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羅多公園那座呢喃噴泉旁的長椅上見了面。地上的瓷磚依舊如昔,繪滿石榴、龍和跳躍的魚。奧蘭多的鬍子修剪整齊,只不過已經有些花白,滿面風霜的他顯然曾經歷經多年的曝曬,在大太陽底下做苦工。他甚至已經有了一點肚腩。
「好的,哥。晚安了,芙洛爾。」
「妳們已經在一起……?」
「妳確定妳還好嗎?」
維多莉亞長大了,已經是個成熟|女人。一九八八年的耶誕夜,莎樂美在電話中聽見她的聲音。這件事本來不應該教她震驚,畢竟這是正常、無法避免,所有人都會經歷的過程,但她還是不禁緊握電話筒,幾乎將話筒捏碎。
兩人心裡都明白,在烏拉圭,「去喝一杯」的意思就是想待多晚就待多晚,可能一喝就到凌晨三點。夜未央,無論生命看起來如何短暫,夜晚永遠都嫌早。
「這樣啊。」儘管不願意,但是廷多的頭髮、胸膛和雙手還是湧上心頭,這些畫面在她心裡已經變得近乎完美。她腳下那塊瓷磚上的龍似乎正在微笑。「你覺得他們會回來嗎?」
「沒關係。」芙洛爾也說。
他們又沉默地坐著。風仍然淘氣地將露出斑駁陽光的樹葉吹得沙沙作響。噴泉淚流不止。
至於蒙特維多,她每天都活在這座城市裡,在這座城市裡醒來。這是她唯一認識的城市,也許它不是最花枝招展的地方,但肯定獨樹一格,那些從巴黎、紐約、卡拉卡斯或雪梨回來的人都這麼說。無論如何,別人怎麼說都不重要。這是她的城市,無論下午或是凌晨三點,她都可以在城裡漫步,穿越大街小巷,觸碰窗櫺,呼吸別人家傳來的菜香,憑感覺恣意左右轉。她是自由的,來去自如,只不過她總是會不自覺地走到河邊,沿著河濱大道散步,望著月光在寬廣的河面上閃爍。無論白天黑夜,那裡總是有人,挾著熱水壺悠閒散步、聊天、大笑,看起來無比從容。也許這些人大部分的親戚都已經出國,也許他們丟了工作,也許他們的情人還作著虐囚營「機器」的噩夢,也許他們希望能移民美國,但人卻在烏拉圭。很多人已經不在,這些年來,日子就像是離心力,讓已知的世界膨脹,使烏拉圭人分散世界各地。但是,瞧,就算烏拉圭已經和往昔不同,也永遠都不會再相同,還是有人堅持留了下來。當年巴特列塑造的那個充滿田園風光的國家已經永遠消失,但是他們依舊還有眼前這個烏拉圭。它也許不再那麼天真,也許因為膨脹的世界而顯得更為渺小,並且傷痕累累,傷口流失了許多人,流失許多因為逝去、被放逐或者只是不置可否而逃走的人,但也正因為這些傷口讓烏拉圭變得更成熟、堅毅,也更明白自己的能耐。它依舊有顆跳動的心,路上依舊還有人潮。莎樂美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和他們眼神交會,偶爾聊個一兩句。彎曲的河濱大道為所有人而鋪開,迴盪著踅音,抓住他們望著粼粼波光的眼神。
「我也是。」
「非常好。我真不曉得該怎麼謝謝妳。」
兩個人一動也不動,就這樣隔著距離,沉默無言,感覺彼此的存在,望著河水映著破碎的光。
「什麼都可以。」
「我不想再守著秘密。」
「妳高中畢業了。」
「我知道。」
「妳儘管告訴我。」
「非常愛。」
「聽著,」他說:「不要用電話說。」
「媽媽。」
親愛的維多莉亞,我愛妳。天啊我愛妳。我知道妳會恨我,而我已經花太多時間恨我自己。但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這樣的怨懟也沉重得難以負荷,所以有時我會把這樣的怨恨放下。我真的辦到了,這聽起來或許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其實不然。等等,這並不是這封信的重點——
「我也這麼想。」
親愛的維多莉亞。
也許她會有看開的一天。這個想法緩緩、小心翼翼地浮現在腦海中,彷彿在碎紙上寫出來、讓人震驚的一段文字。也許有其他起床睜開眼睛的方式。四季更迭,喝了外婆蒼老發皺的雙手泡的褐色茶汁兩年後,莎樂美的睡眠品質變好了。她偶爾還是會在冷汗中驚醒,但已經不會失聲尖叫。這是好事,雖然她很想念媽媽深夜的陪伴(不過她從未告訴過母親),想念媽媽輕聲說:噓,嘘,還有黑暗中散發香氣的身體。一開始,她逼自己離開被窩,告訴自己這個世界除了痛苦之外,還有更多值得起床面對的事:起床、刷牙,我還剩下好些牙齒,至少起床好好刷個牙。當她望著鏡子刷牙時心想,如果她還沒死,也還有牙,那她還有什麼理由不好好過生活?她可以品嘗香甜的生活,下午和外公、媽媽打撲克牌,喝瑪黛茶,或陪外婆一起在廚房修剪植物,替她編辮子,聽收音機在身旁喋喋不休,享受外婆那讓人心安的沉默,以及未說出口的精采回憶。外婆依然好好過著生活,媽媽也是。她總是藉口出門打牌,實際上到別的地方,總是一邊寫詩,一邊炒洋蔥,有時候還炒焦了。
「莎樂美?」遠方的他聽起來有些緊張:「妳那邊幾點了?」
雖然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奧蘭多已是成年人,而她不過是個女學生,但莎樂美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和他一樣,甚至更蒼老。她心裡明白,歲月已經在皮膚上留下痕跡,笑的時候更是刻意抿著嘴,掩飾已缺了的牙。
「我以為妳想知道。」
莎樂美望著柔菈斟滿瑪黛杯。「那妳愛……。」
親愛的維多莉亞,很抱歉我拖了這麼久。非常非常抱歉。
我們經常想到妳。請妳飛來這裡的邀約還在,希望有一天妳會接受邀請,前來造訪墨西哥市。
更多沉默。
他們有些不情願地走開,一群人像黑雲似地穿越沙灘,聚在階梯上,布魯諾拿出瑪黛茶。莎樂美坐在階梯上,閉上眼睛。她在眼簾後依舊能看到那人潮洶湧的河,看到自己也站在河邊,非常靠近那些幽魂。我們還在這裡,他們臉上似乎這麼說,而她也默默回答:我也是。她望著他們的眼睛,他們也注視著她,臉上籠罩著一抹藍綠色的光。
親愛的維多莉亞,我到底是怎麼了,怎麼會寫出這封信?妳到底對我,又為我做了什麼?我寫出自己都不記得的字句。今天早上我在被單裡找到好幾張睡覺時被我壓壞的信紙。只要我提起筆,滿腦子都是關於妳的念頭,好多好多念頭。這些念頭吶喊著衝到紙面上,用各種妳可以想像的聲音嘶吼,蜂擁而上。我怕妳聽不清楚這些聲音。我怕妳無法理解。
伊格納吉歐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莎樂美感覺自己的肩膀好像扛了沉重的鉛塊,異常疲憊。
那年耶誕節,羅伯多打電話回家。電話筒在客廳裡傳遞,每分每秒都很昂貴。
莎樂美一直以來都順著別人的意,所以這對她來說並非難事。她一走進家裡,伊格納吉歐馬上站起來,她很驚訝外公起身如此迅速。
莎樂美倚在冷冷的牆上。
親愛的維多莉亞,什麼是事實?誰又能決定什麼事才是驚人的?有時候我自己都很驚訝我竟然還活著,但這不是我想告訴妳事實的原因……。
莎樂美走出大樓,往河濱大道前進。陽光鋪滿人行道,那稍縱即逝的金色光芒隨時會被暮色吞噬。她大步朝著夕陽走去。
「那邊冷不冷?」
「晚安。」
媽媽傾身,散發玫瑰香水的氣味。「莎樂美。莎樂美。」
