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吞下所有燦爛光影。趁著替客人收拾餐桌時,她竊取他們對話的片段,利用不著痕跡的方式傾身向前,距離剛好足以讓她在收拾髒亂碗盤時聽到隻字片語:一名頂了個昂貴髮型的婦人醉得口齒不清,滔滔不絕地讚美一名詩人;一名學生口沫橫飛地談論著俄國大革命;一對情侶的手在桌底下緊握著,兩人熱情澎湃地談論劇院的未來。夏娃吸收這一切。她總是接受客人非比尋常的點菜要求:「但丁」與「馬丁尼」並存,「存在主義」與「再一瓶智利吉安地紅酒」同時出現。許多道義大利麵看起來就像是書名,等食物和酒端上桌之後,她會把小抄藏進胸罩裡,之後到市中心的圖書館狼吞虎嚥地讀書。這些小抄經常沾滿橄欖油和酒,在雙峰之間顯得濕滑而濃烈。她以小抄為攻略,拿下書籍城池,發現其中的黃金屋,裡面有許多房間,充滿可以碰觸、感受、品嘗、粉碎、揉捏、摩擦、與之同眠、一同作夢的精品。她喜歡闖入這些房子,她是書頁的闖入者。
夏娃在一只玻璃杯中斟滿酒。她可以理解他在這個房間裡,再也不是(也從來不是)那個「小屠夫」。他那燙得平整的白襯衫雖然比同桌伙伴們的樸素,但是已經比他家人的穿著好太多。她穿過珠簾溜了出來。
他以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盯著她瞧。「渡輪很快就要出發了,我們最好馬上動身去碼頭。」
「我們都是。現在,妳的機會來了。」他的額頭開始冒出細小的汗珠。「不過這當然還是要由妳來決定。」
「哼……」他逼近,顯然喝了酒。「妳臉紅了喔。」
「夏娃.費里耶利.托瑞斯。」
「什麼?」
「別告訴我妳從來沒有想嘗試過。」一支點著的菸掛在他唇邊。皮耶多看起來像個歷經七大洋的風霜、上了年紀的水手。
「只帶了些生活必需品。」
她研究母親的臉、她的氣味,還有擱在料理臺上的手,第一次發現她的頭上已經冒出一絲白髮。她突然感到一陣憤怒。媽媽的辮子會變,黑髮可能變白。很多女人可能一生中連一次絲綢洋裝都沒穿過就已經滿頭花白,這一切都太不可理喻了。
「不,謝謝,」克拉拉貝爾從帽上拔下了一片假花瓣,「我是有事來請教帕哈麗塔的。」
「明天打烊後我可以教妳。妳想學嗎?」
「妳可以來肉鋪,我可以教妳。」
「錢!」(A這個字母非常強烈,獨領風騷。A是一座山頂半覆白雪的高山。)「妳就只關心沒有錢這件事。」
「懂。」
「搞什麼!」那人大喊。
「那不是真的。」
「太好了,我以為妳永遠都醒不過來呢!」
夏娃坐在搖椅旁的地毯上。椅子。S'I'L'L'A。這些字母大而優雅。S就像條蛇般滑動,盤成條女人用的藍色絲巾(S是藍色的,一直都是藍色的)。
「嗨,帕托,這個女生想在這裡工作。」
「喂,安德烈斯。」
他遲疑著。
夏娃搖搖頭。她不曉得。
「我也會想妳的。妳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盯著地表的瓷磚,望著瓷磚上生動的圖案。「我愛妳,小妞。不要擔心,我會寫信給妳,我會把地址寄給妳。」
他沉默,她自忖自己惹來的麻煩。爸爸知道一定會皺眉,就連媽媽聽了也會搖頭,但皮耶多大概只會聳聳肩。如此一來,她就再也不能跳探戈。沒有旋轉,光采不再。
「他不是。」
「他是個好人。」
「是的。」
「謝謝妳喔,女兒,真是太孝順了。」
皮耶多當晚遵守承諾,把留聲機音量調大,張開手臂,假裝挽著一個隱形的女人翩翩舞過走廊。「準備好了嗎?」他握住夏娃的手說道。他們在屋内滑行,她的腳跟隨著他流暢的腳步和提示聲:啪、啪啪啪。音樂流轉中,他貼得更近了,一隻手搭著她的背,把她當成一個成熟、魅力四射,兼具優雅的女人,而不是小女孩。歌曲結束時,他們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皮耶多的襯衫汗濕成深色,她抽身離開。
「妳確定妳還好嗎?」
「一切都將改變。」
夏娃盯著媽媽堅毅的瘦臉,臉龐兩邊掛著粗辮子。她只看得見上半截,但是她明白媽媽烏黑的長辮子就掛在身後。就她所知,沒有任何比這兩條辮子更實在的東西,因此她絕對不能冒險失去它們。她渴望說出真相,卻無能為力,因為真相比皮耶多的版本更糟糕:打烊後跳的探戈充滿貼身、引人側目的動作;她收過香菸,也抽了菸;她讓他貼著自己呻|吟;她收下一雙紅色高跟鞋,每天在店裡穿著走動;她身體裡的燥熱。她想像自己把這些事大聲說出來,而毀滅性的故事將把她的人生炸開。在這個故事裡她扮演的是壞人的角色;她是一場鬧劇,是讓人厭惡的女生;她的罪行沒有邊界,邪惡永無止盡。隱藏它,是讓垂著辮子、滿臉光芒的媽媽傾身靠近自己的唯一辦法。失去媽媽比失去上帝更悲慘。
「回家吧。」
「噢,不用……。」
夏娜翻了翻白眼,當作幫夏娃一個忙。
他們在噴泉旁一起坐了下來,冰涼的藍色磁磚貼著她的裙擺。
他說的是布魯諾。布魯諾邊走邊擁著米兒娜,她是個有著蜂蜜杏仁色肌膚和一頭亂髮的女孩。他們把頭靠在一塊兒,好像正在聆聽兩人之間的仙子(或跳蚤)說話。布魯諾剛從高中畢業,開始正式追求女孩子,已經是個男人了。爸爸擁著媽媽,媽媽也愜意地靠在爸爸懷裡。更前方,馬可和湯瑪斯用一種只有在爭論足球比賽時才會出現的步調急促、用力地向前走。馬可從保溫瓶中倒出瑪黛茶,點頭示意要大家把瑪黛杯傳下去。四周擠滿其他家庭:一群孩子跑下階梯,奔向沙灘;一名寡婦倚著兒子,全神貫注地聽另一個女人八卦;長椅上的一對男女在明亮的陽光下打開甜點包裝。蒙特維多彷彿故意傾斜,把所有人都匯聚到河邊,看起來所有人也非常高興這樣的安排。
顯然這種病沒有對症之藥。夏娃就這樣躺在床上,等媽媽送餐,替她換便盆,並且不讓爸爸靠近。第三天,皮耶多來訪,夏娃看到他在一大束粉紅色康乃馨後頭笑容滿面的樣子,還有知覺的上半身瞬間感到尖叫聲在體内奔流。
帕哈麗塔靠在女兒懷中,臉上有條濕漉漉的痕跡,彷彿一隻蝸牛或一滴淚才剛爬過。這淚水並非夏娃想看見的,而這樣的擁抱也太過沉重。於是她抽身退開,走到門前。媽媽望著她的眼神,足以阻止她的脫逃計畫。
「海盜生涯啊。」
「想。」
鎖。天。關閉。永遠。
「我會去……。」
「繼續呀,夏娃。」卡爾洛斯傾身表示支持。此時夏娃看到他領口上一抹番茄醬漬,便重拾了勇氣儘管如此,她還是只能用沙啞的嗓音輕聲朗讀,但是眾人誤以為這是她故意營造的效果,給了她如雷的掌聲。
夏娃聽過人們用「出口」這個詞來形容父親工作的公司。她一直以為這個詞的意思是「起重機」。
「我對所有一切——家人、蠢詩人、蒙特維多,還有這個該死的國家都感到很疲倦。」
「她現在和培培在一起了。」
夏娃等他說完。
「孩子們……」阿蒂加斯嘆氣地說:「一直長大,停不下來?」
「當然,我很好。」
日子一天天過去。幾星期後,夏娃已經學會躲在上千隻鞋跟内,學會逃離當下,就和蝸牛脫殼那樣,把內心柔軟的部分留在皮革洞穴中,把一切都抛諸腦後,任其緩慢死去。這樣逃避現實的方式有時管用,有時卻非如此。晚上,她會夢見自己跌進被無限延長的高級鞋跟刺破的黑暗深淵。需要告解的恐怖星期天一次又一次陰森地逼近。可以走路的她只得跪著,編一些無傷大雅的罪惡,假裝自己是個普通的女孩,有普通的靈魂,以及再普通不過的困擾。她在隱藏祕密的同時,竟然還吞下耶穌的聖體,這不但是一種罪,還是非常嚴重的罪。但是,羅伯烈斯神父就連對上課作白日夢,或者在分生日蛋糕時拿超過應得分量所做出的贖罪要求都很嚴厲,以致她很難想像他對她所做的一切會有何表示。但是「寡婦」曾在肉鋪說,一切都躲不過上帝的眼睛,如果有誰可以承受事實,那一定是上帝。
說話的時候若是切中要害,無形中就會產生衝擊、改變現實的力量。「才不只是隨便說說而已。」每晚,他們一塊兒走回家,卻因為不想被人發現而從未一起走到家門前過。夏娃開始害怕替家人買肉,因為可可總是用憂傷的眼神盯著她問:「我那個兒子到底怎麼了?夏娃,快告訴我!他住在這裡,心卻幾乎不在這兒了。」
「我們是海盜……。」
那怕歲月流轉,她也會永遠記得那些煙霧繚繞、充滿火花、多姿多采、難以言喻的夜晚;當詩人作夢、開玩笑、自吹自擂,夏娃手底下那張紅桌子也日漸磨損、油亮;喝下第二杯酒後,空氣扭曲發光的感覺;還有那些從戰爭談到最新發表的文章,再聊到人生最重要的意義的對話。那裡有道夏娃無法形容、一閃即逝的光,那道光閃過那些夜晚,讓所有被拂過的事物(聲音、臉龐、酒杯、桌子、字句)都被神秘的蜜糖鍍上一層金。漸漸地,她開始仰賴這道光,靠著這股力量來抵抗所有想逃避的乏味、無趣、噩夢,對家的憤怒、對鞋店的恐懼,還有在遙遠國度裡的納粹黨。在這張看不見的保護網裡,她是自由的,生命也變得有更多可能。顯然其他詩人也有相同感受:詩文嚴謹、眉頭緊鎖,抱著一堆剛削好的鉛筆的瓦昆;聞起來渾身鞋油味,在父親的律師事務所工作時,趁機在法律文件上胡亂寫下詩行的卡爾洛斯;笑容和藹、蓬頭垢面,頂著一頭灰髮的知名詩人;下巴尖翹,迅速把一杯杯馬丁尼喝得精光的培培;聲音沉穩、思慮清晰、笑容燦爛的安德烈斯;還有笑聲如蜜、詩中洋溢著適婚牧羊女渴望漂泊牛仔般感性情調的碧亞翠絲。如果不是碧亞翠絲坐得如此靠近安德烈斯,也許夏娃還可以勉強忍受她寫的詩。
「你不能強迫她,伊格納吉歐,我不允許你這麼做。」
知名詩人露出高興的神色。
此時伊格納吉歐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那麼,皮耶多,你的店還好嗎?」
「夏娃也有上學啊。」
「為什麼?」
「沒錯,但是親愛的,馬可或許能當醫生,但夏娃只能變成別人的妻子。妳想想看。這對她來說是個難得的經驗。」
「好。」
「好了,」皮耶多走過來,「我帶妳熟悉環境。」
「事情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噢。」
「我需要離開學校嗎?」
「對啦,」可可說:「我們都知道妳的看法,也知道妳有多喜歡……」她看了帕哈麗塔一眼,又望了角落的夏娃,「呃,」只好嘆了口氣,改變話題,「旅行啦。來點香腸?新鮮得不得了。」
