫什麼名字?」
「但是你必須接受他。」
「你連上馬都有問題吧,老兄!」
「總而言之,長刀和雅絲貝蘭莎住的鄉村飽受戰火摧殘。不久之後,薩拉維亞家的兩兄弟阿帕利席歐和古梅勒辛多到來。他們在塔庫阿瑞波招募軍隊,企圖推翻當時的暴君,爭取獨立,並自信可以打勝仗。妳爺爺對他們說的話深信不移,跟著他們離開烏拉圭,跑到巴西作戰。但他絕口不提曾經親眼目睹的戰爭,發誓就算要下地獄也不願提到那些往事,還說連魔鬼都聽不下去。所以那些事我們一無所知,但我們確實知道他親手埋葬了古梅勒辛多,又親眼看著敵人把他的遺體挖出來,斬了他的頭沿街示眾。三年後,長刀連滾帶爬回到雅絲貝蘭莎身邊,一起蓋了座小棚屋,也就是我們現在站的地方,妳爸爸和哥哥都是在這裡出生的,這也是妳哥哥之所以叫阿蒂加斯的由來。」
「小女孩自己一個人不可能活下來的。」
「你們看!」康絲蘿突然從馬車裡指著西邊山丘喊道。
「這正是你需要我保護的原因啊。」
蒂塔姑姑瞪著阿蒂加斯,將懷中的女嬰抱得更緊,阿蒂加斯則瞪著女嬰,女嬰也目不轉睛地回望。看著爸爸臉上簡直可以把人碎屍萬段的表情,阿蒂加斯嚇得屁滾尿流。火漸漸熄滅,發出細微的爆裂聲,米格勒轉身推開門口的皮革門簾,走了出去。阿蒂加斯想像爸爸孤單地站在外頭,天上星子三三兩兩。接著他聽到父親跨上馬背,穿越原野而去。
「怎麼保佑?下場嬰兒便便雨嗎?」
「我們要想辦法把她弄下來。」
「咱們瞧瞧去。」
「等等我。」他朝著樹叢深處喊道,旋即躍上馬往山丘下疾馳而去。
伊格納吉歐急切地穿越草叢,草尖狂亂地刮過他膝蓋。這是他二度造訪,隔天他就要離開塔庫阿瑞波了。「這是我的最後機會。」他邊想邊和*圖*書捲起袖子,但想到必須顧及禮儀,遂又把袖子放下。他抵達小棚屋,敲門後穿越皮革門簾,蒂塔姑姑與帕哈麗塔正蹲在灶火旁。他脫下帽子。
「帕哈麗塔,」蒂塔姑姑說道:「我們需要多點木柴,帶我們的客人到柴堆那兒吧。」
只有蒂塔馬不停蹄、鍥而不捨地搜尋女嬰的下落。她踏破鐵鞋,訪遍油綠的原野、低矮的山丘、茂密的樹叢、高大多蔭的樹林,以及通往鎮上那片陽光充沛的斜坡、廣場、教堂、三座石井和每戶人家。那些零星散落在風景裡的棚屋,看起來像開了窗的小方盒,裡頭的女人總是喋喋不休,此刻卻表示愛莫能助。入夜後,她會泡翁布樹和賽波樹做的茶,盯著濕熱的茶葉形狀尋找有關女嬰下落的諭示,就算能讀出她已死亡的訊息也好,可惜毫無斬獲,只好繼續搜尋下去。
蒂塔不答話,也沒有放慢速度。她的裙襬摩擦馬身,沙沙作響。之所以兜這一圈,也許是因為她想找某種特殊的嫩芽、捲葉或苦澀的根來做草藥或膏藥。蒂塔無時無刻都在蒐集這些東西,鎮上的人都笑她,因為她為了裝從別人地盤上拔來的草,總是把裙子撩到大腿。高勒德家的男孩曾經因此嘲笑阿蒂加斯:「我看你姑姑腿上都是爛泥巴,她瘋了吧?整天找死娃娃!」他為此把他們教訓了一頓,弄得遍體鱗傷才回家。
這個前所未有的想法讓她感到一陣悸動,宛如心靈味蕾嚐到未知的草藥。帕哈麗塔明白,這個世界還有許多不屬於塔庫阿瑞波的事物。塔庫阿瑞波只是烏拉圭的一小部分,而烏拉圭只是這塊大陸的一角,這塊大陸只不過是「海洋」之外許多大陸的其中之一。她知道海洋的存在,因為爺爺「長刀」曾經騎馬到海邊,買回一些充滿異國情調的舶來品,她手上就戴著爺爺送給奶奶的鑲玉手鐲。她知道,也聽說過塔庫阿瑞波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在世界地圖上連一個點都算不上。
「祝你們全家都染病!」殯葬業者吼道:「全家都腐爛!」說完踉蹌而出,連女孩的遺體都沒帶走。
「馬夫。這些人——」他指向桌旁,「都是我的嘉年華馬戲團員,下星期我們就要離開,展開夏季巡演。」
他們的貢多拉船靜靜地端坐在屋外的水面上,伊格納吉歐率先上船。一陣風吹皺了運河水面,他們安靜地滑過運河,狄亞哥轉過頭來用一種奇怪、等著看好戲的戲謔表情看著伊格納吉歐,濃密的衝天怒髮遮住他背後的城市。
伊格納吉歐越過新娘子的頭望著蒂塔:「蒂塔姑姑,別擔心,我會把妳的姪女當女王般對待。」
群眾一下子就暴增兩倍,接著四倍,和那些席捲各村莊的軍隊一樣迅速增長。當他們抵達時,已經日正當中,太陽開始準備下山。那樹亭亭如蓋,覆著東邊那口井,而在離地三十公尺的樹頂上,高坐著個抓著細枝的小女孩。