「現在騎摩托車年紀不會太小嗎?」
「喜歡大學嗎?」
「妳是在問我嗎?」
她聽見腳步聲,抬頭看見媽媽站在門口。母女倆注視著彼此。夏娃發出一個咕噥聲,好像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妳想和維多莉亞說說話嗎?」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他們一個星期有兩天聚在一起喝瑪黛茶,有時兩人就這樣靜靜坐著。奧蘭多是個可以共享沉默的好夥伴。他陷入一片沉靜之中,靜得勾起她的思緒,就像水中的浮標。他從不過問私事,總是像個長輩般真誠地笑著。有時他們會一起坐在公園,有時一塊兒在河濱大道散步,望著太陽朝著水面和岩石低下橙色的頭。冬天,他們在咖啡廳見面,或者到對方家裡作客。奧蘭多的媽媽是個善良、拘謹的寡婦,圍裙上總是沾滿麵粉。在莎樂美家時,奧蘭多總是非常有耐性地聽伊格納吉歐天南地北地閒扯,並和帕哈麗塔討論植物。帕哈麗塔從未碰過這麼有知識的男人,但他只是聳聳肩,客氣地說他在西班牙種過一些,知道的並不多,然後便問起樹皮的功效是什麼?過去莎樂美總是將奧蘭多和家庭生活分得很開,因為他屬於她的祕密地下世界,但現在看到他公開出現在家裡,一邊笑,一邊聞著外婆的草藥罐,感覺實在很奇妙。不過,在新的烏拉圭,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以前不可能接觸或混合的東西,現在都不是問題。下午,奧蘭多和夏娃坐在客廳,一邊喝著瑪黛茶,一邊討論政治,提到實施民主憲政的新國家:總統提高出口貿易,你聽到他的演說了嗎?有啊,他很自豪地說失業率降低,但這並不是出口增加的結果,而是人口外流的結果,烏拉圭人跑到國外找工作。沒錯,沒錯,你說的沒錯,而且流亡的人又不回國,有五分之一的人民還在國外。夏娃點頭如搗蒜。他們為什麼不像你一樣回國?回國做什麼?我很幸運,我媽媽還在這裡,但是看看這個國家,孩子成群結隊在大馬路上乞討。噢,對啊,我知道,我看過凌晨在城裡四處翻撿垃圾,帶回棚戶區的破爛馬車,大家都看過,真是太不光采了。妳說的沒錯,確實如此,還有那些在路上賣舊衣和樂透彩券的成年人,以及假裝自己不是為了五斗米折腰的醫師、律師或工程師。我也看過他們。我們都看過,不是嗎?不管總統如何努力哄騙我們都無法抹滅這個事實。夏娃替奧蘭多斟滿瑪黛茶。沒錯,對,說得沒錯。這個國家將來會變得如何呢?夏娃專注地討論這個話題,神色顯得悲戚。莎樂美回家後,還未曾和母親這樣討論過政治,因為這個話題太接近難以啟齒的過去。幸好奧蘭多即時出現,緩和了她們之間的禁忌話題。奧蘭多可以用中立的角度討論乞丐、匯率,還有總統就事論事,不會說著說著就不小心提到沒有人想回去的牢房。
「一點也不會。何不留下來吃個晚餐再走?」
莎樂美等她補充一句:因為我們是她的父母。和-圖-書
「羅伯多。我是莎樂美。」
「不客氣。」
莎樂美摸著母親灰色的髮髻。「妳一定很愛她。」
莎樂美緩緩撫著母親頭部的曲線。
「別了吧。」
「呼!」打在岩石上的浪說。
「音響。」
「噢,」莎樂美盡量讓自己聽起來很平靜。「好啊。」
「為什麼?」
「能順著他的意最好。」夏娃說。
「哈囉?」
那晚,她像露出爪子的野貓般地愛撫他。
親愛的維多莉亞,聽著,我在監獄裡待了十三年,所以才能孕育妳。
「我想你已經找到辦法了。」
親愛的維多莉亞,我有些話要說,但不曉得從何說起。
我們都希望妳過得還不錯,我們三人還有小孩在這裡過得很好,卡丘已經十歲,埃內斯托也七歲了,莎樂美剛過完六歲生日。我們都對彼此的健康、現在住的小房子,還有木工生意心懷感恩。今年李歐娜升等成了正教授,我們準備了烏拉圭烤肉串慶祝,所有墨西哥朋友都很喜歡!
柔菈將瑪黛茶遞給她。「很高興能見到妳。」
「妳……還好吧?」
夏娃突然緊張起來。「去做頭髮嗎?」
「可以,好極了。謝謝。」
親愛的維多莉亞,請讀完整封信,不要把信丟掉。
有天晚上,奧蘭多在河岸輕輕地吻了她,舌柔如水。
「請退到階梯那邊,這樣你們才聽不見。」
「我累了。」
「西班牙。才剛回來。」
「怎麼可能?」
「聽著,我只是……。」
「等我們一下。」羅伯多說。
「耶誕快樂。」
「哪裡。」
「莎樂美,」奧蘭多輕輕說道:「廷多和安娜結婚了。」
「謝謝你打電話過來,」她插嘴,準備掛電話。
三個星期過去了,每天都有許多親戚登門造訪:莎樂美的舅舅(布魯諾、馬可、湯瑪斯)和舅媽(米兒娜、拉奎爾、卡爾洛塔)還有表兄弟姊妹(愛蓮娜、羅兒、哈維爾、菲力克思等還沒有出國的人)以及他們的伴侶與小孩。他們憂心忡忡地擠滿走廊,想見帕哈麗塔一面,或是幫他們的忙,莎樂美則忙著將他們帶來的花放進花瓶,清洗堆得老高的碗盤。耶誕夜那天太多人搶電話,她也就放棄和羅伯多、芙洛爾或維多莉亞通話。那樣也好,反正她也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帕哈麗塔靠在堆疊的枕頭上,望著環繞她的人群,但大多時間都閉著眼。她只要閉上眼睛,大家說話的聲音就會放輕,好讓她睡覺。
親愛的維多莉亞,妳一定在想我到底是誰。
親愛的維多莉亞,如果妳燒了這封信,我不會怪妳的。但我希望妳不會這麼做。
「回蒙特維多?」
柔菈是位六十幾歲的優雅女士,雪白的頭髮相當時髦,公寓裡滿是桃色大理石、鏡子和金飾等絕美陳設。她用瑪黛茶和一碟甜點招待莎樂美。莎樂美在落地窗旁的絲絨沙發上坐下,窗外可以看見一排延展到河岸與天際的建築。她這輩子從未爬上這麼高的地方。
她在睡夢中停止了心跳。
「啊。」帕哈麗塔說,接著闔上了眼睛。
「好,」她倉促地回覆:「別擔心,我會幫忙切菜。」
「沒問題。」莎樂美說。她聽見電話被放下來的窸窣聲。千里之外的某處,一對夫妻走進廚房、後陽臺或走廊竊竊私語、思考並研商。電話在她耳邊沙沙作響,話筒因為她的汗水而濕滑。她很驚訝哥哥和自己相隔那麼遠,站在遙遠的一棟房子裡,聲音竟然可以傳到自己耳裡。雖然她難以想像那棟房子的確切樣貌,但是羅伯多在那棟屬於他的房子裡撫養自己的女兒。她的女兒。真是錯綜複雜的家族樹狀圖,分支延伸到全世界。她注視著自己的房間,望著窗外挺著彎曲枝枒的橡樹,樹梢殘存幾片枯葉。
「她沒有告訴過妳?」
她想到大鬍子、沉著的雙眼、陰暗的房間,還有糞桶。「你去哪裡了?」
莎樂美的喉嚨好像被勒住,說不出話來。
莎樂美鎮日守在窗前,足不出戶。她可以隨意出門,因為她自由了,但是自由太寬廣,讓她難以掌握。無拘無束的風教她害怕,她無法一下子吸進這麼多新鮮空氣。此外,家裡有太多可以做的事,沒有外出的必要。她花了好幾星期才重新習慣門把和電燈開關。噢,記得嗎?這樣用才對。可以隨時轉開門把、開關電燈、調整明暗、進出不同房間,對她來說簡直太奢侈。回憶傾洩出牆,環繞著她,有些是她個人的,有些是更早遠的,有些是真的,有些是重新想像出來的。這些回憶從每件家具、每個積塵的角落傾巢而出,將她覆蓋。無論叉子、照片、鏡子還是托盤,每樣東西都訴說著故事。湯匙歌唱著自己進入無數家人嘴裡的回憶。桃花心木桌說:妳母親出生時我就在一旁見證呢。燈罩低語:我非常清楚這間房間每次入夜後傳來的細語。角落說:記得妳五歲當時……。她靜靜坐在搖椅上數小時,房間傳來的絮語包圍她,安撫她内心傳來的雜音:警衛高喊閉嘴、女人深夜發出哀號。她心底有個聲音說,妳再也不屬於這個城市,就像故事裡在樹下睡著的人,一覺醒來已經滄海桑田,只留下她迷失在原來的軀殼中。可是她一再告訴自己,我並沒有迷失。我了解這個地方,這個地方也了解我。我回家了。
