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已經研究了好幾年,想要把胡桃提煉成酒。我對這個實驗本身沒有什麼興趣,可是跟爺爺在一起,我從不覺得無聊。我喜歡一邊看他做事,一邊跟他聊天。我會幫他拿東西,幫他削鉛筆。他的鉛筆都放在一個刮鬍杯裡。
「喔,」我還是繼續問:「那他對科學有興趣嗎?」
「在那個又冷又長的夜裡,我始終沒關上營帳的門簾。然後,到了半夜,我突然醒來,發現四周的空氣都在震動——很抱歉,我沒辦法描述得更好一點——原來是那隻蝙蝠正繞著我的頭頂飛。牠繞著我飛了一陣,就飛向了外面的黑夜。我只能默默的祝牠一路平安。」
「我跟我的蝙蝠告別的時候,心裡哀痛欲絕。可是,我先前放火燒了那堆像小山一樣高的斷手斷腿時,卻很麻木。我把那個從埃爾金來的小兄弟,跟別人一起丟進了溝裡埋了的時候,也沒有什麼感覺。
整個夏天的晚上,這場戰爭天天上演。然而,不論是我或是交戰的雙方,都不曾厭倦。事實上,能夠看到一場不必流血、而且雙方都認為自己是贏家的戰爭,還真讓人心滿意足。
「喔,差不多五歲吧。」然後,他似乎料到了我的下一個問題,就說:「他是在奧克拉荷馬領地跟卡曼基族打仗時,受傷而死的。」
「我不應該對妳說這些的。」爺爺擦了擦臉,神色忽然變得很蒼老,嚇了我一跳。「妳還太小。」
「天呀!」我吸了一大口氣。「不會吧!」
「遵命,爺爺。」我說:「我不會的。」
我想起了那些沿著棉花工廠前面的走廊坐成了一排的退伍老兵。他們總是一邊吐著煙圈,一邊說那些已經說了幾十年的老故事。那些老人的孫兒孫女早就對他們關上了耳朵。我每天都會打從他們身邊經過。
爺爺隔了半晌,才說:「他再也沒有醒過來了。」他瞪著角落,看了好久好久,才又說:「兩天後,我們接到了戰爭結束的消息。上面要我們把所有能帶的糧食和裝備都帶回家,可是其實已經所剩無幾了。一把子彈、一兩磅的豆子和一條發霉的毯子,就是所有的津貼。我知道我可能會非常需要我的營帳,可是我的蝙蝠還在裡面。我不知道我要怎麼離開牠,我也不知道我要怎麼帶牠走。最後,我去了軍醫的棚子,從他的箱子裡偷了一面小黃旗出來。妳知道什麼是小黃旗嗎?」
我們沉默的坐了一會兒,我才開口問:「他死了嗎?」
我把燒杯接過來,篩過了裡面的東西,再裝進一個媽媽的莉迪亞.品克漢大補湯的空瓶裡。有時候,媽媽真的可以一口氣喝掉一整瓶,尤其是我的那夥兄弟們惹她生氣的時候(這是經常發生的事)。我把瓶塞塞住,然後用一枝紅色的油性鉛筆記下日期:一八九九年七月一日。然後,我把瓶子放到架子上,讓它跟它那一大群尚未成功的m•hetubook.com•com同志們作伴。
「可惡!」他罵了一句,「喝起來像鬼。」
過了幾分鐘,他說:「我們的進度到哪兒了?啊,我想起來了!幫我把濾網拿來,好嗎?」
「那你有沒有把牠留下來養?」我問:「有沒有?」
每天早上,負鼠準時在五點整回來。牠會鑽到屋子底下,然後爬進我床邊的牆裡,窸窸窣窣的聲音就像鬧鐘一樣,準時叫我起床。牠就是我的五點鐘負鼠。不過,我沒告訴任何人這件事,因為要是讓媽媽知道了,她一定會派山瓦娜的丈夫亞伯特來把屋底下的洞堵住,並設下陷阱。我寧可讓那隻負鼠在我們家裡,也有個牠自己的家。(一個給筆記本的問題:為什麼負鼠似乎知道時間?)