他們第一站來到潘多(Pando)城(其實只是由幾棟房子簇擁一座廣場之處),居民用迎接耶誕節的盛情接待他們。馬戲班子搭建了一個由遊戲、魔術和觀奇秀結合的小世界。伊格納吉歐揮汗拉馬、清理馬糞,接著穿上鑲滿藍色亮片的套裝,看嘉年華團員大展身手。在這個世界裡,他們無所不能,不但可催生出聖者的七情六慾,更可讓罪人忘卻明日的憂愁。在他們重新踏上寬廣炎熱的旅途時,一群人挨在破馬車旁,苦苦哀求他們不要拔營,不要離開,不要消失。
伊格納吉歐發覺自己的心思無所遁形,他確實明白自己無法再待在威尼斯,或者說,他曾經萌生這樣的念頭。母親已經不在,家族生意已死,哥哥們像禿鷹般爭食殘存的一切,姊姊們早已嫁做人婦,整個家只剩殘影。
「要怪就怪風,而且她正在長牙。」
「賈秋又有多懂?誰又真得懂?你看過這表演無數次,又穿得下他的衣服。」康絲蘿是隨團女裁縫,她的說法難以駁斥,在團裡大家都稱她「偽裝達人」。她仰起頭,姿態撩人地說:「當你要把我切成兩半時,我會從棺材裡面小聲告訴你接下來該怎麼做。」
「伊格納吉歐,」爺爺說:「帶我去走走。」
出發前,他們先進禮拜堂通知羅莎太太。彩繪玻璃的柔光越過頭頂,輕輕掠過長椅,踱過長長的走道,映在羅莎太太虔誠的背上。卡麗塔沾了聖水,草草劃了個十字。為了美麗的卡麗塔,阿蒂加斯也趕緊依樣畫葫蘆。
「什麼妹妹?」
「為什麼?」
「天哪,」他說:「真的沒有事情可以瞞得住妳。」
蒙。特.維。多。可是伊格納吉歐沒有看見任何山,只看見平坦的石板路。
「我們應該等預兆。」
「嗯。」
貢多拉船將威尼斯人和先人連結起來,也將伊格納吉歐和他的祖先連結起來。他家的角落就埋藏著死亡和貢多拉船的歷史。十一歲那年,他和爺爺獨自坐在店裡時,聽到一些往事。爺爺安伯托平常話不多,多半只是坐在窗口,瘦骨嶙峋的手靜靜擱著,搖著自己小時候手工打造的搖椅,望著水面上房子的倒影和晾衣繩上的衣物,無論廚房裡傳來的喊叫聲多吵鬧,他總是一派安靜祥和。他耳聾了,或者說他假裝自己聾了。伊格納吉歐從來不確定到底爺爺是真聾還是裝聾。他靠過來,坐在爺爺腳邊的矮凳上尋求一種寧靜,或者一種寧靜的假象,卻不經意學到拐彎抹角、神祕兮兮的說故事技巧,其實和告解一樣隱晦且刺|激。
伊格納吉歐點點頭,努力擠出微笑。
伊格納吉歐搖頭。
陽光在牆上畫出一條條斑紋,映在他們四周那些骨瘦如柴的船身。爺爺望向窗外,伊格納吉歐也跟著凝望窗外,彷彿看見古代的奧地利人,體格魁梧,面容猙獰,戴冠斜靠在貢多拉船上,嘲笑橋上與岸邊的乞丐。廚房裡的爭吵持續不休,母親與父親針鋒相對、摑掌、跌倒。更多的爭吵。
「她不可能活下來的。」
殯葬業者不以為然,安伯托揍了他一拳,對方往後一倒,他又補上一拳,直到對方頭顱嗑地為止。
「為什麼?」
他們在所有造訪的城鎮受到盛情款待。馬戲團行遍四方,最西遠達帕山杜,也曾跨過東邊的羅查抵達巴西邊境的村莊,更北行至阿蒂加斯城。伊格納吉歐喜歡想像自己在別人眼中那種自由不羈又有點危險的模樣。當他離開一個又一個小鎮,溫柔地望著眼眸澄澈的孩子、騎馬穿越原野的男人、扛著水桶回家的健壯女人時,確實感覺自己是這樣的人。家到底在何方?他自付。那年夏天,他在馬背上、在搖晃的馬車中、在疏落的星光裡、在營火旁喝瑪黛茶時,都在思索這個問題。他和那位戴著鮮豔頭巾、笑聲爽朗,活像海盜的魔術師賈秋.卡薩亞成了朋友。賈秋是印第安牛仔的後裔,吃的是巴西三明治,說的是一種邊境才聽得到的葡萄西班牙混血方言。他和伊格納吉歐都對營火照亮的漫漫長夜情有獨鍾,總在橘色的餘燼旁哼唱牛仔歌謠,還教伊格納吉歐幾手可以讓人以為他擁有神秘力量的魔術,並在地上擲幾塊牛脊椎骨,玩起烏拉圭的古老賭博遊戲,看是擲出「好手氣」或是「壞手氣」。有時兩人只是默默坐著,交換瑪黛茶杯,往火裡添柴,望著天空由黑轉成靛藍,看天際鑲著一抹粉紅色如緞帶般的晨曦。
隔天早上,他吃麵包、喝瑪黛茶時噎到自己,在戲棚裡亂晃時顯得魂不守舍,清理馬匹時滿腦子都是她優雅的身段,拉繩索時想起她漆黑的髮辮。將竿子深深插入土穴時他想——他非找到她不可。
帕哈麗塔在馬腹裝上編織籐籃,辮子上的綠色蝴蝶結已不復見,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像是做給比她壯兩倍的女人穿的,寬大得讓她在衣服裡游動。她真是完美。