「我還要到別的地方。」她說謊。
「對。」
「我不想打擾妳。」
「我在。」
她多次回到河邊,一個人靜靜佇立,望向河面,努力回想遺失的一切、遺失的過程、河水強大的力量,以及有多少東西會沉入水中,永遠消失。就連波瀾也會有盡頭,她不禁揣想,那些遺失之物是否存在過?為什麼自己還站在乾燥的陸地上?她驚訝在自己經歷這麼多大風大浪之後,竟然能夠站在河邊,眺望河水,而不是沉入河中;自在地呼吸著新鮮空氣,而不是肺部淤積汙泥。河水平靜寬敞,一句話也沒說,但是它奔流著、呼吸著,這些年來就像她一樣一直都活著。也許河水並沒有偷走她想搜尋的東西,只是她找錯了地方,但是這條河和她一樣,撐過了這些年,不斷向前推進,生生不息。一條天真而叛逆的河。不,不對,那些叛逆的人難以保持天真,真正天真的人都已逝去。
「還喜歡阿爾卑斯山嗎?」
「還要做船槳。」伊格納吉歐說。
大家都覺得這主意太過瘋狂。他們其實可以繼續和他理論,但是伊格納吉歐是個兩眼通紅、受到打擊的脆弱老人,而且天曉得他還會活多久。如果來日已經不多,還有什麼強過在餘生好好做一件瘋狂的事?不管怎麼說,莎樂美心想,哀慟也需要宣洩的管道。她心中的哀慟如冰冷、帶著鹹味的巨浪,不斷擴張,擴張,吞噬她,淹沒她的家,淹沒整個潮濕而古老的城市,彷彿是一道可以沖刷全世界的水流但是只要她動手做事、釘釘子、扛東西、鋸木頭,她就不會被那股悲傷淹沒而窒息。
莎樂美望著他,奧蘭多來來回回地旋轉熱水瓶蓋。「我離家已經太久,把老婆留在巴塞隆納。其實她已經不是我老婆了,應該說是一個老朋友。」
「妳回家一定很高興囉。」
「好啦,好啦。」
莎樂美移開視線,望著那堆童鞋。夏娃突然在燈光下抱住清醒的她,靜靜地哭了起來。母親多年來說不出口的話,都隨著身體的抽搐而獲得釋放,就像拍打一塊地毯,抖落塵埃。不曉得為什麼,莎樂美知道母親確實不恨她,從來不恨她,這讓她感到羞愧,但同時也產生某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我已經和過去的那個我、可能會變成的那個我不同,但如果我想活下去,此時坐在地上的我就必須殺死我會變成、卻絕不想變成的那種女人。我還能成為另一種女人,雖說還有一段路要走,但我正在努力中。她緊緊抱住母親,讓她盡情啜泣。她越過母親的肩膀,看見牛津鞋、布鞋、白皮鞋還有娃娃鞋含著葉片,什麼話也沒說。
親愛的維多莉亞。
「很好。唉,莎樂美,能聽見妳的聲音真好。」
柔菈重新斟滿瑪黛杯,喝茶,接著放下瑪黛杯。她望著莎樂美那深邃、明亮得幾乎讓人心碎的眼眸。即使臉上塗了一層粉,她還是無法掩飾那雙眼睛。「我可以為妳洗頭嗎?」
「謝謝,祝你們也快樂。」
他們做了一支槳,並在貢多拉船的内部雕滿各式各樣的造型:葉子、十字架、纏繞的葡萄藤、魚、月亮、刀、雕工粗糙的天使,甚至更粗糙的精靈交媾圖(伊格納吉歐堅持的結果),還有許多看起來像展翅鳥群的V字母。
「我是。芙洛爾也在線上。」
夏娃沉默著。
「耶誕節快不快樂?」
「你喜歡西班牙嗎?」
他們會到擺著圓桌和許多蠟燭的酒館,「迪亞伯麗塔」是她最喜歡的一間,尤其要感謝店裡那架聽起來可能這一輩子都沒調過音,但是依舊竭盡本分表演的鋼琴。他們和奧蘭多的朋友(他會說「我們的朋友」)見面,其中包括老共產黨員、社會主義分子和圖帕人,只不過現在他們已經不再分門別派,而是統一納入龐大的左翼政黨聯盟「廣泛陣線」。這些朋友有些流亡過,有些坐過牢,有些兩者都經歷過,但全都因為一個久遠以前未竟的夢想而重新聚首,就像耶穌被釘上十字架之後的門徒,對著最後晚餐之前的日子舉杯致意。他們聊著天、抽著菸、大口喝酒。喝到興起時,過去的回憶就像無數的籌碼散落桌面。
「在。」
「我不會的,別傻了。」
五分鐘過去了。六分鐘。七分鐘。顧及這段沉默,以及每一秒的花費,她興起掛電話的念頭。一陣窸窣聲後,羅伯多和芙洛爾又回到線上。
「很多雪嗎?」
「去喝一杯吧。」他總是這樣說。
「我想要一臺摩托車。」
她一時忘了時間,等到重新睜開眼睛時,柔菈正坐在沙發上閱讀。太陽西斜,光線射入房間深處。柔菈抬起頭。「妳還好嗎?」
「在。」更多雜訊。「謝謝。」
「感謝上蒼,是我。奧蘭多。」
風把玩著樹梢的綠髮。「誰是我們?」
「莎樂美,等等。我們可以一起喝杯瑪黛茶嗎?」
「一切都還和-圖-書好嗎?」
「我們還在。」芙洛爾說。
「哈囉?」接電話的是羅伯多。
親愛的維多莉亞,我在你這個年紀時都睡在來福槍上。我希望妳沒有這麼做。
「都有吧。」帕哈麗塔低頭望著膝上握著莎樂美的手,兩人交纏的纖瘦手指隨著公車而搖晃。
「沒有。」
她把瑪黛杯遞回去。「不然呢?」
「莎樂美?」羅伯多說:「妳在嗎?」
第二次去剪髮時,她在錢包裡準備了筆和紙。剪完髮後,她前往過去經常和廷多一起坐著的羅多公園長椅,但是一對年輕人占據了那張椅子,他們交纏在一起,彼此撫摸,興奮之情溢於言表。莎樂美和他們保持距離,克制自己跑向他們的衝動,克制自己對他們說:我也做過同樣的事,真的,但絕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因為我們有太多必須隱藏的秘密,抱歉,我打擾到你們了嗎?無庸置疑,這麼做會打擾到小倆口。他們還年輕,無法想像,也無暇想像二十年前在同一張長椅上尋求慰藉的一對情侶。莎樂美於是走到噴泉旁,面對噴泉坐下,水花騰起、落下,呢喃著她不明白的流動語言。她望著樹林的綠冠,久久握著筆和紙,最後終於寫了封信,寄到卡薩亞與沃可娃之家:謝謝,很高興聽見你們的消息,我願意接受你們的邀請,也許明年造訪。
「沒關係。」羅伯多說。
她不太確定該如何回應這問題,尷尬地抱了抱外公。他身上散發著肥皂香、醋香和一絲汗味。
「真的,莎樂美,我是說真的,妳一點也沒變。」
「很好,抱歉打來,家裡沒有人過世。」
伊格納吉歐堅持要造一條貢多拉船,他說他要舉辦一場真正的威尼斯葬禮。他的兒子們想盡辦法用各種理由勸阻他:不切實際、附近沒有貢多拉船、船載著棺木沒有地方靠岸、帕哈麗塔不是威尼斯人。針對所有質疑,伊格納吉歐都有答案。她不是威尼斯人,但是他欠她一點威尼斯的東西;船不必駛出去,只要放在河邊就好,這樣大家可以聚在船邊談話、哭泣,然後將她的棺木載到墳場;他們不必買貢多拉船,因為他腦子裡已經有藍圖;他們可以合建一艘船,他可以教大家怎麼做。
親愛的維多莉亞,不要讓那些有關身世的謊言影響妳。人們經常對身世懷有成見,但是妳的身世不能決定妳最終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永遠不要讓任何人告訴妳應該怎麼想。天啊,現在我不就是在告訴妳該怎麼想嗎?
