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莎樂美
第七章 鐵兔子和融雪之歌

「我們談的是重要的軍事占領。」他摸著長回來後比之前更黑的鬍子。「所有最有經驗的成員都得加。廷多。安娜。李歐娜.吉耶勒莫。莎樂美。」
「所以我們該怎麼辦?」李歐娜問。
「無名份子」又出現了,他們剛搶了一座賭場。
他們就像羅賓漢一樣。
他們可以將我們從亂象中拯救出來。
你說什麼呀?就是因為有「無名份子」才會有亂象,笨蛋,他們本身就是問題。
他們是烏拉圭的蟑螂。
比較像英雄吧。
比較像大便啦。
他們會解放國家。
帕契科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意的。
「無名份子」比他聰明多了。
毫無疑問。
他們也比較關心人民。
我恨他們。
我替他們喝采。
小心喔,別太大聲。
為什麼?看吧,我們已經不自由了。
「無名份子」是自由的。
你怎麼知道
很明顯啊。
有關他們的一切從未「明顯」過。
你應該問問他們。
哈!
我怕他們,如果你要我說老實話。
我希望我也有膽加入他們。
我希望我可以碰到他們,告訴你,我可有滿腔的話想對他們說。
「我有個消息要告訴妳。」莎樂美覺得自己在床上顯得異常渺小,像個玩鈕扣的孩子,不會編自己的辮子。她把腳放在地上。「我找到一份工作。」
多年後,瑪格達宣稱賈可沒有事先聲名他是魔術師,等於是作弊。
「沒錯,」學校老師卡拉說:「如果我們示弱,可能會阻礙全球的解放運動。」
「我可以把這塊銅板變到任何妳想讓它出現的地方。」
「我是說真的。顯然你爺爺唱得比葛戴爾還要好。」
米崔歐涅嘆了口氣,長而緩慢,彷彿心事重重。
隔天早上,一個不知名的圖帕人替他們帶來麵包、起司、香菸、水和新聞。米崔歐涅的屍體已經被警方尋獲。政府要求民眾留守在家,並關閉銀行與學校,無數家庭遭到地毯式搜索。政府為米崔歐涅製訂國家紀念日。安娜以及許多圖帕人都被逮捕,因此他們必須藏匿行蹤。這位圖帕人拿走裝滿的桶子換上空桶後急急撤離。他們的領導安娜如今像魂魄一樣飄浮在汙濁的空氣裡。李歐娜看起來像座雕像,莎樂美把麵包分成小塊。「李歐娜,」她說:「很抱歉聽到你姊姊的消息。」
「動作太慢了,那些書早就都被借出去了。連小孩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奧蘭多碰了碰司機的肩膀,他是個有禮的紳士。「麻煩能開多快就多快。」
莎樂美出門前有照鏡子,知道自己沒什麼變。「騙子。」
潘多城的占領計畫在一個涼爽的八月晚上悄悄展開。奧蘭多以罕見的熱情籌備這次行動。行動日期定在一九六九年十月九日,剛好是切遇害兩週年。他們計劃花一個下午攻占潘多城,蒐集資金武器,向全世界證明烏拉圭解放運動勢力的強大。
她們一同在沙發上坐下,夏娃攬著莎樂美說起故事:以前我曾在鞋店工作,但那不是個好地方,等我逃到「迪亞伯麗塔」之後,總算否極泰來,當時我十三歲。那是一段黃金歲月,我不但遇到其他詩人,也發掘了自己寫詩的潛力,後來我去阿根廷,企圖改變世界,希望見識一切,將一切都寫下來。當然我已經過著我想要的生活,但是如果當年我有上大學,我就可以……。
「他們已經這樣做了。」
「妳知道妳可以念書的喔,我們會想辦法的。」
「比如說?」
他們坐了一個小時。她餓了。外頭的太陽肯定已經把街上的陽光全收拾乾淨。她心想,今天的夜空不知道有沒有月亮。
「你們什麼時候回來?」
「還可以,不太痛。」她撫著臉頰,假裝捧著痛處。
「對。」
莎樂美低頭望向錢包,媽媽的手指正如爪子般掐著它。她想像兩人爭奪錢包,在地上扭打的樣子。「我一定得回去。」
停止。
「沒關係啦。」帕哈麗塔把兩片吐司放進淺鍋内。垂在她身後的辮子像銀色水流,莎樂美想抓住那條辮子大喊:我已經十八歲了,我是游擊隊員,正準備要占領一座城,可以自己烤吐司。但是,她内心希望永遠都能吃到外婆烤的吐司。不久將有一場偉大的仗要打,而她竟有這種想法,想要留在家中,享受待在外婆身邊的安全感,身邊環繞著綠色植物的氣息與慵懶的光線。一想到此,她的内心湧起一陣羞愧。帕哈麗塔在吐司上抹上奶油,看著外孫女大口吞下。「妳不坐下?」
理查斯先生將檔案交給她整理、翻譯,或者另外打字備份(來了,莎樂美,她想像理查斯對她說,把這些資料立刻交給反叛份子吧)。只不過,她接觸到的都只是充滿美言和承諾的平凡信件,還有美國人的求助信,以及許多瑣碎的公告。莎樂美上班第七天,蓋斯提多總統過世,副總統帕契科(Jorge Pacheco Areco)代理就任總統,總統幕僚的許多備忘錄大量流進美國大使館。她偷翻薇薇安娜的檔案,讀了這些紀錄,看到帕契科誓言配合美國,強化兩國友好關係,並徹底解決社會主義餘孽,要美國總統詹森大可放心。
她沒認出這個聲音。「是的。」
「我們在這裡把他放下來。」
她在床上待了四天,發燒讓她發抖、緊繃、產生幻覺。廷多的殘影出現在她眼前:他張大了嘴跪著,手被撕裂,臉已破碎。她已經違反圖帕人不成文的教戰手冊規矩。她應該站起來,保持冷靜。或許她已經不在乎,但是身體卻不聽使喚。糟糕的游擊隊員,看看妳,無法自律,真是丟臉。閉嘴,去死吧,他現在人在哪裡?他在哪裡?她不吃不喝,但是外婆一到用餐時間就會端來一碗湯和深咖啡色的茶。媽媽睡在她床邊地板上,逼著她得勉強自己假裝睡著,直到聽見媽媽的呼吸聲變大,緩慢且規律。
「我要接。」
「喔?」
「莎樂美。」
莎樂美往桌上丟出皇后牌。
奧蘭多傾身對著司機說:「能再開快一點嗎?」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提布魯西歐問。
「反正也不重要。」她走回自己的崗位。
行動展開那天她提早起床,反覆打包。手槍、傳單、一條白手帕、一件好襯衫、三十副銅手銬,祕書檔案放在最上方,並依照指示,穿著黑色衣服。手指顫抖的她試著冷靜,在心裡複誦指示:準時出現在葬儀社。記得妳在弔唁,所以必須演得讓人信服。試著流淚。水,她想,她需要水。
「不去了。」
莎樂美低頭望著他的臉,蒙眼罩顯得不太搭調,那是廷多從他爺爺抽屜裡偷來的旋渦花紋領巾。「神奇魔法師」領巾。她想到廷多,還有他溫柔的肌肉,想到外婆那些陣容浩大的植物、媽媽用來寫作不斷的筆。她也想到米崔歐涅的孩子躺在床上,和他們父親的陰謀共處同一個屋簷下。她還想到眼神木然,剛學會新的刑求技巧,正在增加酷刑強度的警察們。
提布魯西歐擠了她的手臂說:「聽著,妳自己注意、小心點。」
「唐.奇洛先生,請您允許我追求令媛。」
「幹得好,」接下來的會議中,安娜說道:「這證實了其他的報告。」
莎樂美學會在硬邦邦的隆起物上睡覺(或者保持清醒)。春夏兩季,她都在黑暗中輾轉反側,努力找出一個感覺不到槍械的位置,卻徒勞無功。尖銳的突起物抵著她的髖骨,長長的槍管從肩胛骨延伸到腰際。有時候她寤寐著,半夢半醒,望著窗外的殘月或沒有月亮的夜空。有時候她睡著,入了夢,夢中的自己身在某個未知的野外,一個人躺在成堆的武器上,四周淨是糾結的樹林和嘹亮的鳥鳴,等待其他的游擊隊員和她會合。躺著躺著,那堆武器竟開始隆起,成山的槍械愈堆愈高,直到她穿越森林頂端被溫暖充沛的陽光灑得一身金黃,而樹梢和她膝旁的手槍則閃閃發光。此時她會汗流浹背地從槍堆上驚醒,旋即整理床鋪、洗澡、套上制服、將襯衫仔細扎進裙裡,然後吃早餐(睡得如何呀,莎樂美?不錯啊,媽媽),搭公車上學。
更多黑色喪禮車停在廣場上。長椅上的女人轉而面對他們的車,她看見莎樂美手臂上的白手帕,彼此相視一笑。
奧蘭多、李歐娜和一位白髮圓胖的男人一同走上前。「我叫提布魯西歐,」那位男人說:「我是禮儀師,請節哀順變。」
「說來話長。」
「但是如果我們什麼也不做呢?」李歐娜問:「這就意味著我們無法說到做到。」她看起來如此沉著,莎樂美心想,完全不像個孩子。「全世界都在關注著我們的行動。」
「真可惜。」理查斯先生搖頭,唇裡叼的菸掉了些菸灰。「這個小國家原本好端端的。」
莎樂美繼續打字。
莎樂美壓抑想笑的衝動。她必須專心,因為她有個任務:找出丹.米崔歐涅所有相關檔案。
「對啊,天氣溫和。」
夏娃在床上躺了三天,莎樂美迴避她。有一次(也僅此一次),帕哈麗塔提起這件事。「這個工作是妳想要的嗎?」
那天晚上,莎樂美吃不下晚餐。家人的話語交織成一片朦朧聲響,在她四周環繞。他們聊著潘多城事件,聊這件事有多令人震驚,評論倒底是哪一方做得太過火;圖帕人之死是悲劇,還是死得活該?閉嘴!閉嘴!伊格納吉歐對她說:吃啊,莎樂美。媽媽殷切地看著她:怎麼了?發生什麼事?羅伯多在遙遠的桌尾說:她看起來生病了。外婆伸過手來,放在莎樂美的前額和肩膀上,說:也許發燒了,明天妳應該待在家裡。
莎樂美的日子過得既溫柔又僵硬:溫柔的是廷多柔軟溫熱的唇,僵硬的是那堆槍械(現在有二十把,包括新式的槍種,如M16S,和美軍在越戰使用的一樣);溫柔的是使她提高警覺的微風,僵硬的是她踩在辦公室地板上的硬鞋跟;溫柔的是外公複述泛黃、神秘、古老烏拉圭故事時的嗓音,僵硬的是那些為了進行祕密會議而闔上的硬地板。