阿蒂加斯對姑姑唯命是從。空氣悶熱難耐,跨下馳騁的馬身汗濕不已。他加入一群在翁布樹下乘涼的人,坐在馬鞍上,轉身望著姑姑和縮在高處的女嬰小小身影。小女嬰一動也不動,宛如靠在天際的一個黑影。只見蒂塔突然高舉雙手,好像在等待什麼,霎時樹梢一陣搖擺,樹叢嘩地從上而下裂出一道閃電似的開口,蒂塔環抱砰然撞上胸口的東西。阿蒂加斯看到姑姑從樹邊踱開,走回村裡。月亮升起前,整個塔庫阿瑞波都聽說了小女孩墜下後起飛,或者起飛後墜下的故事。
「聽著,阿蒂加斯,」卡麗塔在他身邊蹲了下來,「她不可能是你妹妹。」
「魔法師。神奇魔法師。」他用戲劇化的口吻回答:「但是大家也叫我賈秋。你是義大利人吧?」
蒙。特。維。多。我看見一座山。最先在海面上看到這片陸地的歐洲人中,有位葡萄牙水手這麼描述。
伊格納吉歐當晚輾轉難眠,醒來後食慾不振,什麼也吃不下,連瑪黛茶都不想喝。
這是爺爺的故事。伊格納吉歐坐在一堆木屑中聽著,覺得爺爺肯定在說謊,他根本不相信爺爺可以連續三天三夜打造貢多拉船。現在的他,雙手罹患關節炎,連拿叉子都有困難。他也不相信世界上有天使的存在,更不相信父親小時候會因哀慟而失聲。如今,父親恐怕連嗓門和體格都嫌過大,其他太超過的地方還包括:毛髮太多、酒太快喝光、太愛在不對的時間點放聲大笑(他的笑浪總是尖銳得像爪子)。全家人都活在他的陰影下,包括伊格納吉歐、他的兄姊、臀大卻熱情洋溢的母親,還有坐在窗邊搖椅上皮膚多皺的爺爺。風燭殘年的他已無法再鑿刻,也不再嘗試造船,只能任其漂浮或沉沒於運河中。
西班牙人咧嘴一笑,露出三顆金牙。「我付的酬勞很豐厚喔。」說著搧動桌上的撲克牌,「你說怎麼樣?」
她沉默了許久,久得讓他以為她永遠不會回答。
「是的。」
蒂塔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說:「妳的魔術贏了他,現在他想娶妳為妻。或許妳應該請他留下來吃晚餐。」伊格納吉歐心想,蒂塔姑姑還真是一條直腸子通到底。
蒂塔姑姑攪拌燉湯時陷入沉默。帕哈麗塔清洗刀碗時胡思亂想,腦中淨是被砍下的頭顱、長長的頭髮和國外進口的珠寶。
蒙。特。維。多。這是一個充滿水手與工人,羊毛與牛排,灰石與長夜,寒冬徹骨,但一月卻濕熱得足以讓人泅泳的城市。這是一個尋覓者的城市,萬國旗的港灣,烏拉圭的心臟和邊境。
伊格納吉歐絞盡腦汁,想再說些充滿願景的動人話語,但帕哈麗塔已經沿著小徑回頭。他跟上前,掉了一地細枝。晚餐匆匆結束,頃刻便是告別的時候。
「而且髒兮兮的。」
蒂塔和阿蒂加斯從馬鞍上躍下,大夥兒全噤了聲。蒂塔不高,卻身形壯碩,下巴線條剛毅,令人敬畏。「讓我們獨處一下。」她望著女嬰,朝人群說道。沒人想錯過這場好戲,更不想把問題留給別人解決,但是很多老人家骨頭不太靈光時都得找古怪又神祕的蒂塔幫忙,士兵口吐白沫時也仰賴她治療,所以大夥兒很難拒絕她。一群人緩慢而不甘願地解散了。
並不是所有的生命都是這樣開始的。瞧瞧伊格納吉歐.費里耶利,他從來沒有失蹤又再現身過,村民也從不把他當做奇蹟。他確實有過充滿魔力的時光,不過當時他已經是個遠離家鄉的成年人,所謂充滿魔力的時光也僅僅只有一天而已,而且據說純粹是為了愛。好吧,這其實是多年後他說給孫子們(尤其是外孫女莎樂美,她總是邊聽邊微笑)聽的版本,至於這版本背後煞風景的秘辛,還是不提也罷。他說他當時見到那個女人,雙手便流出魔泉,其實那只是穿著俗氣西裝的嘉年華會馬戲團員玩的三流把戲而已。只不過回憶是耍弄花招的專家,總是吹捧閃閃動人的一切,卻任由黑暗吞食窘迫和苦痛。
「我可沒有惡意。」
「她爸爸會回來。」她將切碎的荷蘭芹丟進滾水裡。「你想娶她?」
「別看他。」
晚餐上桌,伊格納吉歐原本以為這會是個熱鬧的農村家庭,家裡小孩大吵大鬧,只要玩點撲克牌小把戲就能哄騙他們,結果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和圖書他們四個靜靜地吃飯,蒂塔偶爾打破沉默,問些問題——蒙特維多是怎樣的地方?義大利多遠?你說的運河是什麼?他起初回答得很精簡,後來愈來愈加油添醋。正當他鉅細靡遺地描述貢多拉船無與倫比的美,自忖一定可以讓女方對這位客人另眼看待時,米格勒突然起身離席而去。
「她在市場。」
「午安。」他說。