回家的路上,她隱約看到安德烈斯在馬路另一邊,和自己朝同一個方向前進。他穿越黑暗,走到她身邊。兩人並沒有交談,一起離開了舊城區,走過羅多公園。一位嬌小的老婦正坐在一張黃色凳子上抽著菸。夏娃透過綠色的簾子,看見一對人影隨著留聲機的音樂跳著慢舞,歌曲隱隱流洩,曲調哀傷。夏娃瑣碎清亮的高跟鞋和安德烈斯厚重而低沉的腳步在人行道上踏出響聲。
那桌人突然靜了下來。穿著黑色絲綢的女人點燃一支細長的菸,所有人都盯著夏娃。她覺得自己渺小得回答不出這問題,但是她不讓眾人看穿她的心思,只讓他們看見自己的面具。「我相信詩,相信美。我想在一個大家都美麗而自由的地方工作。」她擠出一抹天真的微笑,「這裡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不是嗎?」
「至少讓我先和她談談。」
「沒錯,他說的對,」夏娃在桌底下握拳,「確實沒有人付錢請我讀詩,也沒這個必要,因為我可以到書店免費讀摩拉戴提。」她笑道:「怎麼?難道他付錢請你讀嗎?」
「沒什麼。」
「布宜諾斯艾利斯。」她覆誦道。
夏娃小心翼翼地碰了那塊血漬,它還有溫度,她吃驚地縮手。她望著鏡中的自己,根本不記得自己最後一次認真照鏡子是什麼時候。鏡中的臉面對著她,顎骨高起、肌膚柔順、烏溜溜的眼睛盯著她看。她長大了,製造出一朵火焰般的血,腦中想著血液、火焰還有體内不知名的一切。打烊的時間已接近,她得加快手腳。她一邊把衛生紙塞進內褲,一邊回想一整天的經過,以揣測皮耶多的心情。打烊這段時間特別危險,尤其是生意清淡的時候。
「一點也不。」
帕托抬起頭。他身材微胖,頂上無毛,總是不斷吃自己喜歡的東西,比如女人、食物、月亮之類的,夏娃這麼想著。他打量著夏娃。穿著自家手工毛衣、被雨淋濕的她覺得很糗,但同時也很慶幸自己還穿著高跟鞋。
這句話讓伊格納吉歐瞠目結舌,欲言又止。他閉上嘴,但隨即開口,輕蔑地說:「可惡,和妳媽一個樣。」他搖頭,「媽的。」
「不錯,」培培不情願地轉身面向大家,「以燈塔象徵戰爭期間的自由。關於吳爾芙的譬喻也很棒。」夏娃創作這首詩的當下從未想過戰爭(雖然她應該要想到戰爭,畢竟美國才剛加入戰局,而在歐洲戴著黃色星星的猶太人正一波波地被推向死亡),而且她已經完全忘了有關吳爾芙的一切。「謝謝。」
「妳想嗎?」
「噓——帕哈麗塔。沒錯,是給夏娃的。」
他確實守口如瓶。每星期都有幾堂探戈課,有更多複雜的舞步和旋轉需要練習,有些下腰的動作讓她可以看到身後的房間上下翻轉。需要轉身、下腰,或皮耶多想領她左轉、前進或後退時,他的身體便會提點她。夏娃跳舞的時候,有種超越自己,超越現實生活的感覺,好像自己是電影院外海報裡那些倚在英雄臂彎裡的女人。這種想法讓她感到莫名的痛楚,那是一種爬滿肌膚、入骨而熱烈的渴望,讓她想掙脫自己的身體。太銷魂。太可怕。她感覺自己和被她服侍的女士們更親近了。那些女士雙腳套進柔軟的高跟鞋,自在地走向鏡子,被細跟托高的腳踝看起來如此美麗,完全不像那些窩在廚房洗手槽數小時,或者坐在肉鋪簡陋凳子上的女人。
「啊,不用,」夏娃笨拙地回答:「嗯,請問你們有在招募員工嗎?」
「噢。」
S'I'L'L'A。
「可能有喔,」女侍者打量著她。「我就要離開這裡,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去,」她神采奕奕地說:「妳想和老闆談談嗎?」
「我必須工作……。」
沐浴在銀色月光中的安德烈斯看起來有點不食人間煙火。他是一個認為全世界都會變成詩的男人(或男孩),也是屠夫的兒子,一生下來就注定要繼承屠刀、血跡斑斑的圍裙、掛肉鉤,還有生肉。她聆聽兩人交雜的腳步聲。
十九天後,「沒有人」終於崩潰,眼淚撲簌簌地滴在瑪黛茶杯裡。這讓他又重新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回到桌邊,不再透明。從那時開始,布魯諾馬可湯瑪斯(雖然百般不願意)就開始待在家。
隔天下午,布魯諾馬可湯瑪斯在若隱若現的陽光下踢足球,帕hetubook.com.com哈麗塔去了肉鋪,而夏娃坐在餐桌前做分數的除法。此時她聽見爸爸叫她。
「我想點一支舞。也許,應該說『拜求』比較合適?」
「你說的那些事,」之後在一起回家的路上她說:「還有你說話的樣子,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爸爸,什麼事?」
接下來好幾天、好幾個月,甚至一整年,以及再下一年,夏娃躲進她整理、收藏的那些鞋洞裡更深處,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心思蜷縮得極小,藏進洞中。
停頓。窸窣聲。走廊上的夏娃弓起腳趾,把自己固定住。她靠在牆邊,和以往一樣,想著「牆」這個字。
「去哪裡?」
「什麼樣的事?」
她本來想回答,可是無法開口。
「什麼?」
五月,冬天的靴子進貨,一雙雙修長的靴子放在店内地板上,宛如被擊落的鳥。夏娃屈膝按照款式將它們分門別類排好。此時皮耶多走了進來,撫摸她的頸背。夏娃想像自己藏在咖啡色的女靴裡。
鞋店開在札巴拉廣場旁小巷内一棟四層樓房(樓頂爬滿石雕小天使)的一樓。她遲疑地打開門,走進擠滿一排排鞋子的店内,黑、紅、棕、乳白、米黃色皮革香溫暖了空氣。結帳櫃檯旁有個標示寫著:一律使用最高級的烏拉圭皮革,以最高貴的義大利風格手工製造。一臺看不見的留聲機正播放沙沙作響的探戈音樂。
爸爸袖口滴落的水珠在地毯上暈成兩個黑點。「別煩我。」
她在窗邊一張豪華的椅子上坐下,等皮耶多把靴子收起來放進鞋盒。他是個帶著隨和微笑的高個兒,跟著探戈音樂吹著不成調的口哨。她對他的印象很模糊,只知道他有老婆,三個女兒,爸爸對他忠心耿耿。「他是個大好人,」爸爸昨天晚餐時這麼說:「好人,真的是好人。」他和爸爸在汽船上認識,是爸爸最老的朋友。她想像爸爸和皮耶多站在船緣,穿著長長的斗篷,抓著欄杆大笑。當汽船迅速穿越大西洋時,他們的斗篷在空中翻飛,就像哥哥們喜歡看的美國漫畫裡的超人。
「很好,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有的,先生。三年工作經驗。」。
「迪亞伯麗塔」餐廳正逢晚餐時間,一陣讓人食指大動的香氣撲鼻而來,餐盤上的銀製餐具發出飢餓的輕脆撞擊聲,為人聲喧譁的旋律帶來抑揚頓挫的節奏。客人穿著熨燙整齊的衣服,陷在繚繞煙霧之中,風姿綽約的女侍者蓮步輕移,穿梭其中。夏娃倒在一張紅色椅子上,坐了幾分鐘好平復呼吸,並順道睜眼尋找詩人的蹤影,直到一個女侍有些好奇地走上前來。
「外面。」
他咬住嘴唇。「什麼東西?」
「收下吧,算是慰勞妳辛苦的工作。」
安德烈斯寫道:傳說中,世界是粗布做的,粗勇耐操——實際上它是薄紗做的,細緻脆弱,層層疊疊。在光裡,我們能看見自己的手穿越它。他自己就是一道光、一座燈塔,不是普塔.卡瑞塔斯那座探照燈緩慢旋轉的燈塔,而是那種光束耀眼如刀的燈塔,話語和思緒能割裂黑夜。夏娃希望靠近他,被穿透,靠近他内心那個隱匿、因為痛苦而造成的燈蕊。這個燈蕊必然隱藏許多和她一樣黑暗且脆弱的祕密。這讓她產生勇氣。清晨五點,她坐在馬桶上,文思泉湧,一行一行寫出從内心深處湧出的字句,這些關於自由、憤怒、飢餓的詩行在紙面上張牙舞爪,互相咬噬。
「非常安全,女侍們人都很好,我學到很多。」夏娃的同事教她倒酒、撲腮紅、抽菸挑逗等一些奇妙藝術。「看好囉,」葛拉西耶拉興高采烈地說:「把妳的唇噘成這樣。」一陣白霧裊裊地從她的紅唇間飄出。「試試看。」夏娃試了,但僅能吐出一團散亂的煙霧,惹得葛拉西耶拉大笑。她知道自己辦得到。有這些女侍姊姊的陪伴,加上自己想墮落的企圖心,難道她還怕學不會嗎?她聽姊姊們興致勃勃地對「迪亞伯麗塔」的顧客品頭論足:那位坐在角落的傑出作家欺騙所有女朋友的感情;那群正在喝白葡萄酒的有錢主顧自以為是藝術界的金主,但是小費給得很少;那些談論巴特列或馬克思,作風放蕩不羈的學生都想和夏娃約會。「看他們跟著妳移動的眼光就知道了,寶貝。非常明顯啊。」但是最吸引夏娃的,是週末在珠簾後面房間聚會的那群詩人。今天晚上有八個詩人,除了最知名的那位以外,其他都是年輕人。知名詩人主導這場聚會,他說起話來慢悠悠地,好讓拿著藍色小筆記本的年輕人可以寫下他說的話。他們都是真正的詩人,從他們晃著香菸那股充滿詩意的動作就看得出來。夏娃靠近那桌詩人,在他們面前一只一只慢慢擺上玻璃杯,以便聆聽他們談話的片段,隨後記在藏好的紙條上。
安德烈斯聳聳肩。「反正我跟她也不對盤。」他坦率地望著夏娃,她的臉漸漸發燙。「她不像妳,夏娃,我和她聊不起來。」
皮耶多從一排排鞋架後現身,手中拿著兩雙靴子。「夏娃,歡迎。」聞起來有薄荷味的他迅速給了夏娃一個招呼的頰吻,「等我收拾完上一位客人留下的殘局。把這兒當自己家,別拘束。」
「不要。」
「什麼?」
「嘿,夏娃。」
「只有詩是不能改變這個世界的,」安德烈斯說:「但是如果沒有詩,沒有神祕、熱情,沒有那些讓我們在這個齷齪痛苦的生活中保持清醒的東西,我們將置身何處?在這個充滿戰爭的世界裡,我們比任何時候都還需要詩。」
「該死的賤貨!」他邊說邊抓住她頭髮。這一拉,她脖子向後一仰,看見天花板熟悉的裂縫。「我說什麼妳就做什麼!」他放開手,抓著她的頭。「現在,彎腰。」
鞋子。她盯著自己的鞋子。
站在走廊的媽媽問:「你去哪裡了?」
當天晚餐(工作如何?——很好,媽媽)和隔天早餐(別忘了妳的羊毛衫——好的,媽媽)時,夏娃都想著探戈那俐落、優雅的舞步。穿越羅多公園,走在聖薩爾瓦多大道上時,她聽見留聲機的聲音,於是駐足聆聽。探戈之王卡洛斯.葛戴爾悠悠吟唱,夏娃簡直可以感覺到音符正撫摸著自己的肌膚。音樂從血紅色的門後傳來,門旁石牆上有塊銅牌寫道:迪亞伯麗塔。夏娃用手觸摸那些刻字。她聽阿蒂加斯舅舅說過這個地方,那是間時髦的咖啡館,很多藝術家和菁英聚集在廳内談笑風生,話語中充滿智慧;他們品嚐義大利麵、詩歌和美酒,沉浸在音樂和濃厚的煙霧中。妳看起來是個很特別的女孩。葛戴爾的歌聲揚起,如泣如訴。四周的空氣感覺涼爽清新,她希望能融化自己的軀殼,滑進咖啡館内,滑進煙霧之中,滑進歌曲中悲愴的氛圍裡。