午休時間,莎樂美找到了一個避風港,那是附近廣場上的一張長椅。廣場中心有座高舉長劍的石雕將軍像,雕像上站滿鴿子、沾滿鴿糞。她從來沒讀過那位將軍的紀念碑上寫些什麼,也不曉得他是誰。她想,有成千上萬的人為自己的國家犧牲生命,但有多少人為他們立碑紀念?如果革命成功,誰將占領這座廣場?她心想,我並不想變成一座雕像,我只想知道自己是革命成功的推手,促成指日可待的改變。她希望在未來對她的子孫說:我知道改變指日可待,所以盡全力參與改變的過程。子孫們會驚訝地望著她的臉,並為她感到驕傲。再告訴我們一次,告訴我們所有經過,子孫們會這樣說。當年我為你們奮鬥,所以你們現在才能在烏拉圭快樂地生活,才有足夠的飯吃。他們會對當年並非人人都能填飽肚子的瘋狂過去感到不可思議,然後他們會長大、變老,繼續把故事說給他們的子孫聽。莎樂美又咬了一口三明治。我是為了你而奮鬥,她默默在心裡對這座城市說話,就是你,平緩内斂的蒙特維多,我唯一熟悉的地方,有著許多張飢餓的嘴和不為人知的內情。你是世界盡頭一個小國的首都。廣場上,陽光灑滿參差的地面,兩位帽子和手提包顏色相同的老太太正勾著手臂走向長椅。不曉得她們的帽子底下藏著什麼沸騰的回憶?她吃完三明治,兩位老太太繼續走著,步伐極小,有種一輩子都如此從容的神態,彷彿走到長椅需要花一整天的時間。微風吹拂,使得樹葉、莎樂美的領子和老太太的裙子微微飄動。一座悲喜交織的城市,一個尋常的廣場。尋常的一天。石雕將軍沉默地忍受滿身鴿糞,公園長椅除了陽光以外空無一人。
莎樂美關上烤箱的門,調高烤箱溫度。
她環顧四周,十二張臉在慘淡的燈光中轉頭看她。幾分鐘後,大家就會各自離開這個祕密基地,展開規律的一天,擁抱夢想的殘片。
「好主意。」
夏娃啞口無言,凝視著自己的女兒。她勉強擠出話。「妳的成績一直都那麼頂尖,」她快站不穩了,「妳的未來怎麼辦?」
「不管怎麼說,今晚讓我們慶祝一下。我出門買些香檳。」夏娃起身拿起錢包,兩人之間的裂縫也隨之消失。莎樂美望著媽媽離開,獨自在沙發上拿著錄取通知,端詳紙上的摺痕和正式措詞。夜幕低垂中,信紙似乎發出微響。她平拿著信紙,想像自己縮小到可以乘坐在這張如魔毯般的信紙上,飛到未知的領域。她差點就以為想像成真,因為她感到一股浮力,整個人飄飄欲仙。
「我去看看。」一位臉色蒼白的圖帕人說。他旋即回來報告:「警察正和我方兩個人交火中。」
「當然。」
他咧嘴一笑。「聽起來好年輕。」
「聽著,」那女人說:「我這樣沒辦法讀。上面寫什麼?」
「我們是圖帕馬羅斯,」奧蘭多眼睛盯著路面說:「我們挾持車輛,展開行動。」
「也許也可以趕跑妳的。」
「唉呀!妳贏了。」伊格納吉歐把貝殼推向她,多年來充當籌碼的貝殼已經出現磨損。廚房裡的烤牛肉愈來愈香。羅伯多在房裡打開收音機。有一天,披頭四唱著,你會看見我已不在。
「假的。」
妳可以閉嘴。
「一切,」他平復呼吸後說:「會水到渠成的。」
她遵照指示藏匿槍枝。祕訣是把槍藏在床墊底下,並且將床整理得有條不紊,保持整潔,讓家人完全不想動她的床。莎樂美把兩支手槍以及一支來福槍帶回家的第一天,花了二十七分鐘拍鬆自己的枕頭,又花了整整一小時整理藍綠相間的棉被,直到一切看起來都整齊平順。這樣的成果理所當然:往左挪一點、往右拉一點。咦,那是皺摺嗎?噢,不是,只是三角形拼布間的接縫。枕頭現在蓬鬆飽滿。被單和床墊底下看起來如何?不錯,一切井井有條。這是一張天真無邪的床。
他們在一支手電筒照亮的陰暗中圍聚,大家一起吃著麵包。莎樂美努力不去想那些軍人、充滿罪惡感的床墊、故障的街燈、她的家人、她的家人、她的家人。沉默的氣氛和空氣裡的惡臭一樣讓人反胃。
他重新盤腿,努力不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們不知道妳的名字。我沒有說。」
「我只是覺得不舒服,我也不曉得為什麼。」
莎樂美將托盤從媽媽手中拿開,放在床上,努力讓自己聽起來有朝氣。「那是很棒的工作,是美國大使館的祕書助理。」
「我已經告訴你了。」
門突然撞開。莎樂美轉身用槍指著門hetubook•com•com口,準備面對更多笑聲、老婆婆或任何人。但出現在門口的是廷多,他剛從消防局過來,頭髮一綹綹垂在眼前。
「哈囉?」
「麻煩停車。」奧蘭多說。
三個星期之後,米崔歐涅失蹤了。帕契科總統、美國的尼克森總統、理查斯先生、伊格納吉歐,還有碩果僅存、尚在發刊的報紙都說他遭到綁票,因為他犯了與烏拉圭人民作對的罪而遭到逮捕,下放「人民監獄」
半小時後,車輛抵達街道如水彩畫般輕柔的潘多城,開上有些斑駁的廣場。停好車後,莎樂美、奧蘭多還有另外兩名圖帕人在手臂上綁上白手帕,她的心臟在胸腔裡急速跳動。時間接近下午一點,廣場的長椅上有一對年輕情侶正在陽光下吃著三明治,手臂上也綁著白手帕。幾條街外不遠處,有一群人正待命圍攻警察。廷多和其他人則在消防局待命,而莎樂美的目標「共和銀行」就在廣場正前方。那是棟有石牆和高大銅門的建築,不久後她就要突襲這個看起來牢不可破的地方。她十分緊張,感覺好像全身都是鐵絲做的。提布魯西歐靠在她身上,下巴抵著胸,雖然汗流浹背,但感覺相當放鬆。他的嘴唇微微一動,莎樂美挽著他手臂。「你要跟著我。」她輕聲說。他點頭,沒有抬頭。
奧蘭多拖著布袋,從金庫裡走了出來。「走吧。」
「他們可能會想,他們的錢可以用來支持革命,而實情也是如此。妳覺得呢?女兒?」
「媽媽,妳呢?」夏娃望著帕哈麗塔問道。
「噢,就在附近。現在我的書架上多了個洞。」她頓了頓,「今天天氣不算太冷,對吧?」
高速公路對他們展開修長的雙臂。莎樂美突然感到十分飢餓,差點吞下所有椅墊、手槍還有湛藍的天空。那些穿著警察制服的圖帕人興奮得不得了,他們渾身髒兮兮地回想事發經過。
「莎樂美。」
「什麼!」
「有幾個人被警方擊斃。」
「沒錯。」李歐娜散發茉莉花油的香氣。「安度涅茲叔叔生前樂善好施,總是幫助窮人。」
他們確實還在交涉,要求政府釋放一百個圖帕人(奧蘭多是其中之一)以交換米崔歐涅的性命。
「我還是想聽故事。」她說。
「我們會打倒他們的。」她輕輕說著,此時廷多.卡薩亞開始啜泣。
「看起來不只如此。」
他看起來像幽魂,蜷縮在一桶屎尿旁。莎樂美的手電筒光線讓他瞇起眼睛,彷彿那光束讓他瘀青。她把光線調暗,但是皮膚上燒焦的疤與鞭痕仍清晰可見,他的臉腫得幾乎睜不開眼,如密封的信。
奧蘭多的表情平靜得像一堵牆。「我們在裡面等。」
「所以妳知道。」
米崔歐涅扭動身子。「有水嗎?」
「我才不在乎。」她依偎在他胸口,喃喃地說。
「出來了,」夏娃捏緊手中的報紙,「圖帕馬羅斯向大眾公開宣示。」
「真的?」
她想問「我們」指的是誰。為什麼那些不知名的人和奧蘭多可以決定她是否可以、應該或即將得到這份工作?但這是極不恰當的問題。她竟然會這樣想,簡直應該自賞一個耳光。
「妳還是想當歷史學家?」
電話響起時,莎樂美正在攪拌番茄醬,準備晚餐(她永遠不會忘記空氣中濃郁的九層塔香氣)。
這種感覺持續了一星期,直到有天晚上,奧蘭多在一間廢棄工廠後面的房間裡告訴她:「莎樂美,我要給妳一個任務。」
米崔歐涅再度開口,靜靜地說:「妳……他們……打算殺我嗎?」
提布魯西歐努著嘴:「那你叔叔呢?」
「確定。」
「我們不打算這麼做。」
「真的嗎?所以她把你烤起來?」
「圖帕……什麼?」
「你。我想見你。」
「但是我想讀這個。」
「怎麼可能,他是妳爸——」他的聲音突然隱沒,因為莎樂美將手放在他的褲檔上。她沒有拉開拉鍊,只是用手指與他硬起的陽|具對話。風吻上了樹梢。
「你又知道什麼?」她回嘴,但是立刻反悔了。
車門開了。白髮圓胖的提布魯西歐獨自站在碎石道上,對著陽光眨眼,像剛從夢裡清醒似的。莎樂美想再和他多說句話,但是門已經關上,車子揚長而去。她從後窗對他揮著手,他也揮手示意。雕花鐵門高高佇立在他身後,他的手勢隨著距離愈來愈模糊。
司機按著喇叭,往窗外大喊:「讓一讓!拜託,讓一讓!」
夏娃伸了個懶腰,報紙在她膝上皺成一團。「看起來他們還挺有禮貌的。」
奧蘭多咳了一聲。「能榮耀切的最好辦法就是繼續奮鬥。」剃了鬍子之後的他看起來年輕許多。他現在在警局裡當臥底,警局所有職員都得刮鬍子。「我們一直都了解這一切的風險。」
「殺。」
「再多說一點。」
莎樂美起身,把杯子靠在他唇邊。米崔歐涅發出呼嚕呼嚕的喝水聲,水滴到下巴,像個嬰兒。清洗他不是她的責任,但她還是用襯衫的一角幫他擦臉,透過布料感覺到他的鬍渣。他退縮了一下。她把他的臉擦乾,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做。擦完後,他點點頭,好像她剛完成他交代的一個任務,而他正打發她離開。莎樂美回到自己的崗位坐著。
「這局才剛開始耶。」伊格納吉歐說。
「我在此正式宣布,」他吼道:「圖帕馬羅斯拿下潘多城!」
「我們已經超前,他們逮不到我們的。等蒙特維多警察聽到消息,我們早已安全抵達目的地。」
她笑了,聲音有點不自然。理查斯笑著回辦公室。
「妳不應該來的。」
他突然壓低聲音。「我不太相信妳。」
莎樂美和所有人都複誦這句話。
「說來聽聽?」
「我也是。」
「我該走了。」