那年他剛滿四歲,母親拉蘿哈難產而死,只留下一片血海與一個睜著黑色大眼珠的女嬰。上一回生產也是以死亡告終,只不過死的是嬰兒,媽媽則活下來繼續煮菜唱歌。這一回,她卻一動也不動,血泊浸濕了家人睡覺時蓋的層層獸皮,獸皮全數報廢。看到爸爸米格勒哭著拿著獸皮磨搓自己的臉,任由鮮血染紅臉龐,阿蒂加斯嚇壞了。儘管女嬰嚎啕大哭,米格勒卻充耳不聞,害得當晚大家都無法入眠。隔天蒂塔姑姑趕來,檢視棚屋一圈:拉蘿哈的牛頭骨凳不在桌旁的位置,而是被米格勒握在手裡。他面牆僵直地坐著,阿蒂加斯則坐在背後發硬的獸皮上,手中抱著扭動的娃兒,灶炕又空又冷。蒂塔姑姑煮了一鍋食物,擦掉牆上的血跡,炸了些煎餅,把作廢的獸皮拖出屋外,又清理了衣物。她在四座小山丘之外找到一個年輕奶媽,哺育這個尚未命名的女嬰。圍在塔庫阿瑞波井邊閒話的人都稱她「那個娃兒」。
「閉嘴。」
「好吧。」他說道。
「有沒有心情賭一把?」
「他跟妳曾祖父同名。我知道有人不相信,但烏拉圭偉大的解放英雄荷西.赫瓦希奧.阿蒂加斯就是我祖父,這點千真萬確。沒錯,他率領牛仔、印第安人和重獲自由的奴隸發動獨立戰爭,大家都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下次我再告訴妳這段故事。不過他也在一個牛仔之女安娜莉狄亞的肚皮裡播了種。這個髮長及膝的姑娘做的血香腸,可是黑河北岸最好的。當時她才十四歲,說了別人也不會相信,但是妳甭管別人,無論如何妳都得把歷史傳承下去。看著,帕哈麗塔,把肉切小塊一點,像這樣。」
一個世紀前,也就是一八〇〇年,當烏拉圭還不是個國家,只是殖民地時,教堂的聖壇在新年第一天出現了好幾大簍紫色漿果。這些從天而降的漿果熟透多汁,足以讓全村的人吃兩大回合還綽綽有餘。聖壇侍童羅布斯提安諾親眼目睹神父開門時,發現耶穌腳底下的禮物熱得滲汁。爾後的日子裡,他年年都會描述神父目睹這一切時的表情:紫色漿果沉浸在彩繪玻璃陽光下,冒著水珠,簍子足足有兩個大男人的胸膛這麼寬,香氣蒸騰得連上帝也要陶醉。羅布斯提安諾花了一整天,甚至一輩子轉述當時的現場實況:「神父臉色白得像紙,接著瞠紅了臉,兩眼一翻,突然砰地倒在地上!我跑過去搖他,大喊:『神父!神父!』他人卻繃得跟石頭一樣。」多年後,他還會補上這麼一段:「那味道對他來說太濃烈啦,你也知道,就像是女人性高潮後所散發的氣味。可憐的神父每天晚上獨守空閨,這下子可受不了,一堆被太陽曬得熱呼呼的漿果出現在教堂,他根本消受不起。」
「妳說了算。」
等他們抵達時,村裡大部分的人已經將樹團團圍住。女人帶著小孩,小孩帶著他們的曾祖父,男人帶著妻子,連廣場上的野狗也成群結隊過來,馬兒則在附近啃草。羅莎太太犧牲裙子的前襬,跪在地上捻著十六年前教宗賜過福的念珠虔誠祈禱,店老闆的兒子吹奏著木笛,狗兒嚎吠,一杯杯瑪黛茶和一簍簍肉餡餅在眾人手中傳遞。人們談論女嬰、甜點,誰喝了多少酒,還有昨晚誰又和誰在廣場上幹了什麼事,爭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女嬰在高高的樹梢上望著眾人,身邊的葉子就像收養者的手臂擁抱著她。
「沒錯。」
「哈!路上很危險的,有亡命之徒、豹、叢林。」
「她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
他拍了伊格納吉歐的背,兩人開始探索散發淡淡鹹味、喧囂的蒙特維多。
醒來時,帕哈麗塔仍睡在他臂彎裡,而夜未央。伊格納吉歐聆聽河水低聲細語,聞著身邊各種氣息:性|愛、野草、尤加利葉、皮革,還有最重要的,她的存在。他思緒一轉,想到她那隨身攜帶,就放在床邊幾步之外的袋子,袋子裡不曉得裝了什麼東西而鼓起。他爬出床,小心翼翼地打開袋子,突然灑出賽波樹葉、翁布樹葉、尤加利葉,還有一堆他不認識的粗糙樹皮、黑色樹根與尖銳果核。它們刺鼻的味道迷惑了他的嗅覺和想像。一陣恐懼襲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娶了一個陌生人,他的人生已經和這個陌生人交纏在一起。這個想法彷彿一個巴掌打在臉上,既痛楚又興奮,就像他離開義大利時的感覺。當他再度入眠,夢見載滿賽波樹葉的貢多拉船自黑河漂流而下,攪亂身後漆黑的河水。
「也許吧。」
莎樂美終於提筆寫信時,女兒已是遠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少女。「消失的一切都在某處。」她寫道,彷彿物理學能夠將時光倒轉,挽救母女倆的關係。這是她在學校學到的法則:能量既不會增加,也不會減少,沒有東西會完全消失。人也是一種能量,當我們看不見某人時,他只是到其他地方或換了樣貌,有時兩者皆是。唯有黑洞例外,它吞噬一切,不留一點痕跡。但是莎樂美好像當它不存在似地繼續振筆疾書。