「說『拜求』確實比較合適。」
他把鞋子遞上前。
「他們以為你住在哪裡?」
春天,有一晚夏娃經過走廊到廁所時,在爸媽房門外聽到自己的名字。當時是凌晨兩點半。她先是聽見媽媽說話。「夏娃?」媽媽的聲音很大,夏娃就像是被叫住那樣停下腳步。
清晨的陽光普照,灑在紙鈔、抹布、迷迭香、鼠尾草,還有缺了角的花盆上。外頭的牛奶送貨員駕著馬車,響著鈴鐺,夏娃可以聽見那帶點無可奈何的馬嘶。她明白有另外一個烏拉圭存在城市之外、城市底下,甚至在她的家裡。那個烏拉圭裡的女人從小睡在牛皮,坐在牛頭骨上,從來沒學識字,只學會在肉鋪替潦倒的女人泡些苦茶,聽她們八卦。但是夏娃識字,也讀過那則小女孩掉進兔子洞,發現新鮮事的故事,她可以成為那個女孩,而且她已經找到可以發掘新鮮事的地方:一棟老舊的石造建築,裡面到處是蠟燭、紅寶石、詩人、進口香菸,還有紅酒。牛奶送貨員駕著馬,達達地在石板路上走遠了。不管怎麼說,媽媽並不是真的非常需要她。她現在有了米兒娜,如果馬可娶了那個憨傻甜美的女孩,那媽媽身旁就有足夠的人手。這些嫁進來的女兒還比自己更好、更清新。
「不。」媽媽抱胸的手放了下來。(看看A有多陡啊!肯定很難爬。有沒有人量過坡度?)「我只關心有沒有你這件事。」
「賤貨。」
安德烈斯大笑,陽光灑在他的牙齒上。「我也是。」
「什麼?」
「我說彎腰。」
「我們的出口經濟出了狀況。」
「比如說?」
夏娃沒有說什麼。它當然是僅次於巴黎的好地方。「你要怎麼過去?」
她顧左右而言他,試圖轉移話題。房間的另一頭,夏娜的頭枕在一個正在追她的男生賽薩爾肩上。他們在大學裡相識,兩人都是主修與教育相關的學科,未來將成為老師。賽薩爾有一雙如深夜般清澈、漆黑的大眼睛,他那天使般的雙眼正因為夏娜說的話而發出光芒。夏娃從未見過他,因為她反射性地逃避所有家庭聚會,避免和爸爸相處的尷尬。她很想念自己的表姊,但現在她們已經幾乎像陌生人一樣。她想,也許我可以走過去,像個普通女孩子般微笑打聲招呼。
「他們有問過你的家人嗎?」
婚宴的時候,城裡好像有一半的人民都塞進了夏夢家的客廳。夏娃和大嫂米兒娜負責協助盛菜飯。
「抱歉,您說什麼?」她邊說邊想,以為自己聽到某種飲料的名字。
夏娃以一種全新的目光,直率地打量那桌詩人。安德烈斯能夠出現在這群人之中,讓她萌生自己也能打入這個團體的希望。她笑盈盈地斟酒,知名詩人也開始對她微笑。
此時夏娃看到祕密武器就在眼前。她慢慢地彎下腰、伸出手。皮耶多滿意地把手放開。趁著他解開褲檔的同時,她握住書桌上瑪黛茶的保溫瓶,霍然轉身,將滾燙的水灑向皮耶多。他當場失聲慘叫。看到皮耶多哀嚎,她嚇壞了,急忙奔出門,連高跟鞋都忘了脫,沿著潮濕的街道狂奔,在陣陣細雨中,跑得連肺都要燃燒起來。她不停地跑,但這次她沒有跑回家,而是跑在聖薩爾瓦多大道上,直奔那扇血紅色的大門。雨水將街道淋得黝黑,她濕漉漉地來到門前,拉開門把,走了進去。
「對。」
「親愛的,」媽媽看起來疲倦異常。夏娃搜尋著,卻無法在她臉上找到一絲怒氣。「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米兒娜遞給夏娃一只盤子,她幾乎失手摔在地上。
他們會在上教堂途中經過監獄。如果做完禮拜後爸爸心情不錯,天氣也放晴,全家便會前往河濱大道,加入熙來攘往的人群,漫步在奶油混暗紅色的人行道上,欣賞河濱風光。河水總是風情萬種,時棕時綠,時而平靜,時而波濤,一路延展至天際。夏娃瞇著眼睛搜尋河對岸的阿根廷,但只看見一條極細的線,一邊是天,一邊是水。她知道阿根廷就在另一頭,因為她在學校學過,她還知道「銀河」這個名字源自第一批抵達烏拉圭的歐洲人,因為他們認為這條河將通往金銀之地。可是老師說他們並沒有如願以償,邊說邊用鷹眼掃視全班,髮髻散出好幾根頭髮。這個名字雖然被沿用,但當初的傳說卻不是真的(cierto)。真的。夏娃覆誦這個字。不曉得為什麼,這個字一開始那個滑過上顎的「嘶嘶」聲,加上突如其來的ier(音似「已愛了」),最後以強而有力的to(音似「陡」)收尾,總是讓她非常著迷,好像這個字的滋味值得多嘗幾遍。星期天走在河濱大道上,她總是小聲地一邊唸這個字,一邊看著浪花在沙上散開。銀河曾經帶給人許諾,可惜不是真的,也不是鎖(cierre),不是天(cielo),不是關閉(cerrado),更不是永遠(siempre)。她隨著浪的律動喃喃地說著:鎖。天。關閉。永遠。
「沒事。」
夏娃十九歲了,但沒有任何即將結婚的跡象。她看著安德烈斯和碧亞翠絲親暱地坐在一起,看著她目中無人地撫摸他頸子,感到一陣反胃。她試著忽略他們,但是他們的身影已經在她的眼裡形成殘象,就好像望著太陽之後會看到的一片黑影。
「帕哈麗塔,想想看這對家裡會有多大幫助。」
「嗯,夏娃,」米兒娜側著頭,作勢調侃她,「什麼時候才輪得到我們為妳服務?」
夏娜被逮個正著,咯咯發笑。
「我不曉得。」
「爸爸——」
夏娃點頭,女侍者遂領她走過内廳,來到吧台後方,穿越一道上頭珠簾垂掛的門檻,門後就是正和四個醉醺醺的朋友在一塊兒打發時間的老闆。
那天晚上,夏娃躺在床上,思緒翻騰。她看見母親站在冒煙的鍋爐旁,假裝已經不再等待丈夫;她看見老師有稜有角的臉龐和鬆散的髮髻;她想到她們班到河邊遠足那天,河水看起來像是穿了件綴有荷葉邊的咖啡色洋裝;她想到下個月還要去遠足,但是她不能去了。鎖。天。關閉。永遠。
皮耶多靠在椅子上,點燃一支菸,眼神銳利地望著她的腳踝。「繼續走。」
只不過她等太久了。一星期後,當她還在培養勇氣、推敲告白台詞,從「迪亞伯麗塔」的廚房出來,擦乾餐桌上的水漬時,看到安德烈斯和碧亞翠絲在牆畔的鋼琴旁接吻,兩人的嘴唇緊緊扣在一起,雙手交纏在彼此的髮絲中。
「小夏?」
「那可不行。」他說道,聲音聽起來像個粗魯的陌生人。他將夏娃一把推倒在一堆靴子上,手沿著裙襬伸到裙下,生硬地往大腿摸去。她掙扎著,但皮耶多緊緊壓住她,一手抓住她的頭髮,另一手竄進她底褲,進入她體内,刺痛的感覺裂成無數碎片。「閉嘴,賤貨。」他的聲音聽起來好陌生,一隻手摀住她的嘴,皮革洞穴被撕裂,她也隨之墜入無底深淵。
「十六歲。」她說謊。
夏娃逼自己開口,在神父不斷慫恿下,一字一句、一點一滴吐出源源不絕的故事。那些畫面彷彿蛞蝓般緩緩爬過記憶:只到腰際高度的視野、手緊抓著貼著臉的堅硬書桌、兩腿張得太開等等。她停頓了一下,因為她聽見告解亭格柵後的神父傳來一陣急促、厚重的喘息聲,和皮耶多的如出一轍。她嚇得動彈不得,一陣噁心湧上喉頭。
「媽媽——妳和皮耶多談過了嗎?」
她突然想到安德烈斯寫過一首十四行詩〈格拉夫.斯佩海軍上將號之魂〉,應該理解這樣的心情於是伸腳碰了碰安德烈斯。他雖然沒有轉頭,臉上卻浮起一抹微笑。
「妳爸爸丟了工作。」
午夜時分,夏娃穿過珠簾,不再替人服務。她坐了下來,知名詩人將她介紹給其他人:老是揣著筆記本、好學不倦的瓦昆,領口直挺(肯定是女僕燙的)的文學系學生培培,有對招風耳、年輕善良的律師卡爾洛斯,風姿綽約、一頭張狂紅髮的碧亞翠絲,當然還有安德烈斯。
「明天早上。」
夏娃望著窗臺上那張鑲框照片。照片中,新婚後甫搬至城裡的年輕父母並肩站在空曠的背景前爸爸笑著,揚起一邊嘴角,媽媽的臉清新肅穆。拍這張照片時,連她哥哥都還和*圖*書沒出生。媽媽在她五歲那年把照片擺出來,當時爸爸才剛回家(她隱約記得和爸爸見面的場景:他全身濕透,拿著花,突然蹲下來,自稱是爸爸)。多年來,夏娃一直很討厭這張照片,這張照片提醒她自己曾經不存在的奇怪事實。
「你爸爸談過了。」
她搖頭。
咖啡廳裡的色彩夢境湧向她:咖啡色的木牆、燭光下閃耀的咖啡色頭髮、傾洩出歌曲的咖啡色鋼琴、黑色洋裝、徹夜輕彈的光亮琴鍵、鑲住女人眼睛的黑色眼影、灰濛濛的煙霧、圍繞在白皙頸間的珍珠、紅色椅子、紅色桌子、紅色口紅、亮得像紅色的笑聲、深紅色的酒。
「我們分手了。」
「繼續,孩子……。」但是她已經踉蹌離開告解亭,甚至忘記在轉身背向釘在神壇上方的耶穌時.在胸前劃十字。教堂外的天空像灰濛濛的毯子籠罩普塔.卡瑞塔斯。監獄門後,一名警衛搔了搔褲檔,瞇著眼望著那片廣大而沒有陽光的天空。
「妳爸媽……他們不會同意吧?」
「為什麼?我也和你一樣想逃離這個地方。」
「無論如何,」阿蒂加斯追加一句:「他看起來確實很快樂。」
「讚美天主,」羅伯烈斯神父在格柵後機械化地說:「告訴我妳的罪,孩子。」
「我的老朋友皮耶多在他的鞋店裡為妳安排了一份工作。這是個很好的……怎麼說呢,很好的機會,在蒙特維多找不到,真的。妳媽媽覺得妳不會想工作,但是我覺得妳會。妳知道為什麼嗎?」
「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培培清了清喉嚨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馬可,傳一下沾醬。」
在她緊抓的手底下,他的手如溫順的獵物般垂著。
帕哈麗塔睨著她。「妳在那裡安全嗎?」
第二年過去了。詩句偷偷潛入她的點菜單,手臂上的肌膚,還有她偷塞在襪子裡的碎紙片。那年春天,馬可迎娶了拉奎爾。夏娃不得不承認她確實是個甜美的女孩,她也很認真想把夏娃當成姊妹看待。只不過,夏娃很快就開始不回對方電話,澆了對方一頭冷水。她原本想說:妳永遠不會了解我,可是她忍住了。隔年,她站在培培家鋪滿進口地毯、插滿百合花的客廳,終於公開朗讀自己的詩作。她不應該看那些百合花一眼的,這讓她突然怯場,說不出話來。
「沒錯……。」
安德烈斯點點頭。夏娃緊抓住自己的裙擺。
阿蒂加斯突然多愁善感了起來。「新年讓我想到妳媽媽。妳知道,她過去可是個奇蹟小孩喔。」
在夏娃的想像中,布宜諾斯艾利斯是一個舞步花俏、衣服散發出魅惑香氣的舞者。相較之下,蒙特維多就像個小妹妹,永遠無法跳得像大姊姊一樣,上不了檯面。
「她會。」
「你呢?」
夏娃巍巍顫顫地站起來,穿越走廊,聽見父親大吼著聽起來不像西班牙話的語言(她從未學過義大利語)。她在浴室裡換掉已經吸滿血的衛生紙,並檢視鏡中的自己。嘴唇裂開,有些淤血,但是牙齒都還在。