夏娃在房内來回踱步。她身上的紫色浴袍穿反了,内裡的布料接面參差不齊。她必須努力集中思緒,慢條斯理地說:「那大學怎麼辦?」
廚房裡,帕哈麗塔已經準備好瑪黛茶。
隔天晚上,莎樂美到了公園,在漆黑小徑、樹叢和噴泉之間搜尋廷多,發現他坐在一張長椅上,手上拿著瑪黛茶和熱水瓶。她在他身旁坐下,兩人慢慢互遞瑪黛杯,彼此之間的靜默和夜色一樣濃,身後的噴泉發出潺潺低吟。
安娜負責簡報。人也在槍戰現場的她對著煤油燈,語調平淡地描述事發經過:警察包圍兩輛車,廷多那輛車其中三個圖帕人企圖投降,他們高舉雙手,慢慢穿越及膝的草叢,走向警察,但警察卻對他們開槍,人倒下之後還上前補了幾槍,猛踢他們,再補幾槍。安娜這一車的人都順利脫逃,但廷多那一車的人都遭到逮捕。他們現在除了靜候消息之外沒有其他辦法。
她彎腰,溫柔地吻著他手肘凹處的菸疤,緩緩吻遍他身上一個接著一個的傷口,吻遍衣服底下所有虐囚營「機器」曾拜訪過、隱密而脆弱之處。他們在那個暗穴裡第一次做|愛,貞操如冰融於火。莎樂美以前聽過許多浮誇說法和諄諄告誡,原來失去貞操如此簡單,只需要舉起雙手,丟棄它。她緊貼著他的瘀青、焦疤與身體。他顯然痛極了,但是不願意放她走。兩人緩慢地動作,她的雙腿像繃帶般交纏住他的身體,一起挺過痛楚,陷入超越痛楚的無盡狂喜。之後,兩人汗涔涔地交纏在一起,筋疲力竭地在這缺氧的暗穴裡呼吸彼此的鼻息。她以輕柔如蛾翼的指尖撫過他浮腫的肌膚,雖然黑暗掩蓋了顔色,但是她明白那些紅色的焦痕、白色的水泡還有發疼的瘀青就在那裡。
「革命什麼時候開始?」
他抬頭,像一個蒙著眼罩的偵探,正試圖解開一組密碼。「你們還在交涉?」
莎樂美遞給老太太一張傳單,她仔細地把傳單摺好收進皮包,用譴責的眼神審視莎樂美。莎樂美迅速往前移動,沿著人龍遞出傳單。她心想,不知道金庫、街頭和消防局情況怎麼樣?不要想。專心。
等她抵達葬禮現場,已經有二十多名弔唁者在那裡。他們都很年輕,神情肅穆,穿著全黑的服裝,輪流走過來親吻她的臉頰。沒有彼此介紹的必要,因為這些人假裝是她的表兄弟姊妹,一同哀悼他們的叔叔安度涅茲,正準備以車隊將遺體送回他的故鄉安葬。圖帕人。他們的臉頰滑嫩得像香膏,她克制自己想用雙手緊緊捧住那些臉龐,望著對方,記住他們面容的念頭。
解放運動開始發酵,會員激增,莎樂美的單位目前有十一位成員,開會時更擠,氧氣更稀薄了。時為一九六八年,社會革命運動在全世界風起雲湧。報紙上刊登相關消息,抗爭無處不在:南美洲、墨西哥城、捷克斯洛伐克、倫敦、巴黎、越南、華沙、柏林、芝加哥、澳洲、日本,全都是她從來沒看過或接觸過,但是倍感親切的地方。莎樂美甚至認為自己是他們的一份子。革命這張龐大而閃耀的蜘蛛網撒向全世界,訴求改變的黏絲纏住全球,已經讓全世界無法逃開。在這個邊緣小國中,她抓住了那條隱形的韁繩(有時候,當她眺望暮色中的街道時,特別能感受到這股力量),一切都成真了,不是嗎?眾人正奔往革命的路上,一切就要起步,全世界都已經準備好飛馳狂奔。這一刻不會遭人遺忘,未來的歷史學家將用鏗鏘有力的字句寫著:這正是解放的濫觴。這股風潮需要破釜沉舟的決心、密謀和犧牲。很多人比她付出更多代價,比方奧蘭多,他已經被列入煽動叛變的通緝名單,目前正四處躲藏。受通緝的圖帕人。由於惡名昭彰,政府不准報章媒體提到他們的稱號,記者只能用「罪犯」或「恐怖份子」一語帶過。有份報紙稱他們為「無名份子」,結果整棟大樓被燒毀(莎樂美心想,為我們的名字而焚毀的大樓)。這個稱號廣為流傳。她在公車上、廣場上、市區涼亭、可可的玻璃肉櫃旁都聽過。
安娜皺眉。「莎樂美。」
「和男生有關嗎?」
「油門踩到底了,同志。車子超重,沒辦法。」
他們等著,槍聲在安靜的室内不時迴響,最終於停止,有人在牆邊抽噎了起來。他們走出門,陽光刺入莎樂美的雙眼。街的另一頭停著三輛喪禮車,最後一輛車身滿是彈孔,輪胎遭子彈擊破。一位年輕的黑髮警察躺在一旁,濕透的褲管微微發亮。一灘血泊慢慢在他的腳邊滲開。
她緊拉著提布魯西歐,沿著人龍發傳單。顧客們努力扭著身體,閱讀傳單上的宣言。「請把手放在牆上。」
他跳到櫃臺上,突然激|情地開始演說起來:「你們看!解放正在空氣中飄散,我們正在呼吸它,美好的烏拉圭像是迷失大陸上遭人遺忘的寶藏,但從今以後再也不會被人遺忘了。我們會發光,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們。親愛的兄弟姊妹、人民、烏拉圭人,你們就是革命,你們將獲得自由。整個拉丁美洲都將獲得自由。切與我們同在,正在為我們歡呼,你們聽到了嗎?」他滔滔不絕地說著。穿格子襯衫、戴眼鏡的男子眼眶濕潤,來領退休金的老太太抿著嘴,不曉得是因為反感還是想阻止自己微笑。有些人無動於衷,但也有人歡呼(手繼續放在牆上)、扭頭望著廷多這位張開雙手、略顯青澀,卻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廷多汗濕著臉,聲音嘹亮,頭髮甩向四面八方,在臨時舞台上張開雙臂。
男子神色愉快地把傳單貼在牆上,專心讀了起來。
「大家冷靜!」奧蘭多一邊舉起來福槍,一邊喊道。
「輪妳出去了。下回見。」
這個任務花了她兩星期。米崔歐涅的檔案並沒有和其他駐烏拉圭的美國人放在同一個抽屜,而是放在機密抽屜,抽屜是理查斯先生用自己的鑰匙親自鎖上的。莎樂美有一天偷了鑰匙,放在肥皂裡壓模。檔案上說,丹.米崔歐涅是被「進步同盟」派來支援的次要官,任務是協助烏拉圭警方。他曾經在印第安那州擔任警長,之後在巴西和多明尼加擔任顧問。他有一名妻子與九個孩子,六個孩子目前住在烏拉圭。檔案裡有個位於瑪爾文區的住址。檔案還提到他的專長是溝通,其中還有一些手寫筆記,上面寫著溝通是一種藝術,準確、練習和差別都是必要的。訓練進行得很順利。
全身穿著軍人制服的新成員黑克特率先發話。「如果我們處決他,報章雜誌會討論他的孩子和他可憐的妻子,控訴我們有多麼殘暴。如此無疑給了政府追捕我們的藉口。」
「妳可以告訴我。」
莎樂美接過杯子,沒有把肩上的袋子放下。苦澀的茶水溫潤了她的喉嚨。她無法保證這間廚房永遠都會在,也無法保證自己是否能平安回家。燈光、瓶瓶罐罐、盆栽。鋪在烤盤上晾乾的草根色澤暗沉而捲曲,將用來治癒某位老太太痠痛的關節、心臟或良知。流傳三代的火爐。這一切都可能消失,而她也可能遠離這一切。一切都有可能。意外顯然是生命的一部分,只不過今天尤其可能發生意外,只要一顆子彈就能讓意外成真,讓她無法回家,無法學會所有盆栽裡植物的名字。但這些名字也不是恆常的,因為它們活在外婆一個人的腦海裡,誰曉得當她過世之後,那些藥包、瓶瓶罐罐與肉鋪裡的凳子會變得如何?外婆過世這件事更難以想像。外婆真要是死了,這個家肯定會分崩離析。
他們之間彷彿蜘蛛絲般單薄黏稠的關係讓人非常難受。「好了,」她厲聲說:「不要再說了。」
莎樂美盯著自己的打字機。「這是他們的報應。」
「莎樂美,牙醫那邊怎麼樣?」
要學的規矩很多。這些規矩變成她的世界和思考的一部分。規矩一:不可露出破綻,不要引起注意。她辦得到,這對從來就不起眼的她而言簡直輕而易舉。規矩二:投入。她年紀已不小,足以辦事值得信賴,能從事激進而高貴的工作,她會證明自己的價值。規矩三:保密。沒問題,雖然有時候她也會萌生洩密的衝動。新的身分在她心中沸騰,讓她差點就想對公車司機大喊:我會拯救你的國家!也差點對坐在後排的修女低聲說:是啊,我也立過誓喔。或是對走道另一頭盯著她大腿、白髮蒼蒼的男人說:小心點,你不曉得我是誰。你沒看過我床底下的槍吧?
「不客氣。」
「也是。」
「妳不相信我?」賈可趨身靠近。根據他後來的說法,當他聞到瑪格達髮香的那一刹那,就知道她是命中注定的那個人。「看好囉,如果我成功的話,請妳讓我送妳回家,同不同意?」
她聳聳肩。
「我還沒思考過這件事。」莎樂美說。
莎樂美不情願地看著夏娃的眼睛。媽媽美麗依舊,五官立體、氣質優雅、秀髮烏黑、嘴唇鮮紅。她散發出一種淡淡的光芒,就像黑暗中微弱的蠟燭。
九月,春天抬頭甩動溫暖與飄逸的秀髮。離開自助洗衣店之前,廷多塞給她一張字www.hetubook.com.com條。
「只是發燒而以。」
「莎樂美?」廷多的聲音壓過其他人,「妳還好吧?」
「你說什麼,小夥子?」
莎樂美協助指引人群,精神充沛的她一手拿著手槍,一手挽著提布魯西歐。提布魯西歐在她身邊亦步亦趨,汗涔涔的身軀任其擺佈。莎樂美拉了一張椅子給懷孕的女人坐,奧蘭多則前往金庫。銀行内交織著濃重的汗味與鼻息,沒有問出口的問題懸在空中。
「關於妳的家人,或者關於俄羅斯的故事。什麼都可以。」
「換妳了,」安娜簡潔地問:「殺還是不殺?」
夏娃茫然地看著她。
「他們知道也好。」夏娃說。
「沒錯,真是太恐怖了,不過他們在回城的路上被警察逮捕了。」
突然間,半啟的大門後方傳來一位老太太和某位圖帕人爭執的聲音。
「你們很安全,」奧蘭多說:「別擔心,我們是圖帕馬羅斯,請靠著牆排隊。」
「嘿!」
她碰他的手,他縮了回去。她準備動身離開。
她感染了他們的激動,那是一種無法遏抑的興奮,像是電流般通過她的肌膚。他們辦到了!他們成功了!他們毫髮無傷地回來了!