「這我就不得而知了。他從事的是河狸和水牛皮的買賣,我想他對牠們應該只有生意上的興趣吧。請妳幫我過濾一下,好嗎?然後再裝到瓶子裡,標上日期。說不定過了一段時間,它會變得好一點。反正也不會更糟了。」
我想像著自己像家裡僱的那些工人一樣在田裡趕著騾子。那些人全都是成年男子,每個人都有粗壯的臂膀和傷痕累累的大手;而且,依照季節的不同,全身不是披滿了灰沙,就是裹著黑泥巴。我實在不敢再想像下去。
爺爺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驚訝的看著我。「哎呀!她當時就跟妳現在一樣大。」
「那爺爺你是怎麼對科學產生興趣的呢?」我問。
「空氣裡到處瀰漫著火藥的粉煙,把太陽都遮住了。連五呎外的東西都看不清楚。
「沒想到牠還在,而且睡得很熟,看起來像是倒掛在那邊睡了一整天都沒醒。我不知道那個小兄弟有沒有注意到這個奇怪的小包裹。不過,就算他看到了,他也沒說話。他的心裡只牽掛著遠方的家人。
我走到他身旁,依偎著他。他也伸出手來抱著我。我們就這樣站了一會兒。他在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然後,我使出全力抱住他的腿給醫生啪嚓啪嚓的鋸。忽然間,那條腿鬆脫下來,掉進了我的臂彎;我抱著它,站在那邊,就像抱著一個小孩。妳知道嗎?妳一定想不到一個人的腿有多重。我站在那邊,抱著那條腿,心裡實在很不願意把它丟到那一大堆的斷手斷腿上。可是,最後,我還是不得不這麼做。」
「我替他寫了一封信,給他在埃爾金的母親和姊妹。他交代她們不要花太多的時間為他悲傷流淚,又叮嚀她們一定要在六月之前把玉米收割好。他告訴我,他的家裡已經沒有半個男人了。沒了他,不知道她們要怎麼辦?他一想到她們的處境,就難過得直掉淚。他擔心的並不是自己。我握住他的手,對他發誓說,我一定會盡力幫助他的家人。他抱住我,喊了我一聲上尉,然後又向我道謝,說我已經解除了他和*圖*書心裡的憂慮,他可以了無牽掛的死在沙場了。說完,他就離開我的營帳,回到自己的崗位上。」
「我一整天殺進殺出的,盡可能的想辦法鼓舞弟兄們的士氣。我派了一名又一名的弟兄到下游送信給鄧肯少校。可是,他們再也沒有回來。」爺爺搓了搓前額。
聽著爺爺的話,我的心裡忽然有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一隻接著一隻,大大小小的、發了狂的飛蛾在撲向燈火之前,撞上我和爺爺。其中一隻被我的瀏海纏住了,搔得我額頭發癢。我把牠抓下來,然後掀開了麻布門簾,甩向黑暗的夜色;可是,牠像搭了噴射氣流似的,馬上又飛回來撲上我的臉。我嘆了一口氣。我早就學會了一件事:碰到這種昆蟲綱、鱗翅目的傢伙,你只有認輸的份。
「太陽下山後,這場殺戮才終於漸漸的平息下來。大概是北軍要吃晚餐吧。我的弟兄們留在戰壕裡啃冷餅乾。一些有紙和筆的人寫下了遺書,交給我並懇求我:要是我能活下來,一定要親手轉交給他們的家人。他們緊握著我的手,跟我道別,拜託我為他們和他們的家人禱告。有個沒寫信的小兄弟跟著我回到了營帳,拜託我幫他寫信。我心急如焚的掀開簾子,以為我的蝙蝠一定早就嚇飛了。」
「我看著我的蝙蝠,」他說:「我拉了一張椅子過來,坐在牠面前,仔細的看著牠。不管怎麼看,牠都好美。真的好美。牠大概也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就睜開眼睛來看看我。牠的神情出奇的平靜,不管外面有再多的噪音、再多的震動,似乎都不為所動。然後,牠伸了伸翅膀,打了個呵欠,又摺起身子,睡著了。我真不想離開我的營帳。
而那隻貓每次都看得目瞪口呆,就像是第一次見識這種場面。牠小心翼翼的靠近那隻死負鼠,嗅了嗅周圍的地面;然後,弓起貓背,心滿意足的凝視著被牠殲滅的敵人,一心以為自己已經完成了天職。過了一會兒,牠覺得無聊了,就踱向廚房門,希望從薇歐拉那兒討點東西吃。至於那隻死負鼠,牠動也不動的又躺了五分鐘,然後,忽然間,一聲不響的站起來,若無其事的溜到別的地方繼續找食物了。