瓷磚上的龍發出訕笑,莎樂美踩住牠。
「生了三個孩子。」
不行,聽起來不對。
不只過得去,事實上還游刃有餘。羅伯多的來信、夏娃每星期在咖啡館輪班兩次的小費,加上鄰居的造訪都是經濟來源。七年前可可癌症過世後,帕哈麗塔曾打算收起藥籃,可是許多人還是會上前敲門,罔顧宵禁及在暗處埋伏的軍人,只為了找她醫治不靈光的關節、失憶症、折騰人的回憶、莫名的腰骨痠痛、因為孩子失蹤或離家出走造成的心痛、對獄中丈夫的思念、對監獄的恐懼、手掌僵硬、莫名抽搐、咬破的嘴唇、找不到的鑰匙、無法平復的不滿、盜汗、祕密慾望、無故緊張,還有發飆起來連老公都退避三舍的怒氣等等。帕哈麗塔沒有趕她們走,反而帶她們進廚房,安靜聆聽她們說話,然後從玻璃瓶拿出草藥。或許是這些不法行為,也可能是外孫女的叛亂罪名,又或是女兒寫的詩,帕哈麗塔的公民等級從A降到B,可是她一點也不在意。她已經八十六歲,手指雖發顫,但做起家事卻從不失手。夏娃為了減輕她的負擔,成了她的左右手。莎樂美有時會看這對白髮蒼蒼的母女一起照顧哭得梨花帶淚或神情肅穆的女人,但是大部分時間她都避開訪客,不是待在房間,就是和把沙發當成寶座霸占的伊格納吉歐一起待在客廳。滿面風霜的外公已經九十一歲,身體卻異常地健朗。和他聊天時,他的腦子可以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他可以連續好幾小時漫談黃色絲巾的重量、觸感和色澤,還有帕哈麗塔故意把絲巾藏起來這件事。伊格納吉歐以為莎樂美這些年來一直住在山上。在從監獄回家的公車上,夏娃警告過她。「一開始,」她說:「妳外公根本對妳避而不談。別氣,讓我說完,他總是故意對妳的名字聽而不聞。後來,我想是一九八一年,他開始說起一座山,描述那座山有多高、多陡,覆滿潔淨的白雪,還說妳一定很喜歡那裡,所以才不回來。我不曉得到底是他真的相信,還是選擇相信這些幻想。媽媽,妳覺得呢?」
「我已經上大學了。」
「我們也不是沒有想過這件事。」芙洛爾說。
「對。」
馬可第一個開始講母親的故事,談她堅強的意志,還有年幼的他被帶到酒吧這件事如何讓媽媽大發脾氣。米兒娜說她總是心平氣和、有耐性地解說事情,讓她學會如何當一個稱職的母親。克拉拉說了最後一個肉餡餅的故事,雖然大家當時都在現場,但還是回顧了一下。夏娃朗誦一首多年前在阿根廷寫的詩,詩裡描述一個生病的女人看到幻象,遇到在一棵樹上的母親,還因為這個幻象而撿回一命。莎樂美關起耳朵。所有話語都融合在一起,而這個聲音所包含的訊息,就和那些話語一樣多。她的視線穿越這群身穿黑衣的人,望向水面。又是一個無眠的夜晚,很快她就會再度睡著,但是現在她的疲倦就像一把清醒而銳利的劍,劃過空中,削去一層層的時光,讓她超越本身的想望和痛苦,能夠縱覽完整的時間巨流。她發誓自己真的看見那滔滔的棕色河水上湧出人潮,破浪而來:一個搭著一艘船、從義大利來的年輕人,逃離明亮城市的年輕女詩人,阿蒂加斯,帕哈麗塔,那些亡靈,就連活人往日的魂魄都在水面上輕輕嘆息,聆聽陸地上傳來的聲音。他們移動著、漂浮著、凝視著,閃閃爍爍、忽明忽暗,朝著河岸推進,永恆地推著浪潮,彷彿沒有他們河水也不會存在,彷彿他們可以不斷推進、穿越時光、超越死亡和憂傷,永遠無須靠岸,而那不斷往前推進的浪潮中則充滿黑暗難解的祕密。最後,致詞終於到了尾聲,眾人陷入沉默,大家都有些不安地移動著身體。微風輕輕搔著他們的頸子。
「很漂亮吧?」
「我,還有廷多、安娜、李歐娜。」
「妳主修什麼?」
羅伯多率先發言。「莎樂美?」
「可能要等一陣子。寫信這件事。」
「誰不愛她呢?」
莎樂美喝著茶。
親愛的維多莉亞,我希望我能從妳小時候就認識妳。
「所以,」羅伯多說:「妳已經思考過這件事?」
「我很擔心妳,」他說:「我們都很擔心。」
「我在。電話很貴,我馬上打給妳。」
親愛的維多莉亞,妳之所以來到這個世界,原因很醜陋,但妳還是有知道的權利。
「我們繼續見面吧。」奧蘭多說。
莎樂美咬著雙唇。
「我就是,哈囉,莎樂美姑姑。」
「我愛妳。」莎樂美說,迅速把電話傳給伊格納吉歐。
夏娃輕輕地,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她對我很好。」
「這樣可以嗎?」
「快樂。」
伊格納吉歐掃視眾人一眼,他看起來像紙紮似的。「我需要和她獨處一下。」
莎樂美總是會散步到城西,沿著羅多公園、帕烈爾摩區(Palermo)、南區、舊城區周邊走著,因為只有這些區域可以讓她毫無芥蒂地散步。城東有不同的區域和不同的河,如果她走得太遠,就會來到米崔歐涅曾經住過的瑪爾文區,他的隨從現在或許還住在那裡。瑪爾文區再過去一點是普塔.哥勒達區(Punta Gorda)和卡拉斯可區(Carrasco),那裡的豪宅都圍著籬笆,前院有草坪,後院有游泳池,櫥櫃中收藏美麗的瓷器;主人無憂無慮,每天自由自在,早上起床後總能忘卻昨夜的夢境,親吻妻子,套上便服(因為現在已經不流行穿制服了),然後說:老婆,我要去遛狗了,或者說:我出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接著沿著河濱大道東段散步、伸展筋骨。她總是沿著西區散步,在普塔.卡瑞塔斯右轉,沿著相對擁擠與老舊的河濱大道那一區走著,經過一整排歷史超過一世紀的老房子。那些老房子像打扮得隆重華麗的女主人一樣毫無愧色,自信滿滿,彷彿從不畏懼和河流對話,或者讓從旁路過的她想像它們會說話。還是別到東區吧,西區、河水和她自己就已占據所有世界。她像一頭貪婪的獸,正在追捕某種自己無法描述的獵物,沉默地在城裡尋尋覓覓,豎耳聆聽風聲,潛入不知通往何處的小徑。心情好時這股獵捕的渴望原始而強烈,在她的血液中沸騰,一路延燒到她出生前的年代,漫過家族的血脈。這股原始的求生渴望讓世世代代的人流汗、做|愛,生存下來,賦予她的外公、外婆,以及無數祖先們前進的動力,也讓她有了活下去的勇氣。但她並非天天都有這樣的好心情。有時候,她感覺異常虛弱,無法起身。日子就像空空的手,握住她的手、她的腳、她的胸口、腦子裡揮之不去的影像,或是夏天第一次出門時襲來的炎熱空氣。一切都顯得無比沉重,讓她無法動彈。但是她必須起身,必須刷牙,過去可不是天天都有機會可以刷牙的。她努力克服這樣的心情,當心情比較舒坦時,她便會到河邊看河,對著河水冥思。此時日子只會輕輕將她捧在掌心。
親愛的維多莉亞,我要告訴妳一個驚人的事實。
「只喝一杯。」她會這麼說,然後留下來。
羅伯多說:「我們在想,不曉得妳願不願意寫一封信給她。隨便想寫什麼都行。維多莉亞唸那封信時,我們會陪在旁邊。這大概是最接近我們同時告訴她的方法。」
莎樂美靠在奧蘭多懷裡,聞著他身上的麝香和羊毛香。「我沒有什麼可以給你。」
冬天過去了,春天不等人,炎熱的十二月來臨。信紙堆滿一箱又一箱。
冬天來了,雨水籠罩蒙特維多,天氣又濕又冷。莎樂美還是不出門,但是這很合理,不是嗎?她幫忙外婆燉濃湯、做麵包,做菜時聽著收音機傳來的最新外國搖滾歌曲以及樂觀的新聞:重建、流亡份子計劃回國、新工作、提振失業率、遭到揭露的虐囚案、依舊難以計數的虐囚案,還有帶領國家前進未來的演說等等。莎樂美想到不堪回首的軍閥、警衛和士兵,想到飛機也許就要載著李歐娜、廷多還有其他人回國。廷多啊廷多,時光荏苒,十五年過去了。hetubook•com•com