家裡,夏娃不發一語。她以不信任的眼光看著莎樂美梳緊的髮髻還有褲|襪,把女兒當成突如其來的客人對待,雖然有禮,但是個外人。這位客人性情捉摸不定,替美國佬工作,穿得像體制員工,而且似乎對目前這個自稱總統,關閉報社,禁止集會,打壓左翼黨派,並聲稱烏拉圭需要嚴格管制的人無動於衷。莎樂美想大喊:媽媽,我不是妳想像中的那樣。不要再談什麼審查制度或法律,我現在做的事比妳所能想像的多太多了。如果我們能絕處逢生,走出這一切,妳就會看到我做的犧牲,並且感謝我。但是她什麼也沒說,只能忍耐,接受那個面無表情的辦公室小姐,以及髮髻沒有放下就吃起義大利麵的自己。那段期間,夏娃大肆抱怨國家情勢,伊格納吉歐則喃喃抱怨安全問題,羅伯多抱怨學校課業受到干擾,但莎樂美只會默默撥弄盤中的食物。帕哈麗塔經常對時下困境發出疲倦但由衷的評語(比如:我們會渡過難關的),然後鼓勵大家多吃一些食物。
「剛好有時間。」
莎樂美站起來。「所以我應該為了家裡的關係而去上學?為了妳去上學?」
她點頭。臉上一陣燥熱。
「你們應該看看那些條子臉上的表情。」
莎樂美匆匆打包,把檔案放在最上層,走進客廳。夏娃坐在沙發上重讀《唐吉珂德》。葛戴爾低沉的歌聲從電唱機流瀉而出,唱的是某首和布宜諾斯艾利斯有關的曲子。她身後的窗外有一棵橡樹,光禿禿的枝枒伸向漆黑的夜空。
「妳確定嗎?」
每天,伊格納吉歐都會進房唱搖籃曲給她聽,那些都是他小時候在威尼斯聽到的老歌。他的歌聲緩慢,有點走音,唱得都是義大利文。那是莎樂美很少聽見的語言,讓她不禁聯想到閃閃發光的水面和迷途天使。
車子停在路肩,奧蘭多迅速掏出手槍。「先生,請下車。」
「當然。」莎樂美說道,人已經走出大門。
「我了解,太太,但是今天不行。」
「嘿,李歐娜。」她說。
米崔歐涅醒了。「還是妳嗎?」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羅伯多渡河前往阿根廷見父親,順便過暑假。他仔細打包,興高采烈地在家裡踱來踱去,接著魂不守舍地靠在牆邊,在電話裡向女友芙洛爾保證:我當然會想妳,別傻了。莎樂美也受到邀請,但是她沒有跟去,她需要在大使館執行任務。這是殘酷的年代,卻也是光明的年代,就連披頭四都寫了一首叫「革命」的歌。世界正急速前進,有許多工作要做。況且,雖然父親邀請了她,但她明白父親比較想見羅伯多,從他和兩兄妹講電話時態度的差異就可見一斑。和女兒通電話時,父親總是有些不知所措,言簡意賅,但和兒子通電話時,他變得興致勃勃,占線許久,很有話聊。羅伯多也會在電話這頭用心聆聽,緩緩點頭,話題包括學校課業、爸爸的成就,或者某種與生物學相關的現象。這也難怪,這一切都是父親十分熟悉的。羅伯多還說,如果能和爸爸談到的那些朋友,以及傑出科學家見面該有多好,他們都是他的偶像,崇拜的程度和同學崇拜約翰.藍儂沒有兩樣。至於莎樂美,如果她也跟著去見爸爸,只會變成拖油瓶,頂多只算是個若有似無的小跟班。她讀完高中就沒有繼續升學,只是個祕書,和爸爸又能聊什麼?在那些睡不著的夜晚,以及深沉的黑暗中,她試著搜索自己對爸爸的感覺。她找不到愛、恨、怒甚至渴望,只有一種空洞的情緒,就像嘴巴裡一顆拖了太久的蛀牙,已經失去補牙的慾望。她無法將這種感覺形容給媽媽聽,幸而也沒這個必要。出乎莎樂美意料之外,夏娃接受她的決定,甚至透露出放下心中大石的感覺。羅伯多似乎讓她比較煩惱。他毫不掩飾自己的興奮,晚餐時心神不寧,耗費許多心力決定應該打包什麼,這一切夏娃都看在眼裡。她緊張地微笑,深怕兒子過河之後將離她遠去,彷彿他對父親的向心力會讓他無法自拔,有如飛蛾撲火,從此再也不回家。羅伯多離開那天,莎樂美站在渡輪碼頭,夾在媽媽和外婆之間,三人不斷揮手,直到羅伯多背向他們,步下通往渡輪的斜坡。最後他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她們不僅揮手,還喊著:再見、再見,打電話回家!她們踮著腳尖喊叫,揮手所花的力氣簡直可以點起一把火。莎樂美有些嫉妒,不是因為這趟旅行,而是因為這場道別中顯露出的熾烈愛意。
她盯著莎樂美。莎樂美喜歡媽媽長長的黑睫毛、發怒的眼睛,和那張可以發表各種(安慰、聰明或鋒利)言論的嘴。有那麼一刻,她以為自己就要裂成碎片,留下來變成媽媽腳底的一堆瓦礫。但是錢包現在沒人看管,她的機會來了。她縱身抓起錢包跑到門口。
「政府不會答應的,」他說:「要是我也不會。」
看到媽媽當下的反應,她馬上後悔自己說了這句話。夏娃身體一僵,美洲豹的氣勢消散,憤怒不再,只剩下一個反穿浴袍,縫線外露,震驚、無言以對的女人。夏娃佇立不動,不眨眼,也沒有看莎樂美一眼。龐大的沉默讓房間裡毫無呼吸空間。
「描述我們的目的,以及為什麼我們在這裡。」
接下來幾天,莎樂美都在回想兩人之間的短暫對話,腦海裡不斷反芻所有字眼。在那隱密、陰暗洞穴般的房間裡,他大概沒看出她有多麼不起眼吧。或者他不在乎,喜歡他看到的一切?不太可能。但無論如何這都不是重點。這不是她參加會議的目的,何況他可能只是表示禮貌而已。
「明天會給我退休金嗎?」
「現在呢?」莎樂美問。
「真的。」
奧蘭多傾身向前。莎樂美無法想像他在警局的樣子,也無法想像他出現在這個陰暗缺氧的房間之外。「我們的目標不能被動搖。只有我們才能讓切永生。」
「不包括這份工作吧。」
莎樂美猛然扭身離開。「替我顧好爐火。」她說,接著拔腿狂奔。
「沒有。」
為了適應這樣的生活,她必須變得更強大。
「天氣很冷,對吧?」
莎樂美盯著床邊老舊、幾年前早該淘汰換新的紅色燈罩。「也沒那麼想。」
她簡短報告米崔歐涅這個人:他在自家裝備齊全的地下室授課。地下室有隔音設備,學生是警察,訓練採「活體教學法」,也就是強行擄走乞丐、妓|女或棚戶區居民,這些人往往一去不回。莎樂美望了廷多一眼。他盯著蠟燭的火焰。今天晚上沒有煤油燈,只有兩枚緩慢燃燒的燭蕊。她試著看他的眼睛,但是他沒有抬頭。
「他們在托來多.齊可區(Toledo Chico)和警方爆發槍戰。」
槍枝在床下繁衍,彷彿一群詭異的鐵兔子,現在莎樂美的床墊下已經有六支手槍和四支來福槍。她已經被局勢逼得能夠在硬邦邦的槍械上一邊保持警戒,一邊作夢。那堆槍依然在腦海中隆起成山。
聲音大了起來。「今天不能領,銀行已經被圖帕馬羅斯占領了。」
「你們要帶我去哪裡?」
「說個故事給我們聽吧。」
「如果是,我會把妳趕出家門。」
夏娃彷彿美洲豹般齜牙咧嘴,這是莎樂美有生以來第一次害怕母親的攻擊。「妳怎麼可以說我不以妳為榮?」
「好。下回見。」
她按照原定計畫畢業,像空殼般對著鏡頭微笑,高舉香檳杯敬酒,看著閃著淚光的媽媽與外婆。隔天早上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直到媽媽敲門進來。夏娃手上拿著托盤,上頭擺著吐司、瑪黛茶與一朵在纖細花瓶裡昂首的黃玫瑰。
「妳真美。」
李歐娜看起來有些遲疑。她扶了扶眼鏡,望了望廷多,他點頭,再望了望黑克特,他聳肩。她開口講起曾祖母艾瑞娜的故事。俄羅斯老家所有人都認得她獨特的嗓音。她的歌聲能讓情人停止爭吵、病人痊癒、乾枯的褐色植物回春。她只要唱一小段民謠,冰雪就足以融化。有一年,她的丈夫和八個孩子中的六個在集中營遇害,艾瑞娜因此不再唱歌,結果造成農作物銳減、老人死亡。村民紛紛在她家門前放一籃籃的水果,乞求她再開口,但是她從此再也沒唱過歌。不過,她的女兒遺傳了她的天分,一生都在村裡廣場上低吟哀歌,也因此她和孩子都有足夠的食物渡過最寒冷的冬天。她就是李歐娜的祖母。李歐娜最早的回憶就是躺在她懷裡聽她唱古老的歌謠。
「妳怎麼這樣說。」她以為他生氣了,直到他笑了出來。莎樂美喜歡那磁性的笑聲。兩人手中冒出一層薄薄的汗,也許是她的,或是他的,或是兩人的。一切都教人怦然心跳:那些樹、那沉靜的風、她的肌膚與肌膚底下的一切。她想尖叫。此時世界上沒有什麼比這一切更讓人狂亂。那隻手、那嗓音還有想要尖叫的心情。廷多吻了她,短而深情的一個吻,像個沉默的問號,而她放在他第一顆鈕扣上的手指回答了他的問題。莎樂美撫著他胸前的鬈毛,觸感比想像中的更柔軟。
「莎樂美。莎樂美。」
「那是他們這麼覺得。」
「我想要再喝一點水。」
莎樂美倉皇地站了起來。「我去看看肉烤得怎麼樣了。」
莎樂美研究手中的牌。帕哈麗塔坐在客廳另一頭的搖椅上,手中的勾針發出碰觸的微響。雨水弄花了窗。
「為什麼要……。」
薇薇安娜離開後,莎樂美跑到廁所,吐出所有肉餡餅。整個下午她都過得渾渾噩噩。下班後,她直接前往參加單位會議,差點就暴露身分。廷多沒出席。
「什麼都想不出來。」
還有六分鐘午休時間就結束了。她將麵包屑灑向驚惶不定的鴿群。
「那又如何?」夏娃倏地站起,「妳的安全比較重要。」
「我不想讓妳看見我這樣子。」
「喔,那不是逃,」夏娃守住口風,「只是換個新工作而已。」
莎樂美說不出話來,薇薇安娜滿意地看著她的反應。「對啊,他們自以為所向無敵呢。」
噩夢?你夢到什麼?
「他們應該被拖去槍斃,」伊格納吉歐說:「搶銀行哪裡神聖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
「媽媽,」她走向錢包時說:「我帶錯檔案回家了,我要回辦公室換檔案。」
現在他爸爸工作時數拉長,收入卻相對減少。媽媽每天都得想盡辦法張羅食物,餵飽家裡每一張嘴。祖母康絲蘿躺在房裡,癌症病危。他每天早上會為她奉上瑪黛茶,中午端上湯和餅乾。也許是病痛或上了年紀的關係,康絲蘿開始出現許多妄想,也十分健忘。她堅持要廷多把牆上唯一的一幅蒙特維多港水彩畫拿下,改掛她的老舊粉紅色緊身褲,並經常盯著那條褲子,一看就是幾小時,有時神情驚恐有時彷彿看見天使的身影。
「我的袖子裡、櫃檯上,或在你手裡都行。」
他們正準備革命。要做的事太多:蒐集資金、武器,招募新成員,搶銀行、軍火庫以補給物資,將銅線匝成不傷手的形狀。莎樂美試用所有自己做的手銬,如果手腕將銅線手銬一扯會留下紅色勒印,她就繼續調整,讓銅線更鬆一點。當然,手銬放在蒙面的圖帕人口袋或皮包裡,還是可能變形,但她已盡了全力。會被銬上手銬的人可能是守衛、銀行職員、顧客或接待人員,這些人正是他們欲解放的對象,因此盡可能不要讓他們受傷。她一邊想,一邊緩緩將銅線繞成圈,把這番好意也纏進去。圖帕人行動時總是溫文有禮,而禮貌是解放運動的重要守則之一。
車子抵達蒙特維多城外,一輛警車停在路邊,他們全靜了下來。那些警察(真正的警察)看到長型的黑色車輛時坐直了身子,但是一瞥見車內穿著制服的警員後又鬆懈了。不會的,車裡的人不可能是圖帕馬羅斯。莎樂美突然感到一陣不適:她已經成為亡命之徒。她在心中默唸幾次已經有點忘記、支離破碎的聖母經:萬福瑪利亞,妳充滿聖寵,妳在婦女中受讚頌。大概是這樣吧,無論如何,請保佑我們這一車的人。保佑廷多,不管他身在何處。保佑李歐娜、安娜、吉耶勒莫,還有所有早上在喪禮上曾經吻過我的圖帕人,所有逃亡的圖帕人。保佑正在回家路上的提布魯西歐。保佑那位大腿被血浸濕的警察。聖母瑪利亞,請看看我們的真心,請原諒我們造成流血,求妳此刻和我們臨終時,為我們的罪祈求天主。再次請妳保佑廷多。廷多。廷多。