「發誓?」即使隔著衣服和皮膚,夏娃還是感受到爸爸體内的脈搏和奔流的血液。
她不在意,完全不在意。他要怎麼想是他的事。她是自由的。
他們繼續走著,身旁的房子愈來愈簡陋,有著平坦屋頂的房子像盒子般綿延不絕。「記得嗎?」她說:「我們還小的時候?」
「我要告訴妳一件事。」
夏娃經過巍巍的古老建築、西班牙式陽臺、背負沉重歷史的石雕,走進舊城區,駐足在「卡班雪茄店」,呼吸著舊城區裡的汽車和油炸味。街頭嘈雜紛亂,電車在高掛的電線下疾駛而過;男人們形色匆匆地在趕往某處的路上舉帽致意,互相問好;寬厚的房子像哨兵般佇立,默默盯著市中心的脈動。
「我要離開了。」
皮耶多嘆了口氣,耐著性子說:「妳不能一直穿著學生鞋,這對生意不好,妳必須展示我們的商品。」他微笑,「妳想把工作做好,對吧?」
「怎麼了?」
夏娃搖頭。爸爸倚了過來。她聞到他身上微甜的古龍水味。
「妳在裡面做什麼?」
「什麼?」
「我在妳這麼大的時候,已經會造貢多拉船,閉著眼睛都能做出一張桌子。」他望向窗外,「閉著眼睛就可以。」
「小夏,我很擔心妳呢。瞧,我帶來康乃馨,妳不是最喜歡康乃馨嗎?」皮耶多頓了頓,等待她的回答,但她一語不發。「我會再給妳一次機會。」
媽媽自有一套控制爸爸星球的辦法。夏娃九歲那年,爸爸開始帶布魯諾馬可湯瑪斯去一個叫做「潮流」酒吧的地方。媽媽這時把武器全亮了出來。首先是講道理:「拜託你行行好,他們還是孩子耶!這成何體統?」然後進一步談到過去:「難道你忘了嗎?你忘了嗎?」最激烈的辦法是冷戰。夏娃看到媽媽把爸爸當成「超級隱形丈夫」。爸爸人在家,也不在家。一家之主不存在。這時早上會上演「鬼在吃吐司」的戲碼。媽媽替一個幽靈煮水泡瑪黛茶,把瑪黛杯放在一張「沒有人」坐的桌上。
夏娃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黑暗,夏娜臉上的粗糙輪廓逐漸清晰。
今天工作如何,夏娃?——還可以,媽媽。
「第一天工作感覺怎麼樣?」
媽媽挺直了背,兩手抱胸走向前。她比爸爸矮了一截。「你怎麼可以這樣?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們現在給孩子的東西都不夠了。」
不過,爸爸也可能不會跳舞,他的心思叵測,就像一顆行星,有獨立的大氣層和地心引力。夏娃在學校學過自然科學,曉得每一顆行星都籠罩在大氣層裡,並且各自有獨特的引力。她的哥哥們就給她這種感覺,布魯諾、馬可和湯瑪斯三人就像活躍的月球般繞著爸爸打轉,亦步亦趨地觀察爸爸的神色,窩蜂發出吵鬧聲,直到所有人的聲音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為止。「布魯諾馬可湯瑪斯」,媽媽在街上都是這樣叫他們。布魯諾馬可湯瑪斯!他們緊密相依,就像呼吸一樣理所當然。他們雖然無所不在,但是卻拒她於門外,因為三兄弟之間有些只有彼此才能領會的小事,比如足球賽後的扭傷、渾身臭汗,或者圍繞著爸爸星球的那種放肆喧譁。爸爸星球的天氣變幻無常,有萊姆酒滋潤的那幾天會顯得興高采烈,但是隔天可能又會乾得讓人皮開肉綻。乾燥的那幾天最好不要吵他,任由他坐在搖椅上前前後後搖個不停。濕潤的那幾天氣氛就特別歡欣,家裡瀰漫著雪茄煙霧,爸爸會變魔術博取夏娃響亮的掌聲,並和布魯諾馬可湯瑪斯玩撲克牌,以貝殼當籌碼(家裡不准賭錢,媽媽嚴格執行這條紀律),或者玩道地牛仔才會玩的骰牛骨遊戲,因為魔術師賈秋曾經宣稱:「你爸爸可是道地的烏拉圭人喲!」在這樣的夜裡,客廳裡總是充滿道地的烏拉圭遊戲與哄堂大笑,笑聲傳進媽媽洗碗、夏娃擦碗收碗的廚房裡,角落的植物都在寧靜安詳與爽朗笑聲中散發著甜甜的馨香。這些植物以一種綠意盎然的方式輕聲細語:我們將不斷膨脹,直到長滿整間廚房。
「妳知道原因嗎?」
「太嗆?」
「這樣好多了。」他像個剛獲得獎賞的小孩般,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穿上吧!」
(LL是兩面高大、咖啡色的牆,中間藏了一個祕密空間,既安全又黑暗,但是不容易爬出來。)
回到家之前,她的腦子裡已經組織了一打可能的藉口。她開門進去,伊格納吉歐從沙發上彈起,步履不穩地走向她。一瓶空了的蜂蜜渣釀白蘭地斜倒桌上,空氣中充斥甜甜的酒香。父女盯著彼此,他的手握成拳頭。
「親愛的。」「沒有人」說道。
「但為什麼是夏娃?她才十歲。」
外頭無比昏暗,監獄的高牆在街上映出寬大的陰影,讓她看不清楚映在磚牆影子上方的鋸齒狀屋頂(她小時候曾經對監獄城堡造型的屋頂多麼著迷!)。她穿越石板路,經過監獄,走到教堂的臺階上坐下,貼著腿的臺階感覺冰涼平滑。她背對著教堂,面對戴茲卡左肉鋪,靜下心等待。
瓦昆和卡爾洛斯輕聲同意,知名詩人也在吐出的煙霧背後點頭。安德烈斯的話融入煙霧之中,在桌邊裊裊飄繞,沾染了所有詩人的聲息。在這個充滿戰爭的世界裡。夏娃覺得到這些字眼散發出戰火煙硝,有著龐大的「格拉夫.斯佩海軍上將號」一般的氣息。受創的德國艦艇拖著起火冒煙、散發戰爭毒氣的龐大船身入港、尋求庇護,距今已經有一個月。烏拉圭是中立國,離歐洲千里之遙,並沒有像波蘭一樣在去年春天遭到入侵,但是「格拉夫.斯佩海軍上將號」還是來了,讓它起火的英國軍艦也是戰爭修長的手指橫跨大西洋,就像鬼魂冰冷的手指穿過窗子,把人從睡夢中驚醒。當爸爸在走廊上告訴湯瑪斯有關「格拉夫.斯佩海軍上將號」的一切時,她確實被驚醒了。爸爸說:那煙濃得像,呃,巨大的黑色毛毯,覆蓋住整個港口。待在起重機上方的我們咳得要命,我還看到納粹站在甲板上,直挺挺的像一排他媽的牙籤,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他們正在呼吸他媽的阿爾卑斯山空氣。德國艦長自沉船艦,永沉河底後,夏娃夢見濕漉漉的納粹死者打破窗,爬上她的床。這些冰冷的人滴著水,用玻璃與船身碎片,以及指甲將她大卸八塊。
「這首詩很適合刊在下一期的《展現》雜誌。」最近才加入共產黨的瓦昆非常認真地蹙眉說。夏娃看他這些年來筆記做得這麼認真,覺得這身分很適合他。在她的印象中,共產黨員好像都會發表很多宣言,看很多書,一邊喝冰啤酒,一邊談論全球的普羅階級。「妳應該投稿。」
「不要。」
「很好。」他輕輕說道:「很好。只要每天練習,很快妳就能變成一位真正的淑女。」
「妳知道怎麼跳嗎?」
秋天寒峻地展開了。三月、四月、五月。雨下得很兇。一種新的沉默充斥著夏娃的家,這次不是美好的沉默,不是釣魚早晨的沉默。這種沉默又酸又黏,滲透到纖維和地毯,以及屋子裡所有角落,薄薄地、無聲無息地籠罩在椅子、叉子和餐巾上。它無所不在,沾上你的手,搆上你的脖子。噪音無法驅走它,任何話語、笑聲或歌曲都只能短暫駐留,漂浮在空氣中,然後墜落,在巨大的沉默中摔成碎片。生活裡裡外外都是沉默:爸爸不在家,就算回家也是情緒緊繃、鬱鬱寡歡,經常醉得口齒不清,偶爾說些笑話;布魯諾馬可湯瑪斯因為天氣的關係不能踢足球,三人重新解體,變成瘋狂賭貝殼的布魯諾、沉浸書海的馬可,還有擦拭被父親遺忘的鞋子的湯瑪斯三個人。媽媽依然像平穩的船勇往直前,用雙手把麵包屑揉進牛肉,每天早上她的辮子依舊緊實烏黑。她每天將切好的新鮮葉根放進籃子裡,帶到肉鋪,城裡的女人們繼續前來尋求治療,只不過比起過去,她們能支付的東西相對變少了。這一切夏娃都看在眼裡,她和「無敵獨眼龍」安德烈斯船長手牽著手,看到那些坐在海洋另一端小凳子上的女人們滿臉疲憊、兩手空空、身體彎得像個問號。
「我的班到半夜結束。」
夏娃開玩笑地捏了捏表姊的手,表示感同身受,但其實她對舅舅千篇一律、彷彿有著浪潮般緩慢規律節奏的故事(拉蘿哈是我們的媽媽,故事從她過世之後開始……)心懷感恩。比起前幾個星期,這樣的散步讓她覺得心平氣和許多。探戈課在她過完生日後就停止了,只要她一想到最後那支舞,便覺得又黏又熱的瀝青從頭到腳潑在身上,讓她消失在黑夜之中。前方,爸爸轉過頭說了些什麼,媽媽笑了起來,背往後一彎,髮辮往下一甩,掃過臀下。他們在夏娃出生前那段氣氛詭異且讓人沮喪的時期就經常這樣散步。蒙特維多在這段日子以來已經改頭換面,河濱大道蓋住尖銳的岩塊,大道北邊也蓋了許多高樓。夏娃從未見過沒有鋪路、沒有房子的河岸。但河水卻始終如一,蒼老、寧靜、滔滔不絕,同時兼具洗刷與謀殺的能耐,好比去年就像是淹沒在時間的洪流之中,像具浮屍般漂在水面(有人形容是飛過河面,也有人形容是沉至河底),那些浪潮洗滌了歲月,淹沒、淘洗、侵蝕時光。也許這些強大的水流也能夠清洗她那宛如屍體般的罪惡,使它們消失殆盡。
穿著黑色絲綢的女人笑問:「嗯?帕托,是嗎?」
「我知道,你已經出門三天了。」
她沉默。
這樣的生活方式很難獲得一般人的認同。可可每次聽到阿蒂加斯又要出遠門的消息,總是會嘀咕幾句。「他又來了。」。她邊甩出一捆香腸邊說:「和那個可憐的小女孩成天往危險的路上亂跑,太野了吧!夏娜需要一個像樣、穩定的家庭。」
「妳確定要這麼做?」
「對不起。」
「皮耶多跟我解釋得一清二楚,他能提供的職缺比較適合年輕一點的人。現在是春天,港口可能很快又會需要我,我不方便換工作。他的店生意很好,可以多聘些人手。他很清楚我們多需要這筆錢。」
「知道,爸爸。」
「好了,好了……。」
「女兒……。」
「他說了什麼?」
安德烈斯端詳著她的臉。他聳聳肩說:「對作家來說,它是僅次於巴黎的好地方,不是嗎?我是指尚未被轟炸前的巴黎。」
「但是妳喜歡嗎?」
「別煩我。」爸爸這次更大聲了。
「希望她不像我女兒一樣帶來這麼多麻煩。」
「妳傷透了我的心。」
「等等,我先去上廁所。」
一片沉默穿越格柵。「這很嚴重,妳必須一五一十把事情經過都說出來,天主必須知道詳情。」
「你的女兒現在在店裡幫忙嗎?」
兩人轉過了一個街角。
「我會想你的。」
「赦免我,神父,我有罪。」
「妳幾歲?」