無論他身在何處,肯定已經展開新生活,此時此刻她已經沒有必要再思及他的臉、他的氣味、他強健的手掌,以及在黑暗中陪伴她的高大身影。但是他一直徘徊在她心靈深處,而她依然和他同在。時光彷彿凝結在過去:柔軟且年少輕狂的她還能向年輕的廷多張開雙手,全然信任對方,在歡愉中敞開自己。只不過,就算他今天突然走了進來,而且神奇地一點也沒變老,她卻再也不是當年的那個女孩。然而幻想依舊存在,無止無盡。即使在外婆讓人心安的陪伴中,她的思緒還是像地底受到擠壓湧出的泉水。她不停想著隔壁房裡那部電話,想著她沒有撥出、打到加州漂亮藍色房子的那通電話,費用昂貴卻十分值得的一通電話。維多莉亞的聲音從電話雜訊中傳出。維多莉亞,遙遠的女孩、消失的女孩、長得出奇快速的女孩。妳的聲音聽起來如何?我幻想著妳的聲音,但是妳的聲音總是難以捉摸,瞬息萬變。我害怕,卻又渴望聽見妳的聲音。但是,在那之前她得先和羅伯多和芙洛爾通電話,只不過她該說什麼才好?還是耐心等待吧。他們耶誕節會打回家。等吧。
「你跟他們還有聯絡?」
「我是。」
「什麼時候都可以。星期四如何?」
親愛的維多莉亞,對不起,妳之所以來到這個世界的原因,是一場無止盡的殘酷噩夢,至今依舊讓我打從心裡感到懼怕。但是生下妳是我這輩子所經歷過最美好的事,很諷刺不是嗎?妳知道「諷刺」的西班牙文嗎?妳是不是需要借助字典來讀這封信呢?妳讀不到這封信了,我不准妳讀這封信,這封信的草稿爛透了。
醫生來的時候,帕哈麗塔禮貌地為他的聽診器動了一下。她的脈搏微弱,必須當心,畢竟歲數大了,但是看起來身體健康狀況還不錯。醫生開了些藥方,然後囑咐她多休息。
她轉過身面對砧板。「我知道。」
親愛的莎樂美:
莎樂美心想,才短短幾秒鐘,她就把自己變成多管閒事的姑姑,所以試圖扭轉形象。「嗯,希望妳的願望可以實現。我的意思是,不只是今天,包括一輩子。」她有氣無力地補了一句,接著只聽到電話雜訊。「妳還在嗎?」
「很高興見到妳,莎樂美。」
那年春天,阿蒂加斯在哈瓦那過世。夏娜寄了一封信,附上一張墳塚和刻有鼓的墓碑照片。她寫道:他活到偉大的九十四歲。聽到這個消息,帕哈麗塔的世界頓失重心。她停止照顧植物,任由它們在盆裡枯萎,流理臺六十年來第一次騰出了空間。她坐在搖椅上不起身、不吃飯、不應門,全家得用托盤端上午晚餐,坐在旁邊沙發上吃飯,順便輪流一口接著一口餵她。帕哈麗塔並不特別顯得憂傷,也未露病態,只是魂不守舍,彷彿流連在另外一個世界,幾乎不發一語。夏娃懇求她進食,再吃一口,一口就好。伊格納吉歐坐在她身旁凝視著她,驚慌失措,喃喃說著義大利文,搖她的手臂。
「我是認真的。」
她等他補充說明:各自結婚了。
幾百年前,有人說:蒙。特。維。多。我看見一座山。這座城市的故事從此展開。如今,這座城市必須起身、清清喉嚨,將眼中的噩夢揉去,重新創造自己的故事。莎樂美坐在客廳窗前,望著城市一隅:橡樹、教堂臺階上的婦女、在崎嶇石板路上放慢車速的車輛,車內大聲播放某位英文歌手的心碎情歌,高唱他有雙罪惡的腳,再也不願跳舞。教堂臺階上的婦女白髮蒼蒼、神情哀戚,瞪了那輛放搖滾樂的車輛一眼。葉子在樹梢沙沙作響。
夏娃驀然出現哀傷的神情。「沒有。」
「是我,你還好嗎?」
「我想見柔菈。」
夏末的某一天,奧蘭多撥了通電話過來。他剛回到烏拉圭。這是莎樂美這輩子第一次在電話裡聽見他的聲音。
親愛的維多莉亞,妳最喜歡的顏色是什麼?妳得到摩托車了嗎?
十二月,帕哈麗塔離開搖椅和窗口,躺在床上。白晝開始變長,天氣變得潮濕。莎樂美以海綿替她羸弱的身軀抹去汗水,緩慢而輕柔地擦拭著皺摺之間汗濕之處。外婆啊外婆,原來妳的身體是這樣子的,私密的皺褶宛如隱藏黑暗的年邁之處。帕哈麗塔一直閉著眼,身體隨著外孫女的動作而輕輕晃動。她的肌膚感覺像紙,很薄,放在後面好像可以看到手的影子。莎樂美心想,不曉得自己能不能活到這個歲數,看到自己的皮膚變得如此鬆垮、柔軟和脆弱。她希望如此。她用肥皂抹著外婆髖骨部位時突然興起這樣的想法:我想活在這個世界上,一直到我的髖骨變得脆弱痠痛,布滿皺紋甚至尿味,需要有人清洗我。就算這樣我也不管,我想活著。
「我讓妳失望了。」
「我希望她對妳很好。」
伊格納吉歐上上下下地不斷撫著她的背。屋内散發烤牛肉與她無法分辨的香料氣味。歡迎她回家的大餐氣味。天堂的味道,甚至比天堂還好。一個融入凡間生活的天堂。「我必須誠實告訴你,外公,」她已經聽見母親在廚房裡打理餐盤,發出清脆的響聲,「我比較喜歡家裡。」
外婆、外公和媽媽都對她太好了。太好、太貼心。她都還沒感覺餓,他們就已經端出大餐。她想幫忙清理時,他們就把她請走。他們趁她不注意時幫她整理棉被。不管她睡多晚,或者午休多久,他們從不干預,除非她半夜三更在睡夢中尖叫,或者被黑暗中媽媽撫著她、抱著她的雙手驚醒。此時媽媽的懷裡散發著幽香,嘴裡輕輕說:噓,噓。好了,好了。夏娃會抱著她輕輕搖晃,好像莎樂美只有四歲,而不是三十四歲,而她竟然特別享受這樣的照顧,真是太丟臉、太糟糕了。她總是假裝睡著,早上起床後則一副不記得前晚發生之事。白天,她和媽媽大多數時間都不敢直視對方,只是一塊兒抽菸、坐著閱讀,聊聊時下的話題:熱氣、風、小雨、醃肉、準備用來泡瑪黛茶的滾水、敲門的顧客。外婆還準備了濃苦的茶給她喝,一天三回,莎樂美二話不說就喝了。幸好沒有人逼她說話,因為她無話可說,或者說她說不出口,如鯁在喉。無言的一切。她六十歲的母親像一座難以理解的曲折迷宮,至今還是經常找些不清不楚的藉口出門,到某個屬於她自己的祕密基地。監獄裡,祕密就像長出來的第二層皮膚般毫無遮掩。莎樂美心想,不曉得過去獨裁專政下的生活是何種光景,也許整個國家就像一座監獄,而媽媽的行為也許和囚犯並無不同。她自忖,不曉得媽媽是否曾經動念離開烏拉圭,跟著兒子搬去遙遠的北國,如果有的話,又是什麼,或是誰讓她留了下來?母親、父親和服刑的女兒可能是讓她留下的原因,但是也許另有隱情。莎樂美試著從母親的詩集《世界上最寬的河》中潛入她的內心世界。書中有幾首情|色詩,她認為絕不可能是父親帶來的靈感。我生而為了撫你。摩娑你的肌膚,是我此生的目的。她熱切地閱讀每一首詩,希望能更深入進入詩中,接觸母親的內心世界:她想縮小,爬進字裡行間,在字母之間遊走,在A的閣樓裡尋找祕密,爬上Y的枝枒聆聽它的夢,滑下S來到溫熱隱匿之處,進入O體驗核心的燦爛與瘋狂。打從莎樂美還是個孩子時,母親的內心世界就隱藏在詩裡,像個小洞,藏在白紙黑字的空白處。
三人都聽著電話中的雜訊。
「李歐娜在大學教書。」
她點頭,對他微笑。
「為什麼?」
莎樂美沒接話。對話已經超過一分鐘,太久了。伊格納吉歐還在她身旁排隊。「嗯,我知道國際電話很貴,我把電話交給妳外曾祖父,好嗎?」
「妳那邊晚了,」羅伯多說:「也許應該上床睡覺了。」
親愛的維多莉亞,我想更了解妳,但又不確定該怎麼做。我在想,了解一個人真正的意思是什麼。我在想,了解自己的意義又是什麼。我已經是個快要四十歲的人,卻不曉得什麼叫做了解自己。這件事看似簡單,蘇格拉底很久以前就提出了解自己的確實步驟,但是現代人還是像迷失的狗一樣不斷繞著圈圈,無法發掘自己的內心世界。也許妳是例外。也許妳很了解自己,而我想了解妳,這是我最想做的事。
「晚安,羅伯多。」
「對不起,羅伯多,對不起,請別掛電話。」
親愛的維多莉亞,妳能不能回到五歲呢?一天就好行不行?