他揚起眉毛。「妳是女的?」
「啊。」他頓了頓,露出一種酸楚的表情。「可以給我一支菸嗎?」
理查斯先生望著薇薇安娜剛毅的下巴。她每天早上都替他泡咖啡、掛大衣,最好還是別冒犯她。「沒錯。妳說的肯定沒錯。只是……我必須要說……那些游擊隊真是絕頂聰明啊!」
她跑進和廷多第一次做|愛的「老鼠窩」,走下活板門、階梯、通道,來到地穴。廷多也在那裡,李歐娜、黑克特也在。他們互相點頭示意,沒有人說話。她蜷在廷多身旁,廷多緊緊擁住她,讓她緊捱著自己。莎樂美發現自己正在發抖。桶子已經發出惡臭,但是她緊緊依偎著廷多,聞著他身上的香氣。
「烤肉沒問題。」帕哈麗塔說。
她點頭。一切又重新聚焦。
「那鎮壓又會是正面教材嗎?」夏娃甩動放下來的鬆散秀髮,「人們需要可能獲得的希望。」
半小時後,首席秘書薇薇安娜匆匆跑進辦公室,眼睛發亮。「『無名份子』!妳聽說了沒有?」
妳想聽說來話長的故事嗎?明天晚上九點在羅多公園見。
「什麼?」
「我又沒有問問題。」
莎樂美也燦然一笑。看來這工作並不難。
「她想討回正義。」提布魯西歐歪著頭,往莎樂美的方向示意。
開完會的空檔,廷多用瑣碎的話題向她搭訕。
「我替妳烤吐司。」
「早安。」她邊說邊遞來瑪黛杯。
「逮捕?」
「告訴我一些事。」他說。
「但這是為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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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莎樂美多希望可以聽廷多繼續說下去,直到太陽升起。
車子繼續開入市區,來到一條安靜的街,停在一輛藍色福特車後。一名手上綁著白手帕的年輕女子從車內出現,走到車後打開後車廂,沒說一句話。大夥兒開始把一袋袋的槍和錢從黑車移到藍車裡。奧蘭多爬進福特車後座躺下,從車外看不到他。莎樂美心想,不曉得他今晚會睡在哪裡?過去這一年他都睡在哪裡?他的妻子又以為他人在哪裡?剩下的圖帕人分頭離開,沒有說再見。莎樂美路過麵包店,買了六個包在白色薄紙裡的肉餡餅。這已經超出她的食量,但是她餓壞了。公車進站,她坐上後排的位置,拿著祕密午餐,望著蒙特維多的街道愈變愈寬、愈來愈嘈雜,路邊矮小的房子漸漸變成高大的公寓建築,石板路變成柏油路。蒙特維多。擁有臉頰滑嫩的游擊隊員的城市。充滿鴿子、鴿糞和可能的城市。汗濕禮儀師、藏匿槍械與竊取銅線的城市。
安娜變成單位的新領袖。她非常嚴格,發話簡潔,並且要求下屬確實照做。吉耶勒莫離開他們領導另一個單位。圖帕馬羅斯人數激增,潘多城事件鼓舞了城裡的年輕人,促使他們開始尋找藏身在都市裡的圖帕人。在地下報導的宣傳下,全球的學生團體頌讚大膽聰明的烏拉圭游擊隊。卡斯楚對他們發表勝利宣言,讚美圖帕馬羅斯:烏拉圭的革命正如火如荼地展開。莎樂美可以感受到新成員的興奮和熱情:我們變成羅賓漢的一份子。我們的名字傳遍大街小巷。甚至連卡斯楚都提及過。莎樂美想搖醒他們,搖醒她的國家。渺小、受人遺忘的國家,聰明卻不精明,這麼容易就被一點點榮耀沖昏了頭。她這樣想或許不公平,因為新成員一定也是為了其他原因才加入,而且他們夠聰明,知道所有風險。儘管如此,當他們吟詠著希望與目標時,莎樂美只覺得自己蒼老疲倦,背負著許多自己都看不|穿的層層包袱。秋天闖進蒙特維多。她又參加了一次成功迅速的賭場搶劫,移交槍械、現金、警察制服,以及其他物資,並協助女子監獄的女囚越獄。那次行動讓好幾十個圖帕人再度回到游擊隊崗位。
「切.格瓦拉萬歲!」
「逃?」
會議總是準時、緊湊、有效率。奧蘭多報告最新行動:持槍搶銀行、洗劫軍火器、替「棚戶區」的孩子送食物。莎樂美的職責僅限於聽取簡報、保管槍械,偶爾製作手銬。不過廷多的大手,還有襯衫第顆鈕扣上的深色鬈毛卻讓她分了心。那些糾結的毛髮肯定向下延伸,遍布胸膛吧。不曉得襯衫和肌膚之間的毛髮看起來長什麼樣子?廷多是那種老太太們特別喜歡使喚到對街跑腿的小夥子,善良、高大有些憨厚。他大概是突然抽高的,因為他的站姿以及微駝的肩膀正是瞬間長高造成的後遺症。莎樂美喜歡他那壯碩的身材以及那股青澀的模樣。女人特別想溫存的體格。唉呀,這想法真是——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
切.格瓦拉死了。時為一九六七年春天,新聞傳來那天天氣晴朗,天際那抹奇異的藍讓人想嚐一口。切在玻利維亞和游擊隊生活了一陣子,最後胸口中了數槍。根據《國家報》指出,他是在作戰時倒下的。但根據奧蘭多的說法,是美國情報員訓練的玻利維亞士兵逮捕、殺害了他,還砍下他的雙手。
「好吧,那你們為什麼在這裡?」
千真萬確。莎樂美資質聰慧,不可能沒有意識到這一切背後的風險。她知道死亡、拘捕、虐囚營傳說中的電擊地獄。加入解放運動,彷彿縱身一躍,可能起飛,也可能讓她粉身碎骨,或是降落在她無法或不願想像之處。當切還活著,懷抱希望笑著,手還沒斷時,她就已經了解這一點。她不應該感到震驚或害怕,但是恐懼的潮水依舊湧上心頭。她希望沒有人嗅出恐懼散發的惡臭。
夏娃瞥了她一眼。「真的嗎?」
總共有九個人擠在車上:奧蘭多、提布魯西歐、莎樂美還有另外六個圖帕人,其中三個人穿著潘多城警察制服。堆疊的身體、汗水與沉悶空氣塞滿整輛車。群眾散去。他們在鎮外的墓園前停車。
「什麼都想不出來?」
「噢,當然好。」
「妳不能因為家裡的關係而不去上學!」
「你是開玩笑的吧?」
「莎樂美。」
唐.奇洛知道自己的女兒很美,打算把她嫁給市長或至少是當官的人,這樣才能品嚐美酒、出國旅遊,上劇院時永遠能坐在最前排。眼前這個年輕人看起來沒什麼背景,但是西裝翻領車工完美,袖口典雅,而且神情篤定,他不好直接拒絕他。
上班的第一天,莎樂美早上五點就起床,梳好髮髻,穿上襯衫和褲|襪。大使館有著寬敞明亮的大廳,感覺起來像是個巨型迷宮。她的老闆法蘭克.理查斯用力和她握手。他的鬢角很長,辦公桌上放著一支上頭寫著「波士頓紅襪隊」的三角旗。
莎樂美點點頭,思索適當的話回應。
他喝了。「謝謝。」
餐桌上,家人的說話聲聽起來像悶在海螺裡,異常遙遠,或像她蜷在海螺裡,而家人在遙遠的海灘上。她想像全家人衝進她房間,外婆先動手,接著是外公、羅伯多,最後是媽媽,八隻手一起掀開她的床墊。但此時大家只是愉快地用餐,自在歡笑,品嚐油炸麵球,灌可口可樂。
「噢。」
「是,」她說:「我得穿上最保暖的外套。」
還沒輪到她,她就踉蹌走出門去。
「再見。」她說,掛上電話。走廊瀰漫著番茄的氣味。她很想拿湯匙嚐一口,但是時間不夠了。她迅速盤算著:外公外婆正在睡午覺,羅伯多在房間,媽媽在客廳的前門旁。也許她可以強行從媽媽身邊跑過去?不行。她的錢包也在那裡,而她可能需要用錢。她一定得拿到錢包。
「我無法回答。」
他聳聳肩。
真是動人的故事。故事簇擁著他們,讓他們感到平靜而安全。直到第四天晚上,太陽從遙遠的天際隱沒時,一群穿著厚重靴子的軍人找到了他們。
上課很難專心。相對於解放運動,學校課業顯得如此無關緊要。但是,她必須堅強,而且證明自己有能力,絕不能露出破綻。她會寫洋洋灑灑的報告,研究物理原理,力求英文發音標準。模範生是不會引起懷疑的,沒有人會發現她已變得不同,除了李歐娜之外。李歐娜知道所有隱情,和她同樣憧憬革命的美好,同樣躺在槍械上,上課時都拘謹地坐著,當莎樂美看她的時候,僅微聳肩膀或淡然一笑表示回應。李歐娜是精神上的姊妹、犯罪的姊妹,是最瘋狂但看起來最内斂的女孩。她們知道彼此的生活狀況,過著雙面人的生活,一半活在陽光下,另一半則積極從事地下運動。
「那,晚餐見?」
「歷史。」夏娃說。
李歐娜說完,其他人輪流說起故事,故事愈說愈長,接連不斷。這些故事化成一件斗篷擁住他們,使他們暫時不去想才剛發生的事,以及即將發生的事,也讓或坐或蹲、惶惶不安的他們沉浸在超越這間斗室的一股光明燦爛中。廷多聊到他祖父母的魔術表演、他爸媽在麵包店的偶遇,還提到他來自帕亞桑杜城的曾曾祖母做的肉餡餅好吃到連阿根廷人都可以為了吃一口而橫渡銀河。曾經有十六匹馬因為主人想吃肉餡餅而淹死,至今帕亞桑杜城的人仍聲稱這故事千真萬確。無論如何,真實性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是否引人入勝。莎樂美聊起外婆出生在牛仔家族、失蹤,後來又在樹上重生的故事;聊到有人說她是荷西.赫瓦希奧.阿蒂加斯的外曾曾曾孫女;聊到媽媽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開始寫詩,之後如何渡河到阿根廷;聊到裴隆主義,還有造成他們一家人流亡的複印信;聊到傑出的科學家父親如何讓病患從輪椅上站起來,卻愛上病人,同時不顧家人反對娶了移民女詩人(說到此處,她突然對父親產生一股親愛之情);聊到阿蒂加斯舅公穿越南美洲、巴西、安地斯山脈和古巴的壯舉。一天就這麼過了,第二天和第三天也是。他們整天說故事,把這些故事當成潔淨的斗篷,舒緩眾人擠在地穴中,充滿糞臭、汗臭的痛苦。黑克特也加入說故事的行列,他說他媽媽是擁有幾百英畝地的富有大地主千金,卻愛上一個牛仔,還懷了他的私生子。她的家人和她斷絕關係,所以她就和愛人私奔,穿越阿根廷南下,最後在巴塔哥尼亞高原的冰河邊生產,產前整整十天沒有吃東西,最後落得虛弱昏厥。她醒來時,一頭健壯的美洲獅正在舔她的新生兒,她尖叫,美洲獅卻優雅地抬起頭,望著她的眼睛。後來她告訴黑克特,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和這頭野獸相當親近,知道牠是上帝派來的天使。接下來的日子裡,美洲獅替他們一家人打獵,幫助他們在荒蕪的地區生存下來。秋天來臨之後,美洲獅帶領他們北上,返回烏拉圭。他們亦步亦趨地跟著,穿越村落、大草原、森林和山丘,直到抵達國家的源頭烏拉圭河。在那淙淙的溪流旁,美洲獅止步。他媽媽哭著求朋友別走,求牠和他們一起渡河,但牠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叢林中。