我跑去問爺爺這個問題。他嚴肅的說:「也許,牠在牠的肚袋裡也放了一隻錶,就像愛麗絲的兔子一樣。」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說:「我跟他不太熟。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爺爺喝了一小口那渾濁的液體,並扮了一個鬼臉。提煉,喝一口,扮鬼臉,然後再罵上一句,這就是他的模式。
「喔,沒錯。」我想憋住不笑,卻又忍不住。我把爺爺說的話記到了筆記本上,以便說給我最要好的朋友露拉.蓋茲聽。
「我是說那個小兄弟,」我說hetubook.com.com
:「從埃爾金來的小兄弟。」
「我當時是一個指揮官,帶領著一隊從德州各地徵調來的兵。這些小夥子個個都是在馬背上長大的好騎手,一心以為會去當騎兵,沒想到最後卻變成了步兵,而且必須天天行軍。上帝呀!可想而知,他們鐵定會抱怨個沒完沒了。你這輩子想都沒想過有那麼多教人大開眼界的髒話。他們原本就不屑走路,更別說叫他們齊步走。不過,抱怨歸抱怨,我還真沒見過比他們更強悍的年輕人。
「我的蝙蝠。」他說:「或者應該說,我認為牠是我的蝙蝠。在沒有受過訓練的人看來,每隻蝙蝠都長得一樣。牠倒吊在繩子上,平靜的看著我,然後睡著了。我認為牠應該是一隻雄蝙蝠;不過,我也沒有辦法證實。我後來才知道,其實小蝙蝠的性別並不難分辨,只是我當時不懂。」
「他去世的時候,你幾歲?」我再接著問。
我靜靜的坐在那邊,屏住了呼吸,像尊雕像動也不動的聽下去。
「是真的。」爺爺說:「我就跟那隻小傢伙一樣嚇呆了。」
「那時候是四月,我們在莎賓河畔搭起了冬營。有一天,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我們派出去的斥候回來了。我舉起手,對他打了個暗號。突然間,咚的一聲,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撞到了我的手裡。我心裡一驚,不自覺的握緊了手,然後感覺到有團暖暖的毛抵著我的手心。我一看,原來在我手裡的,竟然是一隻才剛出生不久、嚇呆了的小蝙蝠。」
爺爺看著我。
我點了點頭。我真的懂。
「那你怎麼辦?」
我們一定要再好好的研究一下這個小傢伙。我和爺爺。
「每一次要上陣前,我總會忍不住回頭望望我的營帳,為那隻蝙蝠擔心。擔心牠會因為受到噪音和煙霧的驚擾而誤闖到戰火裡。妳明白嗎?我已經把牠看成是我的蝙蝠了。」
「我跟牠對看了好幾分鐘。牠有一雙聰明的眼睛和軟綿綿的毛,就像是一隻迷你版的狐狸。而且,雖然牠的翅膀堅韌得像皮革一樣,卻不冷,也不讓人討厭;反而摸起來軟軟的、很舒服,就像是被淑女的手暖過的羔皮手套。」
「我不知道。」我小聲的說。
爺爺停下手邊的工作,眼睛似乎望向了麻布窗外;只不過,我知道,晚上的時候,你根本望不出去,只能從外面望進來。
「那是代表黃熱病的旗子,看到它,就知道那個地方不能接近。要知道,死於黃熱病的軍人成千上萬,甚至有一整個軍團,數目絕不亞於死於北軍的砲火。我拿了條皮繩,把那面小黃旗綁在我的帳棚上,然後又在棚頂割了一個洞。這樣,我的蝙蝠就可以在裡面安全的待上好一陣子,都不會有人來打擾牠。我能為牠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負鼠的戰爭又開始在後門的門廊上開打了hetubook.com.com。不過,這場戰爭一方面可以說打得如火如荼,另一方面也可以說相當的無為而被動。無論如何,它提供了我一個絕佳的研究機會,因為每天晚上的大戰,都有一個固定的模式:首先,一隻又大又胖又骯髒的負鼠從屋子底下冒了出來,打算搜尋一些廚餘,當作今天晚上的早餐。接著,牠一定會撞上一隻把後門的門廊當成地盤在巡邏的「屋子外的貓」,而且嚇一大跳。兩隻同樣受到驚嚇的小動物,於是張著又大又圓的眼睛瞪著對方。然後,負鼠發出一聲呻|吟並倒地不起。牠咧著難看的嘴巴,露出像針一樣細小的牙齒,目光呆滯,觸鬚一動也不動,看起來就像是一命嗚呼了。