「爸爸,不要搖她。讓媽媽休息。」
她應該為李歐娜感到開心,為大家感到開心。他們享受陽光、完整的牙齒、充裕的時間還有孩子,也許外表看起來和實際年齡相仿;他們見識到其他國家、結婚、讀書、教課,並到海灘上參加派對。安娜如此冷酷,就像把刀一樣,不適合廷多,她的撫摸肯定能將他切成碎片。除非她變了。除非所有人和所有一切都變了。
「晚安,莎樂美。」
「很久以前。我們從小就認識了。後來她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回來之後,我們又再度相遇。」
維多莉亞熱情的回覆教她一驚。「我也希望妳能來。」她非常貪心。電話費很貴,她應該住嘴,把電話交給下一個人了。「這裡隨時歡迎妳的來訪。」
貢多拉船放在水邊。莎樂美幫忙舅舅們把棺木放進船内。一群人圍繞著船,靜靜站著。
「很高興看到妳毫髮無傷地回家。」
「別這麼說。」
莎樂美將瑪黛茶遞給他。
收音機絮絮叨叨地報告重建的漫漫長路。
親愛的維多莉亞,希望妳能原諒我。
莎樂美試著想像他們那棟漂亮房子,水槽裡堆滿正要洗的餐盤,現在一人各拿著一隻話筒,坐在有品味的椅子上,在屋子兩頭互相交換眼神。她想像哥哥穿著那件舊唐老鴨睡衣。
親愛的維多莉亞,我之所以寫信,是因為我覺得也許妳想知道妳的身世。
維多莉亞有點不知所措地說:「是啊。」
春天再次來臨時,奧蘭多開始替左翼報紙撰稿。十二月,他介紹莎樂美到那家報社工作。報社辦公室位於一個前圖帕人家中的閣樓,只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許多書架,還有一張破沙發。這是一份兼差無酬的零工,但對莎樂美而言是份好差事。她負責核對、編輯、翻譯國外消息。報紙刊載調查文章訪談、評論、分析,還有對革命的緬懷。其中人權
和-圖-書話題最熱門,因為有愈來愈多新的供詞、證據出現、也有愈來愈多烏拉圭人在阿根廷失蹤。阿根廷的調查委員會蒐集了所有侵害人權的罪證,但是烏拉圭卻沒有成立同樣的調查委員會,不但沒有為受害者爭取公道,甚至不願回憶過去。總統特赦所有軍閥,希望人民能夠往前看,但是人民的意見與他背道而馳,群情激憤,議論紛紛。莎樂美無法寫出這些東西,她不夠激|情,但是她可以修改文法,替那些振筆疾書過程中遺漏標點符號的作者補上逗點、句號和驚嘆號。亂中求序的潤稿工作讓她覺得愉快。
「很好,」外公說:「誰想先開始。」
「噢,那就好。」
伊格納吉歐不高興地說:「沒有船槳就不是貢多拉船。」
她停不下來,很多事要做:蒐集木板、準備餐點、釘釘子、拭去眼淚、鋸木塊、打磨、雕刻、聽坐在搖椅上、將患有有關節炎的手擺在腿上的伊格納吉歐發號施令。木屑四處飄散,飛進莎樂美的衣服、呼吸、指甲,以及所有一起工作的表兄弟姊妹身上。夏娃準備了上好的黃色絲巾當襯底。她縫紉的時候並沒有哭,但是看起來魂不守舍,呆若木雞,好像她縫的是哀愁、激|情或時間的布料。船的内部建好了,接著修長的一彎船身也完成了。大夥兒擠在布魯諾舅舅的車庫裡面,花了三天三夜才完工。
「還好。也許妳有天可以來看看我們。」
「冷。」
「別擔心錢的問題,」夏娃表示:「休息一陣子。我們家還過得去。」
「當然。」
夏娃終於止住淚水。母女靠著彼此,任時間流逝。
「什麼都可以?」
「休息?她只是望著窗外而已。」
「妳一定恨過我。」
沉默沙沙作響。
「哇!」
陣窸窣聲後,傳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哈囉?」
「妳什麼都不用給。去他的奉獻。回家吧。」
莎樂美將瑪黛茶喝個精光,直到杯底的茶葉發出呼嚕呼嚕響。她想像自己的母親在女兒入獄的這些年,到這裡哭泣、親吻,或咒罵上蒼(這裡確實比較靠近上蒼)。柔菈的家是避風港,是最燦爛的秘密。外頭,陽光緩緩灑向水面,波光瀲灩,一隻海鷗從屋頂騰起,縱身滑入空中。「我真的毫髮無傷嗎?」
舅舅們的大聲喊叫讓她睜開了眼。她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但是看到他們奔向河邊,像笨拙的烏鴉一樣揮舞雙手。貢多拉船已經不見了!不對,沒有不見,只是被推進河裡,正慢慢漂走,背對河岸的伊格納吉歐和棺木都在船上。九十五歲的他正用驚人的力量彎腰划船,企圖帶走偷來的東西,彷彿他是奪取棺材寶物的海盜。他的兒孫還有曾孫們在水邊大吼大叫,穿著衣服走進水裡,甚至游泳企圖追趕,但是沒有人知道這個老人家哪裡來這麼大的力氣。真是個老番癲,瘋子!全世界沒有人像他一樣!他愈划愈遠,往河中央前進。就她所知,外公可能會划到阿根廷、划進大西洋、甚至一路划回威尼斯,要不然就是抱著棺材溺死。莎樂美也跑到水邊,踢掉鞋子奔進河裡,冰涼而舒服的河水濡濕她的裙子,一圈白色浪花在膝蓋旁聚攏,嘩啦啦,舌一樣白色的水花下暗潮洶湧,成千上萬的柔軟水舌足以將河岸線雕成岩塊。莎樂美濕透的黑裙在身旁浮起,漂在水面,她和其他人一起大聲喊叫。但是,為了外公、為了他的瘋狂、為了棺木裡的外婆、為了河面上的幽靈、為了所有留在岸上活著的人、為了這座城市、為了她的蒙特維多、為了世界上最平坦卻大膽在名字裡加入一座山的城市,她在心底默默大喊:划啊!早晨的陽光讓河水顯得精神奕奕,粼粼波光讓她的眼睛感到疼痛。貢多拉船逐漸變成水面上的一個小黑點。莎樂美的腳陷在潮濕的沙中,眼睛望著天際線。她餓極了。但是在吃飯、睡覺、裙子晾乾之前,她要拿起筆和紙,因為她總算知道該怎麼開頭寫那封信。維多莉亞,她會這樣寫,好久不見。
「這是經常凌晨兩點在海邊吃烤肉的後果。」他邊說邊笑。
「我很好。」
親愛的維多莉亞,我要告訴妳一個恐怖的事實。
她的西班牙文不太流利,帶著濃濃英文腔。電話那頭不是兩歲、三歲或六歲的孩子,而是一個已經十四歲的少女,不過聽起來似乎有些悶悶不樂。就算在電話雜訊聲中,她的聲音還是澄澈透明,彷彿莎樂美永遠不願打破的水晶。
很晚才回到家的她躺在床上醒著,在眾人的故事裡泅泳,想像烏拉圭人這些年來走過的曲折道路,想像西班牙一棟房子、澳洲一間酒館、墨西哥某戶人家,以及某個站在加州海灘上,坐在加州車子裡的女孩。夢裡她看見深色的湖泊與海洋。維多莉亞坐在一艘木筏上,而她游泳追趕著。有時候,她夢見自己一個人待在黑暗的房間,維多莉亞突然出現,但只見身軀,不見她的臉。此時她會說:開燈讓我看看妳,但是維多莉亞開燈後卻消失了,整個房間都消失,四周牆面只剩下過去不斷飄移的陰影,黑暗不斷擴大,要求見證,要求空間,要求光線。