她回來了。
阿蒂加斯斧頭一揮,劈了一塊柴。
蒂塔忽然停了下來,跳下馬背,駐足不前。阿蒂加斯也跟著下馬。
伊格納吉歐拉了一張椅子坐下來。那名巨漢洗牌的手法行雲流水,有著深色眼珠的西班牙人盯著他,好似準備在市場裡將肉大卸八塊。那眼神雖然不明顯,伊格納吉歐卻注意到了。他早就學會在賭博的時候注意所有動靜:眼神變化、牌放在桌上時凝結的氣氛、同桌牌客肌肉與呼吸的緊繃等。這是他的祕密武器,也讓他感到興奮。他把牌攤在桌上,輸得最慘的巨漢發出一連串不滿的牢騷,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然後呢?放她在樹上再等一世紀嗎?」
「你也是,阿蒂加斯。」
「帕哈麗塔。」
「當然。」西班牙人遲疑地回答,把其餘袋子都拿走。
伊格納吉歐站著脫帽致意,原本打好草稿的台詞卻登時忘個精光。她離他更近了。望著她下馬時一股痛意竄過他的身軀,他想縱身向前,用下半身緊緊壓住她。但他只欠身說:「晚安,小姐。」
「接著!」他說道,把其中一個推給伊格納吉歐。
他們回到喪禮現場,伊格納吉歐望著隔岸的威尼斯,看著它散發逼人、腐蝕性的絕美。貢多拉船迎頭駛向長長的河流、遙遠的國度,與充滿未知的寬闊海洋,搖搖晃晃將水面一分為二,抵達全新之處。
所有人都轉過來看著阿蒂加斯。
那天他們並沒有找到女嬰。實際上,新年當天快馬加鞭趕到廣場報告消息的,既不是塔也不是阿蒂加斯,而是年輕的卡麗塔.羅伯烈斯。阿蒂加斯看見胡桃色的辮子在她身後飛揚,和她的馬好像浸過同樣的染劑似的,顏色和光澤如出一轍。她來的時機正好,新世紀已經過了九小時,廣場上的石板在早晨陽光的注視下嘶嘶作響,而打呼的醉漢、年輕的情侶、流浪狗和抱著破吉他的阿蒂加斯(此時他正用吃奶的力氣努力製造非常微渺的吉他聲)三三兩兩地逗留在這個派對據點。打從午夜十二點就進教堂的羅莎太太,到現在還沒出來。其實她從耶誕節就開始齋戒,乞求上帝別帶來不幸(大屠殺、霍亂或丈夫偷情之類)。儘管如此,大家從來不把她的認真當一回事。自從三年前她兒子加入阿帕利席歐.薩拉維亞率領的反叛軍一去無返之後,她便不停地齋戒禱告。丈夫找不到她時,只要騎馬到教堂,一把將跪著的妻子抓回家做飯即可。人們都稱讚她丈夫忍功了得,不過,讓他戴綠帽的是上帝,也只能算他倒楣!
「你爸爸……」爺爺望著地面說:「你可別像他一樣。」
二十分鐘後,伊格納吉歐以顫抖的指頭揭開了天鵝絨帷幕。掌聲如雷、喇叭響徹雲霄,舞台感覺如煉獄般熾熱,汗水和花生的氣味幾乎讓他招架不住,群眾模糊成一片彩色人海。看過賈秋表演的他,急急說完了開場白,並依樣畫葫蘆說了幾個笑話,做了幾個誇張動作,沒想到觀眾竟報以笑聲和歡呼。康絲蘿上台加入表演時,對他眨了眨眼以示鼓勵。
爺爺說,費里耶利家族從很久以前就專門做貢多拉船的小生意,已經入行幾百年,且自信可以再做幾百年,所以他生下來就是做這一行的。後來他長大、結婚,生了七個孩子,家裡也擺滿那些加工中、帶有海水鹹味的木板。當時威尼斯流年不利,霍亂橫行,大家都吃不飽,聖米歇爾墓園裡堆滿屍體。「那些奧地利人。」爺爺邊說邊緊捏腿上的毯子,伊格納吉歐心想,如果毯子有生命,應該會被掐得斷氣吧。「他們雙手都是血,不但掠奪我們,還任我們腐爛。」
「搞不好她是加利巴迪家的小孩,他們整天爬樹。」
阿蒂加斯很高興姑姑能留下來陪他們,他的姑姑就像翁布樹一樣,樹幹粗壯,沉默地活著。他在姑姑的樹蔭下棲身,靠著她溫暖的樹皮歇息。季節遽變,由寒轉熱,忽而又冷,米格勒漸漸變得心如鐵石,硬如煙燻牛肉。有天晚上,嚴冬的寒風鑽入牆縫,屋外的樹在澄澈的天空下彎曲擺盪,天上的月亮大得可以從肚腩裡吐出小牛,女娃在蒂塔的懷裡哭了起來。
一片沉默籠罩。女人率先打破沉默,問道:「你是來找帕哈麗塔的?」
「噢!」他顫抖地說:「我明天就會離開。我可以存點錢,秋天再回來拜訪,也許到時候妳就能給我一個答案。」
兩人逃離禱告的人群,走在石板路上,四周有錢人家的墓塚規模宏偉,足足是費里耶利家廚房的兩倍;雕像羅列,精靈、古老的神祇和哀戚的天使注視著他們走過的路。經過這些有錢人的墓塚後,他們來到一排比較簡約,看起來像半露出土、毫無裝飾的墓塚。安伯托駐足在其中一個墓塚前,伊格納吉歐讀出刻在大理石上的名字:波勒茲亞.費里耶利、多納托.費里耶利、阿米諾.費里耶利、羅莎.費里耶利、艾瑞克拉.費里耶利、伊莎貝拉.費里耶利。他在心底唱出他們的名字:波勒茲亞、多納托、阿米諾、羅莎、艾瑞克拉、伊莎貝拉。他的姑姑,他的伯伯。受凍的孩子,無名的魂魄。