在潘多城行動之前,當她坐公車、打字或洗碗時,總得努力克服這次行動所帶來的興奮與恐懼。有一天,潘多城將成為烏拉圭革命的蒙卡達兵營,以及新時代開始的分水嶺而受人懷念。當新時代來臨之際,她想像自己將站在一座有噴泉,或許中央有雕像的廣場,而所有圖帕人,包括廷多、李歐娜、奧蘭多、安娜、吉耶勒莫等都會聚集在廣場上,公開而坦然地高舉來福槍。他們不會開火,只會宣揚他們的勝利,此時人們也會感受到小城的改變,彷彿有一道奇蹟之光突然拂過,改變就發生了。人們會在看到槍的同時跪下,但此時她會高喊:起身、起身,別害怕。所有人都會站起來,流淚,跳舞,恣意吼叫。
「帶我走!」
突然間,前方的車停了下來。提布魯西歐朝著擋風玻璃外觀望。「為什麼他們……?」
他告訴她:他爸爸賈可.卡薩亞誕生在羅查省某個岔路口的嘉年華馬戲團篷車上,出生時被道具箱子包圍。祖母生下他的時候,鮮血浸濕了好多條鵝絨帷幕。他們一家最後定居在蒙特維多,他的祖父賈秋則收起魔術師衣裳,改行當全職木匠,過起不熟悉的都市生活。他媽媽瑪格達的家族六代都生活在蒙特維多,父親是裁縫師,還曾經替巴特列總統做過西裝。他的父母是在麵包店相遇的,當時瑪格達十六歲,被賈可付錢給麵包師傅前手指摩娑銅板的樣子深深吸引。他的手勢如此溫柔、親密,使人安心。賈可望著她的眼睛,這讓她連麵包都沒買就害羞地轉身離開。她第二次遇見他時,正抱著許多麵包往外走。她低著頭,完全不敢正眼瞧他。第三次她進店裡時,發現賈可正摸著一塊銅板。兩人視線交錯,於是他上前搭話。
經過這麼多和鐵兔子共枕的夜晚,提供了這麼多情報,莎樂美從未參與任何行動。她從未在公共場合拿過槍,沒有搶過銀行、賭場或軍火庫。她高興極了,感覺有點輕飄飄的。她瞥了廷多一眼,他在陰暗中對她眨眼。
「莎樂美,在這個節骨眼,晚上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帕哈麗塔繼續織毛衣。莎樂美好奇,不曉得外婆這輩子勾過多少針?光是替她的外孫女就勾過成千上萬針吧。「我希望他們搶銀行的時候,我剛好不在現場。」
「噢,拜託。」他用無聊的口吻說道。
「我們決定怎麼樣?」
「妳十六歲了,莎樂美。我是妳媽,我說妳要去上大學。」
「結果如何?」夏娃問。
「但是我想見你。」
沉默在這間陰暗潮濕的房間裡蔓延。他們面對面坐著,呼吸著同樣的空氣。最後他終於身體一攤似乎睡著了,莎樂美緊握著來福槍的手也隨之放鬆。她想到廷多和他的大手,那雙手也許正在鋸木頭用力釘釘子,或捧著一杯瑪黛茶。今晚午夜,當他們在他叔叔的車上見面時,就算寒冷,她也會脫下他的手套,將他的手塞到她的毛衣下取暖。也許有一天,最後的最後,當這場暗中進行的革命成功之後(還可能成功嗎?他們正前往何方?他們將邁向閃亮的成就,還是離正路愈來愈遠,以致最終墜落黑暗深邃的陰溝,再也爬不出來?不行,千萬別這樣想),他們可以正大光明地結婚,讓眾人在他們身上灑生米慶祝。解放的國家和蜜月同時實現。接下來他們可以過著平靜的木匠生活,也許生幾個孩子,替全新的烏拉圭添幾個新生命。屆時媽媽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一直來刺探她口風。夏娃不相信自己的女兒到十九歲還沒有追求者。她總是說,肯定有個人吧,接著不斷強調莎樂美的美貌、沉靜的氣質還有聰明的腦袋。唯一讓媽媽住嘴的方式是問:那麼媽媽,妳自己呢?媽媽此時只會大笑以對(什麼?我?哈!),接著就不會再逼問下去。一開始莎樂美只是為了保護自己才問這個問題,沒有想過答案,但有時候媽媽的笑聲裡閃現一抹爽朗的音色,讓她不禁揣想……當然那是不可能的。爽朗的笑聲、每次見過美髮師之後臉上的紅暈、在這艱難時期依舊不斷變換時髦髮型。這一切也許沒有特別的意義,但是阿蒂加斯舅公去古巴前對媽媽說:「夏娃,我不會對妳另眼相待。真的。」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也許舅公指的是媽媽嚮往奢侈品這件事,還是另有隱情?某種藏在母親內心深處,外人無法想像的祕密,就像她自己的祕密一樣?人們不會懷疑他們無法想像的事。如果這是真的,那麼沒有人會懷疑夏娃,除了她自己的女兒,因為她女兒也善於隱藏人所無法想像之事。
「輪我出去了。」她說。
外公翻了翻白眼。莎樂美想像自己將存放在隱密酒缸裡的醉人液體「希望」傾到出來,灑滿街道、流至車底、滴入水溝、布滿石板路、穿越城牆,就像那個會不斷滿出稀飯的童話故事。徘徊在舌尖的酒散發苦澀的滋味。
「沒關係的。」他說。
「這些歌可以趕跑我的噩夢。」
莎樂美無法談未來,無法告訴母親自己扛在肩上的未來,包括她床墊底下的來福槍,心中的藍圖與熱情,暗地裡為未來以及人民所做的事。這一切的代價都是用一個女孩非常想讀書的自私願望換來的。當然他們說得沒錯,只要加入革命,只要她能夠克服想穿著睡衣逃離這裡,跑進大學,闖進圖書館用書把自己圍起來,睡在書海中,阻絕所有前來找她的人等等想法,那麼一切都將變得無關緊要。「可是,媽媽,那是非常棒的工作。妳為什麼不能以我為榮?」
「我自己——」
「妳不覺得嗎?」
「馬上回來。」
兩星期後,她應徵上那份工作。考試過程包括打字www•hetubook•com•com與英文測驗,之後接受首席秘書薇薇安娜的面試。薇薇安娜戴著牛角邊框眼鏡,連英文的th音都發不標準。當時距離莎樂美高中畢業還有兩週。你們願意等嗎?當然,桑多斯小姐,我們願意等妳。
莎樂美拿出一張傳單,另一手繼續握著槍。「當前政府唯一的目標是羞辱勞工,」她唸道:「我們是勞工,你也是。我們想終止不平等,替大家討回正義。」
帕契科總統以法治國,自己卻經常罔顧憲法。他聲稱,因為工會罷工者都在徵兵名單上,所以允許軍人對罷工者開槍,逼他們回到工作崗位,不然就是將他們送進軍事法庭。大量工作被裁,連伊格納吉歐也無法倖免。現在他每天都待在家裡,賴在沙發上,盯著窗外監獄蒼白的牆。監獄裡擠滿政治犯,從社會主義份子、工人到圖帕馬羅斯都有。他的退休金少得可憐,但是家裡還過得去。夏娃繼續在餐廳端盤子,帕哈麗塔繼續提供草藥和茶,並在肉鋪後方聽人告解,莎樂美則替家裡帶來不錯的收入。羅伯多現在是生物系的明星學生,並不需要離開大學替家裡賺錢。他們一家大小還沒到需要進城排隊領救濟麵包的地步。
「但是我想回答。此外,他們從來沒有傷過任何人。」
「我要走了。」
她沒有看他。「我會的。」
莎樂美伸手拿尿桶。「我馬上回來。」
「莎樂美。」奧蘭多的臉色在煤油燈暈中看起來十分和藹。「解放運動裡的學生夠多了。」
「妳剛說妳逃到『迪亞伯麗塔』。」
「像這樣?」
春日蔓延,雛菊在羅多公園探出嬌嫩的臉。黑暗中,莎樂美看不見這些雛菊,但是她知道它們正仰望漆黑的夜空。此時她與廷多竊竊私語,喝瑪黛茶,依偎著對方。她的舌探索他頸子的曲線、凹陷的鎖骨、剛硬的下顎,最後回到鎖骨,貼著胸膛的毛髮。她反覆流連、上下游走,那飢餓、無法滿足的飢餓……。此時廷多以雙手吞食她的頭髮、頸子、乳|房、腰、臀。每當他想開口說話,她總要他住口。她不想聽他的話和想法,以及那些可或不可實現的承諾。文字是奢侈品,詩不能吃,她不是只靠甜點就能過活的普通女孩。給我你的肌膚、雙唇與手掌,它們才能提供讓人飽足的養分,讓我渡過最艱難的時光。每當上課、考試或是和家人共進晚餐時,她便咀嚼著那些片段(他放在她襯衫上的手、舌頭的滋味、他那壓抑著飢渴的呼吸),反覆品嚐。乖巧的女孩。游擊隊的女孩。她必須武裝自己,同時扮演兩種角色。慾望、恐懼和歡愉都必須暗中進行。沸騰、折磨、沉默。
莎樂美無法看到提布魯西歐的表情,只聽見咻咻風聲、車門聲還有砂石地上傳來的腳步聲。奧蘭多走出車外,前面幾台車也是同樣的情形。莎樂美看到一位司機困惑地走出來,伸手讓人從背後銬上銅絲手銬,並換到後座。一位穿著隆重的弔唁者接掌方向盤,駛回高速公路,陽光在染色車窗上閃耀。
「如果她可以唸給我聽,為什麼我要讀?」
「所以妳就是莎樂美。」理查斯帶她到一張空桌前,示意她坐下。「你們烏拉圭人高中畢業得真早。我十六歲時還不曉得要做什麼呢。」他拿出一根香菸和銀色打火機。「我大概到現在都還不曉得要做什麼。」他笑了,眼睛瞇成一條線。
「讓我加入!」
「沒錯,妳現在必須進來,外面很危險。」
那天晚上,她和廷多在公園裡見面。
莎樂美坐起來。
「什麼事?」
連小孩都聽到風聲了,就像某天晚上夏娜所說的。
國家正面臨內戰,這是眾所皆知的事。總統宣布無限延長緊急動員時期。因為實施宵禁,所有蒙特維多市民都必須晚上九點前回到家。軍人在石板路與大街小巷中跺著軍靴,將老夫妻從床上叫醒:你兒子在哪裡?奧蘭多被逮捕了。他還有上百位面目模糊的圖帕人如今被關在外公多年前親手蓋的房子對面。她試著想像他們在牆內的模樣,她的新鄰居是如此遙遠卻又如此靠近。他們必須面對廷多曾經歷過的一切。他們的苦痛彷彿噩夢,難以想像,卻很難不去想它。那樣的苦痛有沒有可能越過窗口,混進他們的酒、呼吸和思想裡?她每天都拉上窗簾,和想拉開窗簾的媽媽起爭執。媽媽會說,光線,妳不想讓光線進來嗎?莎樂美不想。只要窗簾一拉開,她就無法不看監獄。監獄的牆蒼白優雅,一如以往,沒有透露任何線索。她經常看見監獄圍牆,因為喜歡坐在窗角寫作的媽媽不斷爭取光線。她不斷動筆,對於窗外的監獄似乎默不關心,只要光線照耀、穿越窗戶,降落在紙面上。不管工作幾小時,或者看起來有多疲倦,夏娃依舊保持每天寫作的習慣。她的詩有些發表在雜誌上,有些則在城裡的沙龍裡被朗誦,但多半的詩作都消失在房間的隱密之處。她寫作量如此龐大,莎樂美想像母親房間裡一定到處都是藏詩的地方,比如她在母親床墊下發現的那些,而抽屜、衣櫥、家具與牆壁之間現在肯定也塞滿一疊疊手稿。但是這還不足以讓媽媽停筆。她持續寫啊寫,將紙面向光源。
「圖帕馬羅斯?」
「值得嘉獎。」奧蘭多拿到她的報告時說。莎樂美將報告整理成一疊,有條不紊地在上頭記下各種對政府的控訴。穿著銀行職員制服的李歐娜在房間另一頭對她投以肯定的眼神。莎樂美以為被派遣去工作的李歐娜會崩潰,但是她只淡淡表示:革命成功後還有機會念書。李歐娜對新時代的信心不可動搖。
「同意。」
「好,再見。」
莎樂美轉頭,兩人的臉只有幾公分之遙。她聞到媽媽頭髮散發的杏仁香甜氣味。夏娃睜大眼睛,試著為尚未說明的問題尋求解答,希望找出可以完成心中拼圖的關鍵祕密。
「翻譯截止日是明天。」
「直到永恆的勝利!」安娜說。
「妳覺得銀行老闆心裡有何感想?」
母女倆都靜了下來。夕陽拉長了影子。
老太太不甘情願地走了進來,昂著下巴,神情嚴肅。「為什麼我要進來?」她不高興地喃喃自語,「如果他們不付我錢怎麼辦?」
「也許,」廷多說:「我們可以再碰個面。」
「沒錯。」
提布魯西歐擠出感同身受的表情。「了解,了解。」
夏娃看起來並不惱怒。「正式宣言發表了。聽聽這個:我們遊走法外,當法律不公,立法者枉法卻又不受制裁之時,這是唯一對得起良心的做法。今天,沒有人可以奪走我們反抗的神聖權利。
「別害怕,」莎樂美推著顧客們的背,「我們為人民挾持這個小城。沒有人會受傷。」
