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塊懸在半空,為自己而活,以自己的方式呼吸。要不是屋牆散發出一點溫熱的氣息,空氣裡僅飄散些許石灰味及陽光灑落後的氣味。人們經常傳說這樣的老屋擁有靈魂,而在這裡,那些古老的屋子卻還擁有一具能活動的軀體,擁有牆上每一塊石頭都體驗過的衝動。聖修伯里想起姐姐妹妹們的娃娃屋。他總不屑地加以嘲笑,同時卻也很想去打開看看,拿掉木製的蓋子,發現裡面的迷你小人,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像螞蟻一樣。
沿著城市的牆幕再向前,他發現,那些建築物雖然憑空從記憶深處冒出,卻真的形成一座完整的城鎮中心。雲彩搭成橋樑,彷彿為它們連結。清晨寧靜的微風圍繞著這塊區域,像在替它界定城廓。城裡沒有任何生命跡象,除了那些舞動的手,但那大概是水氣凝結而成。
那是天上的一處休憩場所。最小最小的中繼站。
雲朵彷彿懂得依循人類的想法,現在,它載著聖修伯里更向前深入這座迷夢城區。於是,聖修伯里又察覺到更多細節。城堡的庭園裡,有些衣裳掛在門把上飄蕩。他認出來了:小時候,他常常從瀰漫著樟腦味的古董櫥櫃中取出這些服飾hetubook.com•com,穿上之後,在家人或前來晚餐的訪客面前演戲。這些衣服是他童年的旗幟,現正隨風搖擺,衣袖纏捲,打結,解開,不斷地變換舞姿。有一陣子,那些衣物一件件分開,聖修伯里覺得好像看見它們走起路來。無人穿著的服飾模仿著主人的步伐,排成一行向前進,最後全部跌入深淵。塔夫綢、絲緞,及天鵝絨縫製成的衣裳優雅地墜落,如彩蝶紛飛亂舞。
聖修伯里觀察著這個瓶中世界,任目光隨意左右遊蕩,以自己的方式翻閱風景。
然後是一部分的巴黎,他品嚐戀情的城市,
所以他不再刻意去仔細研究那張長凳。然而,正當他想往別處探尋新事物時,他的眼睛卻突然,下意識地,又往那張椅子看去。
遠處,太陽黯滅,星星不見,
雲海中聳立起一座城。摩天大樓頂立,較低處有座城堡,一家旅店,幾幢房屋,或從附近或從某條富異國情調的街道搬挪過來;最後,還有一大片朦朧模糊。一處又一處,聖修伯里從中認出每一個他所熟悉的地方。一個地點好比一顆和-圖-書石頭,為他標記這一生的行跡:
剛剛載著他入睡的雲朵朝那座城市接近。
然後,他爬入駕駛艙就坐。
雲朵捱得十分靠近,聖修伯里甚至有錯覺碰觸到了城堡的屋頂。隱約似乎有樂聲從尖塔的窗戶流瀉而出。那是一種強烈的旋律,只是因為隔有距離,聽起來變得微弱低悶。鮮明果決的音符逐漸增強,令他聯想到拉威爾的波麗露舞曲。突然,他覺得窗戶後面有幾雙手正對著他打招呼。只有手,舞動個不停的手。或許那是褪去了的黑夜留給黎明的另一頑皮傑作,故意藏下一些暗影。
同時還有土魯斯或馬賽,南方的夜,以等待度日的城,
我們都是異鄉人:
聖修伯里乘坐的那朵雲飄過長凳,距離十分貼近,椅凳上的人卻沒有因此站起身,也未受到驚嚇。鳥面人完全沒有流露出任何恐懼或好奇的神情。
不一會兒,就像仔細觀察古老的明信片那樣,聖修伯里已能看清每幢樓房上的細節。那些地方始終存在,存在於別處;但在這裡,它們的顔色不一樣。
這時,他發現,短短這段https://m.hetubook.com.com時間內,長椅上多了一個人。
最後是紐約,噢,紐約,直到今天他仍切身感受到紐約的存在。
聖修伯里醒了過來,唇邊的字語已經冰寒。起初,他並不曉得自己曾短暫睡了一覺。那一眠太淺短,短得無法作夢。睜開眼睛時,他看到,朝陽初昇的前方,有座城市。
城堡四周只有空氣,甚至沒有一潭水,沒有一絲煙霧。不過聖修伯里嗅到他所熟悉的氣味。青草混著矮林樹葉的氣味。一池消失不見的水塘的氣味。
稍遠處,是朱比角基地,沙漠中的堡壘,那座砂礫築成的寺院,
那人有著一張鳥的面孔。
——一位旅人
聖修伯里狂奔起來。一段時間之後,他停下腳步,取出口袋中所有物品以減輕負荷。於是,一副紙牌飛散,彷彿最後一場牌局也終於結束。當閃電P-38戰機朝他飄來時,他一鼓作氣跳了上去。
我太白,
布宜諾斯艾利斯,他厭惡的城市,卻是通往安第斯山脈的入口,https://www.hetubook.com•com
距離剛好,他搭上了那一朵雲。能找回座機,他欣喜不已。他繞著閃電P-38轉了一圈。沒有人跟飛機互相擁抱的。所以,他只像拍拍肩膀似的,保守地碰了碰機翼尖端。
她太黑。
「我來到一個屬於我的國度,」聖修伯里心想。「我所凝望的其實就是我自己吧!是我夢想能成為的自己。一個總算能從容平靜的男人,只有頭部還透露出翱翔天際,俯瞰世界的本能。以前我常透過窗戶觀看,一直最怕自己像那些終日踞坐桌前的人們,埋首於打字機及平凡無奇的紙頁中,啄食自己的人生。我希望現在能像那鳥面人一樣,停止在空中漫步,坐下來歇歇腳。」
城市的中央有三、四朵雲飄行,像清晨散步大道上的行人那樣自由自在。其中一朵雲上,載著飛機。它想必迷途了許久,但並未真的遠離搖哄聖修伯里入睡的白色浮島。
最初顯現的是聖模里斯.德.雷蒙,他童年的城堡,
對於彼此,
而我還將繼續吞食白晝。www.hetubook.com.com
人兒將慢慢融解。
這使聖修伯里不禁懷疑起來,自問他是不是變成了個隱形人?他的雲機是否幻化成了個影子?
接著,雨滴的節奏強快起來。聖修伯里感到,在他周圍,沉甸甸的烏雲已支撐不住,筋疲力盡,軟弱虛脫。就像不支跪下的疲憊雙腿,雲朵也彎腰屈膝。
到後來,雨勢增大,幾乎找不到地方躲藏走避,聖修伯里的舊夢無法安然現形於點點大雨之中。現在,雨點有如一把把木劍,連連猛擊。想到自己所棲身的雲朵可能也將蒸發擴散,聖修伯里不禁打了個寒顫。他朝某個方向跑了起來,隨即又變換另一個方向,彷彿想在這些雨霧瀰漫的道路中找尋一處牢固的所在,一個能讓他牢牢抓住的參考指標。
黑夜與我一起消逝。
在前方稍遠處,聖修伯里瞥見一張長凳,與其他物品一般,置放在半空中。
長凳前面有一塊較為明亮的空間,折射出一攤陽光,橢圓的形狀使它看起來像面鏡子,於是叫人頗想過去坐在那張長椅上,向前探出身子,照照自己的真面目。
就在這時候,雨水開始打在他身上,起初,像一陣細石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