「你會的,一定要的。」蒂塔伸手按住帕哈麗塔的手心,摸了摸姪女保護的那個袋子。伊格納吉歐發覺自己的新婚妻子開始深呼吸,於是緊緊攬住她。蒂塔姑姑眼眶濕潤,彷彿要用雙眼飲下帕哈麗塔,隨後拉起韁繩騎上小路,漸行漸遠。
找她並不難,畢竟塔庫阿瑞波並不大。當天下午,伊格納吉歐叩了某間棚屋的門,手中揣了頂帽子,祈禱自己看起來沉著得體。一位滿面風霜、胸部下垂的女人出門迎接他。
阿蒂加斯瑟縮在陰影中,他那沒有名字的妹妹睜著大眼睛看著父親。
「妳,嗯,妳願意嫁給我嗎?」他希望自己可以跪下,但是他懷裡都是木柴,擔心如此一來木柴會散落一地。「妳又漂亮又完美,我無法忍受……嗯,我的意思是,我希望妳和我一起回蒙特維多。跟我走,當我的妻子!」
伊格納吉歐望著西班牙人,對方點頭許可。他躍上帕哈麗塔的馬,大腿緊靠她的臀,一同騎到鎮上,蒂塔姑姑、賈秋、康絲蘿和巴侯也騎馬跟進。眾人抵達廣場時,已經有幾十個塔庫阿瑞波村民加入隊伍。當伊格納吉歐與帕哈麗塔交換誓詞時,教堂聽眾席上的人都聚精會神。神父以一種如歌的韻律朗誦:「無論貧富貴賤,無論健朗病痛。」我願意,他們說。我願意,他們複誦一次。聽眾席發出輕輕的嘆息,賈秋就著皮袍拭淚,而他身旁的一個嬰兒則發出滿足的喊叫,並在聖經上留下完美的齒痕。神父宣布儀式完成:「我現在宣布你們結為連理。」
他留了下來。
伊格納hetubook.com.com吉歐轉身面向他,聞到他鬍鬚的氣味。
「他已經死了。」
隔天,女嬰失蹤了。雖然他們一家子都睡在同張獸皮上,卻沒有人發覺她消失。他們在附近做了地毯式的搜索,但無功而返:沒有爬行的痕跡、沒有線索、沒有嬰兒的屍骸。女嬰消失一星期後,流傳在塔庫阿瑞波的閒言閒語都認為她已經死了。按照虔誠的羅莎太太的說法,她被天使帶到天堂去。但事實上女嬰是因為飢餓、遭人遺棄、落入鷹爪而死的。她死時沒有名字,無依無靠。面對流言蜚語,米格勒不發一語,不置可否,無淚也無笑。
「阿蒂,你發誓,不然我會到叢林裡去找你。」
他坐在屋外一節圓木上,望著暮色漸漸四合。雞群聒噪不休,搖頭晃腦。一小時過去了,接著兩小時,還是更久?他變換姿勢,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坐回原位。夕照替他唯一的一雙漆皮鞋鍍上金色。他覺得自己很可笑,連小男生都吃定他,朝他丟花生殼。他是騙子,是可憐孤獨的男人,在這兒等待太愚蠢。他應該離開。
「明天我能登門拜訪嗎?」
那個侏儒望著戴耳環的男人,西班牙人緊盯著伊格納吉歐,除了戴耳環的男人以外,其他人早就棄牌不玩。伊格納吉歐加了注,耳環男按兵不動,伊格納吉歐一隻手攤在桌上,望著對手的眼睛——一雙深綠色的眼眸,眼角淨是笑紋,眼前這個人讓他想到海盜(雖然他從未見過海盜)。耳環男亮出自己的牌:同花大順。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伊格納吉歐。
「離開?」
他們策馬沿著泥土路,往塔庫阿瑞波東方直奔。阿蒂加斯也跨上熱呼呼的馬背,雖然徹夜未眠導致的激烈疲倦襲來,但是他不想休息,只想騎到鎮的邊境、騎到天涯海角。新世紀到了,他可以無止盡地騎下去,而這個嬰兒可能是……不,不會的,不可能……但如果她真的是……。鮮明的色彩在他四周環繞:夏季草原的綠與金黃、早晨天空的湛藍,還有深棕色的小棚屋,愈來愈多人從小棚屋裡出來,加入他們的行列。紮頭巾的女人從門簾後探頭出來打聽消息,匆匆出門時灶裡的餘燼還閃著火光,那些在太陽底下喝瑪黛茶的男人們也紛紛替馬鬆綁,把孩子往馬鞍上一攬,便出發了。
「聽著,各位,別再吵了。」
「來吧,」戴耳環的男人說:「咱們再玩一局。」
狄亞哥說:「你們不能……。」
全場嘩然。觀眾嘲笑他又讚美少女,呼喊著她的名字:帕哈麗塔!這個名字流過眾人的唇,竄進他空虛的袖子,最後潛入他空蕩蕩的胸膛中央。帕哈麗塔!後來無論是鋸人表演,或是兔子、鴿子從箱子竄出的表演,這名字一直棲息在他心口。表演結束後,當他躺在星斗下,試著入眠卻無法闔眼的時刻,那名字又緩緩振翅,在他的胸口鼓動。帕哈麗塔!