「莎樂美?」
親愛的維多莉亞,身世很重要,我們的身世從誕生以前就開始了。
「噢。」
「也許是吧。」
一九九〇年新年當天,一家人將貢多拉船還有棺木扛到河邊。為了隱私,全家人都穿著黑衣,在清晨出發。通往沙灘的階梯染著一層淡淡的晨光,此時整座城正在他們身後沉睡著,在未來新的十年開端作著夢。
莎樂美微笑,差點張開嘴露出缺牙。「我也想不出來。」
「哈囉,莎樂美。」芙洛爾短促地說,也許是雜訊的關係。
耶誕節過後第三天,哈維爾的女兒克拉拉替帕哈麗塔帶來她的最後一餐:一塊牛肉餡餅。那是她按照帕哈麗塔教她的方式做的,但是加了一點點肉桂粉,這個小祕訣是從她的黎巴嫩外曾祖母那邊學來的。克拉拉切了一小塊沒有太多餡皮的餅,用叉子叉起來餵帕哈麗塔。她吃了一口,非常緩慢地咀嚼,整個房間安靜無聲。從人縫中,莎樂美看到外婆用澄澈的眼神望著屋内聚集的一大群家人,她望向媽媽,望向垮著下巴、看起來像棄狗的外公,又望了媽媽一次,也用一種銳利的眼光望著自己。莎樂美發誓,那眼神中不只有已經化做老嫗的帕哈麗塔,還有少婦時期,以及小女孩時期,甚至是神祕嬰兒時期的帕哈麗塔。所有的形象都映在她棕色的眼眸裡,以驚異的眼神環顧四周。
「嗯。」
「嗯?」
「很好,我並沒有要同情妳的意思。」
「他們在哪裡?」
水晶般的嗓音。如水晶般悶悶不樂的嗓音。這聲音在她心裡迴盪了好幾星期。
「我想告訴她。」
「莎樂美,妳回來了!」
「希望我沒有吵醒你。」
沉默中充滿干擾雜訊。
「我還不知道。」雜訊。「烏拉圭還好嗎?」
「莎樂美,」有天晚上夏娃刮除鍋子上的焦巴時說:「重新開始永不嫌遲。」
「我不曉得該怎麼告訴妳。」
「為什麼不?」
「對,我現在住在媽媽家。嘿,我聽說妳——」
「哈囉,芙洛爾。妳好嗎?」
她掛上電話等待。走廊上到處都是陰影,透過房門,她看見自己房内的窗,以及窗後的橡樹。她看見七歲時的自己,盯著橡樹,第一次決定打破規矩。電話鈴響,她迅速接起。「羅伯多。」
「三十三年了。」
「還好。」
洗完頭後,柔菈用一條溫毛巾裹住她的頭。「別起身,放輕鬆。」
「莎樂美?」電話雜訊中,哥哥的聲音聽起來既小聲又遙遠。
「跟我回家吧。」他輕輕說。
「羅伯多?」
「小維,」羅伯多向遠處喊著:「莎樂美在電話上。」他將話筒拿遠些說:「妳姑姑。」
親愛的維多莉亞,我是妳母親,也許聽起來不可思議。請容我解釋。
「我以為事情會變得不一樣。」
「滿喜歡的,不過紐約很冷。」
莎樂美闔上眼睛。「因為她現在夠大了,因為我欠她一個真相,因為我終於可以說出口了。」他們沉默著,她也等待著。「你們還在嗎?」
「哈囉,莎樂美。」芙洛爾的聲音聽起來也是既小聲又遙遠。
莎樂美反覆讀著卡片,雙手顫抖。她闔上卡片,看著上頭的圖片,放進撕開的信封,拿出來,望著圖片,放到一旁,又拿過來重讀。一遍又一遍。我們都希望妳。邀請。莎樂美剛過完。她覺得昏眩,想大笑,也想摔爛眼前所有東西。她覺得自己彷彿待在一個玻璃盒裡,和盒子外的世界呼吸不同的空氣。她想打破所有束縛自己的屏障,卻又想流連在這個密不透風的小盒子内。但是,不,妳不能,不可以,這次絕對不行,外面的世界已經等妳等太久了。她起身穿過走廊,客廳傳來外公加油添醋地敘述某個男人熬夜造船的故事。外公已經九十幾歲了,還是有辦法逗得外婆大笑,兩人的爽朗真教人佩服。媽媽的房門微啟,她毫不考慮就走了進去。她打開衣櫥,本能地伸手到現在已經可以輕鬆搆取的櫥架,拿下依舊放在那裡的沉重盒子。她打開盒蓋,把自己兒時的鞋子、羅伯多的鞋子、娃娃鞋、牛津鞋、老舊帆布鞋、紅布鞋、她在聖餐式穿的白皮鞋,以及受洗儀式中穿的白色漆皮鞋統統拿出來。所有的鞋口都放了三片像舌頭般的尤加利樹葉,其中有一片被她弄破了,到底是哪一片她已分不清楚,也記不得,況且現在要找出來或者修復它也太遲了。這堆鞋子像軍隊般在地板上整好隊伍。她盯著它們看,但它們並沒有發動攻擊,只是對她吐著如舌頭般的葉子。
那封信比她想像中更難寫,好像只要寫錯一個字就會讓一切功虧一簣。但是如果寫得好,也許可以帶來奇蹟,修補多年前殘缺的圓,甚至可以修補她幾乎不敢正視、更久之前的殘缺。她提筆寫信,反反覆覆琢磨語氣、開頭、描述的方式,有時連自己都忘了這封信是寫給誰。
奧蘭多遞過瑪黛茶,她接過來,喝下前盯著茶愣了一會兒。
「妳收到什麼耶誕禮物?」
「我一直在想,」莎樂美說:「收藏這些東西的意義是什麼。」
「墨西哥市。一九七三年過去的。」
聖誕節接完另一通羅伯多、芙洛爾和維多莉亞的電話後,隔天莎樂美收到從墨西哥市寄來的一封信。寄件地址寫著:卡薩亞與沃可娃之家。從信封厚度判斷可能是一封信加上一、兩張照片。她把信封放在梳妝檯前一星期。每天早上醒來時,她都會感到憤怒,憤怒自己一張開眼睛就看到那封信,憤怒自己的憤怒。她掙扎著,努力把目光移到牆面、門、天花板。還沒下床,腦海裡的思緒已經將她撕成碎片。最後,她在新年那天把信丟了。和*圖*書
一星期後她又回到柔菈家,準備剪髮。柔菈張開雙手,用溫暖的水槽還有準備好的剪刀熱情招待她。喀擦、喀擦、損傷與分岔的髮絲都墜落地面。第一次剪完頭髮後,她到奧蘭多家,哭了七個小時(散發森林香氣的他什麼也沒問,只用手、襯衫和毛巾擦乾她的臉,並緊緊擁抱她),睡到隔天下午四點才醒來,渾身虛弱,四肢僵硬地慢慢走出濃霧。
維多莉亞笑了。「好。祝妳耶誕快樂。」
莎樂美望著眼睛盯著對街監獄的外婆。橡樹的影子灑在象牙色牆上。她和媽媽都是在監獄對面長大的,很難想像有一天它也會改變。監獄即將拆除,改建為烏拉圭最大的購物中心,效仿美國購物商場,將在閃閃發光的店裡賣閃閃發光的進口貨,一年內就會開始動工。中庭外緣漂亮的城堡式鋸齒造型會留下來,購物人潮將和當年的囚犯一樣走進同一個大門。但是原本監獄所在的那棟宏偉建築將被剷除,改建成新大樓,裡面的空調和隱藏的管線應該完全沒有過去的影子,除了乾淨明亮的購物空間之外,人們找不到過往的蛛絲馬跡。莎樂美開始對一些嚴苛的評論進行潤稿:新時代的新監獄。不可理喻。我們真正要做的是。這樣的錯誤。回憶是痛苦的,但是忘記更讓人痛苦。帕哈麗塔似乎既沒有回憶也沒有忘記,或許她的心中已將兩者合而為一。她望著監獄牆壁的模樣,好像其他的事都微不足道,好像監獄的牆壁撐起了所有回憶,而太陽和陰影正用獨特的語言述說著這些故事。
「我想和你談談維多莉亞。」
「維多莉亞?」
「好。」