有一次,坐在石塊上的夏娃真的釣到一條魚。夏娜當場處理那條魚,先把魚肚剖開,接著用手指把內臟掏出來。她的去鱗手法之俐落,好像鱗片下的魚肉老早就在等著她解放。夏娜就是這樣的人,知道如何握刀,也不怕藏在魚身體内的東西。她知道很多和刀子、歌曲和音樂家有關的故事,七歲前就讀過馬克思的《資本論》。夏娃本想有樣學樣,卻發現那本書艱澀難懂,許多艱難的字詭異地交纏在一起。無論如何,她猜想這本書大概和自由或音樂有關,並覺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應該擁有這和圖書兩樣東西。阿蒂加斯和夏娜看起來確實擁有它們。他們住在南區(Barrio Sar)靠近市中心一條布滿老舊且邊緣裂損的雕花門街上,整條街的房子看起來就像好朋友般緊緊靠在一塊兒。有時候他們也不打聲招呼,就失蹤一兩個月,跑到巴西、巴拉圭或安地斯山脈,然後帶回滿滿的故事、蚊子叮的包、多了好幾個破洞的衣服、夏娜和外公喬歐的照片、漆色的鼓、印第安直笛,還有直笛教學指南。
「妳有工作經驗嗎?」
「夏娃,妳在這裡做什麼?」他心頭一凜。
「我們剛聊到摩拉戴提新出版的詩集,」知名詩人告訴她:「妳讀過他的作品嗎?」
「在哪裡工作?」。
「不,我要繼續做我現在的工作。」
「夏娃,」皮耶多站在她身後的窗前說:「妳喜歡這雙鞋嗎?」
那天晚上,她在黑夜中清醒並自忖,如果湍急的河能夠流回源頭,如果發生的一切能夠回到原點那該有多好。她望著駐留在窗臺上的月光益漸明亮,彷彿潑灑出來的牛奶。它無權停駐在房裡,因為這個房間已經被粉紅色康乃馨入侵。粉紅色的花瓣在牆壁上映照出鋸齒狀的影子,就像她和安德烈斯船長曾攜手擊敗的鱷魚。當年她還相信「甜金」這種蠢東西。後來,安德烈斯忙著課業,而她忙著工作,兩人幾乎碰不上面。就算碰面,她也會因為不曉得該說些什麼,不想聽他問些關於生活和工作的問題(「你都在忙什麼」、「平常都在做什麼」)而快步走開。那是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在墜落的月光、花影、壞女孩、體内灼燒的感覺(都是妳的錯妳的錯)發生之前。空缺的這一切。沒有腿、沒有光、喉中無話。空缺是非常強悍的東西,它不斷蔓延、蔓延,直到吞噬一切。
皮耶多和善地笑道:「別這麼說,『貢多拉』。」夏娃握緊從盛著菠菜餡餅派的盤子上所抽出的長刀。她很想舉刀從他們的脖子上劃過,止住他們的笑。一想到此,她渾身發燙,拿著刀往盤子狠狠劃了兩三次,最後一次還打翻了盤子,把餡餅派摔到地上。
她的腿消失了,或者應該說,她離開了她的腿。她的腿空了、沒有靈魂,遙不可及,宛如美州最南端的冰河。當媽媽小心翼翼地試圖套話、夕陽落入遠方天空、夜色將她的房間洗成一片漆黑時,夏娃將思緒的觸角探往腰部以下,卻什麼都感覺不到。沒有痛楚、沒有溫暖、沒有一絲動靜。她陷入夢鄉,夢見屬於自己的身體只剩頭和手,兩者拖曳著身軀穿越走廊。
「鞋店。」
當晚,她夢見自己變成走過紅毯的新娘。我以為這永遠都不會發生在我身上。她捧著數十朵康乃馨,必須伸長脖子才能看清楚前方的路。誰是新郎呀?一陣管風琴音樂從縹渺的空氣中傳來。當她走近講壇時,突然聽見恐怖的碎裂聲,而且愈來愈響,嚇得她連手中的花都掉了。站在她前方的是一塊巨大的波菜餡餅派,餅皮上還綁了一個領結,正在發狂大笑,還不斷發出腐爛的蛋臭味。她驚聲尖叫,但是餡餅派笑得更大聲。她一直叫、一直叫,直到汗涔涔地嚇醒。晨光透進房間,她坐起來,拉開窗簾,天空看起來灰濛濛的。她想要往窗外縱身一跳,變成一隻鳥,一顆飄浮的塵埃,或者任何可以一躍而起,消失在黑夜裡的東西。這棟窄小的房子感覺就像一個又窄又黑、無法逃開的圈套,塞滿無法言喻的字句,她的身體也是一樣。母親在她這個年紀時已經結婚兩年。雖然她並不渴望,甚至對母親所過的生活不屑一顧,但話說回來,有誰會願意娶她呢?而她又想和誰一同親密地住在這喧囂世界的一角?只有一個人。但是她自覺配不上他,永遠不可能配上他,但也許她必須試試看。
帕托望著女人的玻璃杯、肩膀和洋裝間露出的壯觀乳|溝,又望向夏娃。「妳叫什麼名字?」
「我發誓。」
「好吧。」
「噢,都一樣。整理鞋架,賣了幾雙靴子,掃掃地。」
「婊子。」
「喔,對,德國,」夏娃盯著自己的腳。他們腳下的瓷磚爬滿了龍與魚,還有剖開、張大著嘴含著石榴子的紅石榴。「很棒啊,簡直太棒了。」
一月,她努力扮演一位好員工:所有鞋子都放在鞋架上,所有顧客都受到無微不至的招待。打烊之後,當皮耶多想要喝瑪黛茶時,茶壺的水就會適時沸騰。他們不再跳舞。這樣的模式運作良好。過了好一段日子,皮耶多不再把探戈音樂調大,而是專心賣鞋、微笑,坐在桌旁捲菸,哼哼小調。二月,街頭充滿嘉年華的樂聲:慕樂家街頭表演團臉上塗上小丑般的顏料,身穿色彩鮮豔的服裝,手舞足蹈地歡唱民謠歌曲,嘲諷國内政客;康加舞樂隊六十個鼓同時響起,發出震耳的節奏。這是卡洛斯.葛戴爾死後的第一個夏季,探戈舞者設計許多向卡洛斯致敬、表達哀戚之情的華麗探戈橋段,整座城市音樂響徹雲霄。
街頭一片寧靜,好像只剩下她呼吸的韻律。晨曦映照在東邊街道的屋舍上。他隨時會出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肉鋪那扇鑲進牆面、綠色長方形的門愈來愈清晰。如果他會出來,她不可能錯過,除非他已經提早離開。她神經緊繃地盼著,剛好可以讓自己保持清醒。她希望媽媽不會突然起床上廁所。蒼白的光線往天際散開。普塔.卡瑞塔斯的房子緊緊相依,像小盒子般湊在一起。她的父母隨時都可能起床,發現她消失無蹤。她想像他們穿著睡衣,匆忙地朝她走來。她移到比較下面的臺階上坐著。
「行行好,」培培整了整自己的袖口,「不要折磨我們可憐的女服務生了吧。人家是付錢請她來端盤子的,可不是來分析新詩潮流的。」
「很好,先生,謝謝。」
「為什麼妳想在這裡工作?」
她把鞋子穿上。
「我和皮耶多談過了。」
「我要離開烏拉圭。」他眺望著無動於衷的樹。「我爸爸想退休,如果我留下來,就得接手肉鋪。有誰聽過聞起來像牛血的詩人?戰爭結束了,這是一個好兆頭,是該行動的時候了。」
她搖搖頭。
「搭渡輪。我有一星期的生活費。我會找工作,一開始我什麼都願意做。」
「噢。」
她說:「我永遠都不要再跟你說話。」
她在「迪亞伯麗塔」工作的最後一年,把握所有時間努力工作,在床墊下塞了更多鈔票。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她希望倘若有一天,世界為她打開一扇窗時,她能夠靠自己的力量走出去。
某個夏夜,爸爸沒有回家。夏娃坐在客廳練習分數的減法,而媽媽把家裡所有角落都刷洗了一遍不斷移動植物盆栽,直至深夜。午夜已過了四十七分鐘,夏娃已經把題目都算完,只好隨便畫些數字,假裝做加法和乘法,把數字變得更大。隔天,夏娃一放學就累癱在床上,醒來時房間已經全黑了。那晚無月,只有一個溫暖的身影坐在她床邊。
「我們正在改變這個世界,對吧?安德烈斯?」碧翠絲慢悠悠地捲著自己的頭髮問道。
澤巴羅醫生隔天來訪。他圓滾滾的肚子和笑呵呵的聲音總是讓人聯想到聖誕老人。「依我所見,她沒事。這是種無法解釋的癱瘓,法國人稱之為『反抗症候群』。」
「妳一定知道我們有多愛妳。」伊格納吉歐微笑,笑容雖真誠,卻含著一抹哀傷。「對吧?」
拳頭揮向她的臉。夏娃往後一倒,舌尖嚐到一股血腥味。他又揍了一拳,她朝牆壁倒去。當拳頭落下時,動彈不得的她已經準備好伸手抵擋,保護自己,和這個充滿肢體語言的男人保持距離。最後伊格納吉歐終於住手,而她等著確定他已經收手。沉默。她往外望,看見他盯著自己的手,攤開,握拳,又攤開。他皺著眼睛望著她,彷彿有話要說,而她嘴裡都是血腥味,頭上血跡斑斑。父女之間已經產生一道漸漸裂開的黑色鴻溝,她不願意跌進去。
夏娃向他伸出雙臂。
那個曾經是她父親的男人想知道她的祕密。他想知道她在哪裡工作,做什麼,還有想什麼。第一天晚上,他在她房門前喊著:「夏娃?小夏?」每隔一小時他便敲房門一次,總共敲了六次門,直到破曉。夏娃一直以為他會進房(因為房門沒有鎖),但是父親都沒有開門。第二天晚上,他來了兩趟只是敲門。第三天晚上,她凌晨三點才回到家,發現床上有張紙條,上面有他那看起來像一串氣球的字跡:我還醒著,這是妳最後一次機會。她把字條撕成碎片,和自己的尿一起沖下馬桶。
她想到紅色的血跡,還有尷尬的一團衛生紙,一動也不動。
「您想點些什麼嗎?」她化妝極濃,細心整頓出來的鬈髮堆在臉旁。
「夏娃?」
他拿著一雙紅色高跟鞋,鞋跟非常高,極為時髦,也是店内最昂貴的商品。上星期,有位女士買了三雙:兩雙給自己,一雙給女兒。
「因為妳愛妳的家人,妳也想幫助家人,對嗎?」
「妳算是個少女了,」皮耶多說:「不是嗎?」
當她的詩作出現在《展現》雜誌(在一位詩人的家中地下室出版)時,夏娃剪下兩份收藏,一份放在枕頭下,一份塞在乳|溝中。那張剪報因為汗水而日益濕溽。等到冬天時,剪報已經字跡模糊,變得十分單薄,但她還是每天帶著它,把它當成武器塞在胸前。
「什麼時候離開?」
「原來如此。還好吧?」
她屏息等待。
媽媽說:「你醉了。」
「你寫詩嗎?」
「夏娃,星期六下午五點過來報到,我會找些事情讓妳忙的。」他轉身面向同伴,面試結束了。
「妳今天做了什麼,夏娃?」
夏娃配合腳步,牽著他的手擺動,鞋子在溫暖的河濱大道磚石上踩出聲響。阿蒂加斯在她身邊,另一邊是夏娜,其他人(媽媽、爸爸、布魯諾馬可湯瑪斯還有布魯諾的新女友)則在前方幾尺外。左方的銀河依舊靜謐寬闊,成千上萬細碎的光芒在水面上閃閃發亮,彷彿是這條河為了新年這天特地穿上的一件亮片禮服。
(I是一座高大的石塔,關著被魔咒控制的人魚,藏著海盜寶藏。)
她告訴媽媽自己是個女侍,不是流鶯,儘管她化濃妝,上夜班,新襯衫領口開得前所未有的低。
「爸爸進口法國珠寶,祖母是個難纏的人物。只有這樣才能打消他們在我家舉行讀書會的念頭。」
「別擔心,我不會告訴他們的。」
「走給我看看。」
她搖搖頭。