「妳愛我嗎?」
阿蒂加斯清楚記得蒂塔姑姑是什麼時候搬進來的。時間是一八九九年,帕哈麗塔第一次出生,在樹和奇蹟發生之前。
「跟我來。」
「你想不想替我們做事?」
「但是她活下來了。」阿蒂加斯說。
當他終於入眠時,夢見自己躺在運河邊,從一個少女的裙底抽出許多絲巾,愈抽愈多,直到絲巾將他團團包圍。他搖搖晃晃,黃絲巾占滿視線。
「你要離開這裡嗎?」
西班牙人點頭完成交易。
伊格納吉歐麻木地滑著槳。這個世界早已不在,只是一幅畫,疏離且無法穿透,所有弔唁者只是筆觸效果。他身在其中,帶著別人製造的一點生氣,假裝自己是真實的。只有爺爺看起來還是發自內心深處的真實,他氣喘吁吁地呼吸,在嗡嗡作響的萬福瑪利亞祈禱聲中清晰可聞。他靠在伊格納吉歐的臂膀,身上聞起來有皂香、醋香和一絲汗的苦味。
「我發誓。」
十一月的某一天,當伊格納吉歐人生中第四個烏拉圭春天綻放曙光,驅走空氣中的寒意時,他在「潮流」酒吧遇見一群人。當他走進酒吧時,這群人正吵鬧地玩著撲克牌。他們鮮豔的穿著和奇異的外表立刻吸引他的目光:一個留著捲鬍鬚的魁梧巨漢、一個綁紅色頭巾又戴大金色耳環的男人、兩個結實的金髮雙胞胎、一個穿戴誇張首飾的多毛西班牙人,還有一位生了副鯊魚眼,得踩在椅子上才能搆著桌面的侏儒。其他桌的工人假裝對他們視而不見。侏儒抬頭一望,對上了伊格納吉歐的視線。
「閉嘴!」一名守衛咆哮。伊格納吉歐看不見他的臉,但是守衛巨大的黑色身影轉向他說:「看在老天的分上,為了你們家的聲譽著想,你不能管管你爸嗎?」
那晚,睡夢中的安伯托被床尾一陣窸窣聲驚醒,他看到一個天使(「我發誓,」他告訴伊格納吉歐,「真的是天使,翅膀、光環,樣樣俱全!」)。他在沉默中稍坐片刻,接著開口問天使自己最後一個兒子能否倖免於難。天使說:「上帝聽見穿越水面的聲音。」語畢,一陣微風拂上安伯托的臉,將他再度催入夢鄉。隔天早上他進工作室,花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打造一艘喪禮貢多拉船。那船美得令人屏息,四根船柱支撐著用華美天鵝絨裝飾的船蓋,木板刻上他的禱詞,船柱上綴滿雕飾,諸如藤蔓、葡萄、鳶尾花、吹號角的天使、拔自己頭髮的巫婆、交媾的精靈,和在山上哭泣的海克力斯,船舵則是持著金豎琴、傾身準備在通往冥府路上歌唱的奧菲斯。載著他最後一個女兒遺體的貢多拉船穿越水面那一天,吸引一位伯爵夫人的注意。她替自己染梅毒而亡的丈夫訂做一艘喪船。此後,費里耶利家的貢多拉船總是負責載運威尼斯最雍容華貴的遺體。
六天後,伊格納吉歐和嘉年華馬戲團往東出發,團裡有十二個男人,還有一些隨行的婦孺,幾輛馬車裡裝滿防水布、竿子、馬戲團帳篷、木板、遮雨棚、可拆卸舞台、彩色遊戲轉輪、磅秤、哈哈鏡、面具、麵粉、米、喇叭、燻牛肉、鴿子籠、雞籠、兔籠,以及疊在一起的化妝箱。馬蹄把路面踢得塵土飛揚,一行人在黃沙滾滾中噹啷啷地前進,風塵僕僕。伊格納吉歐一輩子都住在城市裡,從來不曉得都市的磚塊可以瓦解,露出如此寬闊的大地。他雖然知道它的存在,卻沒有料到它是如此的沉靜、遼闊,他心中澎湃的情緒隨著路途更加高昂。旅程無休無止,無垠的大地展開,霸氣、赤|裸、芳香、綠意綿延;棚屋零星可見,熱氣蒸騰,充滿荊棘和動物的聲音。
羅莎太太的目光從念珠上抬起。「嬰兒?」
他們拆了帳棚、亭子和舞台,動作飛快,畢竟這些只是輕便的臨時搭景。
女人望著他的雙眼,彷彿他的眼睛是兩缸髒衣服,而她可以把它們洗淨、擰乾。「除此之外呢?」
然而,在作息規律的日子裡,這個事實卻無關緊要。平日,所謂的世界就是同樣的原野、味道、吟唱和火星爆裂的微響,四季遞嬗,日復一日。這就是她的世界,她生活的世界,也是她唯一需要的世界。
「做什麼?」
「當然確定。」
「我發現奇蹟了!」卡麗塔喊道:「賽波樹上出現嬰兒!」
「好,我相信你。」
伊格納吉歐用指甲刮著帽緣,說道:「嗯……您的丈夫會回來嗎?我想和他談談您女兒的事。」
在樓上的髒床墊上,伊格納吉歐用發抖的手碰觸女孩的膝蓋。她的膝蓋涼涼、滑滑的,肩膀有些雀斑,黑色鬈髮一圈圈托著臉。她倚著身子,坐在薄薄的床上。他很怕她,無所適從,又對自己的恐懼感到無地自容。女孩拉著他的手靠近自己的裙擺,他卻一動也不動。她翻了個白眼,動手解開他褲子的鈕扣,兩分鐘後,他進入了她的體内,同時聽見父親的聲音穿透左方簾幕,發出規律的呻|吟。他突然意識到父親也聽得到他的聲音。萬一事情出了錯怎麼辦?他旋即發出呻|吟,聲音卻被爸爸蓋過去。那女孩直挺挺地躺著,像被壓碎的桃子,濕軟詭異。父親完事之後,他也咬著女孩的脖子安靜地達到高潮。