帕哈麗塔從容不迫地看著她,問:「妳有時間吃吐司嗎?」
「我不會有事的。」門開的時候她說了謊。
下次會議後,廷多又過來接續話題,彷彿上回的對話尚未結束。「妳爸媽怎麼認識的?」
「好,但請把手放在牆上。」
「對。」
「什麼樣的故事?」
「媽的,」奧蘭多說:「我們少了一輛車,必須擠一擠。擠進來!」
「我外公很喜歡談起你爺爺的歌喉。」
夏娃把手放在錢包上。「什麼?」
提布魯西歐望著她。他的眼瞳小而灰,邊緣有些透明。莎樂美想到稍早假哭的眼淚,感到有些羞愧。「聽起來還不賴。」
「噢。」
「動機,」夏娃說:「才是神聖的。」
「教三年級的杜蘭太太住在我隔壁,我向你保證她對圖帕馬羅斯毫無同情心。」夏娜往伊格納吉歐的酒杯中倒酒,「但是上星期,她在課堂上請學生寫下一個開頭的字,隨便任何字都可以,結果有十九個學生,你沒聽錯,十九個學生寫下圖帕馬羅斯。你猜杜蘭太太後來做了什麼?她企圖到圖書館移除所有和羅賓漢有關的書。」
很怪的對話開頭。
「在阿根廷的醫院。」
葬禮相當簡潔迅速,結束後所有表兄弟姊妹魚貫而出。車道上有九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黑色葬禮車,停棺車在最前方帶頭,黑色的門敞開。六位扛棺者將棺木放上車。手榴彈在上方,下面放槍。一切教人難以置信:炙熱的空氣、幫助他們而非幫助窮人的叔叔、一場沒有死人的喪禮、沒有屍體只有武器的棺木,以槍代肉。所有人以奇怪而祕密的身分,偽裝成家人站著。這是「無名份子」家族、蒙面家族、為死亡哀悼的家族(誰的死亡?什麼樣的死亡?)。莎樂美想知道這些穿著黑衣的年輕表兄弟姊妹心裡想些什麼,不是他們最愛的食物,而是他們看見棺材裡面裝了什麼、為何而來、內心深處哀悼什麼、珍藏的又是什麼?他們熱愛的是否和她一樣?他們知道為什麼要做這件事嗎?還有,拜託,請告訴她該如何面對恐懼。他們的臉在陽光下看起來如此甜美、青春且堅毅,但是這些臉輕而易舉就會碎裂。她想保護他們的臉,保護國家,以及所有易碎的軀體,但當下她只能執行任務。莎樂美哭了起來。她哭得如此真摯,倒在禮儀師身上。停棺車關上了門,提布魯西歐也濕了眼眶。
「我能體會妳的心情。」他補充道:「看來大家都非常敬愛他。」
「讀傳單吧,」穿著格子襯衫的男子喊道:「寫得很好。」
莎樂美跑到車邊,把提布魯西歐推進後座,自己跟著擠進車,奧蘭多跟在她後面。她從後窗看到廷多擠進他們身後那輛車。車子開動之後,她把剩下的傳單丟出窗口,傳單像五彩緞帶般灑向街道,覆蓋柏油路,她希望能吸掉那位警察汨汨流出的一些血。車子轉過街角,大道上湧現人潮,有人擠在人行道上,靠在門邊,從陽臺上揮舞著白手帕。一群人撲向他們的車。
「不,」他說:「留下來。」
「對。」
「我要去工作了。」
「顯然不夠。」
突然間,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破門而入。「潘多銀行被挾持了!」
那張長椅變成他們私會之處。一晚,廷多問她加入圖帕馬羅斯的經過,莎樂美描述了李歐娜、尤加利樹蔭下,還有廁所裡的祕密邀約。另一晚,廷多告訴她自己加入的經過。他會加入,最早是因為碰到從北方遊行到蒙特維多的蔗農示威隊伍,遊行途中有人在他手中硬塞了一張傳單。他站在人行道上,汗流浹背地拿著皺了半邊的傳單,想到自己的爺爺賈秋也是鄉下人,到現在還得用罹患關節炎的雙手繼續敲榔頭,而這群抗議民眾或許還是祖父的遠親,於是參加了傳單上寫的會議。一名叫奧蘭多的人觀察他一年後,有天突然對他說:嘿,廷多,咱們去喝一杯。莎樂美也告訴他一些家族故事,像是外公從威尼斯來到蒙特維多的經過。當年外公和這個城市都還很年輕,滿懷夢想。她也說了外婆的故事:一個小女孩從一個不想要她,也沒替她取名字的家庭消失,卻奇蹟生還,像隻野鳥般被人發現坐在樹梢上,還從樹上飛下來(或跌下來,詳情隨問的人還有問的時間而異)。小女孩後來在大草原(當時土地上還沒有圍籬)上渡過童年。大概是因為在樹上重生,她開始對草藥及其療效有所認識。外婆對草藥的知識跟隨她一輩子,並協助家人渡過無數難關。她家廚房擺滿瓶瓶罐罐的草藥,在家人的喧譁聲中,這些藥罐子彷彿對她發送著無聲的訊息。莎樂美還告訴他媽媽的故事:聽說她在阿根廷的醫院遇見未來的丈夫。雖然當時她坐在輪椅上、穿著難看的病袍,她那充滿活力的性情依舊迷倒對方。莎樂美總是想像父母是在走廊上相撞而認識,多舛的命運把兩人給「撞」在一塊兒:穿著硬挺白袍的醫生站在走廊一頭,望著女詩人推著輪椅搖搖晃晃衝過來,一頭栽進他的懷中。她說愛、需求或複雜的情慾讓父母步入婚姻,搬入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豪宅。她就是在那裡出生,但是她對那棟房子卻毫無印象。她說,現在那棟房子充滿不屬於她的生活,比如父親還有他的新妻子。父親總是寄錢給他們買聖誕禮物,從來沒有買過他們可以穿的毛衣或她可能會喜歡的書,除了某一年他出版了一本神經學專書,寄了兩本簽名版過來,一個小孩一本。莎樂美將那本書放在床底下長灰塵,但是羅伯多卻把書放在書架最上層,封面朝外,確保書皮像遙遠的星子一樣晶亮。她還提到媽媽寫的詩集《世界上最寬的河》。莎樂美非常喜愛這本詩集,書中的字句流露著特別的韻味,像是打開母親內心世界的鑰匙,可惜她只能把玩這把鑰匙,無法使用,因為母親已經把鎖藏在變幻莫測的隱匿之處。媽媽持續寫作不輟,還騰出時間在蒙特維多開課教新詩創作,雖然這差事賺不了什麼錢,但是每次下課回家她總是神采奕奕,彷彿打了場勝仗。莎樂美說故事時,媽媽竟成了偶像、美貌和光采的象徵,這點出乎她的意料,因為那些都是她覺得不屬於自己的特質。莎樂美傾訴,廷多傾聽,這些故事在她體內竄動、呼吸,好像活生生的動物。此時的氣氛配合他們,提供黑暗,將他們包圍在深沉潮濕的夜裡。有天晚上,他將手掌覆上她的指節。他的手寬大,有力而溫柔。莎樂美沒有移動,一陣熱意竄上手臂,樹後的噴泉灑出濕潤的歌曲。
妳可以在我身上吐口水,說我是個爛女兒。
「我媽媽以前都會唱這些歌給我聽。」伊格納吉歐說。
廷多看起來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莎樂美點頭。女人大笑。莎樂美示意對方轉過身來,她乖乖照做,將手放在牆上。她笑得頭髮像黑色絲綢般甩動,完全克制不住。莎樂美遞給她一張傳單,暗自希望那這麼做可以止住她的笑。沒錯,人民一點都不懼怕是好事,但她是游擊隊員、一名戰士,擁槍且嚴肅,他們怎麼可以笑?
趁午餐時間排隊上銀行的顧客回頭。一位銀行職員發出尖叫。
「深有同感。」
她坐在一個蒙著眼罩的人對面,皮手套裡的手一片濕冷。米崔歐涅長得很高大、有些肚子,深色頭髮,鬢角處有些花白。但是透過她的眼洞,他看起來很嬌小,下巴垂著一層肉,鬍渣從下顎一帶冒出來。他的身體柔軟、有生命、帶著下垂或凸出的肉,還有生長的毛髮。他是個人,而不是怪物,然而這點卻顯得如此荒謬而不可置信。他怎麼可以在某些人面前是自己,在某些人面前是同事,而在那些在實驗桌上,同樣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這些人叫什麼名字?什麼名字?)面前又是另外一種人?他使用水加電擊,刺穿身體柔軟的暗處,教人使用最能製造痛苦的複雜工具。她無法理解,也無法將腦海中這些畫面與眼前這位彎腰駝背、坐在爛木椅上的平凡男子聯想在一起。但是她必須理解,否則她將無法再用清澈的眼睛看這個世界。她的眼睛發疼,在面具後閉上眼。敵人就在眼前,無助又眼盲的敵人,但是我竟然無法直視他。我算什麼戰士?他是誰?怎麼成為丹.米崔歐涅?我們又是怎麼變成兩個在地下室受凍、面對面卻無法看著對方的兩個人?莎樂美想像他解除桎梏站起來,坐在爛木椅上化身為廷多,裸著身體,張大嘴掙扎,接著又搖身一變,變回米崔歐涅。現在換成她站在他旁邊望著他,彎腰靠近細語:你懂了和圖書嗎?懂了嗎?懂了嗎?
伊格納吉歐對著自己剛拿到的牌擠眉弄眼、虛張聲勢。「女兒,有時候,聽起來妳好像是跟他們同夥的。」
「我是來領退休金的。」
別問了。
「美國大使館有一個缺。他們需要一個祕書助理,得會打字、翻譯文件、英語流利。助理有辦法調閱許多檔案。」奧蘭多攤手,「我們認為妳能得到這份工作。」
「對,」莎樂美一邊刷洗流理臺一邊說。
「對。」
她從水壺裡倒出一杯水,放到他單薄蒼白的唇上。
那隻手。她只想著他大而溫暖的手。「現在想不出來。」
「莎樂美,」夏娃敲她的房門:「晚餐好了。」
「關於妳的事。」
「告訴媽媽我能為妳做什麼。」
宵禁提早到下午六點。他們的單位改在清晨聚會,一群人躲在放雜物的櫃子裡,拖把和一桶桶清潔劑像衛兵一樣將他們團團包圍。
「當然。」莎樂美說。
「沒有。」莎樂美抬頭,謹慎地隱藏自己的表情。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廷多跳下來,一群人走到門邊。外面傳來槍響。更多槍響。室内再度鴉雀無聲。
她想說不殺。
「謝謝。」他拿了傳單。
「獻給畢業生!」
莎樂美用力擰乾抹布。「為什麼沒有人信任我?」
「不管怎麼做,政府都會用這個藉口來消滅我們。」
「我們讓那條街交通大亂,並四處丟傳單,大喊革命萬歲!」
一對情侶卿卿我我地從林蔭小道緩步走來,廷多稍息片刻,等眼前人影漸漸隱入樹叢。
「什麼意思?」
「怎麼了?」
「妳得吃點東西,」莎樂美說:「大家都是。」
「好吧,那待會見。」
她感覺不到自己的膝蓋和腿。她心想,少廢話,你很清楚。
時值一九七〇年八月,冬日冰寒徹骨,「人民監獄」有如冰凍的地下室。有人拿大衣和咖啡給米崔歐涅,三餐按時由戴頭罩的警衛送來。每天早上他都接受審問:可以解釋蒙特維多那些警察的備忘錄嗎?這些是聖多明哥寄來的照片?這是什麼?再問你一次,先生,這是什麼?米崔歐涅的回答都相當精簡、有條不紊且冷酷。莎樂美從隔壁房間聽到他們的對話,那天她剛好負責站崗。只要一天,她熬得過去。她一進去就因酷寒而打了個冷顫。房間由一盞燈泡照亮,散發著霉味與汗臭。莎樂美的頭上罩著挖有眼洞的麻布袋,直挺挺地拿著來福槍。牆壁從上到下黏滿報紙,文字在這間囚室變成柵欄,爬滿四周,喧譁的新聞頭條禁錮他們的囚犯。問題最後無疾而終,囚犯只肯做出簡單的回應。她聽見蒙眼罩重新綁起來的聲音,兩位圖帕人將米崔歐涅領入房間,讓他坐下,將他綁在椅子上,向她點頭示意後離開。
兩人一動也不動。
「但是妳想讀大學啊!」
一輛摩托車轟隆隆地出現,沿著廣場邊緣打轉。摩托車騎士在空中揮舞白手帕。眾人一個箭步從車裡衝出來,包括四個圖帕人還有上手銬的提布魯西歐。一行人穿越炎熱的廣場,走到一半,兩位弔唁者拿著五隻來福槍加入他們的行列。一群人衝進銀行。
「對。」
「我知道什麼?」他的聲音聽起來和藹可親。