莎樂美將電話交給帕哈麗塔,溜進自己的房間。維多莉亞的聲音在四周空曠的牆間迴盪:真的嗎?她無法分辨語氣中的含意。隨著一聲聲逐漸消逝的回音,她的語氣聽起來從愉快變成期待,從期待變成驚訝,又從驚訝變成禮貌性的一般回覆。她是個有著秘密身世的女孩,故鄉是一個渺小、遙遠、她從未去過的國家,或者應該說,在她有記憶之後從未回去過的國家。也許她在成長過程中曾接觸來自祖國的片段:抑揚頓挫的西班牙文、紫水晶門檻、肉餡餅、牆上那幅烙印著牛仔圖像的皮革、父母兒時老家的照片、篩選過的故事,以及一年一次的電話。也許她從未接觸過。也許她覺得自己像是失根的蘭花,很想接觸、了解烏拉圭,浸淫在祖國文化之中。也許她完全不在乎。也許羅伯多和芙洛爾擅於遺忘,把維多莉亞教成一個不在乎的人,但是女孩子並不一定會按照別人的期望長大,這點她自己最明白。遺忘非常累人,得費盡心力才辦得到,但遺忘又有什麼好處?她真是個非常糟糕的膽小鬼。倘若她不是,她該怎麼做?房間一片沉靜,一封信在床邊斜眼看著她。又是一張從墨西哥寄來的賀年卡片,一如以往,沒有打開。莎樂美盯著信許久,最後拿起來,指尖沿著信封邊緣移動。不,我辦不到。她放下信,又重新拿起,重複四次之後才撕開封口。卡片封面是敞開心臟、流著血的芙烈達.卡蘿肖像。卡片內寫著:
「當然有。」
「沒有。」
「很好。」
「芙洛爾也在線上。」
「謝謝妳來拜訪像我這樣的老太太,」戴著珍珠,化了濃妝,穿著淡藍偏紫色洋裝的柔菈微笑地說:「有問題儘管問。」
躺在水槽前的莎樂美漸漸放鬆,陷入母親身上會散發的香氣裡,那是屬於母親的馥郁馨香,揉合玫瑰與杏仁的氣味,當她還是個孩子時,總覺得這氣味既濃郁又神祕。一雙手伸入水中,像魚一樣輕輕游進她的髮絲裡,碰觸她蒼白裸|露的頭皮,那觸感讓人舒服地發痛。莎樂美討厭這種感覺,難過得想掙扎,但是只要柔菈的手指一離開,她就會聽見自己說:不,請繼續。她不知道哪一部分的自己墜入水中,或是變成看不見的碎屑崩落,成為泡沫、汙水或藤壺。此刻她宛如全身赤|裸,一個正在強|暴她的男人大笑……不,不對,她不在囚房,而是在柔菈家。一個聲音穿過水而來:深呼吸,莎樂美,深呼吸。真是溫柔的一雙手,這雙手輕輕搖晃她的頭,彷彿她還是個無力抬起頭的嬰兒。玫瑰與杏仁香味滲入頭皮。
「爸爸。」
親愛的維多莉亞,妳那棵紫色的樹讓我活了下來。妳還記得那棵樹嗎?妳怎麼會記得呢?那真是棵完美動人、色彩繽紛的樹。我在妳畫的顏色裡作夢、呼吸、沉醉。
大家猶豫了一會兒。
「當然沒有,我們剛吃完晚餐。」
「妳可以休息——」
滿滿的愛,
李歐娜、廷多、安娜、卡丘、埃內斯托、莎樂美
她聳聳肩。
「真的。」莎樂美說。更多雜訊聲。「好了,在我被罵之前,我最好把電話交給妳外曾祖母,妳也知道她威脅起人有多恐怖。」
親愛的維多莉亞,請相信我,我寫這封信的目的並不是想破壞妳的生活。我已經搞砸了太多事,現在想換其他的事做。我是認真的,我想建設、希望、工作、聆聽、散步、胡思亂想、張開眼睛——最重要的是張開眼睛。
親愛的維多莉亞,我要告訴妳一個事實。
他問:「為什麼選現在呢?」
(全書完)
「維多莉亞?真的是妳?」
「對。」
「噢。」
「拜託,」芙洛爾說:「電話收訊太差,妳聽起來好像在一個發電廠裡。」
「謝謝等待。」
「那就隨她的意。」
伊格納吉歐搖著妻子,但是她既沒有反抗,也沒有眨眼。
每星期有三天她會到閣樓辦公室,坐在奧蘭多身邊潤稿,那張凹陷的沙發把兩人擠在正中央。他們一起造訪不同的社區,蒐集駁回除罪法的公民投票請願簽名,敲著傷痕累累的門,望著烏拉圭子民說:哈囉,先生您好,我們有事想請您幫忙,我之所以可以活到今天,就是為了能見您一面。有時候奧蘭多會說服她晚點回家。
「喜歡。但是我想念烏拉圭。我一直都想回家。」
「我不覺得。他們已經在那裡定居了。」他朝瑪黛杯注入熱水。
「噢。」
柔菈微笑。「很簡單啊,記得再來。」
「只是我們想親口告訴她。」
「真的嗎?」
親愛的維多莉亞。
九月,春天曬乾人行道,莎樂美第一次出門,在城裡散步許久。蒙特維多。我看見一座山。這是座充滿回音、破鞋和疲倦臉龐的城市。透明陽光灑在破裂臺階上的城市。這種熟悉街道、默然小巷,以及優雅石板路的感覺讓她感到心痛。但城裡的變化也同樣讓她心痛:脫落的油漆、用木板隔起的破窗、關閉的店家、崩毀的建築、地面的裂隙、褪色的路牌、陽臺上散發希望的花盆和枯萎的花朵。烤香腸的濃郁焦香在空蕩蕩的咖啡館四周盤旋,散發出寂寥的味道。她從未看過這座城市如此空曠,幾個和自己擦身而過的路人看起來像剛返回人間的鬼魂。她穿越南區,經過夏娜阿姨的故居,走到河邊。幸而河岸邊的城市像鬆了皮帶般,讓她終於能夠大口喘息,感覺輕鬆許多。她坐在河岸望著岩石和河水,褐色水波捲著泥沙,一波波延展到天際。她的視線徘徊在天際線:烏拉圭的盡頭,大千世界的起點。微風輕拂她的肌膚,此時一名男子緩緩在她身後漫步,駐足在幾步之外。她甚至不需要回頭,就嗅得出他肯定也曾造訪過虐囚營,用過「機器」,因為他散發出隱形的顫慄,好像剛遭遇一場沒有人感覺得到的大地震。莎樂美望了他一眼。那人靠在河堤上,凝視著水面,戴著一副用膠帶黏合的碎裂眼鏡。她自忖,不曉得自己是不是也像這樣無所遁形,一眼就被別人看透,好似生了兩條腿,四處遊蕩的巨大焦慮。她希望能跑過去,張開手,把他當成小男孩般擁住他,說:噢,你看看你,怎麼受傷了,快點過來。天啊,你的眼鏡到底怎麼了。但她也希望跑開,遠遠離開這個人。我不認識你,你不認識我,沒什麼好說的。
「莎樂美?」
第三次剪完頭髮,她一個人在房裡喝了一整瓶紅酒,望著窗外橡樹捧著冷冷的月。凌晨兩點,確定家人都已就寢之後,她到走廊拿起話筒,撥了電話。電話鈴聲漫長而陌生。
「什麼時候?」
她頓了頓,聽見廚房傳來收音機模糊不清的聲音。
「對,姑姑。」
「我們又不用划船。」
夏娃徘徊了一會兒。她穿著準備赴約的紅色絲綢襯衫,正好搭配她的口紅,頭髮用兩支銀梳子紮了起來。她在女兒身邊坐下。「我也是。」
「耶誕快樂。」羅伯多說。
「妳和我媽媽是怎麼認識的?」
當時我在這裡。
當時我在那裡。
當時我不在那裡,但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吧。
不要。
噢,拜託。
事情是這樣的——
我一直以為。
有一次我。
然後我。
既然你提起這回事。
另外那件事如何。
結果——
講到這個我就不得不說。
你已經說很多了。
沒錯。
還有一次我。
然後我。
我從未出賣過別人。從來沒有。
今晚來出賣一下吧。
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