當夏娃還很小,世界依舊充滿無限驚奇、尚未分崩離析時,她喜歡路過普塔.卡瑞塔斯監獄。她對監獄抱有某種孩子氣的莫名恐懼。她總會放慢腳步,看著高大蒼白的圍牆,入口處鐵門緊閉的高挑拱門,門後的中庭,還有隱約可見、由四面厚牆圍起的建築。多麼雄偉啊!監獄頂端還有城堡式設計,就和哥哥堆沙堡時做的鋸齒造型一樣。每次路過並朝裡面偷窺時,夏娃總會想到被關在裡頭的人。雖然這是一間收容男囚的監獄,但是想像力有如脫韁野馬,她總認為裡面關的是做錯事的壞女人。這些美豔動人的女人在怒氣騰騰的嘴唇上塗著鮮紅的口紅,她們聽得見街上所有動靜,包括教堂門前大哭的嬰兒肉鋪裡談天的女人,呼嘯而過的汽車,馬匹清脆的達達響蹄,還有她自己發出來的小女孩腳步聲。有時候,她自以為可以聽見那些女人的笑聲。監獄從未傳出過任何聲響,但是她會想像她們笑的樣子,特別是那種穿透空氣的厲笑。她無法想像有誰被關在監獄裡面還笑得出來,除非她們在嘲笑外面的人。在她的幻想中,女囚的形象非常逼真:穿著囚衣、浪蕩不羈,頭往後仰,發出宏亮笑聲。(四十年後,夏娃很驚訝自己當年竟然望著監獄,便能想像自己看見、聽見這些畫面。如今她只能看著自己的女兒不斷東奔西跑,任由爐子上的番茄醬料沸滾。)
夏娃兩眼直視著他胸膛正中央。
夏娃在「迪亞伯麗塔」工作的第五年,最小的哥哥湯瑪斯娶了瑪莉亞.夏夢家豔光四射的卡爾洛塔。湯瑪斯站在講壇旁,穿著讓他顯矮的硬挺西裝,不知所措地望著有如雲霧般朝他飄來的白紗與絲質禮服。夏娃、布魯諾、馬可還有媽媽一起坐在長椅上。新娘走到講壇前,羅伯烈斯神父劃了個十字(他的手指還是一樣肥),開始宣讀誓言。卡爾洛塔的美豔穿透白紗,湯瑪斯笑得像個卡通人物。木頭長椅很硬,夏娃不斷交換跨腿,想像自己對著講壇後巨大的十字架吐口水。
接下來三小時的黃金時光過得飛快,詩人們交談、辯論、開玩笑,聊個不停。聊完摩拉戴提,他們聊墨索里尼。聊完墨索里尼,他們聊藝術的宗旨。聊完藝術的宗旨,他們聊充滿爭議的現代主義,接著又聊誘人的法國甜點。酒杯空了,菸灰缸滿了,夏娃時而傾身聆聽,時而靠著椅子思考。她精神抖擻,生氣勃勃,感覺像是溫室裡的枝芽,倚著玻璃,長得茂盛蔥鬱。
「妳知道的,德國投降了。」
「媽媽。」
夏娜扭開燈,夏娃的眼睛灌入燈光,眨了起來。「意思就是說,我們有很多牛和羊。我的意思是烏拉圭有很多牛和羊。懂嗎?」
「噢。」
那兒沒有舞池,所以兩人走到鋼琴旁的角落。自從鞋店的探戈課停了之後,夏娃就再也沒有跳過舞。音樂響起,她屏氣,臉頰靠上詩人的臉,身體迅速擺好探戈的角度,那架式還在,依然炫目。鋼琴師海美西多一時興起,也開始引吭高歌:生命在微笑,當你烏黑的眼眸凝視我。她記得這感覺,還能夠旋轉、下腰、迅速轉身。知名詩人舞帶得有些零亂,但是無所謂,那種感覺彷彿是一種靈魂的節奏,在血液中流動,隨著引人入勝的歌聲而起。一束神祕的光,歌聲忽而急切,將棲息在你的髮上。觀眾開始跟著打節拍、吹口哨,甚至連知名詩人也找回韻律感。兩人合作無間地轉身、下腰,海美西多順勢挑戰了一個超出他音域的高音,唱出高潮結尾:人生將盛開,苦痛不復在。這首歌在一陣激昂的旋律和掌聲中落幕。她感到有些昏眩、害羞,葛拉西耶拉則在廚房門口大聲喝采。詩人容光煥發地說:「太精采!妳願意和我們坐同一桌嗎?」
夏娃點頭。他把鞋子遞上,她緩慢地收下了。
「來一下。」
世界大戰結束了,蒙特維多歡天喜地慶祝,彷彿是場早到的嘉年華會。夏娃在鼓聲、街頭傳來的歌聲和喧囂中驚醒,鄰居的收音機用狂喜的音量大聲播報:和平終於到來——德國投降——大戰結束……。她迅速梳妝和-圖-書
,跑進客廳,看見媽媽像貓頭鷹般直挺挺地站著,手上掛著濕抹布,眼睛盯著牆,好像要用目光看穿牆面,找出隱藏的裂隙。此刻,她一反常態,竟感到希望,並張開雙手。這個世界可以改變,也正在改變。他們的廚房此刻不再只是廚房,而是一條人流旁的小盒子,人流經過廚房門前,慶祝降臨的和平。她走近母親,從背後擁抱她。
沉默。夏娃的小腿肚都冷了,手臂也是。半夜站在走廊上,只穿著粉紅色睡袍是不夠暖的。
「一下就好,伊格納吉歐,讓我跟她說。」
「我要出門了。」
「只要你答應不再喝酒。」
「彎腰。」
「我自己有錢,還可以幫你。我想要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我想當詩人,也想和你在一起。你不愛我嗎?你不是說過你愛我?」
「我沒有女兒。」伊格納吉歐用叉子戳了一個煮熟的馬鈴薯,「賤貨不會是我女兒。」
夏娃來到街上,敞開心胸,用力感受嘹亮、新鮮且圍繞著她的和平。人群愈來愈多,帶領她經過陽光照亮的監獄長牆,穿越教堂長長的臺階,來到市中心寬敞的七月十八日大道。四周擠滿蜂擁而上,盡情歡呼、吶喊、跳躍的人們,穿著閃亮表演服裝的慕樂家街頭藝人高唱著民謠,一個高高坐在爸爸肩膀上的小男孩啃著烏拉圭國旗,一對年輕人跳著激|情的探戈,不斷撞到人群。每個角落都有噴出泡沫的香檳酒瓶,音樂一波又一波,康東貝鼓、手風琴、歡唱和鼓掌聲此起彼落,四周充滿可以隨之搖擺舞動的聲音。她的城市洋溢著狂喜。和平!有人高喊:和平!她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喊了回去。陌生人遞給她一杯香檳,她舉杯向天,慶祝新世界的到來,然後一飲而盡。人群愈來愈緊密,多如過江之鯽,大家有志一同地緊捱在一起,她也開心地擠回去,直到有人過分用力地對她的下體擠過來。她嚇得花容失色。皮耶多的手、氣味,連同推她的感覺像一道閃電閃過她腦海。陌生人硬起來的陽|具頂著她,皮耶多的影子出現了,她聞到他的氣味,聽見他的聲音;她必須尖叫或逃跑,但此時她卻直挺挺地站著,任由陌生人的手在她身上遊走。當對方撩起她的裙子時,一陣暈眩感襲來。
夏娃漸漸從朦朧睡意中清醒過來。「我爸爸在嗎?」
「波西多斯區(Pocitos)。」
「我正要說……。」
「我……打翻了香檳。」
「不要說謊。」他推她,逼她一步、兩步地後退,直到頂到書桌,直到他硬起來的陽|具頂住她的腰為止。他將她轉過來面對書桌。
「妳很有天賦。」皮耶多說道。
「伊格納吉歐,」媽媽說:「讓我們獨處一下。」
她躡手躡腳走進廚房,把字條留在水槽旁邊,這樣媽媽就會是第一個看到的人。此刻她可以感受到媽媽站在廚房裡,身邊擠滿綠色植物,還有裝滿黑色乾草藥的瓶瓶罐罐的感覺。她從未學會過這些草藥的奧妙。多年以後,她才會重新站在這個廚房,之後又得經過許多年,她才會在夜裡站在黑暗的廚房中,急躁地刮除鍋裡燒焦的番茄醬料,倒進垃圾堆。那時,她握著鍋子的手沒有知覺,鼻子也聞不到燒焦的氣味,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不,莎樂美,不!此時此刻,正準備逃家過河的她,腦子裡只想到媽媽。也許她只要深吸一口氣,就能把媽媽的精神吸滿胸腔帶走。她嘗試深吸一口氣,但是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於是溜出廚房,遁入黑夜之中。
「沒什麼。」
夏娃轉移視線。他是如此靠近,她呼吸著曾經進入他體内的空氣。
在抵達夏娃家的幾棟房子前,安德烈斯親了她的臉頰。他的皮膚感覺就像乾淨的麻布。「晚安,繼續參加我們的聚會,別讓自負的培培把妳嚇跑了。」
詩人紅了臉,也不管眾人的竊笑,說:「好吧,既然這樣,那就容我『拜求』一下。」
伊格納吉歐環顧四周,好像身邊有什麼現身似的。「妳知道妳在說什麼嗎?」
「跳支舞嗎?」
「他碰我,也逼我碰他。」
她不曉得該說什麼好。凝重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奇怪的光采。
米兒娜睜大了眼睛。
他轉身離開。
她躺在床上,麻木的感覺再度襲來,雙腳漸漸失去知覺。這可不行,她的腿這次絕對不能失去知覺,如果她失去雙腿,那她的新工作該怎麼辦?別走,別離開,別死,留下來。爸爸並不是整個世界雖然一想到爸爸就讓她心碎,但是她的心思還能飛向他方,比如說皮耶多被燙得痛苦哀嚎,「迪亞伯麗塔」店內鮮明溫暖的氣息,喧嚷的人聲,還有生氣勃勃的氛圍,這些思緒不斷激起她内心深處自認永遠不會萌發的渴望,一種潛藏在皮膚底下激烈而充滿爆發力的渴望。
「本來在,現在又出去了。我爸爸和妳媽媽現在在廚房說話。」
她靜靜起身,不想吵醒哥哥的睡眠。她拿了紙筆,以及客廳一支粗短的蠟燭,溜進廁所,關上門擦亮一根火柴,打開内心的抽屜,摸索裡面的東西。明天,她寫道,是學校的終點。在她想到這些字了解這些字、發現這些字的來源之前,它們已經源源不斷地從她的筆尖湧出。我想吞沒人生。筆動得愈來愈快,她的手急忙趕上書寫的速度。好好把握。好好把握。寫完之後,她若有所思地摸著紙面,滑而滿的感覺就像一面溢滿水的玻璃。她宣洩了自己,感到輕盈了些。她不會有事,因為至少她有成串可以覆誦或埋在心底的文字(算是一首詩吧?她可以叫它一首詩嗎?),收在她學會隱藏的抽屜裡。
夏娃看到血跡時,感覺身體裡面有東西爆裂開來。她站在廁所裡,盯著内褲中央。皮耶多至少一星期沒有碰她,但還是流血了,看起來就像一朵鋸齒狀的花。她曾在肉鋪那裡聽過一個女人說起這件事,好像是和成為女人有關。一星期前,夏娃剛過十三歲生日,那天她吃了蛋糕,吹熄蠟燭,還得到一件新的藍色毛衣。生日蛋糕是布魯諾的妻子米兒娜烤的,藍色毛衣是媽媽親自紡羊毛、染色,然後馬不停蹄替她織出來的。外面冷颼颼,天空下著雨,她穿著那件毛衣,既柔軟又扎人。她已經十三歲了,再過兩年就是法定的成年女子,而兩年前她只不過是個小女孩。她對血跡感到無所適從,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人讓她流血,除非有什麼神祕力量找到她體内的開關,打開了它(「寡婦」稱它為上帝的詛咒,但是克拉拉貝爾不屑一顧地表示,何必聽取神父對「大姨媽」的見解?他們也算不上什麼專家吧。)。
父女倆沉默了幾分鐘,但感覺像是經歷了好幾個小時。伊格納吉歐望向窗外。最後,他轉頭朝她伸出手來。夏娃畏縮了一下,但是爸爸只是用經年累月在港口拖運貨櫃、溫暖而粗糙的手拍了拍她的頭。她倚著爸爸,任由自己的身體靠著他融化。
「太好了!屆時務必要加入我們。」