「你爸媽怎麼認識的?」
李歐娜微微揚起眉毛,表示她聽到了。莎樂美將麵包和起司交給她,李歐娜搖頭。
莎樂美搶在任何人阻止她之前,迅速抓了外套飛奔出門。她走到波西多斯區,敲了敲吉耶勒莫叔叔家的門。吉耶勒莫應門,帶她到地下室,給了她一支手電筒。她遁入活板門,走下台階,穿越惡臭的通道,看到前方有個低矮的地洞,彎腰走進去。他就在盡頭潮濕的密室裡。
賈可和瑪格達散步回「奇洛裁縫店」,沿途氣氛雖然寧靜,兩人之間卻釋放著讓人悸動的電流。賈可問起她父親是誰。是裁縫師唐.奇洛嗎?對,瑪格達回答。她閃進家門後,他繼續徘徊街頭,盯著那扇精美的大門和瑪格達引以為傲的銅招牌。「我遇見未來的妻子了。」當晚賈可告訴媽媽,「但如果要追求她,我需要可以和巴特列匹敵的西裝。」他媽媽,也就是「偽裝達人」康絲蘿,將塵封已久的縫紉機重新搬出來,告訴兒子存錢買下所有最好的布料。籌錢和縫紉的工作花了整整兩個月,之後賈可擦亮皮鞋,噴上古龍水,動身前往「奇洛裁縫店」。店老闆看起來和鬥牛犬沒兩樣。
當大學錄取通知送抵家門時,夏娃開心尖叫,像醉酒的男人般跳上跳下。但莎樂美還是喜怒不形於色。
「別怕,」莎樂美補充:「我們不會傷害你的。」
妳問不出來的,媽媽。
「留下來!」夏娃抓住她手腕。
「試試看。」莎樂美努力讓自己聽起來夠威嚴,覺得自己好像遇到聰明難管教的小學生。她走到一位穿著格子襯衫、戴著眼鏡的男子身旁。
「很好,再見。」
「圖帕馬羅斯?」
「女兒,真是太棒了。我在妳這個年紀時只能當服務生,我一直不希望同樣的事發生在妳身上。」夏娃拭了拭眼淚,錄取通知因為被她緊緊抓在胸口而發皺。「來,坐下,親愛的。」
「妳在轉移話題。」莎樂美不搭話。帕哈麗塔看著她掛起抹布,離開房間。
妳可以把廷多交給我。
他們擠進車內,六位抬棺者分別登上不同的車。莎樂美和提布魯西歐同車,同行的還有奧蘭多以及另外兩位圖帕人。離開蒙特維多市區之後,高速公路四周顯得特別空曠,街道景色轉換成方形草屋和孤單的水果攤,天空像巨型藍色帳篷般敞開。他們經過一處棚戶區,看到四處都是用錫板和紙箱搭成的棚子,一股臭味透窗而入。最後,前方的路一片空曠平坦,變成綠色草原中的一條線。原本隨便搭著話的提布魯西歐漸漸靜了下來。奧蘭多面無表情,車子繼續前進。
「不客氣。」
莎樂美迅速坐直,感覺自己的眼睛灼燒著。她還不習慣變成任務主角。
她穿越通道、爬上樓梯(小心,不要灑出來),倒掉穢物,將桶子清洗乾淨(彷彿這麼做真的可以除臭),然後循原路回去。她在他身邊坐下。兩人靜默了好些時間,一同呼吸稀薄的空氣。
食莎樂美回到他身邊,在他嘴裡放了一支菸並點火。他用力吸了一口,菸頭微弱的橘光一亮。
「我不准妳接這份工作。」
莎樂美沒答腔。
但明天也許會下大雨,我將追隨太陽。
「讓我靜一靜。」
「有意思。」
伊格納吉歐的表情,好像嘴裡的馬鈴薯發酸似的。「無名份子怎麼會是教小孩的正面教材?」
兩人靜默不語。他的下唇抖了起來,她別開目光。又過了好一段時間。
爭論持續。那些言論在莎樂美的耳中已經失去意義。她宛如失足般跌入思緒的漩渦。她試著專心,但也許是因為缺氧、失眠還有一早就充滿漂白水惡臭的緣故,她感覺好像有隻手握緊她的肺葉,使她無法呼吸。她馬上就得回答殺或不殺,但此時她仍感到頭昏腦脹。眾人的爭辯好像一片聲音之海,她想像自己看見海洋中浮現一個布滿鬍渣、流著口水的下巴,巨大得宛如一頭鯨。
「真的。」
「妳知道嗎?我奶奶替妳外公做過新婚的床喔。」
「我讓她自己決定吧。」
莎樂美將來福槍放到膝上。「真諷刺。」
「是投票決定的時候了。」安娜看起來有些憔悴,但是臉上的妝服貼、完美,一副蓄勢待發之姿。「記住,這不是一個感情用事的決定,不是為他做決定。請用政治情況來衡量。」她掃視所有人。「有意見嗎?」
莎樂美慌了,想像媽媽抓住她的髮辮,把她拖到教室上課,然後在外徘徊、監視。如果丟了大使館的工作,她在廷多、李歐娜、奧蘭多、安娜、面目模糊的圖帕人,以及切的鬼魂之前將身敗名裂。「妳生氣是因為妳從來沒有讀過書。」
她從眼角看到安娜如刀鋒般細瘦的身體,似乎在觀察她是不是有明顯瑟縮或緊張的表現。
夏娃神采奕奕地朗誦著。開會的時候,這些字句曾經被拆開來討論,最後濃縮成沉悶的精簡宣言但在媽媽口中朗誦出來,突然變得光芒萬丈、生氣勃勃,彷彿前途不可限量。莎樂美心想,不曉得學生聽著自己的詩被媽媽朗誦出來時,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感受?莎樂美假設詩歌朗誦是媽媽教詩的課程之一,但實際上她並不曉得媽媽到底教了什麼。
米崔歐涅的預言成真。帕契科揚言他永遠不會向恐怖份子低頭,不可能釋放任何罪犯。軍人徘徊街頭,蒙特維多宛如一張鼓皮,隨著不斷四處走動的軍靴而顫動,他們踢開民房大門,將圖帕馬羅斯嫌疑犯拖下床,聲稱我們會殲滅恐怖份子。在一次重要突襲中,政府軍甚至將圖帕馬羅斯創始人羅爾.桑迪克(Raúl Sendic)拘捕入獄。《國家報》大肆報導這次拘捕行動,並刊登許多相關照片。莎樂美無法成眠,因為只要一睡,就會想到躺在許多槍械上的她在黑暗中被一打槍口指著,更慘的是她會在可憐兮兮、穿著睡衣的外公、外婆、羅伯多和媽媽面前被拖出家門,而她將無法忍受他們四個人臉上的表情。
「就算是,你也不會知道,對吧?」
「怕妳?」他發出宏亮的笑聲:「妳看起來像我孫女。」
「此外,我需要錢。」
夏娃滔滔不絕地說著,但莎樂美已經分心,因為她還在想媽媽開頭所說的話。當夏娃又提起被布宜諾斯艾利斯警察打得不成人形的年輕人時,剛好頓了一下,莎樂美趁機問:「媽媽,妳說『逃』是什麼意思?」
「發生什麼事?」
「那是什麼?」
莎樂美靠著牆壁,還沒放棄希望。「在哪裡?」
「真的?」
「帶我哥哥——」
伊格納吉歐迅速拿起一張抛出的J牌。「還真是個大新聞。」
「手放在牆上要怎麼看呢?」
「潘多城。」
「沒有,不是的。」
他們斷斷續續地在地板上入睡。
「年輕人也有力量的。」
家人輪流進房,帶著茶、說著話、唱著歌,但她不是小女孩,而是披著小女孩外衣的怪物。她喝茶、聽歌,躺在藏著槍械的床墊上假裝睡著。有一部分的她暗自希望一切能夠如往昔,和許久前還是個孩子的自己一樣,當時她還不懂如何隱藏不同面貌的自己,不必冒著藏得太隱匿、失去一部分自己的危險。她希望一切能夠如往昔,而為這個世界做好事只是一個甜美、安全的夢。她希望一切能夠如往昔,可以投入外公、外婆和媽媽溫暖的懷抱,聽他們對難解的功課或可能遇到的問題提出錚錚建言。她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小女孩,再也不是,毫無相似之處。她是偷走他們心中那個小女孩的竊賊,只在他們家中留下小女孩的贗品。
「你們這些圖帕馬羅斯,」他說:「和我預期的不一樣。」
莎樂美已經嘔不出東西來,她的腸胃已空,什麼也沒剩,彷彿從來沒吃過東西,也吃不下任何東西。會議結束後,李歐娜張開手臂走向她。
「你預期的是什麼?惡劣的恐怖份子?」
安娜將頭髮往後一撥。她有帶著殺氣的那種美。「審問他。」
「對。」鋪滿傳單的走廊與成堆書籍,可以讓她不時溫習往日的抗爭,想到這點便令她陶醉,多年以後,她將成為烏拉圭新一代的學者。
「會……我不知道。拜託,請進來。」
他笑了,喉結顫動,注視著她。莎樂美意識到在場有其他圖帕人,所以刻意別開視線。
李歐娜第四天打電話過來。「我找到妳的書了。」
「聽說他們在潘多城做了瘋狂的事。」
「先生,」薇薇安娜關上檔案櫃,「恕我直言,烏拉圭離滅亡還早得很。那些叛徒是逃不過追捕的。」
懸而未決的話停在桌前。
瑪格達笑了。「我可不笨。」
她抵達美國大使館,走進廁所,補了口紅,換上襯衫,檢查頭髮,把千頭萬緒都收拾好,讓人看不出端倪。時間是下午兩點五十六分,乖巧、沉靜的莎樂美從牙醫診所回來了。她好幾個星期之前就已經預先請假,並準時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她回到辦公桌前,從一疊文件最上面那封信開始打字備份。理查斯先生突然現身。
他靠過身來,渾身散發菸味。「牙醫永遠都讓人痛不欲生。」
「莎樂美。」
洞。波西多斯區。吉耶勒莫叔叔家在波西多斯區,他們的單位在地下室聚首。地下室有扇活板門通往地道,莎樂美從來沒有下去過,但是她知道地道通往「老鼠窩」。藏身處。密語是「今天,太冷」。
她盯著一排人質、空蕩蕩的櫃檯還有莎樂美手中的槍。「什麼?這裡也是?」
奧蘭多開車,提布魯西歐和莎樂美一起坐在後座,他睜大眼睛,望著莎樂美握在膝上的手槍。除了路上發出來的低鳴之外,有一陣子沒有其他任何聲響。
八個人待在一家餐廳地板下的水泥密室内,不發一語。空氣中瀰漫著陳年油脂氣味。莎樂美閉上眼,看見一雙被砍斷的巨手彷彿祈禱般緊握,她費力爬上這雙手,腳踝沾黏血液,往天堂的方向爬去她睜開眼,看見廷多一動也不動,安靜地哭著。李歐娜閉著眼睛,安娜看起來神情肅穆,和往常一樣。
她屏住呼吸。
莎樂美在廚房裡強迫自己深呼吸。她必須更鎮定、小心才行。她打開烤箱,想像媽媽發現實情時會怎麼說:謊話連篇,或者,妳應該徵求我的同意,或是,寶貝,我的寶貝,我從來不知道妳這麼堅強。外公錯了,媽媽不是圖帕馬羅斯成員。莎樂美知道這點,因為她檢查過媽媽的床墊,發現底下只有一張張未完成的詩。有時候媽媽甚至沒有整理床鋪就出門。雖然媽媽總是引人注目,會陪著工會一起遊行在咖啡館裡讀憤怒的詩,在出版的詩句裡不斷唱著「解放」這個字眼,錢包裡的傳單更毫不避諱地探出頭來,但最明顯的證據就是,她從未檢查過女兒的床墊,搜尋槍械的蹤跡。莎樂美心想,媽媽並未和我站在同一陣線,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單打獨鬥,這棟屋子裡沒有人和我用同樣的方式理解這座城市。這座城市充滿了門,各式各樣高矮不一,巴洛克風格或毫不起眼,淺色或深色,斑駁或簇新的門。這些門之中,有些背後有通道,通往只有特定人士才能進入的隱形空間。只有為國家奉獻所有清醒的時間又為槍枝犧牲睡眠的人才能進入。
兩年後他們結婚。廷多在滿是木屑的房間裡出生,不到四歲就親手做過四張桌子。
莎樂美設法擠出笑容。「對啊,結果妳看。」
莎樂美小心地解開提布魯西歐的手銬。她已經適應旁邊有個人,他的存在已成了習慣。「謝謝。」
「但是有宵禁啊。」夏娃的手往窗外一揮,「城裡到處都是軍隊。外面很亂。不行。」
「我在廁所遇見一個正在撇尿的,個子很壯。他還笑我,直到我掏出槍抵著他。」
「女兒——」
「收音機是這樣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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