不。她好想拿條毯子罩住無情的月亮。這裡是家。她對這兒的一切瞭若指掌,大家也對她很熟悉。生活就像牙齒般令人熟悉,而她需要牙齒,也需要家。她不想離開,但這是謊話。她內心深處有個念頭,不斷促使她望著天際線並思索著:如果她馳騁到這小小世界的邊緣,義無反顧地騎下去,馬不停蹄地穿越原野、山丘與濕透裙襬的河流,像阿蒂加斯那樣,品嘗閃耀著星光的深沉黑夜,結果將會如何?她真想念那可惡的阿蒂加斯。他一直是讓她感到心安的力量,他的陪伴產生一種嗡嗡作響的氛圍,能夠隱藏住兩人心底的想法。在他還沒開口提離家計畫時,她早就知道了。阿蒂加斯熱愛音樂,是自由不羈的人,但是郊野的狀況漸漸改變,由富裕牧場主人經營、圍著刺網的牧場愈來愈多,要當個純粹的牛仔愈來愈難。未來要是必須在一個牧場老闆框起來的土地上過著侷限的生活,對她哥哥來說簡直是噩夢。而且,雖然沒有說出口,兩人都明白父親的陰鬱會讓他更喘不過氣。她不怪他。她可以接受失去他,就像接受乾旱期井水枯竭的事實一樣。
旅行的第三個月,某日下午,賈秋從宿醉中醒來。他醉得太厲害,連站都站不穩,更別說進行「神奇魔法師」的表演。這是他們在塔庫阿瑞波的第一晚,成群的鎮民在帳棚門外大排長龍。
生者簇擁著死者穿越水面,天空慘白,弔唁者羅列。子女、夫妻、姑婆、伯舅搭乘貢多拉船在棺木後護航,聖米歇爾的陰影與墳塚在禱告者和哀哭的水濤中漸漸逼近。
「費里耶利太太,」西班牙人說,順勢欠身鞠躬,「歡迎來到糖骷髏嘉年華馬戲團,我們會護送妳迎接新生活。」他伸手拿她的行李,「我們已經替妳的行李騰出空間了。」
有一晚,狄亞哥在妓院摔壞了一盞吊燈和兩把木椅,結果被踢出來,叫他永遠別再光顧。隔天,在父親的堅持下,伊格納吉歐又把自家的貢多拉船泊在妓院台階前。
羅莎太太欲語還休,無人作聲。阿蒂加斯再度抬頭望著樹頂的女嬰,她也回望著他。她是如此遙遠,如此接近天堂,但阿蒂加斯發誓自己可以清楚看見小女孩精神奕奕的眸子裡那烏溜溜的眼珠,甚至眼白中的微血管。他想像自己飛騰起來,和她面對面。
「我們的馬夫昨晚在一場對決裡面被槍殺了,」侏儒不屑地表示:「為了愛人。」
她上了台。多年後,伊格納吉歐已經不記得觀眾不可置信地交頭接耳,失望地兩手抱胸,朝他丟來的花生殼飛掃過他的小腿肚。他只記得她上了台,他在她手中放了一條黃色絲巾。這個魔術很簡單,目的只是要讓她留下深刻印象。絲巾會消失不見,然後從她的耳朵中拉出來,最後再從自己的袖口變出來。他手臂一揮,絲巾不見了。觀眾發出讚嘆,少女的凝視帶著不安。她站得如此靠近,伊格納吉歐趨身(啊,她的香味)從她耳後拉出絲巾。觀眾報以掌聲,少女微微一笑,嘴唇有些僵硬地揚起。絲巾又不見了。他走到台前問觀眾:「你們猜它跑到哪兒去了?」少女仰起頭來,他露出勝利的微笑,往袖口一掏——竟然什麼也沒有!他再掏一次,笨手笨腳地胡亂摸索,卻什麼也找不到。另一條應該藏在袖縫中的黃色絲巾不見了。
「去你的!」西班牙人在後台咒罵:「如果節目得取消,我就——」
「是的。」
賈秋和巨漢交換了一個茫然的眼神。伊格納吉歐開口想解釋,但是西班牙人趨近他說道:「喂,『貢多拉』小子。」
「可憐的小東西。」
「唉,」賈秋將瑪黛杯傳給侏儒巴侯,「連瑪黛茶都不要,我看這次是認真的。」
蒂塔姑姑開口:「米格勒。」
「妳要知道,」她會說:「為什麼妳哥哥叫阿蒂加斯。」帕哈麗塔一聽,就明白又是幫忙姑姑剁牛肉、燉湯的時候。她對故事的來龍去脈已經瞭若指掌,就好像她還沒握刀,就已經知道刀的形狀。她點頭應好,走到姑姑身邊,把耳朵張得像井口般大。
「妳確定嗎?」
「妳有心上人嗎?」
卡麗塔和羅莎太太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我可以爬樹。」
「我們在聆聽。聽鳥。」
「別看我兒子。」安伯托說。
「你妹妹?」
「我愛妳,帕哈麗塔。妳相信我嗎?」
伊格納吉歐瞪著她:「我哪裡懂魔術?」
米格勒剛好在晚餐前回家,他坐在自己專屬的頭骨上,望著家裡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