她淚眼朦朧地望著對方外套上的嘔吐物,還有他嫌惡的表情。那不安分的手和陽|具鬆懈了,她身後的人群閃開,留下一道空隙。她急忙穿越這片空隙,從那個被她弄髒的男人還有犯罪現場逃走。她不停地跑,擠過層層人海,跑到空曠的路上,直到腰間劇痛,被迫放慢腳步走路為止。此時,一整天的歡鬧只剩下膽汁的滋味。她一個踉蹌,閃進一條不熟悉、潮濕窄小、兩旁淨是磚牆的小巷。她只屬於鞋跟的一個小角落。毫無立足之地的她,其實可以把自己沖下排水溝,流進地底,完全消失。誰會想要她?她是如此可笑、年近二十歲、幾乎嫁不出去的女侍;她是三流的詩人,連自己的爸爸都以為她是妓|女,而她的同胞竟然在解放日摸進她的裙子裡。嘔吐使她的嘴發酸,必須漱口。接近羅多公園噴泉的她出了轉角,走進公園,來到噴泉所在的中央廣場。當她掬水潑在自己衣裙上時,根本不管(反正豁出去了!)長椅上的陌生人投來的眼光。
安德烈斯放聲大笑。「肉鋪裡面的寶藏。只有天才才有那樣的想像力啊。」
他們並肩站著一塊兒抽菸,兩點橘紅色菸頭飄出煙霧,在空中構成迷濛的圖案。她心想,我做到了,我會抽菸了。留聲機傳來一首悠長、充滿強烈旋律的新歌「小路」。皮耶多將聲音調大,捻熄了菸,把她的菸也抽走,一把捻熄。小路歲月流逝,你目送我們攜手走過。他一手抓住她的手腕,一手摟住她腰際。他將她摟得很緊,緊貼著自己的身體,領著她穿越窄小的房間。你將很快幻化為影。房内極熱,兩旁擠滿鞋盒,圍著她旋轉。幻影也將是我的宿命。舞似乎愈跳愈複雜,超過她能力所及。將她緊緊包覆在低吟的歌聲。身體律動充滿節奏,濃烈的古龍水與他苦澀而濕漉的汗水混合在一起。那首歌從房間的四面八方傳來,一而再、再而三地衝撞著他們,漸漸達到高潮。此時,皮耶多將手指掐進她的身體中,驀然止步。兩人同時停下動作,接著他一把將她擁進懷裡。我願倒在你身旁。她撞到某種堅硬的東西。那樣的時刻將殺死我們。歌曲結束,他抱得更緊了。她試著掙脫,但是他發出奇怪的呻|吟,把她一次又一次往自己貼得更緊,最後才放了她。夏娃不敢看他,倒退了幾步,皮耶多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一旦跳起探戈,他就會耗盡所有氣力。她聽見他走到桌邊,點燃一支菸。
帕哈麗塔和克拉拉貝爾拉上櫃檯後的皮革簾子,夏娃也跟了進去。她也同意夏娜非常幸運。誰在乎他們那間只有兩扇破窗的小公寓?只要一上路,整個充滿塵土、笛子和祕密的世界都是他們的家。夏娃也想出去看看這個世界,所以她總是在和安德烈斯玩遊戲的時候扮演海盜。安德烈斯比她大三歲,但是從她有記憶以來,兩人就在肉鋪玩在一塊兒。安德烈斯腦筋動得快,點子又多,所以兩人總是一起航海,掛在鉤子上的肉排就變成他們的船帆;他們到處探險,比劃手中的劍,然後用想像的鏟子在地板上挖洞尋找寶藏。他們的友誼是被哥哥姊姊們排擠促成的:安德烈斯的姊姊不讓他加入充滿娃娃和茶杯的高級俱樂部,而夏娃也無緣參加哥哥們踢到膝蓋破皮的足球賽。更糟糕的是,安德烈斯的足球踢不好,而夏娃覺得端著空茶杯的遊戲很無聊。比起來,可以和安德烈斯船長一起駕船到充滿刺|激的海上探險好玩太多了。安德烈斯總是戴著用鉛筆塗黑的包肉紙所做的獨眼罩(「這玩意兒會讓你頭痛,」可可說,可是每次她撕掉一個獨眼罩,他就再做一個)。大副夏娃有名揚四海的超靈鼻子,可以在生牛肉中分辨黃金和紅寶石的味道。安德烈斯負責導航,而當夏娃嗅出珍貴寶藏時,安德烈斯剩下的那隻眼睛就負責注意安危。海上危機四伏:鯊魚、海龍、房子高的滔天巨浪、載滿壞人的惡船、險礁、發怒的人魚、一口霉牙的巫師等等。只見安德烈斯過關斬將,終於來到埋藏著等待出土、重見光明的藏寶處。過程中最棒的就是挑選、發掘、檢視驚人寶藏:可以讓人飛行的藍寶石,可以聽見内心祕密的項鍊,用好吃的糖果做成,就算舔個不停也不會變小的手環,因為它們是用「甜金」做的。對無懼的海盜來說,這是最棒的獎品。
「比如說?」
更多沉默。
「布宜諾斯艾利斯。」
她知道這些文字遊戲其實很蠢,所以沒有告訴爸媽這件事。爸爸老說她把文字看得太認真。「生命比文字更豐富。」他說。親手蓋出房子的他確實有資格這麼說,但是夏娃喜歡文字在腦海裡面跳舞,彷彿思緒能和文字大跳探戈;思緒熱得汗流浹背,文字優雅而光芒萬丈,兩者之間緊貼著旋律。只有阿蒂加斯知道她的秘密遊戲。他像酒瓶,而音樂是酒,探戈、民謠、康東貝舞曲全難不倒他。夏娃喜歡在舅舅傾倒這些音樂時靠近他。有一次他們合編了一首歌:蜘蛛跑去釣魚,鳥兒飛回家;我比大象大,但比小矮人小。他還用吉他一遍又一遍彈給她聽。有時候一大清早,當阿蒂加斯表演了一整晚回家後,會跑到夏娃的床邊搖醒她,身上飄著菸味和蜂蜜渣釀白蘭地甜甜的酒香。夏娃睜開眼,看到舅舅歷經風霜的臉,聽見他的耳語:「嘿!想不想去釣魚?」她每次都說好。我想去釣魚,我想看太陽在沉睡的水面上粼粼發亮,我想靜靜拿著一根釣竿,不管魚上不上鉤,我想在天全亮時和你一起坐在石塊上。
「所以大家做出口貿易,意思是把東西賣到很遠的地方去,賣給比較有錢、需要羊毛、牛肉和皮革的國家。」夏娃點頭。夏娜頭上有兩個藍色蝴蝶結,和她的襯衫非常搭配,看起十分美麗。「但是這些有錢的國家有一天突然變得沒那麼有錢,於是決定不再向烏拉圭人買東西。這樣一來,烏拉圭人也沒有錢了,所以老闆就請員工不要到公司上班。」
夏娃躡手躡腳地穿越已經熟睡的家人,來到臥室,從塞襪子的抽屜裡抽出紙筆,小心翼翼不吵醒躺在隔壁的湯瑪斯。她把紙筆帶到廁所,望著鏡中的自己。她忘了在回家之前卸妝,看起來成熟,充滿女人味。她已在一屋子陌生人面前跳了舞,在詩人們的位子上喝了酒,也許現在她可以敞開自己的生命,搖筆成詩。無論寫出來是什麼,她都希望自己的詩既純淨又深邃,讓世界和身體可以化為一股力量,讓她能夠動筆寫下真正的自己,永遠不會受到傷害,遭到扭曲。她的臉頰因為安德烈斯的吻持續感覺酥麻。「我是詩人。」坐在馬桶上的她對著鏡子細聲說道,開始提筆。
「過來。」
「了解。那詩呢?」
幾個星期過去了,夏娃的腳開始發疼,某種無以名狀的東西也在內心隱隱作痛,尤其當皮耶多望著她的時候,回家後一個人躺在床上時也是。心煩意亂的她感覺到他的目光揮之不去。燥熱、恐懼、飢渴與厭惡。她不能理解這樣的情緒,而這樣的情緒也讓她想離開、消失、竄進一雙好鞋中隱形,最好是蜷縮在腳跟旁讓大家都找不到。高筒的鞋子最安全,那種以皮革包覆腳踝或者小腿的鞋子,不但堅韌、厚實且耐久。幾個月又過去了,她持續工作,但經常出神,跟隨著客人的腳跟踏進試穿的鞋中,爬進那些黑暗的皮革洞穴。把我帶進鞋子裡去吧,她心想,把我深深地踏進鞋跟下,讓我消失、隱形、找不到,變成一個神奇縮小的女孩,蜷縮在汗水與皮革交融之處。
「社會革命在那裡發展得很好。」他雙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
緊握又鬆開,「當然還有其他誘因。」
夏娃邊掃地邊點頭,眼睛盯著掃把頭。
他搖頭,但繼續聽她說。
「只要你答應不再喝酒。」
「妳也有同樣的感覺嗎?」
當晚,夏娃在母親身邊靜靜地替炸肉排裹粉。她放好餐盤,將一根根叉子逐一擺上桌,彷彿每個動作都是小小的解脫。晚餐時,她細嚼慢嚥,對哥哥們大聲議論德國投降的話語、嫂嫂們的插話、爸爸不斷伸手要酒的過程充耳不聞。之後她躺在床上,反覆思考、感受,想像布宜諾斯艾利斯,又想像沒有安德烈斯的蒙特維多,回味他那句我愛妳,小妞。她睡不著。在清晨將房裡的黑暗漂白前,她伸手從床底抽出一疊紙鈔,把錢、衣服、珠寶、筆記本、書全都塞進一個繡花袋裡。整裝完畢後,她寫了張字條。當時是凌晨四點五十五分。
「那是什麼?」
「拜託,『貢多拉』,我們當朋友有多久啦?你以為我忘記了嗎?」夏娃看到他的下巴長了許多鬍渣,灰白色多過黑色。「你女兒還小,還可以學。我可以等。」皮耶多掃視房間一圈,把手縫棉被、磨損的燈罩、在門口焦慮徘徊的帕哈麗塔和夏娃都看進眼裡。「噢,我把妳的鞋帶來了,別擔心妳偷的那些鞋。」他仁慈地微笑,露出一口黃板牙。「我鞋子很多。」
一位瘦長的男子正在發言:「但願希特勒可以聽你談〈鬥爭賦〉。」那是她熟悉的聲音。她靠近、望向他那瘦而精實的臉。果真是他。男子似乎可以感受到女侍正盯著自己看,但是在她開口喊出他名字之前,他便轉過頭去。「尤其是有關替敵人洗腳那句,畫面真是生動啊。」
「因為妳是個聰明的女孩,所以知道到哪裡都可以學習,不是只有在學校才行。想想看,妳能在工作中學到多少經驗?」他握著夏娃的手,「但這不是最重要的理由。妳知道最重要的理由是什麼嗎?」
此時,她沒有放開手中堆滿髒盤子的托盤,任由它墜地——雖然它是如此沉重,太過沉重,難以想像的負荷。她匆匆回到廚房,消失在門後。
爸爸為了面子,彷彿穿了件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斗篷,斗篷因為老舊而更顯僵硬。父女倆擦身而過時,都將對方當成鬼一般視而不見。除了彼此,他們對屋内所有家人說話。
夏娃穿過擺滿鞋盒的走廊,出了門,走進夏日黏稠的空氣中。漸層的暮色正開始降臨,遠方一臺看不見的電車發出轆轆響,一名男孩搖搖晃晃地騎著單車,幾乎與她擦身而過。她聞到頭頂陽臺漸漸傳來的烤肉氣味,那種特殊的紅肉焦香突然讓她覺得反胃。在轉過街角之前,她回頭看了鞋店店面的光澤和銅製門鈴,然後仰望屋頂的石雕小天使在一群鴿子中間吹奏喇叭,有些小天使面帶微笑,有些則望向天堂祈禱。其中有個小天使石雕的絕望中哀泣,夏娃想像自己騰空飛向這位天使,愈飛愈遠,直至不見身影。
「餐館在哪裡?」
「叫我皮耶多。我想我們應該會合作愉快。妳看起來是個很特別的女孩。」他朝著留聲機的方向揚起頭。「喜歡探戈嗎?」
她躺在床上,感覺媽媽正在為她編頭髮。她發現自己腰部以下完全失去知覺。此時爸爸站在門邊,臉上好像用隱形的線掛著奇怪而失神的表情,只要風一吹就會飄離。他望著夏娃,臉色和冰一樣蒼白。「妳到底做了什麼事?」
「很抱歉聽到這個消息。」
在隨後(又酸又黏)的沉默中,甚至在爸爸憤怒地奪門而出之後,夏娃反覆地看著這些字母塞滿整個房間。蛇和塔,牆與山。
爸爸點頭。夏娃看著那張照片,她想摔壞、燒掉它,也想用絲巾裹起來存放在高塔中,然後下咒語,阻止任何人靠近。爸爸(真實的爸爸)用一隻手梳過漸漸灰白的頭髮。陽光已經柔和下來,太陽不再照亮他的頭。