「我用我剩下的最後一條手帕把牠包了起來,再塞進襯衫裡保溫。牠一點都不掙扎。我把牠帶回營帳。然後,在就寢前,我解開手帕,把牠倒過來,抓著腳,去碰一條我掛在營帳裡晾衣服的繩子。牠雖然對周遭的環境還懵懵懂懂的,但是牠的腳馬上本能的抓住了細繩,然後以獨特的方式摺起了身體,自然而然的掛在繩子上,就像是一個漂亮的小包裹。
「牠像個客人似的在我的營帳裡睡了一整天。」爺爺的臉在搖曳的黃色燈光中露出了微笑,彷彿沉浸在美好的回憶裡。可是不一會兒,他的臉色又變了。
過了好久,他才說:「是一八六五年的一個黃昏。那一天,對我來說,清楚得就像是昨天。事實上,比昨天還更清楚。卡普妮雅,人老了就是這麼可悲。」他看著我說:「妳可別像我一樣。」
「牠回來了?」我喊了出來。
有一天傍晚,我坐在爺爺身旁的一張高腳凳上,看著他進行將胡桃提煉成酒的實驗。爺爺在這間舊的奴隸宿舍的天花板上,掛了十餘盞高高低低的煤油燈,你一不小心,就會撞到頭。這些燈讓這小小的空間,彷彿擠滿了會跳舞的黃光。媽媽總是擔心它們燒起來,就吩咐亞伯特在每個角落放了大桶大桶的溼河沙。這裡的窗戶沒有玻璃,只掛著幾片聊勝於無的粗麻布在那裡擋昆蟲,所以這裡也是飛蛾的樂園。
他的實驗顯然沒什麼進展。
「你救了他。」我說:「不是嗎?」
「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他說:「北軍在天亮前的兩個小時,對我們發動了攻擊,直到日落才停火。他們拖來了幾門十二磅的大砲,把我們轟得落花流水,耳裡和眼裡都只剩下砲聲和煙霧。米尼埃步槍造成了很大的傷亡。我們被團團包圍了。
同一顆果實結出的種子,
「不過,故事還沒完呢!」他說:「請妳遞給我那條橡皮管好嗎?我在天亮之前就起床了。由於沒有火,我的部下特地送來一盆冷水讓我梳洗。當我穿好衣服、準備離開營帳時,四周的空氣又和*圖*書忽然呼呼的旋轉起來。原來是我的朋友又回來了,就停在我的晾衣繩上。」
工作順利的時候,他會輕快的哼幾節韋瓦第的曲子;如果不順利,就會從大鬍子底下發出輕歎。我挑了一個他哼歌的時候,問他:「爺爺,你一直都是一個自然學者嗎?」
我想像著要是有一隻蝙蝠飛進了我手裡,我會有什麼反應?我猜我大概會尖叫一聲,而且把牠甩開;甚至,我還會昏倒。我又想了想,我這輩子還沒昏倒過,這應該會是個滿有趣的經驗。
或者同一窩幼獸,彼此間常常存在著很大的差異,
「可是,戰火又開始了。我一直留在那邊,看著牠,直到有人來找我。我真的很不想離開。」
「後來,我花了十八天才抵達埃爾金。我在那個小兄弟家的前廳把他的事告訴了他的媽媽和姊妹們。我說:她們家的孩子像個英雄一樣的犧牲了。我沒有說:其實,他的犧牲到頭來一點意義也沒有。他的家人回答我說,我能親自送信給她們,讓她們覺得很榮幸。後來,我在她們家待了三個月,幫忙她們收割玉米和整理土地。我託人轉告妳的奶奶,我要過一陣子才能回家。我想她對於我沒有在戰爭結束之後馬上回到她的身邊,始終無法諒解。不過,在大家的合作下,我們總算是完成了收割。每個人都必須輪流趕騾子,就連年紀最小的妹妹也不例外。」
爺爺從口袋裡掏出他那條白色的大手帕來擦了擦臉。
「他那天沒死。」爺爺停頓了片刻,又說:「他的膝蓋挨了一顆子彈,躺在滿地的死人和快死的喊著要水、要媽媽、要憐憫的人中間。我們無可奈何的聽著那些淒厲的哀號聲變得愈來愈弱,愈來愈弱,直到半夜,才能爬出去,把他們拖回來。軍醫不眠不休的處理著傷患,其他人則舉著燈芯草蠟燭幫忙照亮。那些傷勢還不算太重的,就會被留下來處理;太重的,就會被推到一旁,給他一壺水、一兩克的嗎啡,加上牧師的安慰。至於那些手或腿被炸碎了的,就必須搶在失血至死或者長出乾壞疽或溼膿瘡之前,緊急截肢。
「那爺爺的爺爺是一個自然學者嗎?」我又問。
即使它們的親代和子代暴露於完全相同的生活條件下……
我幫他拿來濾網,然後我們就繼續工作,沒再說話。
「那是什麼?」他說。他舉起裝著土黃色液體的燒杯,戴上眼鏡,就著溫暖搖曳的燈光,看著沉到了杯底、稠得像河底爛泥般的沉澱物。「喔,沒有。不是一直。」
「等到太陽又出來的時候,輪到那個從埃爾金來的小兄弟了。他整個人看起來虛弱極了。大家把他抬到已經沾滿了熱呼呼的血的手術檯上。我給了他一些止痛用的三氯甲烷。當我把漏斗放到他的臉上時,他還看著我笑說:『別擔心!上尉。我沒事的。』