所有人都盯著她。這位頭髮斑白、笑聲宏亮,指關節和皮耶多一樣粗大的男人,對她來說並不吸引人,但是他的眼神十分和善。
她點點頭。
「伊格納吉歐——」
八月大雨的冬日裡,夏娃發現一個實際上不用離開家,但是精神可以離開的方法,那就是沉浸在文字裡。再怎麼說,所有東西都有個名字,而所有名字都是可以烙印在空中,能夠變得比字本身還要更大。字母一個個膨脹,變成和天花板一樣高的巨物,任何事都可以啟動這個遊戲,比如說:前門砰地一甩,爸爸東倒西歪走進來,帽子被雨淋濕,毛衣滴著水。
媽媽鐵了心要和這塊空缺抗戰。每天早上、午後三點,還有晚上洗好碗盤後,她便會熬些苦得可以讓死人起身走路的藥,這些藥漸漸迫使夏娃的内在復原。帕哈麗塔總是坐在床邊,監督她把每一滴藥汁都嚥下,並問她:妳覺得如何?妳在想什麼?告訴我吧,夏娃。但是,就算空缺的感覺漸漸消逝,她內心那種「都是妳的錯妳的錯」的感覺卻揮之不去。她無法釋放這種感覺,只能躲進衣櫃旁地上的鞋子裡,當媽媽監督她喝藥的時候她躲著,當爸爸短暫地探頭進來(好像她有某種病,只要他不保持距離就會被傳染)的時候她也躲著,當她的哥哥輪番教訓她(布魯諾談和男人在一起的時候要如何表現,湯瑪斯告訴她要讓爸爸開心,馬可訓誡她偷竊的不道德)的時候她也躲著。只要她躲著,就沒有人可以碰得了她,沒有人可以找到她;只要她消失不見,這一切也就煩不了她。但也不盡然如此,帕哈麗塔的草藥,外加嚴厲的眼神、溫柔的推拿終於治癒了夏娃的腳。兩星期之後,夏娃的腳趾頭恢復知覺;三星期之後,她終於可以站起來;四星期之後,她已經可以走路,痠麻感也消退,再也沒有不去工作的藉口。復工的第一天,皮耶多在店内迎接她。打烊後,她沒有反抗他。
「叫爸爸傳。沾醬就在他面前。」
皮耶多掃視剛從廁所出來的她一眼:「妳去哪了?水都滾啦。我還得替自己倒水。」
「夏娜?」
就在他們轉過街角時,夏娃望著伴隨她成長的街道最後一眼:教堂的拱門、監獄的高牆、鋪滿石塊的道路、人行道上佇立的橡樹,還有裡頭睡著家人的沙色房子。對一顆疲倦的心來說,這一切已經超過負荷。她轉身,往碼頭的方向走去。
「這和我的老闆有關。他……他做了一些事,我想是我引起的。」
「我很累。」
夏娃返回聖薩爾瓦多大道,低垂的夜幕中充滿驚奇。回家途中,雨珠在她頭上滴綴成冠,走了將近七條街後,恐懼的感覺才漸漸襲來,腳步愈來愈緩,直至停步。媽媽不在家,她可能在可可家、「寡婦」家或者克拉拉貝爾的公寓裡玩紙牌。她還能去哪裡呢?她可以轉身走到羅多公園,坐在噴泉旁和打情罵俏的情侶湊熱鬧,或者回到「迪亞伯麗塔」,洗一些碗盤換瓶可口可樂。她也可以到河濱大道,沿著河岸來回散步,也許可以走一個小時,甚至一整個晚上,只不過她沒辦法下輩子都這樣走著。而且,她雙腿之間的衛生紙已經濕透。她正在流血。疲倦的她不但渾身濕透,還必須找藉口向爸爸解釋。
「不。」夏娃緊抓住他的手腕,手指底下的肌膚感覺十分平滑,也許這麼一抓會留下印子。「你不能走。」
「何必改變呢?」克拉拉貝爾拿著綴有皺紙花的帽子站在門口。就連夏娃都看得出來她暗戀阿蒂加斯。「想想看,他們一定經歷很多冒險。夏娜真幸運,可以出去看看這世界!」
「她不會去的。」
十二月到了,夏季涼鞋擠滿了走廊。夏娃十一歲了。生日那天她切了蛋糕,唱生日快樂歌,吹熄蠟燭,許了願,還得到媽媽親手縫製的一件綠洋裝。生日隔天,皮耶多遞給她一支菸。
客廳裡,一道光線灑上書櫃、窗臺上擺的錶框照片,以及爸爸的頭髮,彷彿上帝把房間裡這幾樣東西特別挑出來,一個一個放進陽光的染缸。她在爸爸身旁的沙發坐下,想像上帝萬能的手抓著爸爸,頭下腳上地把他半浸入液體光線裡的景象。
他碰了碰她的肩。他的手充滿可以螫傷她的熱氣。夏娃想到那首在所有事情發生以前寫過的詩。「也許吧。」
「喜歡。」
「妳聽說了沒有?」。
安德烈斯放慢了腳步,夏娃可以感覺到他正在思考。一股電流在兩人之間流竄。「我不知道是我在寫詩,還是詩在寫我。有時候我覺得所有的一切,包括全世界、我的身體、我的每個動作都能成詩。這種感覺非常難受,我如果不寫就無法呼吸。」他低頭望著地上,深色的鬈髮垂在頰邊。「也許這聽起來很瘋狂。」
她遲疑地接過那支細白的菸,放到嘴裡。皮耶多俯過桌面,擦亮火柴,為她點菸。
夏娃邁步,雖然雙腿顫抖,卻沒有跌倒。
「非常好、非常好。」
她轉身,安德烈斯就站在她面前,望著她濕漉漉的胸口,然後移開視線。
「這樣男生才能繼續上學。」
「夏娃,妳真是……。」
此時夏娃看到媽媽和克拉拉貝爾坐上凳子,克拉拉貝爾已經哭了起來。夏娃望著天花板上吊著的後腿肉、血淋淋的砧板和磨好的刀子。長大之後她想當海盜,到處尋找奇特好玩的地方,挖出寶藏,然後帶回普塔.卡瑞塔斯。到時候媽媽身上會掛滿金子,而蒙特維多所有人會聚集在廣場上說:看啊!看!瞧夏娃.費里耶利帶了什麼東西回家。他們會舉辦盛大的派對,眾人舉杯慶祝,四處掛滿布條;阿蒂加斯舅舅奏樂,媽媽和爸爸跳舞,而她整晚都會在耳邊別上一朵巨大的洋木蘭花。
「當然。」
「我懂了。」夏娃慢慢說道,但她其實不懂。睡意矇矓的她只看見爸爸憂傷卻面無表情的臉。「妳今天晚上會留下來嗎?」
「這太扯了啦!爸爸,你女兒想要沾醬。」
「坐一下子沒關係吧?」
夏娃來來回回走著,因為不習慣的高度而搖搖晃晃,高跟鞋感覺又陡又軟。她聽見外頭一群人演奏著哀切的慕樂家音樂。
上帝肯定願意幫忙,因為上帝愛她的媽媽,不是嗎?而且祂肯定不願意讓媽媽總是帶著無比肅穆悲傷且追根究柢的神情,彷彿只要她用力注視女兒,就能一一穿透女兒拉起的簾幕,最終將藏在背後那些腐爛的東西挖掘出來。上帝肯定和夏娃同在,就算不是,至少也和媽媽同在,而媽媽仍在奮戰,不是嗎?在媽媽最終卸下她的心防之前,如果她能藉由贖罪而在上帝的眼中(姑且不論祂的眼在何處、祂的眼是什麼)變得更純潔、潔淨,豈不是更好?
「你真是對我們太好了,皮耶多。」伊格納吉歐像個軍人,直挺挺地貼在牆邊站著回覆。
「妳看起來有點不太對勁。」
媽媽什麼話也沒說,反正也無話可說。
「說妳調戲他的顧客,還偷了一雙鞋。」
她低頭望著自己厚重的鞋子。那是學生鞋,不是淑女鞋。「喜歡。」
「我需要一點新鮮空氣。」夏娃說完疾步走了出去。
夏娃的腳趾發冷,尿急難忍,一心期盼媽媽縫的粉紅色睡袍下襬不要發出聲響。
安德烈斯噗嗤一笑,聽起來幾乎像是一聲短吠。不過他隨即正色,望著她的眼。「天啊,」他移開視線,望向監獄,「妳打包了嗎?」
「我不能啊。」
戴茲卡左肉鋪的門開了,一個高高的人影跨出門來。她急忙跑去會合。
「在地板裡挖寶!」
「吸進去。」
「嗯、嗯。」
他們之間的沉默拉鋸著。她試著用另外一種方式說服他。「況且,我們追求的東西是一樣的。」
「是沒錯,可可,」帕哈麗塔的黑辮子在肉邊盪呀盪,「但是他是不會改變的。」
夏娃靠在枕頭上坐了起來,濕答答的空氣黏著她。「沒有。」
「他是個騙子。」
「嗯。」
她搖頭。
「我要跟你一起去,帶我走。」她希望自己聽起來堅定、無法抗拒。
帕哈麗塔繼續刷著洗碗槽,沒看鈔票一眼。「妳爸爸到底怎麼了?」
「碧亞翠絲還好嗎?」
「妳已經變成一個很不錯的舞者了。」
「非常確定。」
她吸了一口,又濃又苦的煙頓時充盈她的身體,使她咳了起來。
「這就是為什麼他這麼不高興的原因。」
帕哈麗塔轉過來望著她,那眼神讓她覺得無所遁形。「女兒,妳不必這麼做,妳可以做別的工作。」
一陣窸窣之後,那些聽不太清楚的對話就中止,床墊彈簧接著發出嘎吱響。夏娃突然喪失尿意,於是踮著腳尖回房,躺在床上,瞪著隱藏在黑暗背後的天花板。
那天下午,夏娃了解店裡的概況:一排排的鞋整齊地像軍人那樣立正站好(靴子、平底鞋、牛津鞋、高跟鞋等);給客人坐著試穿的加墊座椅(夏娃彎腰替客人穿鞋時,客人優雅的裙擺恰好在額頭高度);兩盞燈泡點亮鞋店,有條狹小的走廊,兩邊排滿鞋架,鞋架上淨是鞋盒。要做的事情很多:替客人的腳穿鞋,回答那些腳的主人所問的問題,整理鞋盒(整理時必須站在長梯上,梯子非常高,感覺像站在桌子上。在家是不准站在桌子上的)。打烊之後她還得打掃地板。此時皮耶多會在後面房間的桌旁數鈔票,把鈔票攤在低吟的留聲機旁,啜飲瑪黛茶。
「媽咪,我的腳沒有知覺,不能動。我怎麼了?」
她花了兩個月才下定決心,特地選了個星期二,獨自前往教堂懺悔。那是個慵懶的下午,告解處的磁磚冷冷地靠在她膝上。
「求求你……。」「沒有人」說著一些消失在空氣中的話。
「那是一家開在舊城區的高級餐館,薪水很好。」夏娃在料理臺上攤開一團紙鈔,好像撲克牌玩家展示贏牌似的。「喏,拿去。」
「等等,親愛的,先聽我說。妳叫我找,我一直都在找啊。坐吧。」
帕哈麗塔頓了頓,心中還有許多問題,卻不再追問。伊格納吉歐隔著餐桌對她眨了眨眼,示意他的杯子裡只有水。夏娃垂眼注視餐盤,將刀切進肉裡。
「投降了妳高興嗎?」
夏娃不斷扭動掙扎,他抽身,她終於從他底下爬走,迅速站起來,奪門而出,完全不顧身後命令她回來的叫喊。她沿著大街,奮不顧身地奔跑,踢掉高跟鞋,赤著腳,經過馬匹、亮麗的轎車、驚疑的目光還有無數的石板路,直到破家門而入,在媽媽面前上氣不接下氣,雙腿間疼痛不已。媽媽驚訝地挑起眉毛,高舉鍋鏟走向她,她倒進媽媽懷中,感覺魂飛魄散。
夏娃把床上的棉被掀起來,夏娜踢掉鞋子溜了進去,身上還穿著襯衫、綁著蝴蝶結。睡意壟罩兩人,一片漆黑擁住她們身軀。
她怒視哥哥。「馬可。」
「好,你說。」
這些字母是每個字的精髓與最基本的組成,這個神奇的事實讓它們閃閃發光。沒有這些字母,就沒有名字,沒有故事。夏娃爬進字母裡面,丈量它們的高度,努力找出它們的中心,也就是讓它們散發意義的核心。她從來沒有找到那個核心,但她還是繼續召喚字母,而它們也不斷為她而壯大。再怎麼說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有個名字,這是夏娃那個冬天最重大的發現,而這些名字(像是書、九層塔,牛骨、油燈,還有讓人發癢的羊毛襪)也膨脹得和天花板一樣高大。
「我不能告訴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